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萬曆新政推行五年,經過整飭吏治,實行考成法、整頓驛遞、子粒田征稅、厘清稅製等一係列改革,萬曆王朝的財政有了根本性的好轉。正在張居正要將改革推向深入之際,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秋月喜滋滋地燕子般穿越整個後花園,找到了正在散步的玉娘,告訴她首輔大人來了。玉娘冷笑一聲:“他是來找那位山東巡撫的。”幾年來,她對張居正的行止、心性已經摸得很清楚。今天一大早,她就從劉樸那裏得知,積香廬住進了一位大官,因此已料到張居正要在早點時分過來,並且不會是來看她的。“春花!”她喊了一聲:“你陪我回房。好端端的天,一下子陰下來了。”

此時,張居正和王國光正在膳廳陪遠道而來的魏廷山用早點。張居正親自用一把紫砂壺給客人沏茶,說是這把陽羨的紫砂壺和壺中所泡的福建的大紅袍都是戚繼光不久前送來的。王國光笑對魏廷山說:“汝定兄,首輔把最好的茶葉拿出來招待你,是把你敬若上賓了。”魏廷山道:“如此說來,下官自然要感激不盡。”

這次將魏廷山從山東宣召進京,為的是賦稅之事。多少年來,山東一直是糧稅大省,可是自萬曆二年之後,山東上交國庫的稅銀雖略有增加,但其在全國的排名卻由第五掉到了第十一名,山東沃野千裏,且近漕河灌溉之便,經過子粒田征稅等措施後,為何稅賦卻不能大幅增收?戶科給事中溫可禮給皇上寫了一道奏本,彈劾魏廷山征稅不力,皇上本要降旨切責,張居正覺得他一向辦事認真,絕不會玩忽職守懈怠政務,所以把他請來,想親耳聽聽他對這件事的解釋。

魏廷山點頭道:“溫可禮彈劾下官的本了,我已從邸報上看到。溫可禮說的事實是真的,說下官玩忽職守,政務懈怠,這一條是假的。”

張居正問:“為何不見你的辯疏上來?”

魏廷山道:“首輔大人緊急谘文讓下官火速赴京,所以就擱下了。而且,這辯疏下官也無從落筆。”他一臉的無奈:“唉,下官真是有難言之隱啊!”

“下官出撫山東四年,何不想擴大賦稅做出政績來?該征的稅都征了,普通納稅農戶十之八九都照額繳付稅銀,基本上沒有發生拖欠。在老百姓身上再挖潛力,那就不是擴大稅源,而是搜刮民脂民膏了。下官實不想在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身上再打主意。隻要首輔大人能幫下官搬開壓在頭上的兩座大山,山東賦稅,則可增加一半。”

這兩座大山,一個是平西侯李陽希;另一個是第七代陽武侯許廣慶。平西侯與陽武侯,在山東的勢豪大戶中,可謂是扛山拔鼎的人物。這兩人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撫衙奈何他們不得,已成地方一大公害。平西侯李陽希每年進京麵聖一次,他借此機會讓族人佃戶替他準備禮品、盤纏,對沿途百姓大肆騷擾。而許廣慶的子粒田多年來沒交一絲一毫的賦稅。萬曆二年,雖然皇上頒旨給子粒田征收薄稅,但許家的田地十有八九不在子粒田數額之內。他所交稅項,隻是九牛一毛。由於有這兩個人擋道,雖然朝廷施行了大得民心且又能增收稅賦的舉措,但在山東卻收效甚微。一些刁民為了躲避交稅,自願把田地交給李陽希管理。農戶變成無田戶,一經核實後就不用交稅。而李陽希當了名義上的田主,農戶把田租交給他。當然,這田租所納數額比交給朝廷的要少。不然,農戶們也不會玩這種“寄田”的伎倆。因李陽希有免交田稅的特權,所以每年吃這種“寄田”的租米,也是財源滾滾。

張居正咬著牙,恨恨地罵了一句:“真是斂財有方啊!李陽希與許廣慶如此劣跡斑斑,你身為山東巡撫,為何不加以治理?”

魏廷山道:“我沒法治理。他們都是大明開國的功臣之後,世襲爵位,我們無權管轄。在山東這塊土地上,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些勢豪大戶,都跟著仿效他們。各級衙門說到底,隻能管老百姓。這些勢豪大戶,個個椅子背後都有人,得罪不起啊!”

張居正霍然站起,憤然道:“豈有此理!新皇上都登基五年了,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怪事!”

