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傍晚,兩乘轎子一前一後抬到燈市口的天香樓前。雒遵與韓揖兩人剛走出轎子,就聽得一陣鞭炮聲劈劈叭叭炸了個滿天星。鞭炮聲中,又見一大串貼著大紅喜字的走馬燈圍著轎子上下翻飛磨旋兒,十幾個小孩一邊拍巴掌一邊齊嶄嶄唱道:

老爺升官——喜呀!

開府建衙——喜呀!

瓜傘開路——喜呀!

八麵威風——喜呀!

雒遵皺眉道:“誰升官了,去去去。”

韓揖一笑:“雒大人,你平日出門太少,不知道市情。這幫小混蛋唱的‘喜字歌’,並不是真的恭喜你升官,隻是找個由頭要錢而已。”說罷,摸出一把銅錢撒了出去。孩子們喊一聲:“謝老爺!”四散撿拾銅錢去了。

在店夥計引領下,雒遵與韓揖兩人上得二樓一間寬大的包房。房裏先已坐了五個官員,都是翰林院一班詞臣,以吳中行、趙用賢為首。兩人剛一進屋,吳中行就站起來嚷道:“雒大人,你終於到了。”

雒遵朝在座諸位拱手一揖,道:“翰林院的俊彥都到了,請問誰請客?”

吳中行說:“我。”

吳中行邀齊了京城裏的清流,為首輔守製一事商量些主意。各色菜肴一景兒擺了上來。吳中行親自執酒壺給大家斟滿了一杯酒,言道:“這第一杯酒,咱們敬吏部尚書張大人。張大人拒不上本勸說首輔奪情,氣節可嘉,高風可仰。昨日,皇上諭旨讓他致仕。朝中部院大臣中,又少了一位清望人物,豈不令人痛心。”

吳中行拿起酒杯一舉,大家依他的意思,都一仰脖子幹了。

雒遵放下酒杯,問鄰座的趙用賢:“趙大人,聽說首輔張居正準備接受皇上提出的奪情之議?”趙用賢點頭道:“是呀,這消息今天下午已傳遍了京城。”雒遵鼻子一哼,狠狠地說:“縱是虎狼,也懂得回報跪乳之恩,堂堂一個朝廷首輔,難道就不存一點孝心?”

木板牆後,忽然傳來聲讚歎:“說得好!”

眾人一愣,隻見店小二推開木板牆,原來牆裏是另一個雅間,李偉與武清伯坐在裏頭。一見這兩位顯赫人物,聚餐的官員紛紛離席,欲上前施禮。許從成示意大家不要起來,走過來說:“張居正不肯守製,這是全然不講孝道,我,還有武清伯,都極為反感。聽說你們這些年輕才俊,準備站出來維護朝廷綱常,我們倍感欣慰,因此特意趕來這裏,與你們相見。”

兩邊登時一團和氣起來,一邊說:“有老駙馬爺和武清伯這樣的顯赫人物支持,我們更加同仇敵愾。”另一邊則是:“你們這些年輕人,要舍得一身剮,敢把首輔拉下馬。”大家敬酒不迭。吳中行和趙用賢都寫了手本,準備送呈大內向皇上建言的事,被大家傳遍,人們慫恿他們念念本子,看是怎麽寫的。兩人推讓了一番,趙用賢一再說吳大人的本子字字擲地有聲,偏讓他念,吳中行便拿出那道手本,念起來:

仰瞻吾皇陛下:臣得知,皇上倡議居正奪情,臣竊以為不可,試述如下:居正父子異地分睽,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長棄數千裏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憑棺一慟,必欲其違心抑情……

一片叫好。雒遵問:“你們二位這麽做,想過後果沒有?”吳中行老實道:“想過。最壞的結果,隻不過是被逐出京城而已。但我想尚不至於。皇上還小,不知道奪情的後果。如果我們把道理講清,皇上或許會采納。”

雒遵點頭:“如果采納了,當然皆大歡喜,若沒有采納呢?”

吳中行道:“再上本子。”

雒遵道:“如果你被錦衣衛緝拿,你還能上本嗎?”

韓揖在旁擺手道:“雒大人這是危言聳聽。小皇上與李太後向來關注清議,事情尚不至於壞到這種地步。”吳中行憤然把桌子一捶,發誓般嚷道:“就是壞到這種地步,我吳某也在所不惜。”

“如此甚好!吳大人,如果你和趙大人兩道本子上奏,尚不能讓皇上回心轉意。這第三道本子,就由我雒遵來上。”雒遵說完,韓揖在旁道:“還有我。”

許從成與李偉相視一笑,許從成讚道:“諸位才俊,你們放心地上本吧,若真的出了什麽事情,咱倆給你們頂著。”

張居正將王國光、殷正茂找來,問他們二人,對於皇上準予張瀚致仕一事有何看法?殷正茂憤然道:“叔大兄,你當年力排眾議,把張瀚提拔到吏部尚書的位置。卻沒想到,在關鍵時刻,他是這樣作為。”張居正笑道:“他把我張居正當成貪戀祿位之人,以為我不回家守製,是舍不得離開首輔這個寶座,真是天大的笑話。”

張居正拿起桌上的一份奏章遞給二人。殷正茂接過,翻了翻,見是山東巡撫魏廷山的奏章。他把奏章遞給王國光,王國光道:“這道奏章送給皇上之前,魏廷山先給我看過了。”殷正茂頷首道:“當年,說魏廷山是高拱的心腹,我看這魏廷山還是難得的幹才。否則,叔大兄怎能如此器重他?”

