第30章

朱翊鈞降旨吏部,要對雒遵、吳中行等人施以廷杖,登時在士林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先得到消息的張四維苦勸呂調陽出麵,請求皇上赦免他們,呂調陽卻不肯,因為他已經看清楚,首輔大人從內心來講根本不肯回江陵守製,他若上本為那四人開脫,何異捋虎須?他隻是急得在值房內團團轉:“首輔大人主要是為了繼續推行萬曆新政,他是怕一離職,剛剛在全國展開的清丈田畝就無法進行,可是,偏偏那四個人不明這層道理,硬是要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唉!”張四維道:“至於他為何不肯回江陵守製,這跟咱倆沒關係。而現在,最主要的是要想辦法赦免雒遵、吳中行他們。”呂調陽做慣了好好先生,還從來沒有過這種出頭的勇氣,因此仍舊說:“在這事上我是無能為力。”

四人仍然長跪在午門廣場上,趙用賢因氣力不支倒在地上。圍觀的人**了一陣,有人想向前擠,小校一揮手,緹騎兵挺槍將人群往後攔了幾步。小校把趙用賢扶起來重新跪正。

玉娘一行三人女扮男裝,提著一罐水,越過緹騎兵走近趙用賢。小校盯著玉娘:“你要幹什麽?”玉娘道:“給他喂點水。”小校不再吭聲了。

春花用小碗給嘴唇幹裂的趙用賢喂水,趙用賢喝下,感激地說:“多謝這位相公。”玉娘問:“你們為何要反對首輔奪情?”趙用賢道:“父死兒守孝,這是千古不移的人子之義,任何人也不得違反。”玉娘道:“可這麽做,所帶來的後果是什麽你們知道嗎?”趙用賢道:“當然知道,我們已置生死於度外。”

一抬八人抬大轎在人流中穿梭。李可在轎前驅趕著人流:“讓開,快讓開。”張居正掀開轎簾,喊道:“快,再快點。”轎夫加快了步伐一路小跑。

朱翊鈞在書案上臨摹前人的字帖,馮保站在一邊服侍。張鯨進來,喊道:“啟稟萬歲爺。”朱翊鈞停住筆問:“什麽事?”張鯨道:“門外首輔張先生求見。”朱翊鈞忙說快請。

張鯨答應一聲“是”,轉身欲走,馮保喊了一聲:“慢。”張鯨站住,馮保問他:“你可知道,張先生為了什麽事,要見皇上?”剛在門外,張鯨見到滿頭是汗的張居正,曾好奇地問過他的來意,因此不慌不忙地回答:“他說,他希望皇上收回旨意,不要對吳中行等四位罪官施以廷杖。”馮保轉對朱翊鈞道:“皇上,奴才鬥膽建議,這時候,您萬萬不可接見張先生。”

朱翊鈞忙問:“這是為何?”

馮保道:“那四名罪官,借反對張居正奪情作為事由,實際上,反的是皇上。對他們施以廷杖,正好顯示皇上的威權。張先生出於讀書人惺惺相惜的心理,要勸皇上改變主意。設若皇上聽了張先生的話改變主意,那麽,天下的讀書人就把張先生當成救命菩薩,反而認為皇上您是一個惡人了。”

朱翊鈞仔細品味馮保的話,覺得有理,於是答道:“大伴說得有理,張鯨,你去告訴張先生,就說朕這會兒忙,不能見他。”

張鯨答應了一聲“是。”欲退下,馮保又叫道:“等等。”他又對小皇帝說:“皇上,這樣給張先生回話不妥。”

“有何不妥?”

“奴才知道張先生的脾性,您說這會兒忙,那好,他就在門外等著,一直等到皇上你不忙了,他再來見您。”

朱翊鈞點頭,問馮保:“那,該怎麽回答?”

“幹脆挑明了,讓張鯨告訴張先生,就說皇上嚴懲那四名罪官的決心已下,誰敢替他們講話,統統不偏不倚嚴懲不貸,就是他張先生,也決不例外。”

朱翊鈞點頭:“唔,如此甚好。張鯨,就按馮公公說的去辦。”

張居正焦急地站在那裏,見張鯨出來,忙問道:“見到皇上了嗎?”張鯨道:“見到了。但皇上讓小的傳話,他不見您。”張居正疑道:“您說了我求見的理由嗎?”張鯨抱歉似的笑著說:“說了。皇上正是聽了您求見的理由,才決定不見您。豈止不見,他還十分生氣呢!皇上說,他為挽留您不惜得罪天下讀書人,可是您卻不肯與他同心同德,還想背著他做好人,讓他一個人背黑鍋。”

“這,這話從何說起?”