祖宗留下來的弊政,莫過於賜田。不法縉紳鑽朝廷的空子,使賦稅大量流失。如今財富上不在國,下不在民,多半都被這些鳳子龍孫鯨吞。為了能讓子粒田征稅,張居正費盡心血。可是,這些縉紳大戶非法占有的田地比子粒田的數目更多上不知多少。

“政治不明,小人乘隙;弊政不除,宰輔之過。”張居正的手重重拍在桌案上。

幾人從早上談到中午,張居正建議魏廷山給皇上上一道奏章,說清楚原因。其實,山東的問題就是全國的問題,隻不過山東問題更加突出而已。至於如何解決,他張居正心中已有對策。他先把自己的策略講給兩人聽:自周文王起,曆朝曆代對不法權貴都痛加懲治。可是,這不法權貴倒像是癩皮狗身上的虱子,越捉越多。因此,對於豪強抗稅不捐,唯一的根治之策是清田,即在全國開展清丈田地,所有縉紳大戶是重點清查對象。一俟查出,立即追繳所逃全部賦稅。不過,如此一來,張居正又要與天下所有的縉紳大戶為敵了。

幾人談到濃處,魏廷山主動請纓,清丈田地從山東始,他們甚至談到具體如何實施的方略。清丈田地是一項浩大工程,朝廷須得為此事訂下規則章程。張居正建議由戶部牽個頭,讓王國光先找有關衙門會揖。

正在此時,臉色蒼白的遊七慌慌張張跑進客堂,嘴唇抖動著,好似有什麽大事發生。張居正問他怎麽了,遊七道:“老爺,江陵來人了,同時帶來了一封信。”

一位信差在門外等候,他帶來了一個令所有人驚呆的消息:張居正的父親張老太爺已於本月十三日仙逝。張居正站在那裏,如一串霹靂在頭頂震響。

秋月跑過萃秀閣長長的廊道,把這個消息帶給了玉娘。玉娘趕到膳廳時,正看到張居正待在那裏,所有人都已經離開。除了她,沒有人看見他此刻的孤獨。這個昔日冷若冰川、不苟言笑的當朝首輔像孩子似的向她投來求助的目光:“玉娘,我該怎麽辦?”

愛了那麽久,張居正今天才體會到玉娘的溫暖。她勸他以孝為主,回江陵見父親最後一麵,為他拭淚,還幫他研墨,給皇上寫條陳:

仰惟皇上聖覽,臣於今晨得到故鄉家丁報信,家父於本月十三日病逝於湖廣江陵城家中,乍聞噩耗,臣五內俱焚,痛不欲生……

條陳傳到乾清宮,正在敘茶的李太後與朱翊鈞兩人同樣呆住。李太後眼中驀地閃現出五年前在這乾清宮中隆慶皇帝駕崩的一幕,她習慣地想把坐在身邊的朱翊鈞攬在懷中。但見到朱翊鈞已長成英俊少年,她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除了為張居正喪親感到悲傷,李太後最擔心的,還是這樣一來,按照明朝以孝治國的傳統,張居正要在家守製三年。守製是洪武皇帝訂下的規矩,凡在職官員,遭逢父母大喪,必須除去官職,回家丁憂三年,然後再複職。她不敢想象,眼下的萬曆王朝,如果沒有張居正,會是什麽樣子?

李太後和朱翊鈞問馮保,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張居正不走?馮保告訴他們,凡官員死了父母至親,按常理都得回家守製三年,若朝廷因戰爭、水患、賑災等大事,而不能讓此官員回家奔喪守製,皇上可以下一道特旨讓該官員繼續留任,為朝廷服務,此舉稱為奪情。朱翊鈞道:“既有奪情之說,朕便不讓張先生回家奔喪,朕要他奪情。”

李太後歎了一口氣,說道:“張先生的去留是大事,就是要他奪情,也得有個理由。眼下當務之急,是趕緊去張先生府上安撫。”

馮保領著一大隊太監,抬了二十多個禮盒進了張府。張居正身穿孝服自書房出來迎接。馮保到了客堂,抖開一卷黃綾,高聲唱喏:“張先生接旨。”

張居正跪下。馮保念:

朕今覽先生所奏,得知先生之父,棄世十餘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朕深切體會。望先生以朕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則朕幸甚,天下幸甚。今賜白銀五百兩、紵絲十表裏、新鈔一萬貫、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樣碎香二十斤、蠟燭一百對、麻布五十匹。欽此。

張居正接過聖旨,一邊謝恩,一邊伏地痛哭。馮保看著他,用他尖細的聲音勸慰道:“請張先生愛惜身體。你這樣哭,若是皇上知道了,不知又會多麽難過。”張居正止住哭聲,但仍伏地不起。遊七把他扶回到椅子上坐下。

看四下無人,馮保悄悄告訴張居正:“張先生,老夫已給皇上出主意,讓皇上接見吏部尚書張瀚,讓他出麵給皇上寫本子,請求皇上慰留你,讓你奪情。”張居正霍然而驚:“奪情?這怎麽行?我已十九年沒見到老父。如今他遽然辭世,作為人子,我焉能不辭去首輔職務,回江陵守製?”但馮保說,太後與皇上主意已定,他們不會讓他離開京城,更不會同意他辭去首輔之職。張居正苦笑著說:“太後與皇上知道奪情的後果嗎?”

“大明開國的洪武皇帝,決心以孝治天下,因此創立了官員丁憂製度。此一製度,實行兩百多年來,已是深入人心。對皇上、對朝廷,我們講的是忠;對父母、對親人,我們講的是孝。如果一個官員,父母仙逝而不回家守製三年,就會被天下人視為不忠不孝的忤逆之徒,此種人,哪怕他的地位再高,聲名再大,也會遭人恥笑與怒罵。馮公公,居正不才,卻是不敢背這不孝的罵名哪!”