外頭很多官員都知道,魏廷山這道奏章是張居正授意寫的。此舉既可懲抑豪強,又可增收國家賦稅,乃社稷長治久安的大計。隻是阻力肯定很大:此前子粒田征稅的事,那些勢豪大戶就恨不得生吞了張居正,若再清丈田畝,他們發橫財的路子就全斷了,他們還不知道會怎麽恨他。在這針尖對麥芒的節骨眼上,這件事若是張居正坐鎮指揮,興許還能辦成,他若回家守製,這件事肯定泡湯。張居正思慮良久,正式決定遵從皇上的旨意,取消回家守製的念頭。殷正茂和王國光,此時成了最先知道這個消息的兩個人。二人都一樣深知,許多官員都反對張居正奪情,而他作出這個決定,所有的髒水肯定都要潑過來了。

但張居正的個性,是認準了要做一件事時,即使天下人知我罪我,也能在所不計的。二人也都深知這點。殷正茂道:“叔大兄有此決心,清丈田畝之事,就一定能夠成功。”王國光亦表決心道:“叔大兄,你放心,不管任何時候,我王國光都跟著你走。清丈田畝,戶部一定拿要出切實可行的方案。”

張居正對王國光道:“汝觀兄,隻是清丈田畝一事,恐怕不能由你主持了。”

他跟王國光解釋道:王在戶部尚書任上,已經幹了五年,吃了許多苦頭,也有非凡的政績,按例早該遷升。入閣當一個輔臣,雖然榮耀,但不能獨當一麵,也不符合他的性格。此次張瀚致仕,張居正決定向皇上推薦,讓王國光出任吏部尚書。王國光忙辭道:“叔大兄,我的長處在於拔拉算盤。你現在讓我去管人,這不行。”殷正茂在旁勸道:“汝觀兄,你就甭推辭了吧。吏部為六部之首,你不坐上去,再上來個不三不四的人,叔大兄怎能放心。”

王國光終於答應下來,問:“那誰來接掌戶部呢?”

張居正笑道:“我也想好了一個人。”

“誰?”

張居正指著殷正茂:“他。”

殷正茂是帶兵打仗之人,半輩子光陰都在沙場度過,讓他主持清丈田畝,就是要借重他的殺氣。王國光一聽,擊腿大喜:“好哇,你請出石汀兄這麽一位鍾馗,看能不能製伏一群惡鬼。”

黎明,空****的午門廣場上已鋪了一層薄霜。一幫年輕官員簇擁著吳中行、趙用賢二人,神色莊嚴地走過廣場,在白色的磚地上留下他們清晰的腳印。這群官員們穿過午門,來到門旁。吳中行與趙用賢登上石階,從架子上取下鼓槌,敲響了登聞鼓。

午門門樓上,一位太監探出頭來,尖著嗓子喊了一聲:“誰敲登聞鼓?”

“翰林院編修吳中行。”

“翰林院修撰趙用賢。”

兩人同聲又道:“我們二人有緊急奏章遞呈皇上。”

城樓上吊下一隻籃子。吳中行與趙用賢二人小心翼翼把奏章放了進去。太監把吊籃扯了上去,朝下喊道:“你們回去等候消息吧。”

許多早朝的官員都聚在午門廣場,吳中行與趙用賢被他們簇擁著,受到英雄般的歡迎。雒遵撥開人群,擠到吳、趙跟前,大聲說:“二位要為大明綱常挺身而出,在下欽慕不已,二位請受在下一拜。”吳中行一笑:“雒大人不必誇獎,讀書人報效朝廷,國遇疑難,我輩豈能當縮頭烏龜?”

居正每自言謹守聖賢義理,祖宗法度;為何事到臨頭,卻又貪戀祿位?身為首輔,卻不能為士林楷模;百年之後,居正如何麵對昭昭史筆?

馮保念畢手本,一直靜聽的李太後與朱翊鈞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馮保瞅著兩位主子,輕輕咳一聲,道:“啟稟太後與皇上,吳中行、趙用賢兩人的奏本讀完了。”

李太後問:“吳中行、趙用賢何許人也?”

馮保答道:“二人都是六品詞臣。”

李太後眉一皺:“這幫酸秀才,總拿一個孝字說事兒,好像天底下就他們懂得怎麽當孝子,呸!忠孝不能兩全的時候,作為大臣,首先應該盡忠。”馮保道:“這麽個淺顯的道理,那幫酸秀才就是理解不了。”朱翊鈞站起說:“母後,依孩兒看,應該把這兩個人抓起來。”

李太後點頭:“好。你是皇帝,你下旨。”

張居正在自己家中的靈堂遙向父親致祭:“父親大人!兒子不孝,兒子不能回籍守製,萬望父親大人能在天有靈,寬恕於我。”他一邊說著,一邊痛哭失聲。

待張居正哭聲稍停,姚曠俯身輕喊:“首輔大人。”張居正抬頭問:“有事嗎?”姚曠點點頭,答:“翰林院編修吳中行、趙用賢今天早上敲了登聞鼓,向皇上遞了本子。他們二人反對您奪情。”張居正從蒲團上站起來,歎道:“我就知道會有人跳出來反對,但為什麽偏偏是他們兩個呢?”

