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北京城銀裝玉砌,紫禁城中地麵上的雪卻已被掃得幹幹淨淨。自那一日李太後從宮人口中得知玉娘在香山寺遭李高調戲,玉娘天真純淨的麵容便不時浮現眼前。她想,這一晃過去了好長時間,也不知道玉娘近來在做些什麽?上回還說經常讓她來做伴,忙了起來,倒把這事拋到腦後了。聽說她已被張居正金屋藏嬌,也不知兩人目下感情怎樣。於是讓容兒宣召,傳玉娘進宮一會。

玉娘奉召前來。兩人閑話了片刻,李太後得知,張居正讓玉娘日常讀些《女誡》,玉娘用功,已將太後為《女誡》寫的序言背得爛熟。而這序言,連容兒都不曾背得,李太後不禁讚歎張居正**有方,有古大臣之風。玉娘蹙眉道:“要是這一點,張先生倒當之無愧。但有的時候,他實在是不通人情。”言罷竟珠淚盈眶,大有哀怨之態。

李太後頗為詫異,看來兩人並非外人盛傳的那般琴瑟和諧。詢問了半天,才明白兩人矛盾的焦點在於張居正處處以政務為重。玉娘說:“積香廬隻是他偶爾想起來歇腳的地方。”言及此,李太後想起:前幾天下大雪,張先生仍每天很晚回家,滴水成冰的天氣裏,皇上遣人到內閣去看,發現張先生還在當值批覽奏章,太後便親手煮了一碗羹湯送了過去。如今皇上年少不能親政,這麽大的國家,哪樣不要張先生操心?

作為國家的太後,李太後非常認可張先生的勤政愛民;作為女人,她又非常同情玉娘,她知道,哪個女人不希望有男人的愛?在這點上,她和玉娘是相同的。她隻是徐徐勸慰玉娘,要多給予張居正一些關懷。

殿角嵯峨,雪光耀眼,玉娘撥響了琵琶,她的歌聲在空中**漾,慰藉著兩個女人的寂寞:

細細雪兒飄飄地下,

掛牽的人兒在天涯……

這幾天,揚州邵大俠的家附近多了不少形跡可疑的人,這讓他隱約預感到:那批棉衣出事了。果然,他略一打聽,就知道了古北口長城凍死了十幾個士兵的事。武清伯是當今李太後的父親,誰能拿他怎麽樣?所以邵大俠料定自己這次是在劫難逃。

駝背總管同他一樣,早已注意到了附近那些可疑的人,他勸邵大俠,先走水路出去躲一躲,等到風聲平息了再作打算。邵大俠看了看窗外的小秦淮,他的私家碼頭前正停著一艘遊船,他指了指那船,對駝背說:“往哪兒逃?你看看,前後門都是官府的捕快。”駝背道:“老爺隻要肯走,甭說這幾個捕快,再來多一點,小的也能對付。”駝背說罷,順手拿起高腳幾案上的一隻銅燈台,兩手一拍,那隻銅燈台頓時扭曲變形。

邵大俠見此大驚,讚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沒想到你這個駝背還有如此手段,這麽多年,你卻一點痕跡都不露。”駝背催促道:“老爺,事不宜遲,咱們快走吧。”邵大俠隻是一笑,讓他去把府上所有人招集到後院,他有話要說。

人聚齊後,都默默望著邵大俠,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這幾天家中的氣氛與平常不同,卻是每個人都能感覺到的。邵大俠環視了他們一圈,開口說話了:“各位,我邵某觸犯了大明的刑律,現已成了朝廷的欽犯,你們各自取一些銀兩另謀生路吧。”

邵大俠平日待底下人不錯,頗有幾個人肯為他賣命,此言一出,眾人便七嘴八舌勸道:

“老爺,別怕他們,我們衝出去跟他們拚了!”

“我們可以幫你逃出揚州城。”

邵大俠朝大家抱拳一揖道:“多謝你們的美意。但邵某不是苟且偷生之人。我既作下孽來,理當承擔責任。”

他將武清伯拿出五萬兩銀子讓他做棉衣等來龍去脈稍作解釋,人們聽畢無不憤憤不平,駝背更是上前質問他:“老爺,你何罪之有?”

邵大俠沉痛地回答:“因為穿了咱邵某製作的劣質棉衣,那些無辜的兵士們凍死在長城上,這罪過還不大嗎?”

邵大俠交給駝背五千兩銀票,讓他將它平分給城中八大寺廟,知會那些方丈,讓他們盡心盡力,各做一場法事,超度那些凍死的兵士。並吩咐他道:“我去後,你把我的家產一分兩半,一半用來撫養孤兒寡母,一半作為你們仆役的川資。你們都跟了我多年,沒沾什麽光,邵某隻能在此說一聲對不起了。”邵大俠再次抱拳長揖,眾仆役已是泣不成聲。邵大俠神態自若,高呼一句:“擺酒!今夜裏,我要與你們一醉方休。”

邵大俠身上本來就充滿豪俠之風,因此,邵府裏的人上至夫人公子下至門子廚役,無分貴賤一齊入席。觥籌交錯,人人都很喝了一些酒,大家心中雖有悲傷,更多的卻是“風蕭蕭兮易水寒”般的壯烈。酒過三盞,邵大俠問駝背:“郭大爹,會舞劍否?”