馮保微笑道:“先生的話句句在理。”但他話鋒一轉:“不過,張先生的話雖然在理,但是這道理,不是大臣的道理,而是秀才的道理。”

“此話怎講?”

“張先生,老夫知道,天底下最好的人,就是忠孝兩全。你是讀書人出身,看重這個名節,倒也無可厚非。但是,老夫活了這麽大一把年紀,倒是見不著幾個忠孝兩全的人。特別像你這樣有本事的人,更不可能忠孝兩全了。要麽盡忠,要麽盡孝,你隻能挑一頭兒。眼下,皇上要你奪情,你不肯,這是不忠。如今,你隨便到哪個老百姓家中瞧瞧,中堂裏都供著六個字‘天地君親師位’,這天與地,咱就不說了,這第三個字兒,就是君,第四個字兒,才是親。張先生,按孔聖人的說法,這皇上是在你父母雙親前麵的。忠與孝兩個字,也是忠在前麵,孝隨其後,如今皇上要你奪情,你偏強著要回家守孝,這事兒,有些不妥吧?”

隻是,這樣一來,天下讀書人怕是要罵斷張居正的背脊骨了。馮保知道這個後果,但他最知道,隻要張居正下定了決心,這點蒼蠅嗡嗡叫,他是不會放在心上的。因此,他拿他最在意的一切來打動他:

“張先生,你輔佐皇上開創的萬曆新政,已經五年多了,從吏治的考成法,到財政改革的子粒田征稅,從北方九邊的軍事布局,到長江、淮河的治理,南方漕糧的運輸等等,都取得了世人矚目的績效。老夫知道,你現在又在考慮在全國清丈田畝,實行一條鞭法的稅賦改革,這都是傷筋動骨的大事兒。老夫說句話在這兒放著,隻要你一走,這些改革的措施,立馬就完蛋。皇上今才十六歲,他肩膀太嫩,還挑不起這樣的重擔哪!”

船到中流,不進則退,張居正何嚐不深深知道,他現在麵臨的,就是這麽一副局麵!

魏廷山遞上一份奏疏,對呂調陽說:“閣老大人,下官申請在山東清丈田畝,所陳厲害,都在奏章裏闡述明白。”呂調陽道:“這事兒,你怎麽跑來找我?”魏廷山說:“首輔的尊父去世,他在家守製,這樣的大事,下官不找你,又能找誰呢?”

呂調陽接過奏章,隨手往桌上一放,說:“既是這樣,你就放這兒吧。首輔張大人已守製在家,別人誰能管這樣的大事?魏大人,你先回吧。”魏廷山神色怏怏:“既如此,下官隻有回山東待命了。”

魏廷山起身,朝呂調陽以及進來的張四維拱拱手,抬腿走出值房。呂調陽看到張四維手中抱著的奏章,問這是什麽,張四維說:“都是等著擬票的奏章。首輔在家守製,這些奏章都是各地向皇上稟報的大事,沒有首輔的指示,下官實在不敢妄自擬票,所以就抱到你這兒來了。”呂調陽對他笑道:“你不敢擬,我又敢擬嗎?”張四維道:“你是次輔,按規矩,首輔不來內閣當值,次輔可以代行權力。”呂調陽趕緊起身製止張四維:“這話可說不得,聽說皇上要首輔奪情哪。”呂調陽指著桌上一堆奏章說:“等待緊急處理的奏章,我這兒也有一堆哪。你不敢擬票,我更不敢!”

大家商量定,既是這樣,就隻有一個辦法:把這些奏章都交給書辦姚曠,讓他都送到張居正家中,請張居正閱處。

書辦姚曠把一堆黃綾卷封放在書案上,恭敬地說:“是呂大人讓卑職前來,今日從大內發出奏本四封,都要擬票。呂大人與張大人兩位輔臣不敢做主,故讓卑職送到大人府上。”張居正疲乏地說:“本輔守製在家,讓呂閣老與張閣老代行擬票就是,何必送來家中。”姚曠答道:“擬票乃當國大事,兩位閣老哪敢做主。”

張居正應了一聲,早已翻開卷宗。姚曠覷著他,又道:“不過,呂閣老還是做了一回主。今日上午,山東巡撫魏廷山到內閣晉見呂閣老,把昨夜與您會見的情況作了通報,並說您指示他給皇上寫奏本,申請在山東清丈田畝。呂閣老說,‘首輔已守製在家,這事兒就先放一放吧’。魏廷山聽呂閣老這樣一說,就準備離京回山東了。”

一聽此言張居正噌一下站了起來:“魏大人已走了嗎?”姚曠道:“他說要走,不知動身了沒有。”張居正對他說:“你即刻去把魏大人找到。告訴他,給皇上的奏章,直接送到我這裏來。”

為了奪情一事,朱翊鈞專程接見了吏部尚書張瀚,問他前朝可有奪情的先例。張瀚說極少,因我大明王朝倡導以孝治天下,非是極端之特例,皇上是不可輕易準許大臣奪情的。朱翊鈞問他:“那麽,你認為首輔張先生是應該回家守製呢,還是應該奪情?”這問題實難回答,張瀚斟酌道:“該講的臣部講了,一切全憑皇上定奪。”

朱翊鈞幹脆把話挑明了說:“張瀚,萬曆新政經過五年多的推行,已大有成效,這一切全賴張先生盡心輔佐。此時若張先生離開宰揆之位,回到湖廣江陵守製,內閣無人把舵,就會前功盡棄。因此,朕的意思是要慰留張先生。”

張瀚小心問道:“皇上要首輔大人奪情?”

