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已到黃昏,山色蒼蒼。下山道上,邵大俠與李高並轡而行,邵大俠勒了一下馬頭,與李高靠得更近。他問李高:“玉娘是什麽人?”李高道:“她可是張居正的心肝寶貝。”這個答案讓邵大俠非常意外,李高便把這件事的本末告訴他:“當年,那個替隆慶皇帝煉製陰陽大補丸的王九思,為了尋金童玉女,曾將玉娘的爹和哥哥當街打死,玉娘自己也被他搶走。後來,張居正的心腹愛將王篆將玉娘救了出來,張居正向玉娘大獻殷勤,玉娘也感激張居正的救命之恩,兩人就這樣好上了。”

邵大俠聽後,沉默了一會兒,道:“這玉娘果然天姿國色。”

李高點頭:“是呀,我老早就聽說,張居正有這麽一個紅顏知己,隻是一直沒有見過。沒想到今天在香山寺裏頭,竟為她演了一曲全武行,這才真叫不是冤家不聚頭。”邵大俠提醒他:“今天的事兒,玉娘肯定要回去向張居正告刁狀,你得當心張居正的報複。”李高道:“反正咱與張居正,早就結下梁子了。我雖然整不了他,他也休想啃動我一個腳趾頭。”他說的不錯,畢竟憑著自己的親姐姐,李高可以有恃無恐,但邵大俠勸誡他說:“還是小心為妙。”李高瞧著天邊漸落的夕陽,悻悻道:“今天來香山寺這一趟,討了個沒趣。你在北京還待幾天?”邵大俠說:“我已訂好了明天的船。”

“怎麽這麽快就走,多玩兩天嘛。”對於這個吃喝嫖賭無一不精的玩伴,李高頗有些戀戀不舍。邵大俠微微笑道:“早點趕回去,為你辦二十萬套棉衣的事。”李高興奮起來,往馬上抽了一鞭,快跑起來,一麵喊道:“這可是正經大事,邵大俠,一切都拜托給你了。”“你放心,不會誤事的。”邵大俠亦一揚鞭,指揮馬兒得得超越了李高,扔下了這一句話。

從劉樸口中,張居正知道了香山發生的事情的本末,聽說玉娘受了傷,急趕往積香廬萃秀閣探望。秋月將門打開,張居正一步跨入,看見春花正在給玉娘用熱毛巾捂著胳膊。張居正接過毛巾:“我來吧。”春花、秋月知趣地離開。張居正望著玉娘紅腫的胳膊,輕聲問道:“疼嗎?”玉娘淡淡地一笑:“這不算什麽。”張居正問:“你真的打了國舅爺一巴掌?”玉娘道:“我才不在乎他是誰呢。”張居正歎息道:“我是說,李高是個紈絝子弟,仗著他姐姐李太後的勢,到處胡作非為,卻沒人敢管他。你給了他一巴掌,多少人都會覺得解氣,但是,這仇恐怕是沒法解開了。”

玉娘的星眸一閃,看著他的臉,低聲問:“你怕了?”張居正笑:“我為何怕他?”玉娘說:“他是國舅爺啊。”張居正道:“國舅爺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玉娘說:“那你敢為我去向李太後討個公道嗎?”

張居正無言。玉娘等了半晌,忽地“撲哧”一笑:“你不敢。我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為了我,為了一個女子不值得去驚動太後。”張居正望著她,道:“你真這麽想嗎?我在你心目中居然是這種印象。好,隻要你願意,我會為你出這口惡氣的。”說完轉身欲走。

玉娘忽地站起,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吻著他的臉。

溫柔的嘴唇像潤濕的花瓣一樣柔軟,散發著熟悉又陌生的香氣。

秋月跑到積香廬院中,對李可道:“首輔大人讓我告訴你,請你先回吧。”李可愣愣地看著她答道:“我的職責就是保護首輔大人。”秋月笑著推了他一把:“你怎麽那麽死心眼,首輔大人又不出這大門,要你保護個啥。”李可恍然:“哦,我明白了。那我明天早上再來。”秋月笑著跑開了,一邊喊著:“真笨!”

闔府上下都吃完了飯,李高才回到家,李偉一邊剔著牙一邊問:“你怎麽才回來?又跑到哪裏瘋去了?”李高嘴角撇著,嚷嚷道:“爹,你總是門縫裏瞧人,我辦的都是正經事。”李偉直瞪著他,說:“正經事?前些日子你到香山幹嗎去了?”李高道:“還不是奉你之命,陪邵大俠進香去了。”李偉一拍桌子,怒道:“奉我之命去調戲民女?東廠的陳應風已經將此事告訴了馮保,馮保一個勁的在你姐麵前鼓搗著要拿你是問。你怎麽也不長眼,你知道你調戲的那女人是誰?那是張居正的小妾玉娘。”李高道:“我知道她是玉娘。誰讓她長得雪白粉嫩的,都能掐出水來。”

李偉大怒,抽出雞毛撣就打,李高一把抓住雞毛撣子,李偉沒他勁兒大,雞毛撣子被他奪過去扔了,李偉立在那裏,憤憤道:“你這小王八蛋,勁兒大是嗎?等你睡著了老子非拿菜刀把你劈了。”李高道:“你劈啊,你劈死我誰來幫你料理生意啊?”李偉梗著脖子吵道:“那生意我不做了,行嗎?”李高從袖籠內拿出一封信在李偉麵前晃了晃:“真不做了?”李偉眼睛一亮:“這是什麽?”便要奪過那封信。“你不是說不做了嗎?”李高得意地作勢把信收回去,李偉站起身來,一把奪過信。

信是邵大俠寫來的,說是那二十萬套棉衣保證九月重陽前後交貨。李偉道:“王司馬這邊,出價一兩銀子一套棉衣。邵大俠那邊,你談的多少?”