“卑職知道,吳中行與趙用賢兩個,都是首輔的門生。”

張居正臉色頹喪:“門生反對座主,這是國朝兩百年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姚曠又告訴他:“馮公公派人送信來,讓卑職前來轉告你。他說,太後與皇上看了吳中行他們的奏本後,十分震怒,皇上下旨,要將這兩個人抓起來。”

“聖旨已經下達了嗎?”

姚曠忙低頭:“這個,卑職還不太清楚。”

張居正站起,走到靈堂外麵,著人把遊七叫來:“遊七,趕快給我備轎!”

乾清宮中,張居正趨前一步,跪下奏道:“臣張居正以大孝之身求見太後與皇上,唐突之處,敬請原諒。”李太後看了看張居正憔悴的麵容,不免眼圈兒一紅,回道:“請先生平身。”

待君臣坐定,朱翊鈞問:“先生緊急求見,不知為的何事?”張居正道:“臣聽說,皇上已下旨,著錦衣衛捉拿吳中行、趙用賢兩人。”朱翊鈞點頭,確認實有其事,並說這兩個爛秀才,反對先生奪情,要重重懲處他們。張居正道:“臣想請求皇上收回旨意,不要懲處吳中行、趙用賢兩人。”

朱翊鈞、李太後、馮保三人聞聽此言,都大吃一驚,朱翊鈞問:“這吳中行、趙用賢兩個狂悖之徒,對先生多有攻擊,先生反而為他們求情,這是怎麽回事?”馮保在旁垂手對太後說:“奴才聽說,吳中行與趙用賢二人,都是張先生的門生。咱大明開國以來,從來都沒有發生過門生彈劾座主的事。”李太後聽了道:“這就更說不過去了,咱知道了這一層,這兩個人,更應該嚴懲。”

張居正頓了一下,略斟酌了一下言辭:“太後,臣遭門生彈劾,實乃奇恥大辱。但兩人指斥我不守孝道,並不全是一派胡言。自古讀書人以忠孝為本,家父辭世,作為人子,臣本當披麻戴孝,守靈三年。現在,臣遵皇上旨意奪情,吳中行、趙用賢抓住這一點對臣加以彈劾,各大衙門中應有多名官員在支持他們。若對他們懲處,豈不是要與整個士林為敵嗎?”

李太後聽了這番陳述,問:“張先生,你現在說說看,是誰讓你奪情的?”張居正為難:“這……”李太後提高聲調:“說呀!”張居正道:“是太後與皇上。”

李太後走下禦榻,站在張居正跟前,道:“張先生,你說得對,打從皇上與我兩個聽到令尊大人去世的噩耗,都深深表示哀悼。同時,為了大明王朝的長治久安,為了您輔佐皇上開創的萬曆新政,咱們決定讓你奪情。如果您張先生因為奪情而遭到天下人的斥責與怒罵,那麽,他們首先要罵的,應該是我與皇上。”

李太後繼續說:“張先生,您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您不會不知道,吳中行、趙用賢上奏本,表麵上是彈劾你,實際上,他們罵的是皇上,罵的是我這個太後!”皇上和太後的主意已定。李太後說:“張先生,你請回吧。咱看你這些時憔悴得很,您是個大孝子,但一定要節哀,為了大明的社稷,您一定要保重身子。”

張居正喊了聲:“太後!”哽咽無語。

夜色如漆,一隊緹騎兵舉著火把呼嘯而去。街上行人避到路旁,露出驚恐的目光。吳中行趙用賢戴著木枷從家中被押解出來。兩人在街頭相見。吳中行笑問:“趙大人,這夜色如磐,你的眼神兒好使嗎?”趙用賢道:“放心,我們走在正道上,不至於摔跤。”正說著,雒遵、韓揖、王正林等一大批官員都從各個不同的地方趕來,街麵上頓時圍得水泄不通。

戴著木枷的吳中行、趙用賢雖然樣子狼狽,但精神都顯得亢奮。王正林上前,替吳中行整了整弄皺的衣衫,關切地問:“看你瘦骨伶丁的,這麽重的枷,你受得了嗎?”吳中行道:“王大人,卑職等著的就是這一天,讀書人為捍衛朝廷綱常,縱然受再大的折磨,也決無反悔。”王正林讚道:“好!好!書生難得的就是這種英雄氣概!”

