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菩提寺客堂,十隻大紅木箱子供奉在閣中,箱子上刻有“慈聖皇太後頒賜《大藏經》”字樣。閣中站著身披大紅袈裟的菩提寺女住持淨慈和專門護送經書來的大內太監張鯨。趙謙走進閣來,對淨慈抱拳一揖,說道:“老師太,趙某來晚了,對不起。”

淨慈指著張鯨,笑道:“這是京城來的張公公,專門護送《大藏經》來的。”趙謙對張鯨行個禮道:“張公公好,不才是荊州知府趙謙。聽說公公是昨日到的,下官因有急事要辦,故沒有為你洗塵。今兒個,一定補上。”張鯨笑道:“趙大人不必客氣。”

金學曾提著官袍走進了門檻,見到趙謙,搶先打招呼:“趙大人,別來無恙?”趙謙道:“托淨慈老師太的福,咱趙某一切安好。”坐在老師太旁邊的張鯨插話問道:“趙大人,來的這位可是荊州的巡稅禦史金大人?”金學曾道:“在下正是。敢情您就是太後差來頒贈《大藏經》的張公公?”張鯨笑道:“在京城無緣與你相見,沒想到卻在荊州認識了你。”金學曾聽到這句,覺得忒高看了些,愣了一下,聽得張鯨說:“金大人,咱同你有一個共同的愛好:鬥蛐蛐兒。”金學曾擺手自謙道:“我鬥蛐蛐兒純粹是胡鬧。”張鯨道:“你能把自稱天下無雙的畢愣子鬥敗,這還算是胡鬧?金大人,把你那胡鬧的本事傳一半給咱,咱就心滿意足了。”

趙謙看到兩人的親熱勁兒,一股酸氣從腳底直升上來,趕緊對張鯨道:“淨慈老師太早就修成法身,能知人禍福。張公公,今兒個機會難得,您何不當麵向老師太請教?”張鯨經這一提醒,忙挪過身子湊近淨慈老師太,恭敬問道:“老師太,聽說你高壽九十六歲了?”淨慈老師太點點頭:“老衲這一生,已經曆了七個皇帝。”

趙謙道:“張公公,你與老師太多聊會兒,本官去寺中各處察看察看。”

“趙大人請便。”

趙謙從菩提寺人流中發現了衛先生,兩人走到背旮旯處,衛先生問他昨晚上考慮得怎麽樣了,趙謙咬牙切齒地說:“這金學曾想置我於死地。”衛先生對他說:“這是明擺的事,現在已經到了有你沒他的關鍵時刻,你要真把他幹了,許從成大人還會重重地獎賞於你。”趙謙道:“我倒是沒有奢望得到什麽獎賞,眼下能度過這個難關就不容易了。”衛先生說:“是呀,要想保住你的官、保住你的命,你千萬不能再猶豫。”趙謙點點頭,麵露殺機。

宋師爺在他們身後喊道:“大人。”趙謙回頭問:“你有何事?”宋師爺看看左右,低聲說:“大人,小的聽到了一些風聲。”趙謙忙向衛先生示意失陪,跟宋師爺走遠,宋師爺才告訴他說,省上的按台周大人此番到荊州,就是處理那一千二百畝田的事情。昨日,周大人與金學曾就這件事進行了秘密的磋商。趙謙問:“知道具體內容嗎?”宋師爺道:“不知道,但這會兒,周大人去拜望張老太爺了。”他勸趙謙說:“大人,眼下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你一定要早作準備。”趙謙沉思良久,讓他去把金學曾找來,“本府要與他好好談談。”

這邊廂,張鯨在問:“老師太出家多少年了?”

淨慈答道:“七十五年了。”

張鯨肅然起敬,垂手問道:“老師太,你看咱往後要注意點什麽?”

淨慈道:“多拜佛,多念經。”說著把目光移向了金學曾,把他認真打量一番,然後問:“你這位官人,以前好像沒有到寺裏頭來過?”金學曾道:“晚輩金學曾到荊州城才三個月時間,沒有即時到寺中禮佛,還望老師太原諒。”

“你這個人有慧根。”

金學曾道:“多謝老師太誇獎。”

宋師爺來到門口,衝金學曾招手,金學曾走過來,宋師爺低聲說:“金大人,知府趙大人在右廂房等你,他想單獨與你談談。”金學曾出門後,還聽得見身後的張鯨在追問:“老師太,您從哪兒看出金大人有慧根?”

宋師爺將金學曾領進右廂房,這地方僻靜,是大批遊客到不了的地方。金學曾一眼看見趙謙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張桌子旁,揮揮手讓宋師爺下去。宋師爺躬身退下,順手把房門掩上了。

情形有些尷尬,院子裏的笑談聲傳進來,更增添了屋內的寂靜。金學曾清了一下嗓子,打破了這寂靜:“趙大人找我有事?”