駝背道:“略通一二。”

乘著酒性兒,有人送上兩柄魚腸劍,邵大俠與駝背各取一把,連袂走到膳廳中央。兩道劍光一閃,兩人騰挪起勢。隨著兩人的生風劍舞,邵大俠的夫人親自操琴,一班明眸皓齒的侍女齊聲唱道:

今夕何夕兮,雪滿關山,

今夕何夕兮,劍光閃閃。

漢宮柳,無須怨,

垓下歌,何足歎!

胸中噴出英雄氣,

直欲拍馬斬樓蘭。

好男兒,誌難伸,

別故園,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別離,

悲莫悲兮眼欲穿……

在劍舞歌聲酒香中摻雜著淚水,忽聽得院子裏突然響起囂囂雜雜的腳步聲,大家紛紛驚起查看間,卻見邵府裏裏外外已是一片燈光火把。邵大俠擲了劍,操起一大觥酒一揚脖子喝幹。

東廠番役的馬隊奔馳而來,他們衝入膳廳時,卻看見邵大俠手無寸鐵,對他們微笑著伸出兩隻胳膊,說了聲“走吧”。

燈火昏昏,邵大俠被送入漕運衙門的牢房裏。甬道上又有踢踢遝遝的腳步聲傳來,一群獄卒將一個人推進對麵一間牢房,然後咣當落鎖。獄卒們盡行退去,被關進去的那個人踢著門大聲嚷道:“這是什麽鬼地方,你們欺侮本官,回來!”

獄卒聞言轟笑而去。邵大俠辨認出了這熟悉的聲音,他跑到鐵柵牆前,朝對麵牢房喊道:“可是胡大人?”胡自皋跑到柵牆跟前朝對麵牢房張望,他依稀看見邵大俠粗壯的身影,也叫道:“你是邵大官人?”

邵大俠道:“正是。胡大人怎麽也到了這裏?”

胡自皋帶哭腔的聲音有氣沒力地傳來:“你問我,我正要問你呢,你說說,你為何事被抓來?”邵大俠道:“為那二十萬套棉衣。”胡自皋尖著嗓子叫起來:“可不是!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覺得你是個喪門星。”他說著罵了起來,什麽髒話都出來了,末了還說:“如果我的前程因此受到影響,我和你就沒完!”

邵大俠哧的一笑:“胡大人既如此說,那你我之間的梁子,算是結定了。”

胡自皋驚問:“為何?”

邵大俠道:“你的前程,恐怕是徹底完了。”

胡自皋一跺腳,憤然回道:“扯蛋!你不要小瞧了我胡自皋,我和你不一樣。你是欽犯,劣質棉衣是你做的,與我何幹?”

邵大俠笑道:“既然與你不相幹,你方才為何還要責怪邵某連累了你呢?製棉衣的銀子,是從你那兒賺到的。因為你怕我邵某貪汙你的人情,棉衣漕運到京時,你還派了一名親信師爺隨從,一起與武清伯見麵,是不是?”

邵大俠的一番奚落,刺得胡自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拿眼橫著邵大俠,悻悻說道:“我會給皇上寫手本辯冤,這劣質棉衣與我胡自皋沒半點幹係。”邵大俠道:“如果胡大人能為自己開脫得一幹二淨,我邵某當然高興。我這個人,一輩子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隻是,胡大人,邵某擔心你有口難辯啊!”胡自皋道:“這個不用你邵大官人擔心,本官自有辦法。”邵大俠笑他道:“靠馮公公是不是?胡大人,我知道你這巡鹽禦史一官,是馮公公賞給你的。他是你的後台,這也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但此一時彼一時也,眼下你就死了這份心吧。”胡自皋兀自在那裏憤憤地說:“你邵大官人一天官也未曾做得,哪裏懂得官場之事。”邵大俠道:“溜須拍馬、投機鑽營的事,邵某是不會。但官場之爾虞我詐、勝殘去殺的現象,我邵某還是略知一二。胡大人你想想,如果馮公公保你,你怎麽可能這會兒會待在這陰暗潮濕冷似生鐵的大牢裏呢?”胡自皋揮動著手,聲嘶力竭地辯駁道:“那是因為有聖諭,要拿我問讞。”邵大俠道:“請問聖諭是從誰手上出來的?司禮監掌印是皇上跟前的第一號內臣,掌著傳旨之責。馮公公若是幫你,這道諭旨還出得來嗎?”

胡自皋聽後眼前一花,差點沒順著牢房的柵欄滑到地上。他聽到邵大俠的聲音還在那裏發議論:“依我看,馮公公明哲保身,權衡利弊,早把你丟了。”胡自皋強撐著精神說道:“他豈能丟我,他就不怕問讞之時,我把他的把柄兜出來?”邵大俠又道:“什麽把柄?無非是收下了你送給他的賄銀。你若真的兜了出來,恐怕命都保不住了。我邵某絕沒有嚇唬你的意思。自古至今,官場上大權在握的人,為保自身,殺人滅口的事還做得少嗎?”

