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紫禁城大內戲樓門口,定國公朱希孝、武清伯李偉、駙馬都尉許從成、定西侯蔣佑等一幹皇親國戚們魚貫而入。朱翊鈞在一幫太監的簇擁下走了進來,他一眼瞥見李偉,連忙上前親熱地喊了一聲:“外公。”李偉不安地搓著手,口中道:“皇上……”許從成一旁插話:“武清伯這麽多年,讓張居正整苦了。天下第一號皇親,倒要一天到晚賠小心。張居正雖然死了幾個月,武清伯還沒緩過氣兒來。”

一切似乎在風平浪靜中井然有序地進行。李太後不滿許從成的話多,多年來,一直如此。在許從成的臉上看不出什麽來,很少有人知道一場風暴正在蘊蓄中。許從成是總指揮,錦衣衛大帥朱希孝按照皇上旨意調了五營兵士,該控製的地方,全部控製住了。東廠那邊放了兩營錦衣衛,是由本就掛職錦衣衛的李高親自帶的兵。

馮保忙進忙出,忽聽得朱翊鈞喊了一聲:“大伴。”他聞聲走過來,朱翊鈞問他:“你還在忙什麽?”馮保恭順地答道:“奴才到後台去看看,戲子們化妝化完了沒有。”朱翊鈞道:“大伴,這幾天你太辛苦,現在你哪兒都不要去,就坐在朕旁邊,陪朕看戲。”馮保既受寵若驚又頗為驚訝,回道:“皇上,奴才手上雜事兒太多。”朱翊鈞道:“什麽雜事兒你都丟下,今晚上,你隻有一件事,看戲!”

外麵彎月如鉤,一隊隊錦衣衛兵士匆匆走過。馬蹄在街麵卵石上敲出火星。一匹大馬馳到軍營轅門前停下。李高躍下馬背,走進轅門,大廳裏已坐滿將校。李高帶領兵士包圍了東廠,派出一小校上前敲門,東廠番役隔著門問:“誰呀?”小校道:“錦衣衛指揮使史大人。”門大開,士兵一窩蜂擁了進去。

大幕拉開,鑼鼓絲竹聲起。一武生在台上高唱:

山東秦瓊來逃難

單人獨馬,夜奔到潼關

夜打登州府,楊令說我是反叛

多虧了張紫燕,夜至三更盜令箭

紅粉佳人,自刎在營盤

勒馬回頭看,楊令的人馬好似一群飛來雁

小校快開關

大王差我有公幹

武生唱做俱佳,贏得滿堂喝彩。李太後轉頭對陳太後讚賞道:“姐姐,這南京的戲班子,果然名不虛傳。”陳太後微笑道:“從南京請戲班子,是馮公公的主意吧,他立了大功。”許從成從鄰座兒探過頭來,對馮保說:“馮公公,這賣馬的秦瓊,這回又走到末路了。”馮保一笑:“戲文裏編的詞兒你還當真?”

馮保說著就起身,朱翊鈞一把扯住他,說:“大伴,你又要往哪兒去呀?”馮保道:“門外咋亂糟糟的,奴才出去瞧瞧。”朱翊鈞對他說:“朕說過了,你哪兒都不要去,安心坐在這兒看戲。”

東廠值房裏,徐爵正對陳應風說:“老陳,咱老爺這些時有些不順。張鯨那王八蛋過河拆橋,背著咱家老爺,在皇上那裏使絆子。”陳應風發狠道:“瞅個機會,咱們治治他。”

門“咣啷”一聲被推開。兩人來不及反應,早被錦衣衛兵士摁在地上。徐爵掙紮反抗,高叫:“你們要造反了?”李高一腳踏進來,沒好氣斥道:“徐爵,你他媽的好日子到頭了。本爺奉皇上密旨,前來捉拿你們。”

戲散場了。兩宮太後與朱翊鈞站在門口。太後們的暖轎抬來,朱翊鈞對身邊的馮保說:“大伴,你送兩位太後回宮安歇。”兩乘暖轎抬起。李太後在轎裏頭探頭說:“馮公公,從這兒到慈寧宮沒幾步路,你也累了,不要送了吧。”馮保堅持送她們回宮。