趙謙不自然地笑笑,壓低聲音說道:“金大人,我單獨見你,是有一件重要事情向你通報。”金學曾問:“何事?”趙謙道:“有人要暗算你。”金學曾撲哧一笑:“是嗎?除了你趙知府,還會有什麽人暗算我?”趙謙從袖籠裏摸出一張五千兩銀子銀票來,遞給金學曾。金學曾看了看密押與楮紙的質地,說:“這是一張真銀票,知府大人拿出它來幹什麽?”趙謙把身子俯過去,對著金學曾小聲言道:“有人願意拿這張銀票買你的人頭。”“我這瘦不拉嘰的腦袋,哪裏值得五千兩銀子?”金學曾麵不改色地戲謔道。趙謙道:“金大人不要作賤自己,子粒田征稅的事情,在京城引起巨大風波,你不會不知道吧?”

“略知一二。”

“這件事雖是皇上的旨意,但始作俑者,卻是你金大人。如今,天下的勢豪大戶,哪一個不把你恨之入骨?”

金學曾頗不以為然,問是哪個勢豪大戶想要他的腦袋,趙謙說:“來者很神秘。一會兒說武清伯李偉,一會兒說駙馬都尉許從成,總不肯暴露他的真實身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此人來頭很大。”

“何以見得?”

“你寫信給首輔大人,說咱將一千二百畝官田送給張老太爺一事,他都知道。”

這麽說,趙謙已經知道金學曾告發了他。趙謙道:“首輔大人收到你的信後,采取了何等舉措,你金大人大概還不知曉吧?”

從這句話中,金學曾明白了趙謙並不知道周顯謨來聯合自己捉拿他的事,淡淡一笑問道:“是何態度?”

趙謙說:“他將此事稟奏了皇上。”

“都是那位神秘來客告訴你的?”

“他不說,咱哪能知道?”

金學曾點頭,問道:“如此說來,我金學曾應該是你趙知府的第一號敵人,你為何還要援手救我?”趙謙正欲回答,一位小尼姑提了茶壺進來,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茶水。金學曾探頭朝走廊看了看,見又來了幾位官員,宋師爺正忙前忙後招呼。前院傳來了頌經聲。

大雄寶殿,一大片善男信女跪倒膜拜。衛先生混跡其中,偶爾與前來接頭的人耳語。正中大法案,圍坐了一班女尼,敲魚擊磬,齊聲誦唱《妙法蓮花經》中的一段:

諸善男子,各諦思惟

此為難事,宜發大願

諸餘經典,數如恒沙

雖說此等,未足為難……

趙謙聽著那悠揚的頌唱,似乎有所思。半晌長歎一聲:“金大人一來荊州,必欲置我趙某於死地。咱若是以怨報怨,今天,你哪裏還有命坐在這裏。”

“這麽說,我要感激趙大人了。”

趙謙又道:“有一點,你金大人一直未曾問我,就是這一張買你人頭的五千兩銀票,為何在我趙某的手中。”金學曾語調平常得很:“這個還用問嗎?那位神秘來客肯定是想和你聯手,把我金學曾除掉。”趙謙點頭:“金大人說得不差。起先,咱也為他的鼓惑所動,必欲將你除之而後快。但轉而一想,如此泄憤戕害性命,豈是我輩讀書人所為。便又打消了念頭。古人言,相逢一笑泯恩仇。金大人,你我能否盡棄前嫌,重歸於好?”金學曾搖搖頭,回道:“知府大人,一切都晚了。”趙謙問:“為什麽?就為下官將一千二百畝官田送給張老太爺?”金學曾道:“這隻是你的劣跡之一。”

“還有呢?”

“我不說你也知道,漆員外眼下正在我的手中。”

趙謙急急道:“我知道。這漆員外的話,你千萬不可聽。”金學曾哈哈一笑:“知府大人為何突然冒出這句話來,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趙謙已經掩飾不住惶恐:“金大人,你難道真的不願意與我化幹戈為玉帛嗎?如果不是我,那位神秘來客早就要了你的性命。”

女尼們還在唱頌。

若以大地,置諸足上

升於梵天,亦未為難

佛滅度後,於惡世中

暫讀此經,是則為難

金學曾道:“阻撓別人的害命之舉,這也算是救命之恩。但我金學曾此時卻救不得你。漆員外的口供,你向他索賄紋銀兩萬多兩,幫他偷逃稅銀高達五萬兩。趙大人,鐵證如山,叫我如何救你。”趙謙道:“這口供在你手上。隻要你網開一麵,一切都好說。你若要銀子,咱給你銀子。”金學曾問:“你給多少?”趙謙說:“一萬兩,怎麽樣?”

金學曾搖搖頭。趙謙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粗大的喉節滑動了一下,又道:“一萬五千兩,可以了吧?”

……

“二萬兩!”

……

“二萬五千兩。”

金學曾仍不吱聲,趙謙狠狠地瞪著他,一咬牙說道:“罷罷罷,漆員外送的銀子都給你,這總可以了吧。”金學曾說:“這還差不多。既然是賄銀,自然是一厘一毫也不能少。”趙謙強笑了一聲,失了魂一樣說:“說我貪,你金大人比我更貪。”金學曾說:“趙大人不要知會錯了。你所收的全部賄銀,我金某不會要一分,全部上交國庫。”趙謙汗如雨下:“這麽說,你還要公事公辦?”