胡自皋再也強撐不住,竟嘴一癟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嚷道:“聖上,我冤枉啊!”邵大俠鄙夷地望著他,朝地上啐了一口。

冷冷清清的邵府中,邵夫人將幾碗熱氣騰騰的菜裝進食盒,對駝背說:“今天是臘月二十三,你把這個食盒兒送進牢中,讓老爺也過一個小年。”駝背答應著:“請夫人放心,小的一定送到。”說著走出家門。走到漕運大牢,一位牢頭走出來接過食盒,老駝背朝他手心裏塞了一錠銀子。這不知道是多少次了,牢頭心領神會,咧著嘴笑道:“又要你破費。”駝背站在門口,抹著濕眼角說:“勞駕你快送進去,讓咱家老爺趁熱吃。”牢頭答應了一聲:“好。”

邵大俠打開牢頭送來的食盒,將幾樣熱菜和一壺酒放到桌子上,正欲動筷子,忽見剛關上的牢門又打開了。一位典吏站在門口說:“邵大俠,出來吧。”邵大俠不抬眼,問道:“有甚急事,待我吃了這壺熱酒再去。”典吏腆著臉,笑道:“是咱王大人請你去。那邊的酒席更豐盛,等著你哪。”邵大俠問:“哪個王大人?”典吏道:“咱們的漕運總督。邵爺,你麵子大,咱們王大人的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喝的。”

對麵的胡自皋聽到這段對話,忙羨慕地插話道:“邵大俠,首輔大人不是有信給王篆,要他照顧你嗎?你捉進他的漕運大牢都二十多天了,他一直不肯露麵。今天過小年,他卻來請你,據我看,八成兒有好消息。”邵大俠一笑,反問:“如果是鴻門宴呢?”

邵大俠一出大牢,便見幾隻烏鴉從頭頂飛過,發出淒厲的叫聲。

從牢房到漕運總督的廨房,大約有一裏多路,沿途戒備森嚴槍兵密布。漕運總督衙門裏,王篆早已等候多時,見邵大俠一進花廳,便起身一揖,笑道:“邵大官人,你終於來了。”邵大俠還了一禮,落坐後也不寒暄,兀自問道:“王大人請我來,不知為的何事?”王篆瘦削的臉頰上勉強掛著笑意:“沒別的。今天過小年,請你來喝杯酒。”

邵大俠談笑自若:“王大人何必客氣。我做客漕運大牢,已經二十多天了。”

邵大俠言中似有怪他許久不出現之意,王篆聽出來了,這樣不說清楚原因,不明不白地關他在這裏,他恐怕要討個說法,於是苦笑一下,道:“你是欽犯,我不好插手。”邵大俠看著他道:“從我被抓的第一天起,就關在你們漕運衙門的牢房裏,我又沒有在漕運上犯罪,為何關在這裏?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張居正信不過揚州衙門。”王篆暗服他的心機,但表麵上不能說他猜得對:“邵大俠,事情並不如你所說。你和胡自皋本來應關在揚州府大牢,隻因那裏人滿為患。”邵大俠笑道:“今天,王大人怎麽不避嫌疑了呢?”王篆說:“快過年了,我請你吃頓飯。菜都擺上了,邵大官人,請入席。”

珍饈美味擺了整整一桌。王篆與邵大俠對席而坐。細心的邵大俠發現,上菜的夥計罩著的大棉袍子裏頭都穿上了短打緊身衣,籠著帷幔的木格窗子外頭人影晃晃,似乎都是刀斧手。

王篆親自為邵大俠斟上一杯,起身邀飲。邵大俠坐著不動,正顏問道:“王大人,你對我說實話,今天為何請我吃飯?”王篆臉上的表情很是奇怪:“邵大官人稍安勿燥,先飲下這杯,我再如實相告。”邵大俠坦然望著他:“你先說,說了我再喝。”

“即是這樣,我不得不說。皇上諭旨下來,要把你秘密處死。”

邵大俠拿起那杯酒,緩緩飲下,問道:“小皇上不是說要將我明正典刑嗎?怎麽突然又改成了秘密處死?”

王篆道:“明正典刑就得把你押赴北京,但慮著你江湖朋友眾多,怕路上不安全,故更改了旨意。”

邵大俠長歎一聲:“真乃杯弓蛇影。大明天下赫赫皇朝,對一介布衣如此害怕,這是衰敗之相啊!”接著又問:“這秘密處死的差事,就落到你王大人的頭上?”

王篆說:“是。”

“你準備如何下手?”