正說著,忽見遠處一列燈籠簇擁一乘大轎急速而來。燈籠上的字體赫然醒目:張大學士府。雒遵眼尖,嚷道:“快看,首輔的大轎!”王正林皺眉道:“首輔,他這會兒來這裏幹什麽?”說話間,大轎已在人群中落下,張居正走出大轎,在護衛班頭李可的陪侍下,徑直走到吳中行、趙用賢跟前。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吳中行、趙用賢沒想到張居正在這個時候來到,兩人不敢看張居正投來的目光,都把臉別過去。張居正盯著他們,開口說道:“你們兩個,為何要別著臉,把腦袋掉過來。”

兩人掉過臉,但仍垂著眼瞼。張居正道:“吳中行,如果我記得不差,隆慶五年會試時,你因畫漫畫羞辱考官,差一點被取消會考資格,是不是?”

“是。”

“是我張居正親自調來你的試卷,看你的策論寫得才華橫溢,心中讚賞你是個人才,不但沒有處罰你,反而將你拔為庶吉士,留在翰林院中砥礪學問,以備日後大用。這一點,你不會體諒不到我這個座主的一片苦心吧。”

吳中行囁嚅著:“門生對座主的提攜之恩,永遠銘記在心。”

張居正又轉頭問:“你趙用賢,還認不認我這個座主?”

趙用賢道:“認。”

“好,你們既認我這個座主,我就要責怪你們,做事沒有規矩。”

吳中行在旁說話了:“座主大人,奪情之事,涉及朝廷綱常,門生不敢因師生之情而廢朝廷公議,此中苦衷,望大人諒解。”

張居正歎息道:“我並不責怪你們反對我奪情,我也是讀書人出身,我從小學的,也是三綱五常的孔孟之道,我同你們一樣,一心想做為人楷模的忠臣孝子,痛恨的是不忠不孝的衣冠禽獸。我要責怪你們的是,你們既然要上本彈劾我,為什麽不把你們的手本先拿給我看看。”

吳中行道:“既是彈劾大人的,我們就覺得不應給大人過目。”

張居正看著他,語調中有強忍的悲傷:“你們是我的門生,有什麽方便不方便的。座主遭到門生的彈劾,這本是奇恥大辱,而且,你們的所作所為,還一味地瞞著座主,你們說,我這個座主的心裏頭好受嗎?”

在場的人都被震懾住了。

趙用賢鼓起勇氣問:“座主大人,如果事先給您看了本子,您會怎麽樣呢?”張居正道:“我會勸你們不要把本子往皇上那兒送。”趙用賢等人點頭道:“我們就怕座主大人這等態度。”張居正道:“你們千萬不能錯誤地理解我的意思。我張居正奪情,是出於無奈,並不是留戀我頭上的烏紗。我曾三次申請守製,但皇上為了天下蒼生三次駁回了我的請求。你們可以罵我,甚至可以支起油鍋來炸我,但你們切不可觸怒皇上,我現在趕到這裏來與你們相見,就是想勸說你們千萬不要被人利用。”

這邊卻仍如鐵板一塊的固執。趙用賢說:“老座主,容門生忤逆,我們是遵循孔孟之道,並不是受人驅使。”吳中行也道:“是呀,開弓沒有回頭箭。老座主,恕門生不敬了。”張居正心頭焦急,對站在不遠處的王正林說:“王大人,這兩個人既是我的門生,也是你的下屬,你勸勸他們吧。”王正林道:“首輔大人,有人願意當好官,有人願意當好的讀書人,這叫人各有誌,下官實在不敢勸人奪誌啊!”

張居正不滿道:“你……這不是往火上澆油嗎?”雒遵趁機嚷道:“該澆的油,就得澆。”韓揖躲在人縫兒中大喊:“有的人,是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吳中行突然朝張居正麵前一跪,大聲說道:“座主大人,門生這次得罪你,得罪定了。我縱是被皇上打進地獄,我也堅決反對您奪情。”

眾人一片高呼:“是的,我們反對你奪情!”

眼下的場麵讓張居正悲憤交集,他強忍住辛酸的淚水,單腿跪下來扶起吳中行,輕聲說道:“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你好自為之吧。”錦衣衛小校上前,朝吳中行搡了一把,吼道:“走!”兵士押著趙用賢、吳中行走去,眾官員跟在後頭。

街頭,張居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

天麻麻亮,吳中行、趙用賢戴著木枷坐在北鎮撫司衙門牢房磚地上。獄卒把門鎖打開,吼道:“出來!”吳中行站起身來,趙用賢身軀肥胖,半天起不了身。吳中行蹲下,讓趙用賢扶著他的木枷站起。兩人走到門口,吳中行問:“去哪裏?”小校不理:“到了地頭兒,你就自然知道。”兩人被緹騎兵推上一輛囚車。小校關上囚車門,警告道:“老實一點,不要自找苦頭。”

黎明,午門廣場上白霜如雪。吳中行、趙用賢滿臉血汙,戴著大木枷,被緹騎兵押到這裏。不少官員陸陸續續來到廣場,遠遠地看著吳中行、趙用賢二人。一位小校朝二人斷喝一聲:“跪下!”二人不跪。幾名緹騎兵上前,抬起穿著皮靴的腳踢他們的後腿,強按二人跪下。小校對圍觀者高喊:“遵皇上指示,將罪官吳中行、趙用賢二人拷掠示眾!”