“趙大人,你我同為朝廷命官,總該知道君命綱常。這種事情豈能私了?何況我已於昨日向都察院寄去急件,將你貪墨之事如實稟報。如果不出意外,不出十日,都察院就會有拘票傳來。屆時會將你押往京城,讞審定罪。”

趙謙看著他,聲音已經變了:“你金學曾鐵定了心,必欲將我置於死地?”金學曾道:“隻要你主動交清賄銀,我一定上奏皇上,力陳你痛改前非的悔悟之意。相信皇上念及你司牧地方,也曾有過政績,會對你格外開恩,減輕處罰。”趙謙說了一句:“金學曾,你比蛇蠍還毒!”他感到有些天旋地轉,眼前一片黑,為鎮定一下情緒,拿起桌子上的那杯茶水一飲而盡。

宋師爺推門進來,說儀式馬上就要舉行,請兩位大人陪張鯨到山門前落坐。金學曾答應一聲“好”,正準備起身出去,卻見坐在對麵的趙謙突然兩手抓胸,麵孔扭曲痛苦不堪,掙紮少許,已是七孔流血仰麵倒地,一陣**後便口吐白沫而死。站在趙謙跟前的宋師爺以及聞訊跑進來的一應人等嚇得目瞪口呆。

金學曾先從驚愕中醒來,打開門對著門外的人嚷道:“有人下毒,快封鎖寺院,不要讓疑犯走脫。”

萬曆改元後的第一次開科取士即將舉行,呂調陽與禮部尚書張四維主持全麵工作。張居正的大公子與三公子都要參加會試,善於逢迎的張四維想出了在全國找出兩個出類拔萃的士子,陪兩位公子溫習功課的主意。他選出的兩個人是江西的湯顯祖和應天府的沈懋學,這兩個人的名字張居正早有耳聞,知道都是一時才俊,因此欣然同意:“如果他們能夠與敬修與懋修一起溫習,當然很好。”

玉娘策馬奔馳,春花和秋月站在不遠處,使勁地鼓著掌:“小姐,你的馬騎的太棒了。”玉娘回頭一笑,炫耀道:“不就是一匹馬嘛,又不是征服一隻老虎。”正說著,那馬前踢揚起,嘶鳴著將她甩下馬背。春花、秋月大笑不已。

倆人將玉娘扶起。玉娘剛從地上爬起來,遠處,一位衣著得體的貴婦跟在劉樸後麵款款走來。劉樸走近玉娘,告訴她:“有人來看你了。”

來的正是顧氏。

顧氏打量了她一番,執她的手道:“果然是個標誌的姑娘。”玉娘也已猜出了幾分,覷著她道:“您是師母?”顧氏點點頭:“早就聽說你了,上次來京本想來看你,但因時間倉促,沒能與你相見。”

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開的滿地都是,倆人沿著草場走去,似乎都有些忐忑,隻好找些閑話來說。走出了百十多步,顧氏說累了,就在亭台上坐坐。相互間熟絡了些,顧氏終於問道:“姑娘年輕漂亮,不知對今後有何打算?”玉娘道:“玉娘出身貧賤,承蒙張先生搭救,才活到了今天,我對前景早已不抱什麽幻想了。”顧氏道:“可張先生喜歡你,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玉娘淡淡一笑:“他是喜歡我,但比我更重要的還是他的政務,我曾幻想過索取我應該得到的名分,但對這一切,他似乎無動於衷。”

“這不是他的真實想法,張先生好麵子。講操守,其實他的內心是十分溫熱的,你要是願意,可以嫁入張家,你我可以姐妹相稱。”這些句句都是顧氏的心裏話,她曾很多次想到玉娘,有時難免泛起一絲酸痛,今日相見,卻是“我見猶憐”的一個女孩兒,清純善良,與世無爭。她倒很希望她能嫁到張家來。

玉娘卻搖著頭:“不了,我不該去攪亂你們原本的和睦生活,這些日子,我正琢磨著想要離開積香廬,找一個農舍,去過那種本該屬於我的生活。”顧氏看著她,對於她可憐的身世,她也極為同情。她雖從小在官宦人家長大,對於民間疾苦,也並非毫無覺察,想到玉娘父兄俱死於非命,顧氏忍不住伸手撫摸著她的肩頭,問:“姑娘,你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怎麽能獨自支撐自己?”淚水湧出了玉娘的眼眶:“這都是命,命中注定我是一隻孤燕,隨風漂泊。師母,你不要難為我了。”

趙謙被人下毒而死,臨死前正在菩提寺與金學曾談話的消息,隨著荊州府急件,五天後便到達了京城。都察院承皇上旨意,派出緹騎兵馬要將趙謙拘押來京,出發才三天,他們還沒有到達荊州,趙謙已經死了。張居正命金學曾火速進京述職,但這天已經是第六個日子,他還沒有到。膳桌上,張居正自語道:“這麽些天,那金學曾也該到了。”顧氏看了一眼他,回頭對遊七說:“遊七,你把這湯端下去幫老爺再熱一熱。”