王篆指著牆邊高腳幾上的酒壺說:“你看,那兒有一壺毒酒。酒過三巡,趁你不注意,將那酒斟上一杯讓你飲下。”

邵大俠鄙夷地一笑:“無稽之談!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要死也須死得壯烈,遭人暗算怎麽行!你可以用刀砍死我,用箭射死我。”

王篆為他斟上一杯酒,略有賠罪之意:“邵大俠,我王篆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我又沒怪你。”

邵大俠抓起酒壺一陣豪飲,直到涓滴不剩。喝畢,他把酒壺一摔,問王篆:“刑場設在哪兒?帶我去。”王篆沒想到一切這麽簡單,暗暗鬆了口氣,說:“邵大俠,你可有遺言留給家人?”邵大俠道:“沒有,走吧。”

圍牆內空曠的廣場中間擺著一口巨大的鍘刀,四周警戒森嚴。邵大俠走到鍘刀跟前,躺下。

鍘刀落下。

早上散朝之後,官員們陸續從午門裏走出來。

一張大告示貼在城樓上,刑部主事雒遵、韓揖以及翰林院編修吳中行、趙用賢等一大幫官員圍在告示麵前。張居正的書辦姚曠也混在人群中。

告示上寫著:

查揚州商人邵方,以非法手段謀得薊州二十萬兵士換季棉衣之生意,巧斂錢財,以劣充優,導致十九名兵士凍死於長城。此行罪大惡極,人神共譴,據《大明律》第二十九條,將其處以極刑……

讀到這裏,韓揖略一停頓,吳中行立刻接腔:“害死那麽多兵士,這個人該殺。”雒遵看了吳中行一眼,回道:“你呀,也就不想想,這大一單生意,他姓邵的能拿得到手嗎?這告示上說,邵大俠以非法手段謀得這單生意,什麽叫非法手段?和誰一起做的都沒交代,語焉不詳啊!”趙用賢朝前擠了擠,對雒遵說:“聽說這邵大俠手眼通天,當年同高拱老大人關係非同一般,張居正此舉,是不是借刀殺人?”

聽到這話,姚曠一下子緊張起來,但談話者好像沒有注意到他。他們繼續議論。

雒遵道:“首輔是不是借刀殺人,下官不好隨便議論,我,還有韓大人,都是高大人信任的門生,隆慶六年的京察,我倆已打算被整肅,沒想到被留在了京城。當然,六科廊是不讓我們待了,讓我們到了刑部。”趙用賢在旁搖頭道:“首輔對你們網開一麵,就算還好,但還是不信任你們。”韓揖點頭道:“這還用說。據我所知,邵大俠是替死鬼。這件事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武清伯李偉。”

這件事已不是什麽秘密,全北京的人都傳得沸沸揚揚。趙用賢道:“這就不對了,邵大俠為此丟了命,而武清伯李偉竟毫毛也動不了一根。”吳中行憤憤道:“這明顯是張居正徇私情,對武清伯李偉采取包庇態度。”雒遵也附和道:“刑不上大夫,朝廷綱紀豈不形同虛設,如果高拱老大人在位,絕不會這樣!”

有人說六科廊的言官應該就這件事寫本彈劾,但更多人認為:六科廊的言官,都是首輔精心選拔的人,誰還會反對他?趙用賢道:“讀書人以氣節為主,應秉持操守,武清伯李偉如果不受懲處,我這個翰林院的詞臣,就會站出來,捋捋他首輔大人的虎須。”

姚曠聽到這裏,悄然離開人群,向內閣跑去。

張居正推了推麵前的卷宗,站起來撫了撫自己的長須,笑道:“趙用賢把我當成老虎,他想當打虎英雄武鬆了。這些清流官員,可貴的是堅持操守,可悲的是不懂變通。他們認為我會隻殺邵大俠,而放過李偉,這是妄評。”他通知姚曠:“你現在去告知馮公公,就說我要晉見李太後。”

冬日的陽光照在三大殿的瓦脊上,顯得蒼白無力。馮保與張居正並肩慢慢走來。聽到張居正說武清伯李偉如果不受到懲處,就難以平息公憤,馮保連連勸他打消這個念頭,說他這是要太後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武清伯再怎麽樣,他畢竟是太後的親爹。那一幫爛秀才的話,千萬不要當真。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平台門外,馮保朝門內喊了一聲:“啟稟慈聖太後,張先生求見。”殿內傳來李太後的聲音:“請張先生進來。”馮保答應:“是。”他還不忘回頭低聲叮囑張居正說:“張先生你要切記,千萬不要惹惱了太後。”

行過禮,君臣坐定,李太後問:“張先生今日求見,為的何事?”張居正道:“臣想就棉衣事件,請太後給武清伯以應有的懲處。”李太後登時一愣。張居正似乎沒有看見太後的尷尬,繼續說:“臣知道,這事兒令太後為難。武清伯是太後的父親。女兒下旨懲罰父親,於私情來講,斷難啟齒,但臣早就講過,太後是天下的太後,不但身係天下的安危,同時也係著天下的是非。棉衣事件,臣知道是邵大俠坑害了武清伯,但這筆生意,畢竟是以武清伯的名義做成的。武清伯雖不是主要肇事者,但他負有不可推卸的連帶責任,如果不給他任何懲處,天下人就會認為太後徇私情而失公理,太後母儀天下的風範,就會受到損害……”

李太後聽到這裏,臉色臊紅,她揮手打斷張居正的話:“不要說下去了。”馮保察言觀色,立即接腔對張居正埋怨道:“張先生,李太後對你如此支持,你怎麽一點麵子也不講?”