張居正府上,新任吏部尚書王國光與戶部尚書殷正茂二人來訪。三人到書房坐定。王國光笑道:“皇上今日下旨,讓我與石汀兄各履新任,沒辦法,我隻好到吏部當值,而把戶部的值房留給了石汀兄。真不知道,咱們兩個是該謝你呢,還是該罰你。”張居正說:“奪情一事,讓我非常被動,二位是我的老朋友,還望你們幫助我共渡難關。”

他們早已知道,吳中行與趙用賢二人早上被押到午門枷拷示眾,圍觀的人立刻就聚了許多。道他們不是的雖然有,但同情他們的人,竟然占了多數。殷正茂氣憤言道:“這就是邪氣。一幫子酸秀才,狗屁不懂偏還要議論國事。這邊火燒房子,那邊死了爺,你是先哭爺,還要先救火?這道理再淺顯不過了,還扯啥子橫筋!”

張居正臉色青灰,道:“問題在於吳中行這些人,並不認為眼下朝廷的局勢如同救火。他們反倒認為現在是國泰民安,既無外患又無內憂的大好光景呢。”

“這就叫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前幾年財政改革績效顯著,太倉裏現存了幾百萬兩銀子。但是,船到中流,不進則退。眼下正是在進退之間,是在節骨眼兒上,這局勢類同救火。”剛剛從戶部尚書上挪開的王國光是最有體會的人。殷正茂附和道:“幸虧皇上天縱英姿,看得清形勢,所以一再慰留首輔。”

王國光此時已在吏部尚書任上,皇上要吳中行與趙用賢在午門外罰跪三天,三天以後,如何處置他們就是王國光的事了。他頗想知道張居正對此事態度如何,張居正征詢他二人意見道:“我給皇上寫一個條陳,要皇上對二人格外開恩,你們覺得怎樣?”殷正茂的意思是:對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書呆子,應該嚴懲。張居正道:“曆朝曆代,對官員中的清流,雖不可重用,但也切不可輕易得罪他們。”

替吳中行與趙用賢求情的奏章到了乾清宮,馮保並不以為然,依然進言道:“這兩個詞臣膽大妄為,奴才以為,決不可輕饒。”李太後亦讚同:“待他們跪滿三天,再作理會。”

萃秀閣外的泡子河上,飄滿了枯黃的落葉。玉娘的琴弦斷了,看著斷弦一臉惆悵,站在她旁邊的春花小聲說:“小姐,我去給你拿一根新的琴弦來。”玉娘起身,歎道:“不用了。”她走到窗邊,看著蕭瑟的秋景出神。

秋月推門而入,告訴了她剛從別人口中得到的消息:皇上要在午門廣場對吳中行和趙用賢拷掠示眾。玉娘問:“張先生呢?”秋月道:“聽說張先生出麵規勸,依然無濟於事。”

玉娘這就要找張先生去,劉樸擋住了她們的去路,對她們說:“門已經關上了,所有人不得離開積香廬。”玉娘怒道:“這是誰給你的權力?”劉樸道:“這是首輔下的令。”玉娘喊道:“你是想把這積香廬變成牢房嗎?”劉樸仍舊說:“這是首輔大人的指令。”玉娘道:“你一口一個首輔大人,你知道不知道外邊都快鬧出人命了。”劉樸道:“首輔大人就是怕你摻和此事,才命下官將大門鎖了。”玉娘讓他別囉唆,把大門打開,說著,就朝大門方向走去。

劉樸一直攔住她,說他聽首輔大人的,讓玉娘回屋。玉娘氣得無言以對,終於說:“好,我回屋,但你去轉告首輔大人,他今天要是不讓我出去,哪天我要有機會出了門,就永遠不踏進這積香廬。”說完揚長而去。

又是一天黎明。

身戴鐵枷的吳中行和趙用賢在緹騎兵押送下走出囚車,踉踉蹌蹌走了過來。五鳳樓的飛簷上掛滿燦爛的朝霞。守護的軍士鎧甲鮮明,槍尖閃亮。吳中行、趙用賢二人被推倒跪下。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

二人頸子上戴著四十斤重的鐵木枷,手圈在裏頭連轉動一下都不可能,腳下的磚地又都硬得像鐵,膝蓋一碰上去,剛結了血痂的地方頓時間又被磨破,鮮血滲了出來,濡濕了褲腿。趙用賢是個胖子,跪在那裏齜牙裂嘴地難受。吳中行瞧他那副模樣,不免擔心,問道:“汝師兄,你熬得住嗎?”趙用賢道:“熬不住也得熬。戴枷罰跪,這也是讀書人必修的功課。過了這一關,方可稱天下斯文。”吳中行艱難地挪了挪膝蓋,說道:“理是這個理兒。隻要記住咱們是為了捍衛朝廷的綱常而下跪,咱們的膝蓋,就不會感到疼痛。”

話頭剛落,猛聽得趙用賢“哎喲”一聲。

吳中行扭頭看去,隻見趙用賢身子撲倒在地。原來他因膝蓋生疼,身子不住地搖晃,旁邊的緹騎兵嫌他不老實,在他的後腰踹了一腳。鐵木枷鎖得太緊,倒地一傾,把趙用賢的頸子劃開一道大血口子,鮮血流了出來。緹騎兵又把鐵木枷一拉,扯起趙用賢重新跪正。趙用賢血人一般,雙目圓睜跪在那裏。他偏不服軟,仍談笑風生:“記得金粉六朝時有兩句詩‘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寫某皇帝的風流事。如今你和我,身邊不缺韓擒虎,卻沒有張麗華。所以,咱們既不是昏君,更不是昏臣。我們是咱大明皇朝的殉道者。”