遊七剛將湯端走,顧氏便輕聲問道:“您有多長時間沒去積香廬了?”張居正抬頭道:“是啊,公務一忙什麽事都顧不上了。找時間你代我去看看玉娘。”顧氏道:“我去過了。”張居正一怔,隨即道:“她還好吧?生活上有劉樸和那兩個丫鬟幫她打理應該沒什麽問題。前些日子我又給她送去了一匹馬,她要是犯愁了可以到野外去騎騎馬釋放一下自己。”顧氏直看著他,悠悠道:“可那姑娘需要的並不是釋放,而是關愛。我早說了,你應該名媒正娶將她娶過門來。”張居正不語。

遊七端著湯進來了,顧氏又打發道:“遊七,這菜涼了,你去幫老爺回一下鍋。”遊七離去後,顧氏低聲道:“我知道你怎麽想的,當朝宰輔怎麽了?一品大臣又怎麽了?難道登上了顯赫的官位就能夠不顧念人情嗎?”張居正苦笑了一下,道:“不是我不想顧念,是我這身份,應做人臣楷模啊!那些士林中人,自己怎麽做都行,但就是不允許像我們這樣的人身邊有三妻四妾。”顧氏說:“我沒想讓你有三妻四妾,隻想讓你把玉娘娶過門來。”張居正卻說:“納一個妾和納幾個妾性質上是一樣的。”

遊七又進來了,這回他是來告訴張居正:金學曾到了。張居正放下筷子,對顧氏說:“這事就別說了,就連太後娘娘都未能把我說動。”

許從成正在逗鳥籠裏的畫眉,衛先生正站在他身後。此人的真名叫衛彪,是許從成的貼身侍衛,已經將荊州發生的事都講給了許從成聽。

“金學曾這小子撿了一條命。奇怪,怎麽趙謙喝了那杯茶,金學曾卻不喝呢?”聽完整件事,許從成說道。

衛彪告訴他:“其實,兩杯茶水都有毒,隻是金學曾這小子滴水未沾。我那天看到趙謙心神不定,似有反悔之意,依他的性格,完全有可能出賣我們。”

“無毒不丈夫,你小子幹得好!”許從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誇讚道。“另外,趙謙的死是一個契機,他當時死在了金學曾麵前,屋中當時沒有別人。誰能為他作證,毒不是他下的?再說了,金學曾一到荊州就與趙謙結了仇,這已經十分明了。”

衛彪心領神會。

金學曾白天就到了,但是怕內閣來往人多說話不方便,所以等到晚上才來見張居正。張居正從他匯報的情況中判斷出:下毒手的人與李偉或許從成有牽連。子粒田征稅,以許從成、李偉為首的勢豪大戶意見很大,他們認為金學曾是始作俑者,想害死他。這麽看來,趙謙雖然死有餘辜,卻竟成了金學曾的替罪羊。金學曾也正好趁便,想對張居正表達一下自己在荊州的不得已:“首輔大人,卑職無意傷害令尊張老太爺,但因他收受趙謙贈送的一千二百畝官田,又不得不向你稟報。”張居正把手搭在他肩上,看著他的眼睛道:“你沒有錯。這事兒,是我自己捅到皇上那裏去的。打鐵還要本身硬。咱們推行萬曆新政,千萬不可讓別人揪住把柄。”

對於張居正的鐵麵無私,金學曾此時已是心服口服。同時,對他寫來的條陳談到的匠班銀以及按田畝銀差與實際不符等諸多問題,張居正也已經積累了一肚子看法。往常,朝廷征稅漏洞很大,越是勢豪大戶,越有辦法逃稅漏稅;越是丁門小戶,賦稅一分一厘也少不了。古人講苛政猛於虎,這苛政就是體現在賦稅頭上。自嘉靖以來,全國就沒有進行過土地丈量。這其間那些豪門旺族不斷地兼並土地,但他們的新增田畝從未交稅。要想徹底解決賦稅問題,就得在全國重新丈量土地。這件事做起來,恐怕比子粒田征稅的難度更大。

李高突然光臨張四維的家,令這位履任兩年的禮部尚書喜疑不定。這幾年,他和武清伯府上的人來往不多,就是因為雙方都心知肚明:張四維欠他們一個人情。當年他信誓旦旦,說隻要一當上禮部尚書,就向皇上奏本,升武清伯為武清侯。如今他升官兩年了,武清伯升侯的事情,卻因首輔一定要按章程辦的鐵麵作風而始終使不上勁兒。“李太後都沒辦法,何況於我。”這在張四維,是個再明白不過的道理,但他卻無法去跟武清伯一家提,因為當年為了拉人情票,他張四維是拍了胸脯的。這次李高主動跑上門來,張四維心裏暗暗覺得,或許是化解尷尬的機會來了。

果然,李高一來就說起了那件張四維拍了胸脯的事,張四維忙說:“國舅爺,我張四維心知肚明,欠了你們一個人情。待將來有機會,一定報答。”李高告訴他說,要想報答,現在就有一個機會:“現任薊遼總督王崇古,不是你舅舅嗎?”