李太後盯著張居正,好一會兒才問:“張先生,你說,對武清伯應如何懲戒?”張居正似乎早就想好,此時不假思索地回答:“臣建議,將武清伯請到會極門外,由太後自己親自訓戒一次。”李太後有些意外,問:“既是懲戒,怎麽這麽輕?”張居正道:“臣認為懲戒武清伯不是目的,主要是通過此舉震懾群小,讓那些敢於藐視綱紀,淩駕於朝廷之上的人,從此收斂氣焰,遵紀守法。”

李太後咬著嘴唇想了想,長歎一聲,答道:“好吧,就按你說的辦。”

金水河上結了厚厚的冰淩。

大清早,會極門外的平台上,站滿了張居正、呂調陽、張四維、楊博、王國光、殷正茂等閣部大臣以及朱希孝、許從成、李偉父子等勳臣貴族。會極門口,放著一把鋪了皮褥子的椅子,但上麵空空的沒有坐人。

天氣奇冷,大臣們都跺著腳,但沒有誰說話,現場氣氛極為緊張。

許從成站在李偉身旁,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李偉,指著向會極門內眺望的張居正,低聲說:“這個喪門星,咱們一次次都敗在他手上了。”李偉向張居正投去怨毒的眼光。恰好此時,張居正的眼光掃過來。四目相對,李偉感到張居正的眼光比匕首還要犀利,便低下了頭。

這時,太監張鯨從會極門內跑出來,銳聲喊道:“慈聖太後駕到——”

喊聲未了,便見一乘八人抬明黃圍簾大暖轎已在門樓裏停了下來,在馮保與容兒的扶助下,李太後走出轎門,走到暖椅前坐下。張居正趨前一步,帶頭跪了下去,稟道:“臣張居正率眾臣工恭迎慈聖太後。”李太後看了看麵前跪下的大臣以及勳爵貴族,以及她的父親武清伯,她的臉色極為難堪,她的手虛抬了抬,低聲說:“都起來吧。”

眾大臣爬起來原地站好。李偉心虛地後躲了幾步,李太後看到,歎一口氣,緩緩說道:“武清伯,不要往後躲了,站出來。”

李偉身子一震,硬著頭皮走出人群。

李太後接過容兒遞過的手袱,拭了拭眼角的淚花:“武清伯,你是咱爹,按道理,應該我給您下跪。但這不是在家裏,是在紫禁城中,咱的身後是三大殿,是明朝的皇帝們君臨天下之地。因此,在這裏,我與您不能以父女的身份相見,我是萬曆王朝的皇太後,而您,卻是萬曆王朝的武清伯。您因為棉衣事件,觸犯了朝廷綱紀。在這裏,我心須以皇太後的名義,對你進行訓戒。”

李偉聽了這番話,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鑽進去,他嘟噥道:“早知道如此,咱後悔當年不該把你送進裕王府。”他的聲音雖低,李太後卻聽得真切,她厲聲斥道:“武清伯,咱方才已經說過,今兒個不講私情,隻講朝廷的君臣綱紀!”

李偉氣咻咻地別過臉去。李太後問:“武清伯,棉衣事件,你知錯否?”李偉仍憋著氣不做聲。李太後提高嗓音,又問:“武清伯,棉衣事件,你知錯否?”李偉仍強牛似的不吭聲,許從成眼看李太後怒形於色,便從人堆兒裏站出來說道:“啟稟太後,你的親爹武清伯早就知錯了。”李太後籲了一口氣,說:“老駙馬爺,咱知道武清伯,性格倔強,認死理,你要多開導開導他。”許從成道:“臣遵太後懿旨。”

李太後環視了在場大臣一周,臉上浮起兩片紅,她開口的語氣便異常峻厲:“諸位臣工,你們都是萬曆皇帝的肱股大臣,是朝廷的頂梁柱。皇上在內閣首輔張居正的輔佐下,開創出萬曆新政,有賴於你們的匡扶努力,這新政有績效,並讓天下的老百姓得到實惠。但是,咱也知道,新政推行中,也有讓你們這些勢豪大戶難受的時候。常言道,疾風知勁草,路遙知馬力,在新政與你們的利益衝突之時,你們是與皇上同心同德,以天下蒼生的福祉為重,還是軟拖硬抗,背地裏幹一些損害朝廷利益的齷齪事情,這兩者之間,足見誰是忠良,誰是昏臣。”