吳中行低頭看了看頸子上套著的沉重的鐵木枷,又抬頭看了看淡雲飄逸的藍天,苦笑著說:“此評允當。汝師兄,趁這大好光陰,我們聯詩如何?就用這枷字起韻。”趙用賢大聲說好。吳中行略略沉思,便吟道:

十月輕寒戴鐵枷,

趙用賢素有捷才,立刻聯上一句,

書生自賞血如華。

並又出一句下聯:

午門長跪丹心壯,

吳中行把趙用賢的聯句複誦一遍,又吟道:

禦苑流風燕子斜。

禁鼓聲聲聞帝闕,

趙用賢一笑:“帝闕之禁鼓,該用什麽對?子道兄,你這是故意整我。”吳中行知他故意賣關子,便催促道:“誰不知道你有七步之才,快對上,不然罰你。”趙用賢問:“怎麽罰?”吳中行道:“一柱香工夫,不準挪動膝蓋。”趙用賢瞟了瞟站在身邊的緹騎兵,嚷道:“你比韓擒虎還要惡毒。聽著,我有了。”說著吟出兩句:

浮雲片片掛簷牙。

春來春去長安道,

吳中行:

花落花開處士家。

我因朝奏終成禍,

趙用賢:

誰苦今晨未品茶?

枯舌生津思好句,

吳中行:

忠肝沸血化煙霞。

三杯小醉饒絲竹,

趙用賢:

九死餘生對暮鴉。

敢為綱常成死諫,

吳中行:

終叫社稷免谘嗟。

吳中行吟聲一落,趙用賢就嚷道:“不行,不行,你這句太勉強,重來,重來!”吳中行正冥思苦想,忽聽有人朗吟了兩句:

人生自古誰無死,

天道無窮地有涯。

吳中行與趙用賢兩人抬頭來看,隻見雒遵已擠出圍觀的人群,站在他們的麵前。

午門廣場一角,武清伯李偉與駙馬都尉許從成站在那裏交頭接耳。許從成道:“老國丈,這場麵你看到沒有?讓這些秀才出麵反對張居正,比咱們倆人有氣勢吧?”李偉滿意得眉開眼笑:“秀才們不愛錢,就愛認個死理兒,讓他們與張居正鬥法,這可比看大戲還過癮。”

馮保就在廣場附近的城樓上,隔著窗子,觀看廣場上發生的事情。他問陳應風:“那個擠上前去的人是誰?”陳應風回他道:“是刑部主事雒遵,原是高拱門生。就是他說,還要給皇上上本,反對首輔奪情。”

吳中行一陣驚喜:“雒大人,原來是你。”

雒遵單腿跪下,一邊掏出手袱兒替趙用賢擦拭頸上的血跡,一邊說道:“看你們在這裏旁若無人地鬥韻,雒某實在欽慕。二位受此冤屈,猶苦中作樂,真名士也。”吳中行強忍著疼痛,取笑道:“苦倒沒什麽苦,就是手箍死了,撓不了癢癢。如果有人替我撓癢,跪他十天半月又有何妨。”

雒遵看著地上的血跡,伸手去把趙用賢的鐵木枷往上抬了抬,想讓這位冒著虛汗的大胖子輕鬆一些。緹騎兵見他動作越格,便頓了頓手持的哨棒,嚷道:“這位大人,請站開些。”雒遵不理會他,仍用手抬著枷。趙用賢怕他吃虧,低聲提醒道:“雒大人,快依他說的辦。這些兵爺是狗臉上摘毛,說翻臉就翻臉的。”緹騎兵耳朵尖,頓時又一腳把趙用賢踹翻在地,吼道:“你敢罵人,看老子不揍死你。”

雒遵把趙用賢扶起,霍地站起身來,雙目如電逼視著緹騎兵,厲聲喝道:“大膽兵賊,竟敢侮辱斯文!”緹騎兵一挺身子:“你想怎麽樣?”緹騎兵有二三十人,聽這邊一叫喊,都提著兵器圍了過來。旁邊的韓揖怕雒遵吃虧,忙把他扯出人群。

翰林院裏的一幫詞臣也早都趕來這裏。見雒遵與緹騎兵發生爭執,王正林連忙趨上前去,偷偷地把一隻銀錠塞到領頭的小校手中,腆著臉笑道:“這位兵爺不要發怒,大家都替皇上辦事,能通融的盡量通融。跪著的這兩位是咱的同僚,待他們平安解了刑罰,咱請各位兵爺喝酒。”小校說:“解刑之後,你們這些官老爺還不像昂頭的公雞,哪裏還認得咱們這些大兵!”得了銀錠的小校嘴上雖這麽說,臉上卻浮著得意的笑容。他一揮手,緹騎兵又都散開各就各位。