李高說:“你猜猜。”

“砍一半,咱們出十萬兩。”

李高撇嘴笑道:“爹,你也太大方了。”李偉瞪大了眼:“怎麽,十萬兩銀子你都不想給人家?”李高道:“肯定不能給。”李偉問:“那你給多少?”李高道:“再砍一半。”“二十萬套棉衣,你隻給五萬兩銀子?狗蛋,你是不是太黑了!”李偉急得站了起來。李高瞧了他爹一眼,冷笑道:“爹,你別忘了,你外孫是皇上,多少人都挖空心思,想來巴結我們呢!”

“兩淮鹽運使胡自皋大人到。”

隨著喊聲,胡自皋跨出轎門。邵大俠喜孜孜地迎上前來,胡自皋還了一揖,嘻嘻笑道:“邵員外,早就聽說你的大名,沒想到你是這副樣子。我本以為,名震江南的大俠,長得即使不像個張飛,也應該像個李逵。”邵大俠笑道:“胡大人過獎了。”胡自皋又看了他一眼,略帶幾分羨慕,又含一點酸意:“聽說你是當今第一皇親武清伯的座上賓,邵大俠,你真是手眼通天啊!”邵大俠道:“邵某徒有虛名,在揚州地麵,還得多謝胡大人關照。”

邵大俠的這處宅子修得極好,宏敞的客廳緊靠著小秦淮,門外私家碼頭上停著畫舫。胡自皋落座之前,先把這客堂布置擺設看了一遍,又看了看門外晴光瀲灩的小秦淮,才歎道:“都道你邵員外的府邸是小秦淮一絕,今日眼見為實,這都是用銀子堆起來的。”邵大俠道:“我這個人打腫臉充胖子,好裝門麵,其實兜兜裏沒幾個銀子。”胡自皋拍手道:“看看看,還沒開始就哭窮,怕本官打你的秋風是不是?”邵大俠道:“胡大人莫誤會了,我邵某為人最重的是仁義,把金錢看得很淡。”

一位駝背的老仆人上來沏茶,恐怕駝背到那份上,一輩子隻能兩眼看地,卻無法抬頭看天,實在埋汰得很。胡自皋看不過眼,便道:“邵員外,本官自進到你府上,七彎八拐見了十幾個仆人,竟沒有一個長得靈性的,大概全揚州城的醜人,都被你物色到了。”邵大俠道:“胡大人所言極是,我府上這幫仆役,一個個醜到極致,是我刻意搜求到的。”

“你這是何用意?”

邵大俠淡淡一笑:“為了襯得美人更美。”

胡自皋暗想,話是這麽說,可是沒見到有什麽美人。邵大俠道:“胡大人,你道今天是什麽日子?”胡自皋想了一下道:“七月七。”

這天是七夕,照風俗會舉辦盂蘭會。盂蘭會名曰鬼節,實際是紅粉佳人的嬉戲節日,“輕舟**漾玉波澄,中元盂蘭放湖燈,梵唄伴得笙管韻,古寺東山月又升。”每到這天,婦女們中間流傳有“放荷花燈”的習俗,誰放的燈最多,就是盂蘭會上的勝者。胡自皋怎麽也想不到這盂蘭會與自己有何關係,邵大俠道:“我為胡大人請了一個人來。”胡自皋問是誰,邵大俠說:“你看後便知。”

邵大俠說罷,朝站在門口的一個麻臉仆人做了個手勢。麻臉一挑簾,一位窈窕淑女蓮步走進來。胡自皋循聲望去,頓時驚呆了,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在北京邂逅的玲瓏閣主柳湘蘭。胡自皋一下子站了起來,柳湘蘭淚光閃閃,似有哀怨:“一別兩年,聽說胡大人官運亨通。”胡自皋道:“初來揚州任上,諸事重新展布,一直抽不出身來到北京看你。”

胡自皋自那次在京城為徐爵拉了一回皮條之後,對柳湘蘭的美貌始終念念不忘。後來,幾次到京都不忘去看望她,漸漸成了玲瓏閣的常客。然而這幾年,他一直沒去玲瓏閣,柳湘蘭候君不至,漸漸生出些怨氣。忽一日來了位邵大官人,受胡自皋委托接她來揚州,霎時間歡天喜地,怨氣也拋到九霄雲外了。胡自皋朝邵大俠投以感激的一瞥,對柳湘蘭說道:“湘蘭,我胡某未曾有一天忘記過你。你來了就好,既來了,就在揚州住下,再不要走了。”邵大俠在旁附和道:“柳姑娘一來,揚州城中的那些大美人,恐怕一個個要自慚形穢,氣得投河了。”說罷,又朝麻臉做了個手勢。麻臉領上一二十個仆役依次兒站開,讓柳湘蘭站在中間。