張鯨道:“張先生,您請回吧,小的奉勸您,這件事您就到此為止了。皇上已經十六歲了,您好歹讓他當一回家吧。”

張居正聽到這話,在原地怔怔地站了許久。

張居正身心俱疲地走進靈堂,木偶似地跪在父親靈位前。玉娘走進來,站在了他的身後。張居正並未回頭看她:“聽說你去了午門。”

“是的。他們幾個真可憐。”玉娘若有所思地答道。

張居正忽然暴怒道:“他們可憐,那我呢?誰又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身為朝廷大臣,除了盡孝,更應該盡忠。”見到他這般發怒,玉娘卻不似一般小女子一樣噤口,竟針鋒相對地駁道:“這句話應該倒過來說。作為讀書人的楷模,你除了盡忠,更要盡孝。”張居正氣急:“誰讓你離開積香廬的?”玉娘道:“我不是你的奴婢,你沒有權力把我鎖在那裏。”張居正怒道:“我鎖住大門,就是怕你生出是非,可你女扮男裝,竟敢背著我給那幾個書呆子喂水。”玉娘不依不饒地反駁道:“我要是個男的,我會跟他們一起跪在午門前,因為他們的做法是對的。”她跪到張居正身後道:“先生,聽我一句。今天夜裏你就束裝南下,回江陵奔喪。這一路上哪怕是有風刀霜劍,哪怕是坎坷崎嶇,我都願意陪侍著你,你下決心吧。”

“不,”張居正斬釘截鐵地拒絕,“我現在更加明白,待在京城就是我的職責。”

玉娘的目光深情又疼惜地落在他肩上,可惜張居正背對著她,並不能看見這一幕:“忘掉你的責任吧,把你的烏紗帽掛在大門口,向世人表明,你張居正是一個孝子,是一個真正的驚天地泣鬼神的孝子。”

“孝子救不了國。”

“這國家離開了你難道就完了?你把你自己看的太重了,也把皇上看的太重了。如果皇上是個明君,他就應該維護人子盡孝的責任,他就該讓你回江陵守製,可現在,他卻為了他自己的利益,不顧祖製,也不顧天下士林的反對,一意孤行,堅持讓你奪情,這樣的皇上有什麽可以值得敬重的。”玉娘口無遮攔地說道。

張居正大驚道:“玉娘,你竟敢指責皇上?”玉娘道:“不讓人盡孝的皇上,當然該受到指責。”張居正忍無可忍,一耳光打在玉娘的臉上,咆哮道:“你竟敢辱罵皇上,你無法無天了!”玉娘捂住火辣辣的臉龐,驚愣地盯著張居正,仿佛不認識似的。突然,她痛哭失聲,掩麵而去。

張居正癡呆地站在原地,良久,他才驚醒過來,奔出大門,向巷口跑去。大街上寂靜無人,張居正歇斯底裏大喊:“玉娘——”

喊聲在巷道間旋繞,宿鳥驚起。

張居正失神落魄地走回來,遊七在他身後輕聲喊道:“老爺!”張居正不吭聲,淚珠溢出眼眶。遊七又道:“老爺,翰林院掌院學士王正林來訪。”張居正突然轉身,大聲吼道:“不見不見,什麽人都不見!”遊七慌張退下,張居正又喊住他:“唉,讓王正林進來。”

空無一人的客堂上,張居正拿起手袱兒拭掉淚痕。王正林被遊七領進來坐下,張居正清了清濁澀的嗓子,幹巴巴地問了一句:“王大人此番前來,有何公幹?”王正林道:“愚職今次專為廷杖一事而來。”

“有何賜教?”

王正林道:“吳中行、趙用賢、雒遵、韓揖四人,對首輔奪情事有異議,愚職認為,此事不當廷杖。”

張居正問:“那應當如何呢?”

王正林道:“應該寬宥他們。”

“那你為何不給皇上奏本?”

“皇上在盛怒之中,哪肯聽愚職申辨。愚職想請求你出麵勸說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張居正搖搖頭:“你方才已說過,皇上正在盛怒之中,吳中行、雒遵等人冒犯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此情之下,我又哪能勸說皇上。”王正林道:“首輔,皇上的盛怒,是因奪情之事引起,而奪情之爭,又因你首輔而爆發。解鈴還需係鈴人。若想吳中行四人得救,惟有你首輔出麵。”張居正黯然回道:“本輔下午已去了乾清宮,皇上不肯見我。”

王正林沒有料到是這樣一個答案,他猶豫了一下,才說:“隻怕不會吧。”張居正歎息道:“皇上不肯見我,自有他的想法,他這是第一次親自禦政動用威權,我若出麵幹涉,皇上的麵子往哪兒擱?”

王正林仍以為這是張居正的托辭,因此堅持說下去,以為或許有一線轉機:“首輔,有一句話愚職不能不說。但說出來,恐會引起首輔的震怒。”

張居正習慣地捋了捋長須:“你說吧。”王正林道:“首輔,受廷杖的雖然是吳中行等四人,但為之痛心的,將是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張居正聽罷一愣,旋即冷笑一聲,譏道:“王大人的意思,是我張居正要與天下所有的讀書人為敵?”王正林道:“愚職不是這個意思。但奪情之事,的確容易引起讀書人的誤會。”張居正知道他是水火不入的腦袋,也不想過多解釋,這陣子發生的一些事紛紛湧入他的頭腦中,他整理了一下思緒,質問王正林道:“首先是你王大人的誤會。你不是身穿紅袍,親自跑到內閣去恭賀呂閣老遷左嗎?”