朱翊鈞、許從成、李偉、朱希孝等都坐在大內戲樓旁廂房裏麵。朱翊鈞張頭張腦地問外頭的情形,許從成告訴他,張鯨正在東華門口等著消息。一語未了,張鯨滿頭大汗跑了進來,興奮地說:“萬歲爺,國舅爺得手了。陳應風、徐爵、遊七等等,該抓的人都抓了。”朱翊鈞興奮地站起來道:“好,張鯨,朕現在就命你接替馮保,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下麵的戲,由你接著唱。”

馮保走到紫禁城東角門,早有一乘八人大轎等在那裏。一名小火者扛著“子”字時令牌,插在門旁的牌架上。馮保咕噥了一句:“都交子時了。今兒晚上的戲,多唱了兩折。”

他坐進轎子裏頭,忽然感到雙膝生冷,便揀了一塊鵝絨氈蓋了膝頭,又塞了一個枕墊到腰後頭。正想閉目養神,忽聽得有人拍轎門。馮保掀開轎簾一看,見是他的護衛班頭,看上去略顯緊張,小聲稟道:“老爺,小的瞧著這街麵,覺得有點不對勁。你看看,到處都是巡邏的軍士。”

馮保將腦袋伸出轎窗眯眼兒朝街邊一瞧,果見一隊持槍兵士匆匆走過,鋥亮的槍尖,在昏黃的燈火下閃著可怕的寒光。馮保道:“今兒個是重陽節,又有那麽多皇親前往大內看戲,為了安全,五城兵馬司多派士兵巡邏,也是情理中事。”班頭指著一隊走近的兵士說:“可是這些兵士,並不是五城兵馬司管轄的鋪兵。一看打扮就知道,他們是駐紮在德勝門外的京營兵士。”馮保也就納悶道:“京營兵士,沒有皇上的旨令,任何人都不得調動。這個時候既無匪警,又無火患,調京營兵士入城幹什麽?”班頭說:“是啊,小的也是這樣猜疑。”馮保心裏咯噔一下,嘴上說:“且不管這些,讓轎夫們走快點,咱們早點到家。”

大轎剛在轎廳裏落穩,早見管家張大受搶步上前拉開轎門,看到馮保穩穩地坐在裏頭,這才長籲一口氣,一邊扶馮保下轎,一邊說:“見到老爺,小的安心了。”馮保警惕地問他:“你有何不安心的?”張大受道:“啟稟老爺,徐爵出事了。”

馮保看看周圍,一聲不吭朝客廳走去。走進屋裏,才問張大受:“徐爵哪裏去了?”張大受告訴他:“聽說是在東廠,與陳應風一起被錦衣衛指揮使史彪帶走了。聽說進了北鎮撫司大牢。”馮保問:“出了這麽大的事,為何不早稟報?”張大受道:“小的發覺這些異常後,曾騎了一匹馬,想去紫禁城找你。可是在門口,被守門的兵士擋住不讓進,說今夜裏宮裏頭演戲,一應閑雜人等都不讓進。”馮保問:“你不是有進出大內的腰牌嗎,沒亮出來給他們看看?”張大受道:“亮了。他們說今夜,有什麽牌子都不讓進。”馮保又問:“你走的哪個門?”張大受道:“小的尋常都走玄武門,在那裏被擋後,咱又繞到東角門,也被擋了。”

馮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啊,還有這等事!”