柳湘蘭穿著一襲采蓮裙,臉白得像豆腐腦兒,身材高挑勻稱。那些仆役或歪嘴塌鼻,或瘸腿駝背,或暴牙眇目,沒有一個長得像個人形兒。兩相比較,越發襯得柳湘蘭豔若天仙。邵大俠問:“胡大人,你看看,湘蘭姑娘像不像仙女下凡?”胡自皋撲哧笑了出來:“這種比較,虧你邵大俠想得出。”邵大俠道:“這就叫紅花還須綠葉扶。”胡自皋道:“罷罷罷,別把湘蘭嚇著了。”

柳湘蘭嫋嫋婷婷走過來挨著胡自皋坐下。邵大俠揮手讓仆人們退下,問柳湘蘭:“柳姑娘,每年盂蘭節,你放多少燈?”柳湘蘭道:“我哪用自己操心,自然有人替我放。”對於章台路上的風流煙花來說,身邊不缺出手闊綽的公子,在盂蘭會上買了燈替她們放,算是一筆討她們喜歡的風流開銷。邵大俠問,“往年,他們中替你買燈的,最多有多少?”

柳湘蘭道:“八百盞。”

邵大俠哧地一笑,不屑地說:“這麽寒酸?北京城中小氣鬼多,沒幾個錢,也想在外頭撐個門戶。柳姑娘,你知道胡大人為你準備了多少盞燈?”

邵大俠以胡自皋的名義,花了五百兩銀子,為柳湘蘭準備了一萬盞燈,令柳湘蘭感動至極。胡自皋朝柳湘蘭不自然地笑了笑,他並不知道整件事的始末,待無人時問邵大俠,才知道他早就打聽清楚,這個柳湘蘭是胡自皋在北京時的相好,故把她請來與他重逢,並置辦了一萬盞河燈。

小東門城樓上,胡自皋、柳湘蘭與邵大俠三人推杯把盞。樓下的河中,停著一隻畫舫,駝背老管家指揮一幫仆役,小心翼翼地朝水中放下寫著柳字兒的河燈。小秦淮的煙波上,無數的河燈閃閃熠熠,猶如天上的繁星。正欣賞著花燈,門被推開了,一個驛卒走了進來。胡自皋問:“你找誰?”驛卒道:“找邵大官人。”邵大俠忙說:“我就是。”驛卒道:“這裏有京城快遞的密件,請邵大官人簽收。”

驛卒說著就打開牛皮囊,從中拿出一個緘口的密劄,恭恭敬敬遞給邵大俠。邵大俠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驛卒答:“小的先去貴府,府上人說你在這裏,我又馬不停蹄趕了過來。”

驛卒領了賞銀而去。邵大俠將信拆開,抖開箋紙,看了看,便遞給胡自皋。胡自皋接過紙箋一看,驚問道:“是武清伯的來信?”邵大俠點點頭。胡自皋拿著箋紙念起來:“邵員外見字如晤:上月君來北京,幸過門造訪,促膝而談,無任歡忻。所托之事有眉目否,盼能速告。犬子李高附筆問候。武清伯李。”

念畢,胡自皋不無羨慕地說:“武清伯有何事托你?”邵大俠把玩著茶盞半晌不做聲。胡自皋看他有難言之隱,悻悻說道:“若不便說,就算了。”邵大俠道:“胡大人對我邵某如此友契,我還有什麽事好瞞著你。隻是武清伯所托之事,的確有些棘手。”

“何事?”

“武清伯與薊遼總督王崇古大人甚為要好。王大人麾下有二十萬兵士,今年冬季這二十萬兵士的棉衣生意,王大人給了武清伯。”

胡自皋瞪大了眼睛:“怎麽,武清伯還做生意?”

邵大俠道:“誰都不怕銀子咬手,縱是皇親國戚,也莫能外。前年三月間,首輔張居正倡議子粒田征稅,皇上頒旨布告天下。一些勢豪大戶都很有意見,武清伯也大有腹誹,但礙著李太後支持張居正,誰也不敢吭聲。這一道決策,使武清伯每年要往外拿幾萬兩銀子。武清伯便想尋些外快,貼補這項虧空。於是,王崇古大人便送給他這個大人情。”

胡自皋這才明白了其中原委,又問道:“二十萬套棉衣,值多少銀子?”邵大俠道:“一兩銀子一套。”胡自皋點頭道:“二十萬兩銀子,這筆生意是不小。是不是武清伯把這筆生意委托給你做?”邵大俠說:“是的。我要把棉衣做好,於九月底之前運到北京。”胡自皋道:“這時間可是有些緊了。”邵大俠說:“時間緊還趕得出來,最難辦的是銀子。”胡自皋道:“不是有二十萬兩銀子嗎,縱讓武清伯賺幾萬兩,你也做得成呀。”邵大俠說:“如果有銀子放出來,武清伯何必舍近就遠,大老遠要我承擔這筆生意呢?”胡自皋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你是說,武清伯不給錢?”