王正林臉色騰地紅了,索性放膽言道:“是有這回事,愚職也不同意首輔奪情。”張居正亦針鋒相對地說出自己堅持的意見:“皇上要留我,我自己也不願意回江陵守製。”王正林直斥道:“這是大逆不道。”張居正嗤之以鼻:“隨你們怎麽看。”王正林上前一步,說:“如果首輔願意出麵營救吳中行四人,或許能贏得那些反對奪情者的諒解。”

張居正默然片刻,隻好答道:“對不起,王大人,這個時候本輔難以從命。”

“首輔,難道你不念及吳中行趙用賢都是你的門生嗎?”

“他們眼中又哪有我這個座主?皇上要我奪情,你們要我守製,你們所作所為,不是要把我張居正逼上絕路嗎?你們若堅持己見,本輔唯有一死,方得解脫。”張居正憤然道。

王正林立在原地半晌,才道:“首輔既這麽說,下官就告辭了。”

見他告辭,張居正讓遊七把準備的蚺蛇油拿來。蚺蛇油治療棒傷有奇效,全北京城裏的藥鋪一共隻有七盒,全被遊七買來了。張居正把七盒蚺蛇油都給了王正林,明日吳中行他們四人廷杖之後,讓他立即幫他們把這蚺蛇油塗在傷口上,或許能救他們一命。王正林拋了一句:“你別來這一套貓哭耗子。”便轉身離去。

王正林轎子剛停,眾詞臣便圍了上來,紛紛問他:“王大人,你與首輔談得如何?”王正林一言不發,一跺腳,背著手走進了衙門。眾詞臣一個個呆若木雞。有人突然發話:“不行,咱們還得想辦法。不然,幾位年兄就沒命了。

薄雲碧月,四人依舊長跪在午門前。

雒遵亢聲而吟:

散發走通衢,問今日,燕市悲歌,何人能續?國遇疑難風乍起,忍看亂雲飛渡。待我輩,振臂一呼。殘漏荒雞聽夜角,太平歲,依舊有城狐。景山上,紅葉疏。

耿耿襟抱憤難訴,悵長空,月沉星隱,更無煙雨。幸有儒臣疏兩道,勝卻萬千詞賦。開盡了,世人眼目。欣看帝都騰俠氣,扶社稷,方為大丈夫。何懼怕,雁聲苦。

雒遵的詩箋不到半個時辰便傳遍了北京城。張居正手中也拿到了一份,讀畢讚道:“雒遵真是才子,這詞寫得好。就依這《金縷曲》的詞牌,我回他一闕。”

一天秋氣烈,問孤雁,拍雲而去,關山幾疊?忍看聖賢皆寂寞,誰醉長安風月。寒夜裏,故園蕭瑟。料當老父魂飄日,江浦上,一霎楓林黑。肝腸斷,星明滅。

我為人子遭詆毀,望江南,煙水茫茫,徒然泣血。以身許國真難事,進退關乎名節。恨不能,遠離帝闕。隻是明君難割舍,扶社稷,要創千秋業。功與過,且拋卻!

回畢詩箋,張居正對姚曠說:“‘扶社稷,方為大丈夫’,這話不假,但究竟是誰在匡扶社稷呢?是他雒遵?還是我?”

詞臣們想來想去,想到了去求助老駙馬爺許從成,許從成打著哈哈說:“聽說皇上為此事盛怒,我哪兒能救呢?”王正林對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畢竟,上書這事,他也算是挑起者之一,因此連抬舉帶催促地說:“你是朝中唯一敢講直話的勳戚,又是皇上的姑父,你若出麵,皇上肯定會收回旨意。”許從成眯著眼睛笑了笑:“你們這是抬舉我了,皇上心裏頭,隻裝了一個張居正,對我這個姑父,他早就不當回事兒了。”

有人看不下去,直言道:“許大人,當初吳中行他們給皇上奏本反對奪情,本是你的主意,如今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許從成仍是他一貫的大大咧咧的態度:“我怎麽不想救?隻是無力回天哪。依我看,這事兒要想平息,隻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

“幹脆把事情鬧大。你們回去,可以動員所有不滿奪情的官員給皇上奏本,四個人奏本,皇上可以下旨廷杖。如果四十個人,四百個人奏本呢?皇上他還能下旨廷杖嗎?他總不能把京城所有的官員統統關起吧。”

這個提議馬上遭到了多數人的反對:“聽說皇上正在震怒之中,再奏本,豈不是死路一條?”許從成抬眼看著他們,笑道:“看看看,說到底,你們還是沒有勇氣維護朝綱嘛。”

走出許從成府,有人議論道:“這個許大人,依我看,他根本不是維護朝綱,而是把我們當槍使,讓咱們替他反對張居正。”又有人道:“可不是,皇親國戚,到底同我們不是一條道兒上的人哪!”這時有人問:“那大夥看看,這個奏本咱上還是不上?”王正林說:“當然得上,這個時候沒人會為他們出麵了。”

大家立在那裏商量了一陣兒,局勢到了這個份兒上,敢當出頭鳥的人已經被槍打完了,剩下的不是沒有勇氣,就是想著隨大流、觀察觀察局勢,竟沒有一人肯出頭,並紛紛放出話來,都是什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之類。商議沒有什麽結果,眾人便一轟而散,不顧王正林衝他們背影喊道:“嘿,你們別走啊。”都已經走去好遠了。

王正林先是自語道:“沒出息的東西。”轉念又想:“我跟著起什麽哄,得,回家燙壺酒,喝了睡覺。”

眾人走後,許從成翹起二郎腿,對家人道:“識時務者為俊傑。皇上已鐵心要張居正奪情,我何必為幾個爛秀才,把自己搭進去呢?古人言‘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此言不虛啊!”