“是呀,你怎麽突然說起他來?”

“我聽說他那裏要給兵士換冬季棉裝。他麾下有二十萬將士,二十萬套棉衣,這是筆大生意。張大人,你那年幫許從成收購了一大批茶葉。這次,該幫幫我吧?做生意的事,我國舅爺有時悶了,也想插一腳。”

武清伯愛錢,是出了名的。何況子粒田征稅,武清伯每年要往外拿幾萬兩銀子,他還不是想把這筆錢補回來。張四維一聽便心知肚明,說既然天下第一號皇親的國舅爺有興致,就找舅舅說說看,隻是不能打保票。李高撲哧一笑:“你們這些做官的,說話總愛留有餘地。”張四維道:“不留餘地不行啊。有前車之鑒:荊州知府趙謙就為了點蠅頭小利被人毒死了。”

聽見了八卦,李高來了興致,把他剛聽到的傳聞津津樂道:“有人說當時在場的隻有金學曾一個人。”張四維覺得這些蜜罐裏長大的王孫貴族頭腦簡單,趙謙貪墨,人贓俱在,金學曾有必要親自給他下毒嗎?把這些道理一說,李高也覺得果然不錯。

張四維說服了王崇古,把棉衣生意給了武清伯。對生意一竅不通、隻想著賺銀子的李高便尋思著找個人把這筆生意包出去。幾番打聽,在揚州經營布匹生意的邵大俠進到他的視線。之所以想到這個人,全因武清伯府上的管家錢生亮與他有一拜之交。

邵大俠身穿一件拱壁蘭顏色的八團緞直裰,手上拿著一把烏木扇骨的蘇樣尺八大撒扇,從一乘油絹圍簾大涼轎上下來。他接到錢生亮讓他火速進京、與武清伯商議要事的急函,便馬不停蹄趕了過來,尚不知武清伯要議何事。李偉將邵大俠引到客堂坐定,敘過茶後,便問他從哪裏來。邵大俠說:“從南京來。”李偉便問:“南京比起北京來,哪兒更繁華?”邵大俠道:“當然是南京。”

李偉穿著一身蟒服,卻以地道的農民姿勢蹲在椅子上,聞言頗有一些不信:“北京在天子腳下,為何繁華反倒不如南京?”邵大俠道:“南京是六朝故都,咱明朝的根基也在那裏,如今,天子雖然住在北京,但六部五府這些大衙門,北京有一套,南京也有一套。”一說這個,李偉想起了前幾天,官裏頭送來了幾條鰣魚,說是從南京用快船運來的,不禁讚道鰣魚味道好。邵大俠聽到這個,便說起自己這次來恰帶了些活的鰣魚,中午便要請武清伯去蘇州會館嚐鮮。

李偉的貪吃是出了名的,因此一請便至。裝璜考究的蘇州會館膳廳內,擺了一桌精美的鰣魚宴,邵大俠請李偉及李高入席。李偉夾了一筷子清蒸鰣魚送到口中,嚼了一口,立刻吐了出來,拉下臉來說:“邵大俠,你怎麽唬弄本老漢?”邵大俠愣了,李偉又道:“這哪是什麽鰣魚?鰣魚的味道臭臭的,你這條鰣魚,哪裏有一絲臭味?”

邵大俠一聽,哈哈大笑:“武清伯,你現在吃的是新鮮鰣魚。咱們江南應天府地麵上的漁民,把鰣魚從長江裏捕撈起來,再經運河長途運到北京上貢,路途上快則二十來天,慢則一個多月。這長時間,鰣魚極難存活。死一條,就趕緊從活水艙裏撿起來,放進另外艙裏用冰鎮著,即便這樣,也難免敗腐變味。最好的鰣魚由皇上享用,稍稍有點變味的,就賜給王侯大臣以及身邊的管事牌子們分享,年複一年,北京城中的王爺們,吃慣了變味兒的鰣魚,反而覺得新鮮的鰣魚不好吃了。”

來曆解釋清楚,李偉仍不滿意:“清蒸淡不拉嘰的,有啥吃頭?吃鰣魚,還是北京的好,油炸醬燜,又臭又香多好吃呀!”邵大俠心裏雖笑他不識貨,有焚琴煮鶴的心腸,口中卻應承道:“這叫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來,武清伯,咱敬你一杯酒。”

飯畢,三人換了一個地方喝茶,漸漸步入正題。北京城裏郝一標,揚州城裏邵大俠,人稱南北雙雄,都是富可敵國的人物,財產都超過了皇朝初年的沈萬山。而邵大俠當年能讓高拱複位,可見本事滲透了政壇,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又有人傳說,當年兩廣總督李延在廣西被人暗殺,邵大俠當時也正在廣西,江湖上盛傳,這事跟他有關。李高把從各處聽來的小道消息一一向他求證,想要滿足一下好奇心,見見這位奇俠廬山真麵目。邵大俠卻是一味謙遜,說自己既無本事,有幾個錢也都是結交了朋友,那些都是謠傳。李高咂嘴道:“窮要露,富要藏,這才是人間的至理。”

邵大俠道:“別拐彎抹角了,頌揚了我半天,到底需要我做些什麽?”