邵大俠一笑:“他是說要給,但我不會不知趣,去要他的銀子,二十萬套棉衣我肯定要幫他做好,但銀子,卻是一厘一毫也不能收他。”他湊近了胡自皋:“胡大人,我想過,這個事我們兩人來做。”

邵大俠的意思是,讓胡自皋設法為他弄點鹽引,把這二十萬兩銀子賺出來。而這賺出的二十萬兩銀子,由他和胡自皋各得一半。明麵上,邵大俠告訴胡自皋,他將用分到自己名下的十萬銀子,再湊幾萬兩,把二十萬套棉衣製成。而且,他還會對武清伯講明,這二十萬套棉衣,是他和胡自皋共同孝敬他老人家的。但暗裏,他隻打算用李高給的五萬兩銀子,把這些棉衣對付過去。胡自皋聽他這麽一說,尋思了半天道:“這事兒可行。但你要的鹽引數目太大,一時批不出來。”邵大俠說:“胡大人隻要肯做,就斷沒有批不出鹽引的事。”

酉時才過,天色就已黑盡,紫禁城外,街上走著的人都打起了燈籠。張居正的官轎向皇城東角門抬去。街上行人寥寥,天上地下到處都是打旋兒的雪花。轎板上墊了厚厚的毛氈。張居正拿起腳跟前的小木槌,把轎前的擋板敲了敲。李可在轎外問:“大人有何吩咐?”張居正把緊掩著的轎簾掀了一個角兒:“你派人通知王城兵馬司衙門,今夜裏多派人上街巡邏,碰到無家可歸的流浪乞丐,要盡可能安排收留,不要讓這些人凍死在大街上。”

李可答應道:“是。”

張居正放下轎簾,厚重的寒氣讓他嗆咳了幾聲。

張居正撣著雪進入值房,工科給事中劉炫站了起來。張居正知道他久等,忙問何事,劉炫道:“首輔大人,卑職聽說,兩淮鹽運司巡鹽禦史胡自皋利用掌控發放鹽引的權力,大肆貪墨。其劣跡穢行,已引起許多官員的不滿。”張居正點頭:“此人之貪,早已有名。你這位工科給事中若能為朝廷揪出蛀蟲,功莫大焉。”劉炫又道:“卑職牢記首輔教誨,無論於公於私,我劉炫都會唯首輔大人馬首是瞻。”

他的話引起了張居正的警惕:“什麽於公於私?”

劉炫道:“我與首輔大人的管家遊七是手足至親。”

張居正疑道:“你與遊七是親戚?他的所有親戚都在江陵,沒有一個我不知道的,你是他哪門子親戚?”劉炫垂手答道:“姻親。”張居正道:“遊七老婆也是江陵人,姓王,並不姓劉。”劉炫道:“遊七的二房是我姨妹,我和他是一擔挑。”

遊七討了二房的事,張居正並不知道,他仔細問劉炫,方知道這門姻緣是劉炫保媒拉纖,已經成親三個月了。

雪越下越大,一團團打在轎頂上簌簌作響。張居正感到轎子停了下來,睜眼一看,轎子已到府邸門口。遊七一如往日,打開轎門恭迎:“老爺。吏部尚書張瀚已在花廳等候。”張居正也不理他,竟自負手入內。

“這麽大的雪天,不知首輔找我有何事?”張瀚站起相迎。張居正道:“請你幫我斷一件家務事。”張居正請張瀚入座,又道:“前年,楊博老因年事已高而致仕,我推薦你接任吏部尚書一職,曾對你說過,治國首先在於治吏,朝廷最大的腐敗在於吏治的腐敗,此種腐敗不除,剩下的各種腐敗都無法懲治。”

張瀚道:“首輔大人的這席話,下官一直銘記在心。”

張居正讓遊七把所有的家人都叫來。人聚齊後,張居正喊了一聲:“遊七!”遊七從人堆裏走了出來:“小的在。”張居正口氣嚴厲地問道:“你近來做了些什麽?”遊七盡量掩飾內心的慌亂:“小的所做之事,每日都向老爺稟告了。”

“沒有瞞我的事?”

“沒有。”

張居正兩道目光直射向他:“你什麽時候討了個二房?”遊七慌亂答道:“快四個月了,八月十五過的門。”他覷了顧氏一眼,又道,“討這個二房,小的稟告過夫人。”顧氏在一旁幫他說話:“遊七是同我講過,討個二房,也值得你這麽生氣嗎?”張居正瞪了顧氏一眼:“你問問他,這個二房的來曆。”顧氏瞧著他,回憶著遊七對她說過的:“我隻知道她姓孟,叫孟芳,老籍陝西,住在京城,剩下我就不曉得了。”

“遊七,你說,你隱瞞了什麽?”

遊七汗如雨下,他早就知道張居正不會讚同此事,因此在他麵前沒露過一絲口風,如今不知道他又從哪聽來,看來自己是躲不過去了,隻好老實回答:“孟芳是官家小姐出身。她的父親當過州同,早已致仕。她的姐姐嫁給了工科給事中劉炫。我與孟芳的婚姻,是劉炫介紹的。”

“夫人,你聽見了嗎?”