酒樓上,遊七把一包銀錠遞給小校,說:“明日廷杖,還望兵爺手下留情。”

小校一愣:“遊管家,你這是什麽意思?”

遊七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我家老爺讓我來轉達他的請托。”小校問:“首輔大人要保護這四名罪官?”遊七道:“正是。”

小校按官位而言雖然隻是顆芝麻,但因掌管了禦前行刑的權力,向他請托的大官大有人在,也算是頗見過一些世麵了。不過這回的事情,他也還是頭一回見,不禁好奇地問:“他們不就是因為反對首輔奪情而獲罪嗎?首輔為何還要保護他們?”

遊七道:“首輔認為這四位官員隻是一時衝動,他們維護朝廷綱常的勇氣值得肯定。”

小校歎了句:“首輔真是菩薩心腸。”再三推讓不成,收好遊七的銀錠,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遊管家,請你放心,明日,包準他們四個人一個不死。”

小校站在午門前臨時搭起的木台上,發出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呐喊:“押罪官——”從左掖門旁邊的三間值房裏擁出一隊錦衣衛兵士,他們押解著戴著鐵木枷的吳中行、趙用賢、雒遵、韓揖四人,推推搡搡走到木台前。

木台上擺了一張長桌,錦衣衛都督朱希孝主持今天的行刑。數百名官員按級別分站兩廂,一個個神色嚴峻,一言不發。

朱翊鈞、馮保、張居正一起登上城樓,他們來到城樓中央,注視著城樓下的一切。張居正看到戴著鐵木枷的官員走出來,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廣場四周,三步一崗四步一哨站滿了錦衣衛兵士。木台前的磚地上,早已鋪好了四塊氈,氈上又各鋪了一長卷十分結實的白梭布——這也是廷杖的規矩,被杖者躺在白布上麵,一俟廷杖完畢,行刑者隻須把這白布一拖,被杖者就被曳出午門廣場,交給早已在那裏等候的家屬。

吳中行等四人被押到四塊氈前,麵朝木台站好。朱希孝將眼前的四名“罪官”掃視一眼,做了一個手勢,嘴中吐出兩個字:“卸枷。”小校大聲傳達命令:“卸枷——”幾個緹騎兵上前,嫻熟地開鎖取枷。隻聽得一陣咣啷咣啷的磕碰聲,四個人頸上的鐵木枷卸了。由於他們的雙手長久被扯舉起來夾死,因此肘關節都已僵直麻木,一旦卸開枷,他們向上彎曲的手一時還放不下來。

雒遵與韓揖少受一天罪,故手放得快一點。雒遵輕輕地甩著手臂,看著站在隔壁的趙用賢仍舉著手,便道:“汝師兄,閉眼一咬牙,手就下來了。”趙用賢道:“你過來幫我扳下來。”本是一句玩笑話,雒遵信以為真,竟忘了這是在刑場,抬步就要過去。行刑兵士伸棒朝他胸前一橫,鐵刺紮在囚衣上,頓時紮了幾個小洞。

朱希孝道:“爾等罪官,臨到受刑還不畏謹!”

雒遵不肯在眾位大臣麵前表現畏葸,故大聲抗言道:“我等維護朝廷綱常,何罪之有?”

朱希孝一提嗓門:“放肆,宣旨!”

太監張鯨從側邊走上木台,展開黃綾旨卷,高聲唱喏:“宣讀聖旨——”

吳中行、趙用賢、雒遵、韓揖等,反對曾士楚陳三謨等奪情之議,名曰維護綱常,實則離間君臣。雖枷栲示眾,猶不思悔改。今著錦衣衛杖吳中行、趙用賢六十,削職為編氓;杖雒遵、韓揖八十,三千裏外充軍。受刑之後,即刻逐出京城,不得停留。欽此!

張鯨在宣讀聖旨時,人們漸漸圍了過來,多半是吳中行等四人的家屬,一個個神色嚴峻,麵含悲戚。鄒元標夾雜其中,他探頭朝端門裏看了看,又退回來。他從懷中掏出一份奏章,看了看,又小心翼翼放回懷中。

張鯨拖腔拖調念完最後兩個字,廣場上鴉雀無聲。突然,雒遵仰起頭來,朝天狂笑,大聲嚷道:“皇上,微臣之心,惟蒼天可鑒!”

朱希孝製止道:“住口!”

趙用賢又大喊一句:“皇上,臣雖含冤,心猶無悔!”