雒遵又蹲下來問跪著的二位:“昨晚上發生的事,你們知道嗎?”二人問:“發生什麽事了?”雒遵道:“昨晚掃帚星起於東南,直犯北鬥,光逼中天。隨後,京城就有三處火警。”吳中行突然挺直了身子:“星象變異,天人感應,這預兆什麽?”雒遵眼中射出光芒,反問道:“地上有奪情之議,天上有妖星閃耀,吳大人,個中蹊蹺,還用得著追問嗎?”趙用賢突然狂笑起來:“老天爺有眼哪。我輩之舉,上合天意,縱死何憾!”這一笑吸引了不少圍觀者,廣場上一片**。緹騎兵一跺腳,斥道:“你再胡鬧,小心俺又揍你。”

雒遵眼見人越聚越多,便提高嗓門站起來說道:“那日在天香樓,某已說過,繼你們二位之後,我一定也會上疏皇上,批駁曾士楚、陳三謨等奪情之議,昨日午夜,我已擬好奏章,韓揖定要附名,這奏章就以我倆的名義遞進。”韓揖把手上的奏章遞給吳中行,補充道:“雒大人說,這奏章遞進去之前,先要念給二位聽聽。”

趙用賢大聲催促:“好,雒大人,快念。”

雒遵站起身來,抖開奏章。偌大的午門廣場鴉雀無聲,所有看熱鬧的人都屏神靜氣安寧下來。雒遵清了清喉嚨,大聲念道:

吾皇陛下:臣刑部主事雒遵、韓揖就首輔張居正奪情事,再行抗疏,諫曰:自居正奪情,妖星突見,光逼中天。言官曾士楚陳三謨,甘犯清議,率先請留,人心頓死,舉國如狂。今星變未消,火災繼起。臣豈敢自愛其死,不肯灑血為陛下言之:

陛下之留居正也,名曰為社稷。須知社稷所重,莫過於綱常。而元輔大臣者,綱常之表也。棄綱常而不顧,何社稷所能安?

雒遵聲情並茂讀完奏章,人群中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

吳中行讚道:“雒大人這篇疏文,痛快淋漓,真千古奇文也。隻是言辭過於激烈,連皇上也捎了進去。一旦投進,下場不會比我倆好到哪裏去。”雒遵道:“雒某正有此意,陪二位在此一跪。”雒遵話音剛落,韓揖也凜然說道:“還有我哪,我既來到午門,就沒打算回去。”趙用賢又大叫起來:“快哉,快哉!讀此雄文,真想浮一大白。”雒遵拱手朝兩位跪著的同道一揖,言道:“二位在此稍候,我和韓大人投本去了。”

話猶未了,圍觀的人早給他們二人讓出一條道兒。城樓上吊籃放下。雒遵把奏章放了進去。

午門城樓上,馮保對陳應風惡狠狠地說:“老夫就不信邪,這幫秀才真的不要命!”

白灰在磚地上劃出三十六個方格,每一方格填上一個州的名字,每一個方格中間還擱一隻小瓷碗。朱翊鈞一人坐在藤椅上,近侍們都站著。朱翊鈞和客用、孫海一幫近侍在玩擲金城的遊戲。孫海手拿一枚銅板,站在白線兩丈開外,眯眼看著方城裏的小瓷碗,抬手試了兩下,然後一伸手把銅板扔過去。銅板沒有擊中瓷碗,滾出老遠。坐在藤椅上的朱翊鈞嘴一癟,譏道:“孫海,你怎麽這麽笨?”

孫海道:“萬歲爺,您不是說每人可投三次嗎?”

朱翊鈞點頭允了:“好吧,你還可以投一次。”

孫海又拿起一枚銅板,再投,投出的銅板掉進小瓷碗中,卻又彈了出來,旁觀的近侍們都為他惋惜。孫海問坐在藤椅上的朱翊鈞:“萬歲爺,奴才這枚銅板算不算投中了呢?”朱翊鈞道:“不算。”孫海分辯道:“可是,它是從碗中彈出來的呀!”朱翊鈞道:“既彈出來,就不能算投中嘛。你想騙朕的賞錢,沒門。”孫海抓耳撓腮,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奴才吃虧了。”

朱翊鈞又喊道:“下一個誰上?”客用站出來:“奴才試試。”

投完奏章的雒遵、韓揖又回到吳中行、趙用賢身邊站定。一位年輕官員走近,問:“雒大人,你還站在這裏幹什麽?”雒遵道:“等著皇上下旨來抓我。”年輕官員讚道:“雒大人不畏強權捍衛朝綱,勇氣可嘉。”吳中行聳了聳頸上戴著的大木枷,問:“你是誰?”雒遵告訴他:“他是新科進士,刑部觀政鄒元標。”鄒元標趨前一步,拱手道:“四位大人,鄒某不才,但敬慕你們的為人。”

朱翊鈞瞄著客用,問:“你嘴裏好像含了什麽東西?”客用伸手從嘴裏摳出一枚銅錢來:“啟稟皇上,奴才把銅錢用口水濡濕,它就不會嘎嘣嘎嘣地亂飛。”朱翊鈞笑道:“你當年弄螞蟻大戰,朕就知道你是個人精,快投。”