顧氏隻以為是遊七討二房惹得老爺不高興,並沒有想到別的,見遊七這麽說,竟自高興起來:“沒想到遊七這麽有福氣,娶了個官家小姐做二房,這真該恭喜你了。”

“恭喜什麽?你以為這是天作地合的姻緣?呸,這是齷齪的交易!你想想,遊七一無功名,二無資產,一個官家小姐,憑什麽要嫁給他?若是正室,也還說得過去。卻是個二房,人家憑什麽?”張居正劈頭蓋臉地責問。

顧氏聽來有理:“對呀。遊七,你說,人家憑什麽?”遊七道:“這本是媒人撮合,我與孟芳見麵,兩情相悅,就訂下這門親事。”張居正怒喝道:“真是這麽簡單?你知道劉炫今天下午在值房裏對我說什麽?他說於公於私,都對我這位首輔大人唯馬首是瞻。這不明擺著要同我攀親戚嗎?就這一句話,就將他把姨妹嫁給你的意圖徹底暴露。”

遊七跪下道:“老爺,小的知錯了。小的在娶回孟芳之前,應向老爺講明她的身世。”顧氏忙道:“知錯就好。”然而張居正卻不留情:“我多次申明,凡我府中各色人等,一律不準私自結交官府。遊七,你既犯下錯來,斷不可輕饒。來人,家法侍候!”

先前就在右廂房候著的李可帶了四名兵士聞聲走了進來。見他們手上都拿了棍子,遊七嚇得麵如土色,連忙磕頭求道:“老爺,原諒小的這一回。”客堂裏一幹仆人都嚇得篩糠一樣。不知是誰領了個頭,都一齊跪了下去,齊聲哀告:“請老爺原諒遊總管。”張居正瞪了李可一眼,喝道:“還傻愣什麽,褪掉他的外衣,給我重重地打二十大棍,一定要重打!”

棍棒齊飛。遊七癱在地上,周身**呻吟不止。張居正狠狠不休地斥道:“明日,你可派人去告訴你那位連襟,他被調任雲南灣甸州,降兩級使用。”

張瀚眼見這一幕,早已心驚,此時插話道:“首輔大人,遊七討親似無太大過錯,您如此處置,是否太嚴?”張居正道:“我今天讓你來,就是要你體察我張居正的苦心。身為柄國之臣,如果連自己身邊的人都管不好,他又怎麽能整飭吏治,以天下為公呢?劉炫與遊七攀親,不是看中遊七的人才,而是看中他是首輔家中總管的身份。我如果聽之任之,身邊人豈不狐假虎威,私欲膨脹?這個頭,萬不可開!”遊七是張居正的家人,張居正怎麽罰他,照理也沒有張瀚插嘴的份兒,因此他不再解勸,對於劉炫,自己則有必要幫他說上幾句:“首輔,劉炫是您看中的循吏,你是否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這次就訓戒一下?”不料張居正仍冰冷著臉說:“不可姑息!你明天就辦理移文,讓劉炫到雲南履任。”

薊州總兵戚繼光被一堆士兵團團圍住:“大人,出大事了。”戚繼光躍下馬:“天塌下來了?”參將上前對他說:“你快去看看吧,都死人了。”

戚繼光一行冒雪而來,登上古北口長城城牆,城牆已被白雪覆蓋。眾多士兵抽泣著,身上身穿單薄的棉襖。戚繼光舉目望去,地上躺著十幾具屍體。戚繼光看罷,問道:“怎麽回事?”參將遞給他一件撕開的棉衣:“這是王崇古大人配給咱們的換季棉衣。你看看,這棉花全是發了黴的,根本不抗寒。今晚一場大雪,凍死了十幾個士兵。大人,您是薊州總兵,您可得為我們這些死去的弟兄做主啊。”戚繼光眼含著熱淚,罵道:“這些狗娘養的,竟敢拿士兵的性命當兒戲。”說完,他飛快地跑下城樓,躍上馬,馬蹄揚起雪花,消失在黑夜中。

遊七有氣無力地趴在**,幾個家丁圍在他身邊。他們紛紛議論道:“沒想到老爺會那麽狠,難怪有人說他六親不認。”門被推開,張居正掌燈進入。家丁們慌忙起身,閃身而出。張居正走向遊七,在他身邊坐下,將一盒金槍膏放在了遊七麵前:“待會兒我找人給你敷上。”

遊七並不看他。張居正問:“是不是都覺得我冷酷無情?”遊七看著前麵,忍著巨大的痛苦和悲傷說:“你是當今宰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隻是一個小小的管家,不敢對老爺妄加議論。”張居正道:“這麽說你其實還恨我。”

“是的。我的表親童立本死後,你未曾前去探望過一眼,玉娘在積香廬一待就是多年,你根本沒有考慮過她的前程,張老太爺身負重傷你也不念及親情,反而將一千兩百畝地退還給了江陵縣,在你心目中所有人都得服從你那所謂的朝廷綱紀,隻要有人觸犯了你的條律,你就會不顧一切地將其鏟除。”遊七幹脆把心裏的想法一股腦說了出來,感到痛快了許多。