馮保起身在廳堂橐橐走了幾步,突然把臉一冷,吩咐道:“備轎!”張大受跟在後麵:“這深更半夜的,老爺還去哪裏?”馮保道:“北鎮撫司。老夫親自去找找,咱就不相信,兩個大活人,轉眼間就叫閻王一筆勾了。”

馮保坐進轎子,張大受命打開大門,一下子愣住了:大門外頭,黑壓壓站滿了錦衣衛兵士。站在隊列前麵的兩個人,左邊是張鯨,右邊是李高。一見這架式,張大受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關門。一聲“快關門!”幾個雜役有的推門,有的抬門杠。馮保從轎子裏走出來,揮手斥道:“你們都退下。”

看到雜役都退到一邊,馮保振衣出門,走到張鯨跟前,盯著他冷冰冰地問:“張鯨,你要幹什麽?”張鯨高聲嚷道:“馮……爺,咱來傳旨。”聲音明顯底氣不足。馮保問:“旨呢?”語氣中那種不怒而威的神氣,讓張鯨打了個寒顫。他從身後一個小內侍手中拿過一個黃綾卷軸一晃說:“在這兒哪,馮保聽旨——”

馮保稍一遲疑,雙腿一彎跪了下去,聽得張鯨念道:

聖旨:馮保年事已高,心智漸昏。禦前辦事,屢不稱職。今免去司禮監掌印,即赴南京閑住。欽此。

張鯨讀罷,把聖旨一卷,重重搗在馮保手上。馮保全身如遭電擊,他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一邊說:“老夫當初提拔你,是狗屎迷了眼兒。”張鯨幹笑道:“馮爺,你年紀大了,到南京去享清福,有何不好?”馮保厲聲說道:“你這引誘聖君敗壞綱紀的奸佞,有何資格站在老夫麵前說話!”張鯨反擊說:“老公公,本監謹遵皇上之命前來傳旨,你對本監不敬,就是欺侮皇上。”馮保重重啐了一口罵道:“這聖旨還不是你騙出來的!”張鯨道:“老公公,本監沒有工夫聽你囉唆。你也看清了,咱身旁站的都是錦衣衛的兵士。皇上給他們的任務,就是護送你到通州張家灣碼頭,那裏早為你備下了一隻官船,送你到南京。”

馮保看了看眼前這些虎視眈眈的兵士,吩咐身邊的張大受:“去,到客廳裏為老夫支下琴來。”

府中一應侍役近百名都跪在客廳裏,一個個都嚇得麵如土色。

客廳裏琴已架好,馮保坐下來,輕輕一撥琴弦,溫潤的琴音如掠過柳梢的紫燕。馮保眯眼四下裏一瞧,問:“香呢?”張大受噙著淚水答:“小的忘點了。”急忙搬過宣德鶴香爐,尋了府中珍藏的烏斯藏貢香點上。馮保吸了吸鼻子,聞著令人興奮的異香,又問:“蘭芷呢,怎不見她?”蘭芷忙從人縫兒裏擠出來斂衽行禮,淒然說道:“奴婢在。”馮保瞧著她眼圈兒紅紅的,笑道:“死別尚不可悲,生離又算什麽,把你那眼淚擦擦吧。”

蘭芷拭了拭眼角兒,眼淚卻越拭越多。

馮保問:“蘭芷,上次老夫教你的《四時樂》,還記得嗎?”蘭芷的聲音顫抖著說:“記得。”馮保點點頭道:“好,老夫現在撫琴,你就唱這支曲子。”

馮保又命張大把所有的宮燈都滅掉,隻點一支蠟燭。本是燈火通明一片璀燦的馮府,突然變得漆黑一團。守候在馮保府大門外的張鯨與李高心下一驚。李高正欲發令讓兵士們衝進去看看,此時屋內傳出了琴聲。

馮保撫琴,蘭芷淒淒涼涼唱了起來:

看穿世事,

靜養潛修,

暑往寒來春複秋,

百歲光陰不我留。

寄身清流,

泛一扁舟;

安排臥榻,

天地悠遊。

尋什麽名山勝景,

登什麽舞榭歌樓;

道什麽閑愁萬斛,

琴棋書畫消長晝;

說什麽封侯拜相,

漁樵耕讀過春秋。

看江山無邊落木蕭蕭下,

學高人南窗倨坐傲王侯。

回頭看,名利場上多少癡迷客,

擾擾攘攘,可歎無止休。

直羨他,野草溪邊老釣翁,

踏月歸來,卻道天涼好個秋。

一曲奏罷,幾案上那一支煢煢獨照的蠟燭已是燃去大半。馮保雙手按著琴幾怔忡半天,既不抬頭,也不說話。百十名仆役跪在地上,全都木偶似的。馮保緩緩站起身來,對張大受說:“下頭的人,都跟了老夫多年,你好生安排一些銀兩散給他們,讓他們各自謀生去。”府中不知是誰掩抑不住帶頭放了聲兒,頓時間,馮府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已是呼天搶地哭成一片。