李太後言辭激烈,在場的臣工無不震動。

馮保看到李偉的臉色非常難堪,便插話道:“啟稟太後,容奴才鬥膽插話,武清伯並不昏庸,棉衣事件,他是中了邵大俠的奸計,落入他設下的圈套。”李太後道:“馮公公,你不要為武清伯辯解,棉衣事件雖屬邵方所為,但武清伯也不可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昨天,首輔張先生說,對武清伯的懲處,隻是訓戒即可,咱琢磨,單單隻是訓戒,這種懲處太輕,不足以昭顯朝廷綱紀的威嚴,因此,咱決定,除了今日的訓戒,對武清伯,另加停發半年俸銀的懲罰。”

張居正沒有想到李太後會如此處置,站出來喊了一聲:“太後!”李太後朝張居正擺擺手,對李偉說:“武清伯,希望你從此接受教訓。”

李偉突然哈哈大笑,嚷道:“半年的俸銀,你說罰就罰了?好好好,這俸銀朝廷不給,我找閨女要!”李太後一愣,倉促間喊了一聲:“爹!”李偉道:“女兒不把爹當人,爹哪還有臉活著。”說著,竟一頭要向城牆撞去,幸虧許從成和李高眼明手快,把他一把抱住。

李太後鐵麵無私地喊道:“你放開他!”

李高愣著,李偉依舊掙紮著。李太後冷冷地開口:“如果爹依舊不顧皇上的江山社稷,不顧天下蒼生,一意孤行。那麽,你想做什麽你就做吧。”

李偉卻為難了,他緩緩站起身,回到李太後麵前,咬著牙跪了下去。在眾大臣的注視下,李偉一字一頓地說:“好,我接受訓戒。”

訓斥完了武清伯,李太後回到乾清宮西暖閣,屏退左右,自己哭了一會兒。整裝肅容後,她讓人把朱翊鈞叫來。朱翊鈞看到她麵有戚容,小心問她為何不高興,李太後道:“還不是為了你外公,一個棉衣事件,弄得朝廷沸沸揚揚。我在會極門外訓戒他,他竟然當眾和我頂撞。”

在深宮中長大的朱翊鈞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武清伯過著榮華富貴的日子,吃的是魚翅燕窩,山珍海味,為什麽還要去做生意?李太後非常了解她父親的性情,知道他過去是窮慣了,把一個錢看得比什麽都大。

在眾人前受辱,武清伯在家裏像一頭獅子咆哮:“他們都巴不得我死,我就不死了。”朱希孝、許從成等一幫勳貴早已趕來解勸,聽他這麽說,許從成趕緊接茬道:“沒錯,從今以後咱們得活得好好的,該死的是他們,這次你閨女李太後之所以狠下心來整你,全怪張居正和馮保在背後搗鬼。”李偉聽了嘴一癟,哭道:“咱閨女中了邪啊!”許從成嚷嚷道:“武清伯你聽著,諸位也聽好,咱們都得好好兒活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總有一天,得跟他張居正清算這筆賬。”他看看周圍,又補充道:“但現在時機還未成熟,火必須借助風勢才能蔓延,我們等待的就是這股風。”

回到乾清宮的李太後把容兒叫過來,為的是快過年了,按規矩得給大臣們一些賞賜做年節禮,紅蘿廠裏還儲藏了很多紅蘿炭,禦酒房也釀了不少太乙酒,按品級給大臣們賞賜這兩樣,這個年就算度過去了。武清伯那裏,自然也得送,她已經想好了,要給他準備一份特別的禮物。

除夕早上,武清伯府邸裏裏外外張燈結彩。家丁們搬出梯子掛燈,惹來了一幫看熱鬧的乞丐。乞丐中一個綽號叫銅豌豆的小家夥,看到一隻燈籠被掛上梁,忙把一掛鼻涕縮了縮,從腰帶上抽出快板摔了個花樣敲打起來,和著快板響亮的節奏,他扯著嗓子有板有眼念道:

掛燈籠,紅彤彤,

這戶人家占東風。

日子過得火蓬蓬,

當官當得路路通。

李府家丁都不醒事,不但沒有一個人施舍小錢,反而有一個還把眼睛一瞪,吼道:“去去去,這裏不是你們鬧的地方。”

一句話未完,銅豌豆又敲起了竹板,嘴巴一癟念道:

掛燈籠,紅彤彤,

外麵好看裏麵空。

除夕一年走到頭,

拆下富字換成窮……

銅豌豆剛念完,忽然“啪”的一聲,他的臉頰上挨了一個重重的耳光。抬頭一看,身高馬大的李高像一堵牆橫在他麵前。銅豌豆捂著臉正欲叫罵,李高如同拎小雞一樣把他拎了起來,喝道:“小雜種,誰讓你在這裏咒我?”