遊七還在說著,張居正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他忽然暴怒起來:“夠了,你們這幫庸人,哪裏懂得為政的艱辛!你們所說的人情和親情,隻不過是小情而已,維護天下蒼生、朝廷綱紀,那才是大情。好了,我不跟你說了,看來沒有人能夠明白我。”說完,他一臉怒氣地回到花廳,一把將桌上的杯子劃落到地上。顧氏用埋怨的目光看著他。張居正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顧氏冷冷地說:“實際上,已經沒有人敢在你麵前說什麽了,看來,我也該起身回荊州了。”顧氏起身離去,張居正被孤獨地拋棄在大堂中央。

張居正呆呆地站在那裏,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家丁來報:“薊州總兵戚繼光大人有要事求見。”張居正頹喪地轉身:“這麽晚了,又有何要事?”家丁覷了他一眼:“戚大人說必須馬上見您。”

“讓他進來吧。”

戚繼光像一陣風似的進入花廳,看著地上的碎瓷片,驚訝地問道:“這是怎麽了?”張居正說:“不小心碰翻的。這麽大雪天,你從薊州跑來京城,有何要事?”戚繼光開口說話,聲音洪亮:“咱不是從薊州來的,咱是從長城古北口直接驅馬而來。”張居正問:“有敵情嗎?”“比敵情還可怕。”戚繼光一跺腳,咬著牙說:“首輔,我是來告狀的!”張居正問:“告誰的狀?”戚繼光道:“總督王崇古大人害死了咱的兵士。”

戚繼光解開帶來的包裹,取出一件絎棉的箭衣,抖開給張居正看。這件棉箭衣到處都是撕爛的窟窿,棉花有一搭沒一搭,再細看這些棉花,都是黃黑發黴的。他告訴張居正:“這是咱薊州所有兵士今年剛剛換季的棉衣。是王崇古大人配給咱們的。”張居正伸手捏了捏棉箭衣,頓感不安:“剛換季的棉衣,怎麽這般破舊?穿這樣的衣服,兵士怎麽能禦寒?”戚繼光悲憤地說:“這一場暴風雪,通往長城的路都斷了。不說京城官紳人家可以圍爐取暖煮酒衝寒,就是一般的小民百姓,也能坐在熱炕頭上享受天倫之樂。惟有咱的兵士,這時候都還在守護長城。這些兵士都是從浙江招募來的新兵,本來就不抗凍,再加上穿上這麽一件爛棉衣,等於赤身**站在滴水成冰的長城上,有幾個抗得住?而且這些個士兵自律性特強,寧可前進半步死,也決不後退半步生。結果,僅這一場大雪,古北口上就凍死了十九個人。那是十九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啊!”

戚繼光喉頭哽咽,兩泡熱淚在眼圈裏打轉。張居正近似咆哮地吼了一句:“真是豈有此理!戚大帥,此事你想如何處置?”戚繼光道:“寫本子參王崇古。”張居正長歎一聲,苦笑道:“參他何用。元敬兄,你隻知道王崇古給你的軍士製了棉衣,卻不知另有隱情。你不知這棉衣是武清伯李偉采購的。”戚繼光萬沒想到是他:“這麽說,我的兵士白死了?”張居正道:“兵士不能白死。不管是誰,這筆賬一定要算!”

寅時三刻,例朝時間到了,隨著三聲鞭響,眾官員迅速序班完畢。朱翊鈞在皇極門金台禦幄中升座。張居正站在他的左側,通政司一名負責安排奏事的官員出班稟道:“啟稟皇上,薊州總兵戚繼光有急事上奏。”朱翊鈞扭頭問張居正:“元輔,戚繼光不是在薊州嗎,他怎麽也參加例朝?”張居正道:“不在例朝之列的官員,若有急事上奏,亦可破例。”朱翊鈞點頭,宣戚繼光入見。

隨著唱班內侍“傳戚繼光——”一聲銳喊,候在皇極門外的戚繼光大步流星走到金台禦幄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跪立,高聲奏道:“薊州總兵三品武官戚繼光叩見皇上。”年少的朱翊鈞很喜歡戚繼光的英武之氣,把他端詳了一會兒,才啟口問他:“戚將軍,你有何急事要奏?”

戚繼光道:“臣請皇上看一件東西。”他將隨身帶來的那件破棉襖雙手舉過頭頂,一名小內侍將它接過轉呈小皇上。朱翊鈞看過,吃驚地問:“戚將軍,你讓朕看一件破棉襖是何用意?”

“啟稟皇上,這是今年咱薊州兵士換季的棉衣。”

朱翊鈞疑道:“剛換的棉衣,怎麽如此破舊?”戚繼光道:“皇上問得好,這棉衣布似魚網,棉如蘆花,都是發黴的劣品。皇上,臣率領的士兵,就因為穿了這樣的棉衣,前天,在古北口長城上,凍死了十九名。”

朱翊鈞聞言色變,竟霍然一下站了起來,急切問:“你是說,兵士凍死了?”戚繼光道:“是。”

朱翊鈞步下禦座,走到戚繼光跟前,焦灼問道:“這棉衣是誰做的?”戚繼光說:“是王崇古大人發下來的。”朱翊鈞立即要讓王崇古火速進京。張居正忙在旁稟道:“皇上,戚將軍的話尚未說完。”一邊示意戚繼光。

朱翊鈞道:“你接著說。”

“臣調查得知,王崇古大人把薊州兵士的換季棉衣,全都交給了武清伯李偉做。”

朱翊鈞亦沒想到是這麽個來龍去脈,聞言驚道:“是武清伯做的棉衣?戚將軍,你沒有搞錯?”戚繼光稟道:“回皇上,千真萬確!”