朱翊鈞點頭道:“是。這也是兩宮皇太後的意思。你回去後,立即給朕上一道奏章,意在勸張先生奪情。”

許從成正在廊前逗鳥,李高興高采烈跑進來,許從成問道:“看你這樣子,遇到什麽喜事兒了?”李高眉開眼笑,站到他麵前:“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張居正的爹死了。”許從成眉毛一挑:“是嗎?你可別誆我。”李高哈哈笑道:“張居正的府上,靈堂都設上了。”“這麽說,張居正要回家守製了?”許從成原地磨了一個旋,大笑道:“好哇好哇,咱們終於熬出頭來了。”他吩咐人趕緊去拿上等的好酒,他要與國舅爺一醉方休。

酒還沒搬來,張四維便從院門走了進來。許從成瞧見他,笑道:“張閣老,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是不是為張居正守製的事而來?”張四維神情卻頗為尷尬:“老駙馬爺,國舅爺,能否借一步說話?”

“皇上要張居正奪情?”許從成一聽,便連連歎道:“皇上怎麽這麽糊塗啊!”

仆役抱了一壇酒走進來,這是慶林記的陳釀,已在地窖裏放了三年。許從成一腳把酒壇踢翻,酒流了一地。仆役滾葫蘆般退下,張四維見勢不妙,立即起身告辭。他剛走到門口,李高在背後喊道:“張大人,別走哇,咱們商量商量吧。”張四維回頭欠身道:“兩位大人先商量吧,內閣還有一些要緊的事兒,我得趕緊回去。”眼看張四維跨出門檻,步入回廊,李高狠狠啐了一口,罵道:“軟蛋!”

張四維說是內閣輔臣,其實就是替張居正辦事兒的差人。許從成想,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到李高家中,跟武清伯合計合計。

武清伯李偉正蹲在椅子上,吃窩頭就白開水,吃得腦門子出汗。許從成笑道:“老國丈大人,今天還吃什麽窩頭哇,應該吃肉。”李偉咽了一口窩頭,喝了一口白開水,問:“怎麽要吃肉哇?”許從成說:“你的大喜事來了。張居正的老爹死了。”

李偉嘴一癟:“這是什麽喜事兒,明明是喪事嘛。”許從成道:“對他張居正來講,是喪事兒,對你我來講,可是天大的喜事兒。武清伯您難道不知道?咱大明王朝的祖製,凡為官之人,隻要死了父母雙親中的任何一位,都得立即回家奔喪,守孝三年。張居正死了爹,按道理,這內閣首輔他就當不成囉。”

李偉一聽此話,立刻從椅子上跳下來,拍著手說道:“哎呀呀,這可是天大的喜訊,好好好,張居正這個喪門星一走,咱就伸頭了。”許從成忙說:“武清伯你可別高興得太早。聽說你的外孫,還有你的閨女,都要張居正奪情哪。”

李偉瞪大眼睛問:“什麽叫奪情?”

“就是說,太後與皇上不讓張居正回江陵老家奔喪,要他留下來,繼續當首輔。”

李偉一聽惱了:“咱那閨女,老是胳膊肘向外拐。老姑爺,你這是空歡喜一場啊!”李高湊上去道:“爹,老姑爺有好主意,管保叫張居正卷鋪蓋滾蛋。”

許從成的辦法是:把京城各大衙門裏的那些清流官員煽乎起來,讓他們挑頭,給皇上寫本子,反對張居正奪情。讀書人最講孝道,隻要他活動和遊說,事情就沒有辦不成的。

從平台回來的張瀚在家歎息連連,經過再三斟酌,他擬好了奏章,正打算到紫禁城投遞。從內心來講,他認為首輔奪情有違祖製,但太後與皇上交代的事,又不能抗旨不辦。正當此時,家人通報翰林院掌院學士王正林率編修吳中行、趙用賢來訪。

行過揖見之禮,王正林就迫不及待開腔:“張大人,今日我們三人前來拜訪,為的是首輔張大人的守製之事。”張瀚一愣,他瞟了三人一眼,說道:“這種事情,你們為何來找老夫?”吳中行道:“你是吏部尚書,官員守製之事,合該你管。不找你楊大人,我們找誰?”

他們過來帶來了一個意見,說翰林院同仁都認為,首輔應該回家守製。張瀚聽他們說了一陣,開腔道:“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你們兩位都是首輔大人的門生,首輔大人一手提拔了你們,他是你們兩位的座主。”

幾人紛紛點頭:“老天官說的不差。”

“你們今番前來,口口聲聲反對首輔奪情,這不是成心要和你們的座主作對嗎?”