客用答應了一聲:“哎。”先朝皇上深深一鞠躬,然後挽起袖子站到投擲線上,眯眼看準瓷碗,穩穩地投了過去。濕漉漉的銅錢不偏不倚,正好掉進碗中,由於沾水,也不發生任何彈跳。眾太監一陣驚呼。孫海伸頭看那方格,大叫道:“萬歲爺,客用投中的是揚州。”朱翊鈞屁股離了藤椅,朝方格中看了看:“揚州?客用怎麽這麽好的運氣,投中了揚州。”客用伸著手:“萬歲爺,奴才的賞銀……”

朱翊鈞道:“少不了你的。”

朱翊鈞揮揮手,一名內侍托了一隻墊了紅絨布的木盤上來,上麵放了五錢銀子。朱翊鈞朝木盤一指,對客用笑道:“拿去吧,權且把揚州賞給了你。”客用眉開眼笑:“謝萬歲爺。”客用伸手拿過銀子,正要退下,忽然聽得有人尖叫一聲:“且慢!”眾人回頭一看,馮保走了過來。

朱翊鈞問:“什麽旨意?”

馮保道:“將揚州賜給客用的旨意。”

朱翊鈞撲哧笑出聲來,辯道:“朕開的是玩笑。實際隻賞給他五錢銀子。”馮保則說:“天子無戲言。萬歲爺若不收回旨意,客用就白得了一個揚州。”朱翊鈞有些不耐煩,鼻孔哼了一聲:“好吧好吧,剛才那句戲言,算朕沒有說。”馮保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站起來訓斥客用:“你這個小奴才,真不知天高地厚。皇上賜你揚州,你本該誠惶誠恐,趕緊謝辭才是,你偏偏還眉飛色舞說一句‘謝萬歲爺’,這話是你答的嗎?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

客用氣得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轉,但不敢辯駁,勾著頭一聲不吭。

朱翊鈞問:“大伴,今日有何要事?”

馮保欠身奏道:“啟稟萬歲爺,午門外又發生了大事。”朱翊鈞想起吳中行、趙用賢兩人在午門外戴枷罰跪,已經是第二天了。馮保道:“今天又有兩個人上本言奪情事。”朱翊鈞一挺身問:“誰?”馮保道:“雒遵與韓揖。兩人都在刑部任事。兩人都是高拱的門生,當年都是六科廊的言官,京察之後被調任刑剖降職使用。”

朱翊鈞點頭道:“好哇。高拱的死黨逮著機會,又跳出來與朕作對了。”

萃秀閣內,玉娘著急地來回跺著步。春花和秋月進來,玉娘急問:“怎麽樣?”春花道:“那劉樸把鑰匙一直捏在手上,根本就沒鬆開過。”秋月看玉娘急得團團轉,道:“我倒有個主意。劉樸一到中午就有睡午覺的習慣,到時候我想辦法進入他的值房,把鑰匙偷出來。”

朱翊鈞聽馮保讀完雒遵、韓揖的奏本,勃然大怒,罵道:“雒遵、韓揖這兩個狂徒,膽敢罵朕!”

“據東廠的密探偵伺得知,三天前,也就是翰林院編修吳中行與趙用賢二人上本的頭天晚上,雒遵與韓揖應吳中行之邀,曾去燈市口的天香樓宴聚,一共去了七個人。他們名曰宴集,實際上就是替張瀚鳴不平,並商量如何上本,反對皇上慰留張先生。雒遵還在天香樓上寫了一首《金縷曲》的詞,反對張先生奪情,並在那裏商量好,吳中行趙用賢的奏本先上,雒遵與韓揖隨後跟進。”馮保稟道。

朱翊鈞說:“這兩人更壞。”

馮保連忙點頭道:“萬歲爺說的極是。”

朱翊鈞又問:“雒遵本子中說妖星出現,是怎麽回事?”馮保道:“昨夜裏,天上的確出現了流星。而古人所言妖星,指的是掃帚星,隻要它一出現,地上就有災害發生。京城上空出現的流星,乃自然天象,用不著大驚小怪的。”

馮保道:“雒遵一心要張居正回家守製,故捕風捉影,混淆視聽。”

朱翊鈞臉一沉,讓馮保立即命令錦衣衛,把雒遵、韓揖二人拿下,馮保問:“萬歲爺,這事兒,要不要請示太後?”朱翊鈞道:“不用了。母後這會兒正在抄經,何必去煩她?何況她早已明確表態,對這些犯上作亂之人,一律嚴懲。”

“請問萬歲爺,如何嚴懲?”

朱翊鈞道:“朕已降旨吏部詢問,昨日已有回答,給吳中行、趙用賢二人,各廷杖六十,貶為編氓,永不敘用。今日的雒遵、韓揖二人,氣焰更加囂張,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裏,戍邊充軍。”

馮保又問:“廷杖何日執行?”

朱翊鈞道:“明日辰時,通知大小九卿四品以上臣工,都到午門外觀刑,一個都不準缺席。”

馮保低頭道:“奴才遵命,現在就去傳旨。”

午門廣場罰跪的人,除了吳中行和趙用賢,又增加了雒遵、韓揖二人。四人戴著大木枷,跪在一條線上。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