由馮保攙著回到禦幄中坐下的朱翊鈞,頓時癱得像個泥人。馮保見情況不妙,大喊一聲:“退朝!”

大雪中的紫禁城內一片混沌迷茫。坐在暖轎裏的朱翊鈞手捧破棉衣,滿臉悲戚。暖轎剛抬進慈寧宮大門,他就蹬著轎板,大喊一聲:“停轎!”暖轎在鋪著積雪的磚道上停下。朱翊鈞手拿那件破棉衣下得轎來,踉踉蹌蹌走了幾十步路,到了慈寧宮門口長廊,猶豫了一下,他刷的一下在雪地裏跪下了,口中高喊:“母後!”

李太後正在進行她每日的功課——焚香抄寫佛經。聽得兒子呼喚,她忙擱筆出來,忽見兒子挺身跪在雪的裏,手上舉著一件白花花的破棉衣。李太後問:“鈞兒,你這是幹什麽?”朱翊鈞一時哽咽無語。

“鈞兒,守禦長城的兵士被凍死,這不算是小事,你打算如何處置?”李太後得知了古北口長城發生的事,憂心地問。朱翊鈞道:“戚將軍當庭告狀,朝中所有部院大臣都聽得清清楚楚,這件事必須嚴加懲處,否則就會失信於大臣。”李太後問:“懲處誰呢?”朱翊鈞道:“這些棉衣是外公做的。要懲處,隻能懲處他。”

“啟稟皇上,容奴才鬥膽說一句。這件事,單獨懲處武清伯,有失公允。”馮保在旁插嘴道。“如果薊遼總督王崇古不把這單生意給武清伯,會出這樣的事兒嗎?”

“馮公公,咱讚同鈞兒的說法。這件事不管是誰做的,當事人必得嚴懲。”在大是大非麵前,李太後一向是不徇私情的。馮保試探著問:“太後,您看是不是讓奴才到武清伯府上走一趟,問明情況再作決斷?”李太後想知道張居正的意思。張居正匆匆趕到平台,說出他的看法:“既然武清伯受到牽連,依臣之見,還是首先查清事實,然後再考慮處理的辦法。”

武清伯府門前已集了不少人,一個個都顯得神色慌張,看到馮保下轎,紛紛避到一邊。馮保正要抬腳進門,忽見許從成從裏頭跑過來迎接,一邊打揖一邊嚷道:“馮公公,你來得正是時候兒!”雪光太強,馮保眯著眼兒笑道:“原來是老駙馬爺,啥時候來的?”許從成道:“隻比你早來片刻。咱是被武清伯家裏人請來的。戚繼光早上在皇上麵前這麽一鬧,武清伯府上就不安寧了。”

馮保隨著許從成繞過照壁,突然聽得什麽地方嗩呐聲大作,接著又見一群人從客堂裏奔出來,一個個頭紮白綾,身上穿著白布襯裏的棉袍。這群人一邊跑,一邊撒著芝麻米粒兒。打頭的人披頭散發,手上舞著一根大書一個“魂”字的幡竿兒。他們與馮保擦身而過,徑直奔向花園。馮保看清打頭的是李高,驚異地問許從成:“李高這又是搞什麽惡作劇?”許從成道:“他是在為他的父親招魂。”馮保急問:“武清伯怎麽了?”許從成道:“武清伯上吊了!”馮保隻覺得腦袋一炸,站在原地挪不開步兒。

李高領著那五六個白衣術士,正在花園磚徑上,一邊扭動著身子,一邊和著尖利的嗩呐聲,扯著嗓子唱起了《招魂調》:

魂歸來兮,東方不要去,

東方有毒龍;

魂歸來兮,西方不要去,

西方有赤獠。

魂歸來兮,南方不要去,

南方有蠻瘴;

魂歸來兮,北方不要去,

北方有鴟梟……

這歌聲淒切陰森,聽了讓人毛骨悚然。

馮保推了許從成一把,焦急地問:“武清伯真的尋了短見?”許從成冷笑道:“這還有假?”馮保連連捶胸:“看看看,這麽點小事兒,武清伯怎麽就想不開呢?”許從成道:“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有人就是想把武清伯往死裏整。”馮保製止他道:“現在不是說氣話的時候。喪帖發出去了嗎?派誰去宮裏頭送信了?”許從成道:“喪帖倒也不用發。”馮保忙問為啥,許從成一笑說道:“武清伯沒死。他剛吊上房梁踢了凳兒,就被人發現,及時救下了。”馮保如釋重負,就好象千鈞的重擔頃刻卸下了一樣,心裏尋思著這又是李高導演的一出鬧劇,故指著李高說:“既然沒死,他招什麽魂呀,真是胡鬧。”

“武清伯呢,他在哪兒,快帶我去見他。”

李高、許從成等將馮保領了進到李偉的臥室。隻見梁間垂下一根白綾,繩套兒還在晃悠,地上倒著一隻凳子。李偉躺在**,兩三個人摁住他。他仍掙紮著,嚷道:“我要死,我不活了。”李高走近前,說:“爹,馮公公看你來了。”李偉道:“不見,不見,讓我上吊去。”