吳中行道:“我與趙用賢的確是首輔大人的門生,但奪情關涉朝廷的大是大非,我們不敢因私情而廢公德。”

“首輔張大人是你們的座主。你們今日說話的口氣,都不像是他的門生!”張翰轉身對王正林說:“王大人,你的兩位屬下初生牛犢。依老夫看,他們神態舉止不像詞臣,倒像是言官。”王正林肅容答道:“張大人,年輕人多憤激之詞,然也可理解。他們對首輔大人倒也無甚成見,隻是守製一事牽涉朝廷大法,他們想來聽聽老天官的意見。”

張瀚點頭,告訴了他們昨天平台見駕的事,告訴他們,皇上旨意明白,要他上奏章勸首輔奪情。王正林緊張地問:“張大人,你打算怎麽辦,是遵旨還是抗旨?”張瀚苦笑道:“倡議奪情,我張瀚可能要遭士林唾罵,但若反對奪情,皇上那邊,又會龍顏大怒。再說,我跟首輔大人是忘年之交,有著深厚的感情,你說我該怎麽辦?”

這時,從門口的屏風外,一個聲音傳過來:“張大人感到為難了嗎?”眾人一愣,許從成繞過屏風走進來。“丁憂守製,是洪武皇帝定下的章程,這個絕不能改。楊大人,皇上年紀小,你可是腹有珠璣的人啊!咱大明王朝的典章製度裏,有哪一條可以證明,張居正眼下的情況可以奪情?張大人,人心向背的大事,你可得三思而行啊!”

張瀚額上有汗冒出,問:“許大人的意思是?”

許從成聲如洪鍾,在他耳邊聒噪不已:“我是來提醒你,這些翰林院的詞臣,都是維護朝廷綱常的大忠臣。他們的建議,你要認真對待。”

張瀚忙點頭:“這事兒,容老夫再想想。”

走出張翰府,登轎前,趙用賢說:“我們擔心張瀚大人是首輔一手提拔的,在守製一事上不能主持正義。看來,我們今日所說的話,對他有所觸動。”許從成從後麵走上來,接過話茬說:“維護朝廷綱紀,咱們都有份。”他提醒他們,其實還有一件事可以做。

“到今天為止,首輔已有五天沒到內閣當值。你們翰林院的詞臣,可以邀齊了換上大紅袍,到內閣去。”

趙用賢問:“幹嗎?”

許從成擠擠眼笑道:“你難道不知道皇朝更換首輔的規矩?前朝故事,首輔三天沒到內閣當值,次輔就可以按序遷左,取而代之。翰林院的官員們此時就該身穿大紅袍前往祝賀。”

眾人恍然大悟道:“你是說,咱們去祝賀呂閣老遷升首輔?”

許從成含笑點頭。

吳中行一拍腿,道:“這主意好,咱們現在就去。”

張瀚坐在書案後沉思,值日官輕手輕腳進來,稟道:“大人,轎子備好了。”

“備轎幹什麽?”

見張翰說這個,值日官以為他糊塗了,說:“大人不是要去紫禁城送奏章嗎?”

張瀚苦笑了笑,說:“不去了。”說著拿起桌上的奏章,一把一把地撕碎。“縱有欺君之罪,老夫也絕不能背千古罵名!”

呂調陽一看內閣值房門外擁進這麽多穿紅袍的詞臣,嚇了一跳,問:“你們要幹什麽?”吳中行、趙用賢兩人上前,強行把一件大紅袍替呂調陽穿上,上前道:“呂閣老,首輔要回家守製。按規矩,現在該你坐首輔之位了。我們特來恭賀。”呂調陽一聽,連忙脫下紅袍,連氣帶嚇,說話都有些結巴了:“你、你們、胡鬧、鬧什麽?你、你們這不、不是、加、加害、害老夫嗎?”

朱翊鈞展開吏部尚書張瀚的手本之初心情愉快,覺得張瀚還不錯,昨日見他,今日就上了手本,待看到這手本不是按他的意思寫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手本中,張瀚隻字未提首輔奪情之事,隻是說自己年事已高,申請致仕。朱翊鈞年紀雖小,經過了幾年宮廷政治的磨煉,也很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他一邊罵“這個老滑頭”,一邊憂心地在地上走了好幾圈。

一向熱鬧的吏部衙門忽然冷冷清清,張瀚值房外的過廳裏,坐滿了一排昏昏欲睡的官員,他們都已經在這等了多時,等不及的早已走了,值房卻一直大門緊閉。人們正嘀咕“張大人一向準時。今兒個,興許有什麽急事”,值日官急匆匆跑來,說道:“諸位大人不要等了,張大人不會來了。”

有人站起問:“為何?”