李偉忙製止了兒子的胡扯瞎問:“大俠都做些啥買賣?”

“布匹綢緞,珠寶頭麵首飾,鹽茶木材,凡是能賺錢的,我都做。”

李高道:“聽說你做得最好的,還是布匹綢緞。同北京的郝一標比,你們兩個誰強一點?”邵大俠道:“郝一標以綢緞為主,我以布匹為主。”李高道:“郝一標的綢緞品種花色齊全,你的呢?”邵大俠說:“說到布匹,隻要人間有的,我的店裏盡有,有鬆江府上海縣出產的標布、中機布、小布、漿紗布,嘉定縣出產的斜紋布、藥斑布、棋花布、紫花布、細布,紹興出產的葛布等等。”

李偉問:“哪種布最便宜?”

邵大俠說:“漿紗布,一匹隻值銀四五分。”

李偉朝向李高小聲說:“咱們要,就隻能要這漿紗布。”轉又問邵大俠:“這些布,邵員外的店裏都有?”邵大俠道:“有。”李高道:“咱要的份量多。”邵大俠問:“多少?”李高道:“二十萬匹。”邵大俠訝道:“這麽多?難道國舅爺放著簪纓貴胄不當,也想開布店了?”

李高瞄了父親一眼,斟酌著說:“非也。最近咱攬了一宗買賣。邵員外知道河中王司馬這個人嗎?”邵大俠低眉一想,問:“可是王祟古大人?”李高不無炫耀地說:“正是。王大人現在薊遼總督任上,他麾下有二十萬名兵士,他答應把今年冬天兵士的棉衣換裝這樁買賣,交給咱來做。”邵大俠點頭道:“這可是一樁大買賣。”李高道:“咱爹想把這二十萬套棉衣,交給邵員外來製作。你意如何?”

邵大俠想了一下,令人捉摸不定地一笑:“隻要武清伯與國舅爺看得起,邵某願效犬馬之勞。”李偉急道:“你可不能要價太貴。”李高在旁道:“爹,你就喜歡亂操心,邵員外這麽個會辦事的人,怎麽會貴呢!”李偉眉開眼笑:“既是這麽說,咱就放心了。”說著打了一個哈欠。李高瞅準機會,對他說:“爹,要不您先回家歇著,我再陪邵大俠聊會兒天。”

李高支走李偉,實在別有用意。在他看來,他爹是個老摳,不會結交人。做買賣的精打細算他不會,應酬所必需的吃喝嫖賭,他李高可樣樣精通。然而,令他詫異的是,凡是他能說上名來的紙醉金迷的地方,邵大俠無一不去過,早已感到不新鮮。李高顯擺心切,拿出最後一招,說要帶邵大俠找一家零碎嫁。邵大俠果然不曾聽說過。京城裏頭,有一些破落的大戶人家,主人公或貶或戮死了,剩下主母領著一幫女眷,迫於生計,偶爾開門接客,就叫零碎嫁。而除了富極了的大臣,紅透了的皇親,精透了的玩主,等閑人斷不會知道這些地方。他李高也是隻去過一次,就認識一家,但在邵大俠麵前,他得做出色色都玩膩了的樣子。

邵大俠笑道:“國舅爺如此美意,邵某敢不尊奉,隻是時間尚早,我們何不先去個地方耍耍。”

“去哪兒?”

邵大俠說:“李鐵嘴測字館。”李高也聽說京城裏有這麽個地方,但不信他,以為跟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一樣,是名不符實的貨色。天底下最臭的文章,就是翰林院裏寫出來的。太醫院的藥方,雖然吃不死人,但也醫不好人。這個李鐵嘴測字館,恐怕也鐵不到哪裏。邵大俠也不駁他,隻是說:“聽李鐵嘴信口雌黃,隻當是找樂子。”李高道:“既如此,咱們就繞一腿,先去測字館。”

天色黃昏。街上已是行人稀少。邵大俠走前一步,推開了測字館虛掩的門。

李鐵嘴請李高寫一字。李高略一沉思,便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帛”字。李鐵嘴把那個“帛”字拿過來端詳一番,又仔細看過李高,清咳一聲說道:“這位客官,必非常人。”

“何以見得?”