不等他說完,朱希孝一揮手,小校振聲高吼:“行刑——”

早已在眾罪官跟前站好的錦衣衛兵士一擁而上,極其熟練地將四個人掀翻在地,弄到白布上臉貼磚地躺好。一個兵士叫了一聲:“張嘴!”轉眼之間,四個人的嘴中都“咬”了一支檀木棒兒。小校逐一檢查過,回到台前向朱希孝稟告:“大人,一切準備就緒!”朱希孝眯著眼,輕輕一點頭。

小校喊出一個響徹蒼穹令人驚怖的字:“打!”幾乎在同時,八支刑杖一起舉起。

午門城樓上,朱翊鈞問馮保:“大伴,你見過廷杖嗎?”

馮保道:“見過,皇上,樓下的情形,你還是不要看了。”

朱翊鈞問:“為什麽?”

廷杖由栗木製成,擊人的一端削成槌狀,且包有鐵皮,鐵皮上還有倒鉤。木棒打在受刑人的屁股上,再順勢一扯,尖利的倒鉤就會把受刑人屁股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來。如果兵爺手下不留情,不用說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連擊連抓,就會被撕得一片稀爛。不少受刑官員,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會落下終身殘廢。因此馮保道:“那場麵實在是太血腥。”

十六歲的朱翊鈞向樓下看了一眼,麵不改色,轉身對馮保說:“我可不怕,張先生說過,治國不能有婦人之仁。”

張居正低著頭,眼角已溢出淚花。

廷杖還在進行。

小校在高喊廷杖的次數:“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喊到最後一個數目,報數者將餘音拖得很長。就在這拖音中,行刑兵士扛著八支帶血的大棒,一字兒走進左掖門邊的值房。廣場兩側觀刑的官員都不約而同長籲一口氣。

朱希孝瞅了瞅地上躺著的四個血人,對小校揮揮手,低聲說:“撤。”小校高喊一聲:“將受刑人曳出端門——”上來八個兵士,兩人一組,將四個血人身下浸滿鮮血的白布曳起,拖向一邊。

廣場上留下四條殷紅的血印。四人被拖出來,家屬們頓時都放聲痛哭。在一片震天的號啕中,郎中們開始手忙腳亂地救治。站在人叢中的遊七趕緊把蚺蛇油遞過去。有人看見,驚異道:“你不是首輔家的大總管嗎?”被一位家屬聽見了,站出來怒罵:“誰要你的蚺蛇油!”她一把奪過遊七手中的蚺蛇油,奮力擲進金水河中。

鄒元標蹲下來給雒遵揩幹臉上的血跡,輕輕喊了一聲:“雒大人!”雒遵尚昏迷不醒。鄒元標站起來,朝端門裏走去。寬敞而幽深的門洞中,陽光拉長鄒元標的身影。

朱翊鈞盯著廣場上的四道血印子,興奮地說:“大伴,這行刑的場麵,真是好看。”

沒人應聲。

朱翊鈞回頭一看,馮保的眼角掛著淚珠,於是驚詫地問:“大伴,你怎麽哭了?”馮保趕緊擦去眼淚,佯笑著說:“看到萬歲爺長大了,奴才心裏高興。”

“記得朕十一歲時,元輔張先生就教導朕,為天子者,須得仁服天下,威加四海。前幾年富民強兵多行仁政,這回廷杖吳中行等四人,便是威加四海的開始。方才剛聞到一點血腥,你大伴就以為朕害怕,豈不笑話?如果連這一點血腥都見不得,如何行天子之威!”朱翊鈞陶醉在“威加四海”的幻想中。

張居正無語。

馮保忙接過話茬:“萬歲爺所言極是。隻是奴才年紀大了,見了一點血腥就反胃。”朱翊鈞笑他道:“大伴,你倒真是有點婦人之仁。”馮保嘿嘿強笑著,轉臉又向廣場看去,忽然緊張起來,對朱翊鈞說:“萬歲爺,你看!”

朱翊鈞探頭望去,隻見鄒元標獨自走上行刑台,禁不住好奇地問:“這個人要幹什麽?”張居正向下望去,大愣。接著,他沿著城樓向前跑去,來到了離廷杖較近的城樓,著急地向下眺望。

午門廣場上,官員們正在退場。一些兵士打掃清洗地上的血跡。四塊氈旁,積血攤攤,碎肉離離。鄒元標走到跟前,對著地上的血跡佇立良久。一位兵士上來,讓他趕緊離開,鄒元標卻仍噙著兩泡熱淚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兵士問他:“你要幹什麽?”

鄒元標也不搭理他,昂著頭走上監刑台,對著退場的官員們大聲喊道:“諸位大人,請回來。”眾官員聽得叫喊,都紛紛停住腳步。鄒元標環視眾人,高聲說道:“鄙人是新科進士,刑部九品觀政鄒元標。”

人群中有人問:“你要幹什麽?”

鄒元標道:“吳中行、趙用賢、雒遵、韓揖四人反對首輔張居正奪情,何罪之有?竟然在這裏被打得血肉橫飛。皇天厚土啊,竟然有此等慘烈的冤案發生,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監刑台前的官員越聚越多,許多離場的人又回來。鄒元標話音一落,人群中立刻有人駁斥:“你胡說!”也有人支持他:“讓人家把話說完嘛!”