值日官道:“張大人給皇上遞了本子,申請致仕。這會兒,他正待在家裏頭,等皇上的旨意哪。”

黃葉飄零的庭院裏,張瀚穿著平居的道袍,背剪雙手,站在樹下呤哦:“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陶淵明的一首《歸去來辭》,在即將致仕的官員看來,正可以田園之思,慰藉在致仕前倍感淒涼的心腸。他還沒有從這種意境當中走出,忽聽得有人鼓著掌出現在他身後,忙回頭看時,見是許從成,張瀚心頭浮起一絲不悅,問他何事。許從成道:“我是來勸張大人留下的,你申請致仕一拍屁股走了,這朝內不就少了一個維護正義的人嗎?”

張瀚不客氣地說:“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告訴你,你們反對首輔大人奪情的目的並不幹淨,就如同當年高拱所搞的朋黨政治一樣,根本見不得人。”

許從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你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你要這麽做可得考慮好你的後果。”說完,他甚覺沒趣,轉身離去。

乾清宮內,李太後呷了一口茶,緩緩言道:“咱昨天就看出來了,張瀚不主張張先生奪情,而是覺得應該讓他回江陵守製。”朱翊鈞疑道:“張瀚是張先生一手薦拔的人,平時倒也十分謹慎,這次是誰給他灌了迷魂湯,竟發了糊塗,嗯?難道他不知道,張先生是先帝欽定的顧命大臣嗎?”

馮保在旁笑道:“大凡朝廷出一點事情,各路神仙都會紛紛浮出水麵。”

朱翊鈞問他:“張先生奪情的事,京城裏都有什麽反應?”馮保便答:“上午,翰林院掌院學士王正林帶著十幾個屬下,都穿著大紅袍子,跑到內閣向呂閣老恭賀他升遷首輔。”

“這幫酸文人,怎麽會如此大膽?”

馮保道:“朝廷有規矩,首輔三天不當值,次輔順而遷之,就可以坐到首輔的位子上。”

外麵已經沸反盈天,張居正卻渾然不知。書房中,他穿了一身麻衣,正與魏廷山談山東賦稅的事。

魏廷山說,已將申請在山東清丈田畝的奏章交給通政司轉呈皇上,張居正點頭道:“如此甚好,想必這兩天皇上已經批覽,發回內閣擬票了。”

“首輔,下官有一個擔心。”

張居正看著他問:“什麽擔心?”

魏廷山道:“你若回家丁憂守製三年,這清丈田畝一事,肯定就無法進行了。”

這內中原因,張居正何嚐不知。在魏廷山麵前也無需掩飾什麽,他連連歎息道:“我不守製,就會授人以柄,那些平常對我不滿的人,就可以趁機攻擊我貪戀祿位;若回去守製吧,誠如你所言,朝廷一應改革就沒有人敢承擔了,這事兒,真讓我進退兩難。”

魏廷山覷了他一眼,語調沉穩,看得出已經經過了深思熟慮:“首輔大人,下官在這裏說一句潑涼水的話,你若要丁憂回家,這清丈田畝的事,就幹脆不要辦了。”

張居正搖頭道:“太後與皇上,都支持在全國清丈田畝。”

魏廷山說:“縱然太後與皇上支持,若沒有鐵腕人物出麵主持,此事斷無成功的可能。”

忽見殷正茂推門進來,張居正連忙讓座,問:“石汀兄,你怎麽來了?”殷正茂先朝魏廷山抱拳一揖,才對張居正說:“叔大兄,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吏部尚書張瀚今日向皇上遞了手本,向皇上提出了辭職。”

皇上和太後讓張瀚寫本子勸他奪情的事,是早已向張居正透過氣的。乍一聽到這麽個結局,張居正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殷正茂接著說:“他說他老了,想回老家頤養天年,一聽就知道,他說的是假話,他從心裏頭,就反對讓你奪情。”

魏廷山在旁疑道:“首輔,張瀚怎麽能那麽做呢?他不是你親自薦拔的天官嗎?”

張居正擺手製止了他:“他有他自己的為政之道,我們不要對他多加議論。”

魏廷山忖道:“張瀚作為吏部尚書,出麵建議讓你奪情,在士林中最有說服力,因此,那些反對你奪情的人就會出麵阻撓他。下官聽說,昨天下午,駙馬都尉許從成與翰林院掌院學士王正林,帶著幾個詞臣到了吏部,出麵阻止張瀚向皇上上書。”

張居正苦笑道:“這幫書呆子,真的拿我奪情一事做起文章來了,他們是咄咄緊逼啊。”

殷正茂道:“幾個爛秀才,湊什麽熱鬧啊,叔大,我今天來就是想對你說一句話,張瀚不肯上書皇上勸你奪情,這道奏章,我寫了。”魏廷山站起,拍掌讚道:“石汀兄說得好,若需要,我也願意就此事給皇上寫一道奏本。”

張居正製止了他們:“二位千萬不要妄動,你們這個時候寫奏本,就等於幫了我一個倒忙。他們會利用這事,讓天下的讀書人與我為敵。”

“那你打算怎麽辦?”