馮保走到床跟前,仆人搬了一把椅子讓他坐下。他拉著李偉的手說:“武清伯,太後與皇上差我來看您了。”李偉緊張地問:“皇上與太後怎麽說?”馮保道:“皇上與太後怕您受驚,特地差我來安慰。”李偉一個挺身坐起來,說:“還是咱閨女好,外孫好。狗蛋,你聽聽,他們偏袒著咱呢。”李高在旁煽風點火:“爹,可不要忘了,咱姐和外甥耳朵根子軟,經不起人家煽乎。”許從成也說:“是呀,戚繼光一個薊州總兵官,根本就不在上朝之列,若不是張居正安排,他能到禦前告狀?”馮保忙對他說:“老駙馬爺,你可不能這樣說話。上次在荊州有人下藥毒死了知府趙謙,就有人寫密件到皇上那裏,說是你指使人幹的。皇上把張居正找到平台去商議,決定把這密件壓下,張居正也是同意的,他說趙謙本是個貪官,死有餘辜。你看看,皇上與首輔,都是成心保全你們,你們也得體諒皇上的難處,首輔的難處。治理這麽大的國家,容易嗎?”許從成悻悻然,回道:“馮公公,我隻是關心武清伯,照你這麽一說,我倒裏外不是人了。”

李偉身子一軟,又躺了下去,咕噥道:“長城上凍死了兵士,戚大帥告狀情有可諒。但咱冤枉啊!”馮保小心問他:“武清伯,你怎麽冤枉?”李偉道:“那棉衣又不是我做的。”馮保問是誰做的,李偉道:“邵大俠。”

“是他?”

張居正揉揉發澀的眼睛,又埋頭看卷宗。馮保悄沒聲兒進了值房,清咳一聲,一邊跺著腳上的雪花,一邊脫下貂皮鬥篷。張居正忙起身迎坐,馮保看著他道:“張先生,你知道老夫從哪裏來?我從武清伯府上來的。”

“啊,你見到武清伯了?”

馮保點點頭,滿臉不可捉摸的神氣。

“這老頭兒已經知道了戚繼光告狀的消息?”

馮保點頭:“不但知道,而且嚇得不輕。我到他府上的時候,他正在演一場上吊自盡的假戲呢。我進去一看,上吊是假,以此來要挾皇上與太後是真。”張居正歎道:“這肯定又是他那寶貝兒子李高出的餿主意。”馮保說:“還有許從成。這家夥陰陽怪氣,惟恐天下不亂。”張居正心事重重地點頭:“是啊,風波既已形成,回避是回避不了的。但不知李太後如何看待這一事件。”

張居正說:“這一點我根本不想隱瞞。因為這關乎朝廷法度。”

馮保仍在苦心勸他:“但你總該想想後果。我赫赫皇朝,兵士有八十萬之眾,即便凍死幾個,能有礙於大局嗎?但武清伯李偉隻有一個,你得罪了他就等於得罪了李太後。這後果是什麽呢?高拱貶官回籍,為的不就是結怨於太後嗎?”張居正正色道:“我不止一次講過,太後不是李家的太後,而是天下人的太後。”

“依張先生之見,這武清伯,你是下定決心要懲處了?”

“我已讓戚將軍查過,武清伯製作的這批棉衣,發自揚州。我正準備派人到揚州調查此事。”

馮保對他一擺手:“不用調查了。武清伯自己已經把事情講清楚了,他說這批棉衣是他請邵大俠做的。”

張居正一驚,又聽得馮保說:“張先生還記得嗎,今年五月份,邵大俠來過北京,專門去武清伯府上拜會,與國舅爺李高打得火熱。這單棉衣生意,就是那個時候定下來的。張先生,我勸你,你可以借此薄懲武清伯,以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你可以重辦邵大俠。這樣兩得其便,也給太後留有餘地。”

知道了棉衣出於邵大俠之手,王國光很快把內中隱情調查得一清二楚:武清伯從王崇古那裏拿到了二十萬兩銀子的定金,可他隻付給邵大俠五萬兩,自己獨吞十五萬兩。邵大俠用五萬兩銀子製二十萬套棉衣,自然不夠,他就以劣充優,用的是被水泡過的棉布,看似新的,實際上已黴爛變質。並且,據揚州按院調查,邵大俠在此次棉衣生意中,不但沒虧本,還白賺了十萬兩銀子。他說通胡自皋,借讚助武清伯為名,從他那裏批出二十萬兩銀子的鹽引倒賣,兩人各賺十萬兩。張居正知情後怒道:“如此國蠹,安能不除!”他立即讓刑部發出拘票,將胡自皋、邵大俠兩人迅速逮捕歸案。與此同時,胡自皋是馮保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他必須征詢一下馮保的意見。為避開眾人耳目,他選擇在湖邊與馮保約見。馮保正色說:“凡觸犯大明條律者必當嚴懲。張先生為了朝綱,都能在皇上麵前自請處罰,歸還一千二百畝田地,別說我提拔的一個鹽運使了,這事你看著辦。”

“好!馮公公能深明大義,張某在此謝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