鄒元標從袖籠裏掏出一份奏章,說:“鄙人九品觀政,比芝麻官還小,但位卑未敢忘憂國。昨夜裏,我也草擬了一份《再諫張居正奪情疏》,想的就是等今天四位賢德廷杖之後,就在這行刑台前,再次以我五尺微命,冒死向皇上進諫!”

守值軍士驅趕他道:“去去去,沒人要你的奏章。”說著拽住鄒元標,要往門外拖。鄒元標掙脫軍士的拉扯,正色說道:“我以官命之身,向皇上進諫,你們這些兵爺,哪裏管得著許多!”

這兵士小聲咕噥道:“大人,咱是怕你吃虧!”

鄒元標再不理會他,朝靠在牆根兒的幾個太監喊道:“公公們,請過來。”太監張鯨遲疑了一下,走了過來。鄒元標把奏章遞到他麵前,說:“請你把這奏章立即呈送大內,交給皇上。”張鯨連忙後退:“不不不,咱不敢。”鄒元標抓住他的袖子:“你不敢?不敢也得送!”張鯨連連擺手,掙脫了鄒元標的手轉身就跑,腳下被血跡一滑,摔了一跤。

鄒元標斥他道:“呸,膿包!”

忽聽得頭頂上響起一聲斷喝:“大膽狗官!”眾人一驚,抬頭看去,隻見午門城樓上,朱翊鈞和馮保站在那。廣場上所有的人一起跪了下去,山呼般喊:“皇上!”

城樓上,張居正淚流滿麵。朱翊鈞怒氣衝衝指著鄒元標斥道:“你的奏本也不要送了,就在這裏念!”

鄒元標跪下稟道:“微臣鄒元標遵旨。”說畢展開奏章,高聲朗讀起來:

仰望吾皇陛下,微臣鄒元標僅就張居正奪情事,再行抗疏:數日前,微臣伏讀敕諭:‘朕學問未成,誌尚未定,先生若回家守製,必前功盡棄。’陛下言此,實乃宗社無疆之福也。但朝中輔弼聖學輔佐聖誌者,豈獨居正一人?學問人品超過居正者,大有人在……

張居正聽到這裏,開始向朱翊鈞跑去。

傾聽奏本的朱翊鈞,終於忍不住怒吼起來:“放肆!一個小小的刑部觀政,居然敢妄議朝政,來人!”馮保在他身後小聲回答:“奴才在!”朱翊鈞朝廣場上看一眼,黑鴉鴉跪了一片官員,想了想,把馮保朝廳中間拉幾步。

馮保誠惶誠恐,問:“萬歲爺,你想要咋樣?”

朱翊鈞氣得嘴唇發烏,咬著牙說:“這個鄒元標,朕恨不能殺了他。”

馮保嘴唇嚅動幾下,沒有做聲。急速走來的張居正,突然跪倒在朱翊鈞的麵前,大聲說道:“萬歲爺,殺人萬萬不可!”

“為什麽?”

張居正道:“這個鄒元標眼見四人被打得死去活來,還敢冒險奏本,可見他已作好了赴死的準備。萬歲爺若下旨殺他,是成全了他。為抗諫而死,天下士林就會把他鄒元標當做英雄,這就是鄒元標想要得到的榮譽。”

朱翊鈞聽了一笑:“嗬,以死換名,天下還有這樣的奇人。既然他想死,朕偏不讓他死,傳旨下去,將這鄒元標廷杖八十,三千裏外充軍。即刻執行!”

張居正注視著朱翊鈞,目光中充滿驚異,仿佛他從前從未認識過這個人。

廷杖畢,鄒元標血肉模糊,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馮保在城樓上把腦袋探出窗外,朝廣場上大喊:“皇上聖旨,鄒元標之後,有誰再敢反對皇上的奪情之旨,殺無赦!”

天色薄暮,北風蕭瑟,午門廣場比平日顯得更加空曠冷清。張居正身穿青袍,獨自站在廣場上四位年輕官員遭受廷杖的地方,瘦削的臉龐上,有明顯的淚痕。

劉樸急急忙忙跑進幽邃的午門,來到張居正身邊。張居正仿佛沒有察覺有人來到。劉樸喊了聲:“首輔大人。”張居正回轉臉,問劉樸:“你怎麽來了?”劉樸說:“首輔大人,玉娘回了一趟積香廬,拿了一些東西離開了。”

大轎停落,張居正下轎。他走到玉娘居住的萃秀閣,仄耳聽了聽,推門走了進去。屋內一片漆黑,劉樸點亮燈籠。琴箏宛然,香奩依舊,但悄無人聲。虛空中有玉娘的倩影,仿佛聽到玉娘的笑聲,但一切寂然。張居正又輕輕地喊了聲:“玉娘!”回答他的仍然是寂然,劉樸知趣地退了出去。