張居正道:“這個時候我應該再寫一道奏本,申請守製。”

李太後問馮保:“張先生的手本說的什麽?”馮保告訴她說:“他仍請求皇上,恩準他回家守製。”朱翊鈞翻起眼睛看了他們一眼:“朕不準他。”

馮保垂手立在一旁,抬頭覷了二人的臉色,說出自己的意見:“張先生再次提出守製,實乃事出有因。奴才昨日已稟奏過,翰林院一班詞臣,跑到內閣,給次輔呂調陽披了一件大紅袍子。屎克郎拱糞堆,這是難免的事兒。這幾日,東廠的訪單上,載明有不少官員暗中串連,想在張先生奪情一事上做做文章。”

朱翊鈞道:“他們究竟想要怎樣?”

馮保說:“他們想擠走張先生。隻要他一離開首輔之位,那一班搗蛋官員,就沒人製服得了。”

朱翊鈞道:“山東巡撫魏廷山前幾天上本,想在山東清丈田畝,朕將這道奏本發回內閣,請張先生擬票。如果張先生離開內閣,清丈田畝的事就肯定做不成了。”李太後也說:“子粒田征稅,有多少勢豪大戶反對。若不是張先生,這事兒開展不下去。如今,僅此一項,朝廷每年增加二百多萬兩銀子的賦稅。清丈田畝比起子粒田征稅,事情不知又大了多少。鈞兒說得對,沒有張先生,這件事就做不成。”馮保喟然歎道:“京城有一幫清流,死守綱常,就是不管國事的艱辛。”

沒有吏部張瀚遞上來的奏本,就無法頒發讓張先生奪情的聖旨,這是眼下最大的困難。朱翊鈞拍案怒道:“這張瀚膽大妄為,他不是申請致仕嗎?朕現在就準他。”

馮保道:“奴才遵旨。”然後叩首退下。

馮保走後,朱翊鈞悄聲對他的母親說,對這件事,其實他心裏頭也還有些吃不準。父死守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一奪情,張先生就不能盡孝道,“孩兒怕天下人說我寡恩。”

李太後搖搖頭,回答說:“天下讀書人,最講究兩個字,一個字是忠,另一個字是孝。孝是對父母,忠是對皇上。如若忠孝不能兩全,做臣子的,首先就得盡忠。”

朱翊鈞道:“有母後這句話,孩兒就放心了。”

李太後又執了他的手,諄諄教導他:“鈞兒,此次讓張先生奪情,一定會引起風波。讓張瀚致仕的旨意傳出去,恐怕會輿論大嘩。你心裏頭要有個準備。萬一有人鬧事,要準備殺一儆百。你這個當皇上的,該使用威權的時候,決不能心慈手軟。用張先生的話說,就是不要行婦人之仁。”

朝陽斜斜地照射進來,給李太後身後牆上掛著的那一幅刺繡的觀音菩薩像,塗上了一層淡紅的光暈。

呂調陽魂不守舍地坐在太師椅上,張四維掀簾兒走了進來,輕喊一聲:“呂閣老。”他才如夢初醒,幹笑道:“啊,是張閣老,請坐,請坐。”張四維坐下,看了看呂調陽案前的奏本,問:“呂閣老還在批覽奏本?”呂調陽道:“哪裏有心思。昨日翰林院一幫詞臣,跑來給我披件大紅袍,害得我做了一晚上的噩夢。”

張四維問:“呂閣老聽到什麽不好的消息了?”呂調陽道:“沒有。你聽到了?”張四維道:“聽說首輔知道了這件事,很不高興。”呂調陽道:“這又不是我的意思,是詞臣們胡鬧。”張四維道:“這事兒我知道,但首輔不知道啊!”呂調陽道:“那,你說怎麽辦?”張四維道:“一定要消除首輔的疑心。所有的奏章,你我都不要擬票,統統交給姚曠,讓他送到首輔家中。”

呂調陽道:“此舉甚好。”說著把案上的一份奏章掂了掂。

張四維問:“這是道什麽奏章?”

呂調陽道:“山東巡撫魏廷山的奏章,上次我擋了他,誰知他向首輔稟報,又通過通政司送到皇上手裏,皇上發回內閣擬票。”張四維道:“這道奏章,你趕緊送到首輔那裏去呀!”呂調陽問:“為什麽?”張四維道:“清丈田畝,這是牽涉到國本綱常的大事。是首輔親自定奪的,這事兒,你千萬不可沾火星子。”呂調陽苦笑了笑道:“還是你張四維的腦子夠用。”

一武生在台上持槍轉了幾圈,唱道:

猛然一聲轟天炮,

大紅彩旗空中飄。

上寫著,漢壽亭侯關某到,

此番來,要拿你這奸曹操。

我國軍師,身算最高,

他算你兵將必走華容道,

這才是,狹路相逢冤家到。

鑼鼓鏗鏘,眾人一片叫好。

許從成、李偉父子、朱希孝等諸多勳貴及女眷在許家戲廳看戲,許從成站起來,朝眾位拱拱手,學唱一句:“狹路相逢冤家到,”接著嚷道,“諸位,你們說誰是冤家呀?”

許從成點頭,環視著大夥兒:“對,張居正!你們大概還不知道吧,張居正授意山東巡撫魏廷山,要搞什麽清丈田畝。他首先要拿山東境內的定西侯李陽希與陽武侯許廣慶開刀。這兩人,早就是張居正眼中的肥羊了。”

有人在旁接腔道:“這魏廷山不是高拱的心腹嗎?他什麽時候跟上張居正了?”