銅豌豆一見這李高衣著華麗,再看周圍不知何時已圍攏了一群橫肉麵生的打手,頓時心底發虛,吸溜著鼻涕答道:“咱誇這府上燈籠,他不肯給賞錢。”李高問:“誰?”銅豌豆指著門口的那些家丁:“他們。”

李高一鬆手,放了小要飯的,又對那些家丁擰著眉斥道:“你們怎麽和這些嚼舌根的毬蛋一般見識,就他娘的幾個銅板,你們施舍不起是不是?”幾句話罵下來,家丁們一個個不但氣星兒沒有,還都哈著腰滿臉賠笑。

一個年長的家丁忙摸出一把銅板遞過來,銅豌豆接過破涕為笑。李高轉頭問小要飯的:“你叫什麽?”銅豌豆說:“我叫銅豌豆。”李高說:“嗬,看你爛泥樣的伢秧兒,還想掙一個嚼不碎捶不爛的大名。你拿走了賞錢,該掌自己嘴巴子了。”

銅豌豆問:“為啥?”

李高道:“你方才咒了我。”

銅豌豆說:“咱再念順口溜,替老爺解咒行嗎?”說著竹板一打,又音韻鏗鏘地念將起來:

掛燈籠,紅彤彤,

這家府上好興隆。

男的都是大金龍,

女的都是大彩鳳。

銅豌豆一念完,李高眼睛都笑眯了。他拍了拍銅豌豆的腦袋,問道:“龍為天子,你小子怎敢胡謅,說咱府上出大金龍?”銅豌豆道:“咱編詞兒隻圖吉利,不管這許多。”李高看他嘴上利索,讓他今兒個甭走了,待會兒府上有許多客人來,每一個下轎的,就念一段順口溜,隻要逗得他們高興,就有大把的賞錢。

客堂內,武清伯穿了一件簇新的繡蟒朝服,坐在客堂裏,指揮一幫仆役搬東搬西布置環境。李高走了進去,得意地對父親說:“爹,咱早上一出門,就討了個吉兆。”

武清伯問:“啥吉兆?”

李高說:“幾個叫花子念順口溜,說咱家男的都是大金龍,女的都是大彩鳳。爹,咱姐叫彩鳳,可京城裏的人,不管老少貴賤,都隻知道李太後,卻是沒幾個人知道她叫李彩鳳的。那個銅豌豆卻張口說出‘女的都是大彩鳳’。”

武清伯聽了咧開嘴憨憨地笑了,歎息道:“自從棉衣鬧出了風波,咱們一直提心吊膽。現在總算逃過了這一劫,鬧了個歡歡喜喜過大年。”想著又擔心地問:“狗蛋,你姐說,今兒個差人來送年節禮,該不會誑人吧。”李高道:“這怎麽會呢?咱聽了老駙馬爺許從成的主意,把京城裏頭的勢豪大戶都請了來,讓他們看看,咱們家,還是天字第一號皇親。”

顯貴滿座,大家有說有笑。門役滾葫蘆跑進客堂,稟道:“老爺,宮裏送禮的太監到了。”李偉忙說:“快請!”

李高隨門役出去。不一會兒,就把乾清宮管事牌子張鯨領了進來。張鯨的身後,有兩名小火者抬了一個大紅的禮盒。張鯨見賓客滿堂,愣了一下,走到李偉跟前抱拳一揖,言道:“老大人,太後李娘娘差奴才前來送禮。”李偉笑得嘴都合不攏:“好哇,咱閨女啥時候兒都惦記著我這把老骨頭。張公公,太後這一晌可好?”

張鯨道:“好,每日還是抄經念佛。”

寒暄了一陣兒,把李太後、小皇帝和宮裏有勢力的大璫問遍了,張鯨一揮手,兩個小火者將禮盒兒抬到客堂中央放下。李偉問太後送的什麽禮,張鯨隻是說不知道,說是送完了這趟禮,他還趕著回去交差。李高把一錠銀子塞到張鯨手上,張鯨道謝而去。

許從成第一個起身離席,搖著臃腫的身軀走到禮盒兒跟前,繞著禮盒兒走了一周,開口說:“俗話說,親不親,一家人。李太後雖然把武清伯叫到會極門訓戒了一番,但那是做給張居正那幫大臣看的,內心中,她還是惦記著武清伯。大凡什麽事到了節骨眼兒上,還是親情為大吧。”

客堂裏七嘴八舌議論開來。這些客人多是皇親,多恨張居正恨到牙癢,因此一片喧鬧聲中,“張居正”三字出現得最多,有因太後送禮回家拍手稱快的,有罵張居正不自量力的,甚至有人咬牙切齒地咒他無病自死。朱希孝坐在李偉旁邊,聽到這些議論,他臉上笑容漸漸消失,待眾人安靜下來,他才和緩言道:“居家友聚,議論國事朝政,實乃朝廷大忌,諸位還是謹慎些個。”

許從成朝眾人做了個鬼臉,走到禮盒兒跟前問道:“大家猜猜,這禮盒兒裏裝的是啥?”有人說:“銀錠。”李高上前掂了掂,道:“並不沉的。”許從成道:“那就不是銀錠了。咱也猜度不出來,幹脆,還是請武清伯打開,咱們一睹為快。”

眾人一齊說好。

武清伯滿麵笑容走近前來,看著係在禮盒兒外頭的彩帶及綢花,喜不自勝。李高遞給武清伯一把剪刀,武清伯舍不得剪,硬是笨手笨腳去解那彩帶的結子,弄了半天才解開。待他打開層層包裝,隻剩最後一層綢布時,許從成大喊一聲:“慢!我要大夥兒再猜猜,這究竟是個啥禮物?”