走到梳妝台前,他發現脂粉盒下,壓著一張彩箋。張居正小心把彩箋拿起,上麵是他熟悉的玉娘娟秀的筆跡,他湊到燈前細看。

先生:我曾經依戀過你,也曾想將我一生托付於你,但因天長日久,你我漸漸形同陌路之人,此次離別已在情理之中。我走了,留下小詩一首,聊表奴婢寸斷之柔腸。

淒風苦雨恨綿綿,

此去奴家淚不幹。

鴛夢一朝成往事,

難將恩怨說前緣。

張居正眼前頓時一片茫然。

圍繞張居正的奪情與反奪情而展開的這一場激烈的政治決鬥,最終因萬曆皇帝斷然采取殘酷的鎮壓而暫告平息。在這場鬥爭中,大批反對奪情的官員遭到清洗,他們或被流放,或被罷黜與貶謫。張居正被留在了內閣繼續擔任首輔,萬曆皇帝允許他不穿官服,而穿著布袍上值,並答應他的請求,停俸半年,以此方式為死去的父親守孝。繼而李太後又同意了張居正進一步的申請,待第二年三月,萬曆皇帝的新婚盛典之後,準假三月,讓張居正回湖廣江陵縣老家葬父。

萬曆六年春,案台上劄牘堆積如山。青衣角帶的張居正,埋首處理文件。門簾兒一晃,馮保抬腿走了進來。他坐下,笑著對張居正說:“張先生,轉眼春節已過,你這身衣服也該換了吧。”

張居正道:“在位守孝,穿這身衣服,是皇上恩準的,為什麽要換?”

“李太後讓老夫傳旨,她讓你把這身衣服換下來。皇上的婚期已定,李太後要您主持皇上的婚慶大典。張先生,您總不能穿著這身孝服,去主持皇上的婚慶大典吧?”

馮保說完,張居正正色道:“馮公公,煩請您轉告太後,請她另選大臣來主持皇上的婚慶大典。”

“這是為什麽?”

“主持婚慶大典,應該穿大紅袍子,我戴孝之身,怎麽能穿呢?我在位守孝,已讓很多人不滿,若再穿上紅袍子,不知又會生出多少是非來。”

馮保左右看了他一眼:“張先生,老夫怎麽覺得你變了?往常,你想幹什麽,就一定去幹,從不顧忌別人怎麽看你,現在呢,幹什麽都畏首畏尾,與以前這可是判若兩人哪。”

張居正道:“得罪那些勢豪大戶,甚至是皇親國戚,我張居正絲毫不感到害怕。而這次‘奪情事件’,我張居正得罪的,可是天下的讀書人,以及京城各大衙門中那些敢於維護朝廷綱常的清流官員。”馮保“呸”了一聲:“不就是幾個爛秀才嗎?你還怕他們?”張居正道:“過去我做事需要顧及勢豪大戶,現在我卻更要顧及天下士林。一個‘奪情事件’,讓這兩股勢力結成同盟來反對我。從此後,我推行萬曆新政,將會腹背受敵,難上加難。”

馮保聽畢連連點頭,道:“張先生的這份擔心,一點都不錯,這兩股勢力,的確同流合汙了,你既然看清了局勢,那就隻有一個辦法:依靠太後與皇上,采取更為嚴厲的手段對付他們,推行改革就得依靠鐵腕,這個道理,你張先生比我更懂。”

紫禁城裏到處張燈結彩。禦道上,掛滿大紅喜字燈籠。陳太後、李太後雙雙坐在乾清宮正殿上座,接受朱翊鈞以及皇後王氏的跪拜大禮。張居正身穿大紅袍服,率領百官向皇上、皇後恭賀婚禮。跪在張居正身後的許從成,用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的李偉,低聲說:“首輔本該戴孝,如今卻穿著大紅袍子向皇上道賀,朝廷簡直亂套了。”

紫禁城禦道上,一名通政司官員手持一份塘報,一邊奔跑一邊高喊:“捷報——”文華殿內,朱翊鈞看看坐在身邊的皇後,問:“何人在殿外喧嘩?”馮保從外頭進來,稟道:“啟稟萬歲爺,是兩浙總督差人送來八百裏塘報。是大喜事兒。”朱翊鈞道:“既是大喜事兒,趕快宣他進殿。”

馮保做了一個手勢,送信官員進來跪奏:“皇上,兩浙總督伍長魯有捷報傳來:在東南沿海肆虐多年的海上巨盜林如虎、林如豹兄弟,已被生擒。”

朱翊鈞霍地站起:“這是真的?”

“八百裏加急塘報在此。”

馮保接過塘報遞給朱翊鈞。朱翊鈞看過,興奮地對張居正說:“元輔,你快看,這真是天大的喜訊。”

林如虎、林如豹兄弟,在東南沿海,橫行近二十年。他們不但劫掠過往商船,殺人越貨,還經常登陸搶劫,有一次,甚至攻到了南京、揚州,對地方危害極大。自嘉靖朝起,胡宗憲、俞大猷、戚繼光等頻年征剿,怎奈林氏兄弟神出鬼沒,剿而不滅。這些海盜少則幾十人,多達數千人,時聚時散,極難控馭。張居正聽到這個消息亦甚喜,笑道:“這次伍長魯能夠生擒這兩位巨盜,實乃是上蒼送給皇上大婚的最好禮物。”朱翊鈞點頭道:“元輔說的是,傳旨重賞伍長魯。你們所有臣工,一律有賞。”