李鐵嘴道:“帛字乃皇頭帝腳,如果咱說得不錯,你是皇帝家中的人。”

話音剛落,驚訝之情已是擺在李高的臉上。李鐵嘴繼續言道:“帛字又與布連,布帛布帛,布為帛之母,帛為布之源。帛又與錢通,以錢易布。這位客官,日下正有一樁布帛交易。”李高急切地問:“做得成嗎?”李鐵嘴詭譎地一笑:“皇帝家中人,有什麽事做不成的。”

“帛乃皇頭帝腳,老先生所言極是,我也不寫了,就報這個‘乃’字兒。”邵大俠見“帛”字已經無甚可解,就接上了茬。

李鐵嘴凝神一想,笑道,“你這個客官,恕我直言,一輩子與功名無緣。乃加一捺就是‘及’字兒,然而你就差這一捺,所以終身不及第也。”

李高一口粗話嚷道:“你他媽算是猜對了。咱這老哥子,至今還是個白衣秀士哪,他不稀罕那個鳥功名。唔,咱再報個字兒你猜猜。”

李鐵嘴問:“什麽字兒?”

李高道:“春。”

李鐵嘴眼珠子一轉,問道:“春?客官為何要報這個字兒?”李高擠眉弄眼答道:“實不相瞞,咱們待會兒離開你這裏,就要去尋春了。”李鐵嘴道:“五陵少年,裘馬輕車,尋春無可厚非。”旋即話鋒一轉,一臉峻肅地說:“但是你這春字兒,可有些不吉利啊!秦頭太重,壓日無光。”李高問:“這是什麽意思?”李鐵嘴道:“點到為止,老夫就此收口了。”

李高仍一再追問,李鐵嘴卻噤了口,下麵就隻說些不鹹不淡的平常話。邵大俠見狀,掏了一碇銀子放在桌上,拉了李高出來。李高仍追問他李鐵嘴的話是什麽意思,邵大俠小聲回道:“秦頭指的是秦政,即秦始皇暴政也。如今給子粒田征稅,減少江南織造局用銀等等,不是秦政又是什麽?這秦頭一重,肯定就壓日無光。日是什麽,是皇上。如今的皇上,讓秦政壓著了。”李高這才豁然而悟,脫口說道:“咱明白了,當今之世,張居正權大欺主,咱外甥萬曆皇帝受製於他。這老家夥有兩下子,趕明兒,讓咱老爺子也來測一回。”說著歎一口氣,又道:“真不知道咱姐吃了什麽迷魂藥,竟那麽相信張居正。”

邵大俠不接腔,隻笑著問:“咱們現在是不是去崇文門外?”李高不解:“幹啥?”邵大俠道:“找那家零碎嫁哇。”李高一拍腦門子:“啊,看看,咱差點忘了。”李高朝轎夫一揮手,轎子抬進來,兩人登轎,李高令道:“起轎,到崇文門裏福馬巷。”

文華殿下午的經筵結束,講官與陪侍大臣們散去,殿內隻剩下朱翊鈞與馮保,李太後從帷幄中走出來。朱翊鈞離座,走到六折屏風前,在湖廣道職官表跟前站住,指著一個白牌說:“荊州知府的官還空著。”李太後道:“你這一說,我倒記起來了,前些時,荊州知府趙謙被毒死一案,不知查得怎麽樣了。”馮保說:“啟稟太後,外麵傳言很多,有人說是金學曾毒死了趙謙。”

“這屬實嗎?”

“依奴才看純屬是謠言。金學曾此人孤傲、正直,他又是朝廷派去的稅官,更何況趙謙的劣行已被他全盤掌握,他有何必要要親自下毒去毒死趙謙呢。”

李太後點頭:“說的有理。”

馮保看了一眼太後,尖細的聲音又響起:“奴才認為,嫁禍金學曾,這是一種金蟬脫殼之技。”李太後問:“那真正的金蟬又是誰呢?”馮保道:“這事有點麻煩。”他看太後臉上神情還好,便小心開口道:“外頭有些傳言,說毒死趙謙的人,是從京城去的,他的本意是毒死金學曾。”朱翊鈞問:“京城去的?查證了嗎?”馮保道:“這事兒若要認真查,也不難查出,但恐怕不能查。”

“為何?”

馮保道:“從一些蛛絲馬跡分析,這個案子可能與駙馬都尉許從成有關,有的甚至造謠說與武清伯也有關係。”

李太後斥道:“胡說!”馮保趕忙上前一步答:“奴才也覺得這是胡說。”

朱翊鈞問:“大伴,許從成為何要殺金學曾呢?”馮保道:“子粒田征稅,金學曾得罪了不少權貴。”李太後問:“馮公公,你剛才說的這些,是從哪兒聽到的?”馮保道:“張先生。他本來想把這個毒殺案查個水落石出,現在,他已把辦案官員從荊州撤了回來。他也是怕這件事追查下去,會牽扯到皇親國戚,如果是那樣,則處理不是,不處理也不是。”

李太後思索一會兒,頷首說道:“也好,反正趙謙是該死的人。馮公公,你告訴張先生,這荊州知府的空缺,趕快補上。”

邵大俠應武清伯大人之請到了北京的事,很快通過耳報神陳應風的口,讓馮保知道了。馮保特叮囑陳應風:“不要打草驚蛇,密切監視這個人。”

玉娘去香山燒香之前,張居正趕來與她見了一麵,送了些香燭之類,並讓李可陪同前往。交代完了事情,張居正沉默了一會兒,關心地問:“聽我夫人說,你有意離開積香廬?”