有說金元寶,也有說是上等的玉石,說大銀票的也有,許從成笑道:“好。諸位,誰猜對了有獎。武清伯,快打開,讓大家見識見識。”

李偉應了一聲:“好嘞!”迫不及待掀開綢布。圍觀者頓時傻了眼。

盒子裏躺著的是一把砌刀。盒子裏還躺著一張紅紙,上書:不要忘本。

眾縉紳麵麵相覷,屋裏頭霎時安靜得一根針掉地下也聽得見。許從成打破了這片寂靜,依然擺出他那種渾不吝的態度:“你看你看,這肯定又是張居正的主意,大過年的送這麽四個字,這不是成心作弄您嗎。”

武清伯將砌刀扔在地上,怒道:“竟敢用這砌刀來戲弄你爹,我就當沒生你這個女兒,你別以為我離開了你就不能活,大不了我真的去給人砌牆。”李高在一旁挑唆道:“對,咱給人去砌豬圈,這又不是丟咱的臉,是丟她太後的臉。”

怒罵了一陣,李偉猶自恨恨,轉身要到裏麵去,忽又想起:“兒子,幫我把那砌刀撿起來,看看那刀口是不是摔卷了。”

馮保親自來找張四維,令他頗感意外。他極其謙恭地喊了一聲“馮公公”,說自己從禮部尚書晉升為內閣輔臣不過兩個月,多是蒙聖上眷顧和馮公公扶持。馮保對他說:“皇上批準你入閣,旨意寫得明白,‘隨元輔張先生入閣辦事’。因此,老夫提醒你一句,凡事不要自作主張,要多聽首輔的。”

馮保格外親熱地一笑,轉而又說:“首輔看你辦事謹慎,腦袋瓜子好使,才決定提拔你。他這樣做,可是冒了風險的。誰都知道剛剛發生的棉衣事件,始作俑者王崇古是你舅舅。按理說,出了這大的事,你們舅甥二人應該降職才對。可是,你不但沒有降,反而升任內閣輔臣。聽說你舅舅王崇古,首輔念他是不可多得的軍事人才,也準備升他。當然,在太後與皇上麵前,咱也幫你說了不少好話。”

張四維聽到這,更加誠惶誠恐,忙說了些知恩圖報的話。馮保道:“咱也不要你報什麽恩,你好好兒為皇上辦事,咱就放心了。”說畢,眼睛看著他。

張四維心頭一動。自馮保進來,他就覺得他似乎有什麽事要對他說;接下來對他拉扯了很多他是如何入閣的話,似乎擺明了他馮保於他有恩,接下來,是要他做點什麽作為回報了,但具體是什麽事,他又不明說。聯係到他剛才所說的棉衣事件,張四維忽然想起,京城裏盛傳胡自皋是馮老公公的關係,當初抓他的時候,馮老公公卻頗有大義滅親的話頭,這事前幾天落到他的手上,還正在這裏猜度馮老公公的意思,這次他過來,莫不是為了這個?

張四維忙上前一步,對馮保說:“馮公公過來,正好下官有件事請教,就是剛才所說的棉衣事件,皇上雖然下旨秘密處死邵大俠,但另一個案犯胡自皋,究竟該如何定刑,下官想聽聽馮公公的意見。”

馮保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怎麽,這事兒歸你處理?”

張四維彎腰道:“首輔交給我辦。”

馮保問:“首輔什麽意思?”

張四維道:“首輔對貪官一向痛恨,他的意思肯定是要嚴懲。”

馮保看似隨口說了一句:“唔,這個胡自皋肯定應該嚴懲。他雖然沒有死罪,但活罪難逃。”張四維心領神會,馮保的意思,是要讓他想辦法保住胡自皋的命。又扯了一些別的閑話,才起身告辭了。送他出門時,張四維對他說:“馮公公,咱想辦法斡旋,把胡自皋判一個三千裏外充軍,您看如何?”馮保看了他一眼:“就按你的意思辦理。”

張四維翻遍了卷宗,對張居正擺出幾點:胡自皋一再辯解自己與棉衣事件無關,批鹽引是邵大俠設局誑他,不得已而為之。貪墨方麵,有人證物證,能夠落實下來的,他實實在在貪墨了九萬兩銀子。南京刑部已派員抄了胡自皋的家,除了家中細軟值錢物件,能折出三萬多兩銀子,實際的現銀也隻有三萬多兩。

張居正雖然深知抄家所得以及個人交代隻是胡自皋貪墨的九牛一毛,但因張四維暗示了馮保的那句話,令他知道了馮保有保胡自皋之意。胡自皋果然聽了邵大俠的話,死活不肯攀扯馮公公,緊要處守口如瓶。張居正無奈同意了張四維的處理辦法:將胡自皋家產充公,個人流涉三千裏外戍邊,永不準開籍回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