不幾日,兩輛囚車便從端門推進,林如虎、林如豹被綁在車上。伍長魯騎著高頭大馬急馳而來,在午門城樓下勒住韁繩,朝樓上行馬上禮,奏道:“臣兩浙總督伍長魯叩見皇上。”朱翊鈞問:“伍將軍,這兩位可是林氏兄弟?”伍長魯答道:“正是這兩位巨盜。”朱翊鈞喜道:“好,將這兩個盜寇梟首示眾。”

皇上大婚後,張居正找準個機會,對李太後說:“皇上已經長大了。從奪情一事中,可以看出他的處事能力,完全可以勝任國事。因此,臣正想奏聞太後,把臣統馭了六年的攝政之權,還給皇上。”李太後聞言失色:“這怎麽行。皇上雖然當了新郎,但還隻有十六歲,他哪裏能單獨處理國事?張先生,你趕快打消這一念頭。首輔這一職位,你要一直當下去。咱對鈞兒說過,他三十歲之前,不要想單獨秉政,你也不能退休。”

張居正還想繼續說,李太後擺擺手:“這不僅僅是咱的意思,也是陳太後的意思,皇上也同意。”馮保也在旁一再說:“張先生,你再不能推諉了。這顧命大臣,斷沒有第二個人能當。”

張居正見此事不成,隻得再緩一緩,便開口道:“太後既如此說,臣隻得勉為其難了。但有一事,還望太後格外開恩。”

李太後說:“請講!”

“去年九月,臣家父辭世,太後與皇上為朝廷計,下旨要臣奪情,此事雖然惹了不小的風波,總算平息。但太後曾答應過,一俟皇上完婚,就準予臣回湖廣江陵原籍葬父。現皇上婚事已畢,伏望太後給假,準臣回到江陵故裏,以盡人子之情。”

李太後沉吟有頃,答:“好吧,咱與皇上商量,準你三個月的假。”

朱翊鈞知道張居正要回鄉,把他叫到平台,再三叮囑:“元輔,朕準你三個月的假。你要遵守這個時間,屆時回京,履職不誤。”張居正道:“臣謹遵聖命。”朱翊鈞又說道:“先生走之前,內閣公務要妥為安排。”張居正趁機對皇上進言道:“按規矩,臣乞假三月,應尋一位德高望重的資曆大臣臨時替代臣之空缺。”朱翊鈞擺手道:“這個就不必了。如今天下士林中,還有誰可比先生?”

“皇上過獎,臣不敢當。”

朱翊鈞握著他的手,說:“朕並非溢美,這是實際情形。朕現在是一天都不想你離開。但葬父事大,朕不能攔你。你離開內閣這段時間,一應公務,布置妥當就是。”

張居正道:“臣謹遵聖命。”

內閣事務繁雜,張居正一旦離開,恐呂調陽、張四維二人忙不擇事,難以及時處置,造成延誤。因此他同朱翊鈞建議增加一位閣臣。朱翊鈞道:“這有何難。既然先生認為必需,增加就是。新增閣臣人選,還望先生提出。”

張居正力爭:“馬自強雖然對臣奪情一事頗有腹誹,但他為人正派,辦事幹練,值得皇上重用。”

朱翊鈞點頭道:“好,就聽先生的。”他又問,“你何時動身回江陵老家?”

張居正道:“臣擬於後天離京。”

朱翊鈞道:“好。屆時兩宮太後以及朕都會派人到京南驛為先生送行。”

張居正稱謝不迭,又說:“還有一事,臣想提醒皇上。”

“請講。”

“皇上新婚燕爾,切記注意保重身體。”

朱翊鈞看著他,點點頭:“朕知道了。昨日,母後對朕講過,要朕一如既往,多聽先生的教誨。”

張居正答道:“承蒙太後信任,臣愧不敢當。”

年輕而意氣風發的朱翊鈞看著他,此時的張居正因過於操勞,頭上已經星發點點。他問張居正:“還有一件事,朕一直想不明白。”

“什麽事?”

“這次東南大捷,多年的海患一舉平息,朕心裏委實高興。朕說過要獎賞所有當事臣工,因此給伍長魯官升兩級,掛左副都禦史銜,仍掌握兩浙軍事。呂調陽與張四維,也都恩蔭一子。這些賞賜,吏部都已奉旨頒行。朕下旨要給你恩蔭一子,先生你卻拒絕了,這是為何呢?”

張居正道:“臣自執掌內閣以來,已多次得到皇上獎賞,特別是萬曆三年的會試,皇上親將臣之犬子懋修拔為狀元,臣已不勝惶恐,感激之情難以言表。這次東南大捷,受賞者不在少數。因在皇上大婚期間,可謂喜上加喜,賞賜多一點並無不可。但若臣再擠進受賞者之中,就會讓人詬病。因為臣在守孝期間,更不可無功受祿。因此,臣思之再三,隻能婉謝皇上的好意。”

朱翊鈞讚道:“先生以天下為公,風節可嘉。”

“謝皇上,臣愧不敢當。”

朱翊鈞道:“此去江陵,路途遙遠,免不了要受顛簸之苦,還望你多多保重。”

張居正哽咽道:“皇上關愛,臣銘記在心。”朱翊鈞竟也淚花閃閃:“元輔,朕一天不見你,就心裏難過,你一定要快去快回。”

張居正老淚縱橫,答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