許從成道:“有奶便是娘。張居正身為首輔,行攝政之威權,天底下的官員,有幾個不想巴結他的?”

這群權貴們聽說,在山東清丈田畝隻是一個開端,下一步,就是全國範圍內展開。兔死狐悲,山東的豪強被拿下後,在座的這些人也不會有好日子過。他們中幾乎每個人,都想起了萬曆二年張居正搞子粒田征稅的事,因這些人放血,朝廷每年多收了二百多萬兩銀子,也就意味著,這些錢都是硬生生從他們口袋中被拿走的。這次清丈田畝,要把所有隱匿的田地都清查出來,從此據實交納賦稅。按說,清丈田畝,朝廷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進行一次,現在已有五十多年未曾清理過。張居正提出清丈田畝,也應視為題中應有之義。可許從成對大夥兒說:“張居正真正的目的,是要借清丈田畝一事來打擊我們。朱大人,你說說,我們每家名下,有誰沒有掛寄一些飛田與寄戶?這麽一清,咱們各家的這點外快,豈不又叫他張居正收入囊中?”

較為穩重的朱希孝皺眉道:“但若反對清丈田畝,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皇上也不會采納。”

許從成道:“問題難就難在這兒。我看,隻有一個辦法,借這次張居正喪父之機,一定要勸說皇上,讓張居正回家守製。”

吏部尚書張瀚就是為不肯上本勸張居正奪情而被免職,這前車之鑒擺在前麵,還有哪個會敢出頭呢?許從成告訴了大家一個他以為隻有他知道的秘密:“京城各衙門的一些清流官員,都對皇上要張居正奪情的旨意極為不滿,正暗地裏籌劃,要給皇上寫本呢。”李高道:“這些秀才們,能幹成什麽事兒呢?”許從成一揮手:“不管成不成,有人鬧騰,總比沒有好。逮著機會,我們也可以推波助瀾。”

張鯨抖開一卷黃綾卷軸,大聲念道:

聖旨:說與首輔張先生知道:你第二道手本,再次請求回故鄉奔喪守製,朕已覽閱,所請不準。望先生以國事為重,朕準你在家守製一月,其間一應公務在家處置,欽此。

身穿孝服的張居正跪在地上接了旨。

張居正居喪期間,玉娘以陪伴顧氏的名義住進了張家,與顧氏形影不離。得知皇上依然沒有準許張居正回家守製,玉娘忙趕到書房,張居正對她說出自己的苦衷:“說實話,我何常不想以國事為重,幫皇上分擔朝廷的政務。再說,清丈田畝剛剛開始,我這一走,此事必將擱置無疑。但作為兒子,我又不得不顧念孝道。”玉娘卻執意認為:“如果大人連恪守孝道都做不到,又怎麽能談到為國盡忠呢。”

玉娘說:“你應該再給皇上上一道奏本,把你的真實想法告訴皇上。”

仰惟吾皇陛下,張鯨今日到臣府上宣讀聖旨,仍不準臣回故鄉奔喪守製,臣再次叩首懇求,望皇上體臣之孝思,允臣回江陵守製三年……

朱翊鈞看完奏本,對站在跟前的馮保說:“這個張先生,怎麽跟朕較上勁兒了,一連寫了三道手本。”馮保道:“依奴才看,張先生這麽做,是做給那些清流們看的。”朱翊鈞道:“大伴,你去告訴張先生,叫他不要寫了,他再寫一百次,一千次,朕也不會準他。”馮保應道:“好,奴才這就去傳旨。”說著轉身走到門口。

朱翊鈞又喊道:“大伴。”

馮保又回來,朱翊鈞道:“張瀚的官,朕下旨免了,這吏部尚書一職,可不能老空著,你去問問張先生,看誰當合適,讓他盡快推薦。這樣也可以讓新任吏部尚書重新起草奏章。”

馮保把張居正的第三道手本往桌上一擱,說:“張先生,本子還給你了。皇上說,你再寫一千道本子,他也不會批準。”張居正歎道:“看來皇上鐵下心來想留我,唉,他怎麽不體諒我這為臣的難處呢?”

“張先生,不是我數落你,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這個做大臣的,第一要務是為皇上排憂解難,你怎麽回過頭來,要皇上體諒你的難處呢?清丈田畝,這是你給皇上建議的,皇上批旨允行,你這兒又要撂挑子,你是想把皇上急死呀。”

“我當然也有這份擔心。”

馮保把東廠探知的最新消息告訴他,昨兒個,許從成把武清伯李偉、定國公朱希孝等一大幫王公貴戚請到他家開堂會,除了朱希孝和稀泥,幾乎所有人都反對張居正清丈田畝的舉措,他要是一走,所有推行萬曆新政的官員,必將群龍無首。

張居正斟酌了一番,歎道:“看來,我張居正為了皇上,為了萬曆新政,隻有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馮保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張先生,你放心,你若因奪情而進地獄,老夫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