張居正站在她身後,聽見那些幹癟的話從自己口中說出來:“我承認,在兒女私情上我確實十分自私,若找一點借口,則是迫於官場的壓力。我總想,隨著萬曆新政的推行,這種壓力會漸漸消失,到了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將你迎娶進門,但未曾想到的是,這種壓力非但沒有減輕,反而變得愈加沉重。我怕見到你,但又怕失去你,我想愛你,但我又怕去愛你,所以,在這一點上我是有愧於你。”

說完這些話,張居正有一種感覺:雖然都是他的肺腑之言,但在玉娘熾熱的感情麵前,這些話什麽也不是。果然,他聽見玉娘說:“別說了,這些個陳詞濫調我已經聽夠了,毫無新意可言。我在變,你也在變,你變得越來越讓人琢磨不透,越來越冷漠,越來越老於世故。”玉娘的話句句都紮到張居正心裏,他隻好承認:“你罵得對,其實我從根子上就是這樣的人,從小到大,我從未讓自己的感情宣泄過,噴湧過,對此,我自己也十分無奈。今天天氣不錯,希望不要打攪了你的好心情。”在玉娘聽來,這些話客氣中帶著冷淡,自尊心令她答道:“我也是這麽想。”說完,她回身向馬車走去,把張居正獨自留在了原地。

邵大俠與李高各騎了一匹馬,跟了一群騎馬的仆役,往西直門方向而來。邵大俠聽說香山寺的簽很靈,可一直沒有機會前往,這次正好了此一樁心願。李高則是為女香客而來,期待著來上一段兒豔遇。兩人已走近城樓,李高一夾馬肚,飛馳出門。當他們剛奔出城門不遠,另有幾個人也騎馬跟上,頭前一匹馬上騎著的是陳應風,他馬鞭朝前一揮,命令手下:“跟上他們!”

玉娘點燃三柱香,拜過釋加牟尼佛,將線香小心翼翼地插進香爐。春花在一旁問道:“小姐,你許過願了嗎?”玉娘:“我始終許願,但我的願望一次次落空。”

殿內遊人眾多,一長溜蒲團上起起落落,盡是敬香的女眷。玉娘看到人太多,便對春花說:“咱們往後走吧。”三人繞過羅漢牆,從後麵出來。在觀音殿前,玉娘盯著庭間的香案出神。那裏,一對年輕夫婦在虔誠地敬香。春花輕輕地捅了一下她:“看到人家小兩口恩恩愛愛,羨慕了是不是?”玉娘說:“是的。但凡人間的真情我都羨慕。”春花道:“我相信你總有一天,也會美夢成真。張先生是個大官,所以他……”玉娘臉色一變:“別在我麵前提他。”

眾仆役一擁而上,架起玉娘就跑。劉樸急速奔上來,大喊:“誰敢無理!”這當兒,陳應風一行見狀亦大步跑來。仆役們一愣,停了下來,劉樸氣喘籲籲跑上來,斥道:“你們是何方毛賊,光天化日之下搶人,豈無王法?”李高在旁指揮道:“哪兒鑽出個醃臢貨來,敢管閑事,咱們走!”仆役們架著玉娘欲走。劉樸上前阻攔,李高伸手將劉樸往旁邊一撥,劉樸不甘示弱,就勢抓住李高的領口。老羞成怒的李高,狠命一掌推過去,劉樸猝不及防,跌了個仰八叉。一時間,寺裏頭的遊客都跑過來看熱鬧。陳應風見狀,一揮手命令手下:“上去。”

仆役們架著玉娘眼看就要出了寺門,番役們衝上來攔住他們的去路。陳應風道:“你們把這姑娘放下來。”仆役們偏不放。陳應風命令手下:“上!”眾番役搶步上前,與仆役們爭奪玉娘,番役們個個都會武藝,李高手下的仆役爭奪不過,玉娘被番役們奪回。李高一見玉娘被人奪走,便飛起一腳,從背後向陳應風踹來。陳應風聽得動靜,閃身躲過,也不及細看,側身抬腿掃去,李高被踢中,跌了個嘴啃泥。

邵大俠在大殿中禮佛,聞訊急速跑出來,看到李高倒在地上,欲上前相幫。李高手下的仆役銳聲高喊:“國舅爺受傷了。”陳應風手下一聽,頓時住了手,驚問:“誰是國舅爺?”仆役們把李高從地上扶起,指著他說:“他就是國舅爺。”

劉樸急匆匆走到玉娘跟前,焦急地問:“玉娘,你沒事吧。”本來準備報複的李高,一聽這名字愣住了,問劉樸:“她是玉娘?”劉樸道:“正是。”李高貪婪地盯了玉娘一眼,一跺腳說:“咱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