馮保從袖筒裏摸出手巾,替蘭芷揩了揩臉道:“蘭芷,老夫教你《四時樂》這支曲兒,先前你怎麽唱,都覺得不對味兒,今夜裏,你總算唱出情性兒來了。”

“老爺!”

隨著這一聲尖叫,蘭芷丟了手中的雲板,一下子跪到地上失聲痛哭起來。馮保再也不管她,而是猛地轉身,雙手操起那具古琴狠命朝地上一摜。琴碎了,蠟燭火苗竄了一下,也倏然熄滅。馮保朝紫禁城方向跪下,輕聲說道:“太後,老夫此去江南,恐骸骨難歸,隻能在這裏向您道別了。”

往日掛在門頭上顯赫異常的“馮府”牌匾,被扔在地上任人踐踏。一大群太監與官員進進出出,院子裏堆滿了箱籠和各種雜物。清理財物的官員有的在打算盤,有的在登記造冊,一片忙亂。

兩列東廠番役刀槍明亮,簇擁著一乘八人抬大轎在大門外停下。張鯨穿一身嶄新的小蟒朝天的袍服走下轎來。門口一守值太監提著嗓子喊了一句:“掌印太監張公公到——”聽到喊聲,院子裏所有忙碌的人都一齊停止手中的活計,站了起來。

張鯨背著手,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走了進來,看到大家愣怔著,一笑問道:“都站著幹什麽,該幹什麽幹什麽。”一太監上前答:“張爺,聽說您來,大家都不敢坐了。”張鯨坐到太監搬來的椅子上,問:“抄馮保家,有多少天了?”太監答道:“二十九天了。”張鯨又抗著臉問:“這些物件兒還沒登記完?再給你們三天時間,一定要登記完。”小太監說:“東西太多了。咱們輪班,日夜都不敢休息,才清點出一多半來。能不能寬限……”張鯨叱道:“一天也不能寬限。你聽著,這不是本爺的意思,是皇上的旨意!”小太監連忙跪在地上,高聲奏道:“奴才遵旨。”

天下大變了。雒遵、韓揖、吳中行、趙用賢每人官升一級,均穿上了四品官袍,分別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走進了翰林院和刑部衙門的大門。

一隻烏鴉聒噪著掠過院子上空。李太後抬頭看看天空,問身邊的容兒:“馮公公這些時怎麽不見了?”容兒麵露驚恐:“奴婢不知。”李太後注視著她問:“你們似乎有什麽瞞著我?說,你瞞了我什麽?”容兒這才跪下奏道:“太後娘娘,皇上下旨免了馮公公司禮監掌印太監職務。皇上說,馮公公貪得無厭,依仗手中權力,大肆聚斂錢財。馮公公已被貶到南京去了。”

李太後聞言,急趕到乾清宮質問朱翊鈞:“他是你的大伴,從小將你帶大,你怎麽能這樣寡情寡義?”朱翊鈞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請母後息怒,兒早有所聞,馮保貪墨成性,為除國蠹,兒才下決心棄私情而秉公義,兒下令抄了馮保的家,其結果令兒大吃一驚。”朱翊鈞從袖籠裏抽出一份秘折,雙手遞上說:“這是馮保家中被抄財物的清單,請母後過目。”

財產清單如下:

白米二百四十二萬六千零四石。

黃米十二萬壹一千三百零二石。

祖母綠寶珠盈寸者三十一顆,不及寸者五十七顆。

翡翠兩匣,計九百四十九件。

其他各色美玉飾品十五箱,計六千九百六十七件。

各色古琴一百三十六張。

各色古董二千八百二十九件。

唐宋元等前朝貴重字畫七百四十三幅,其中包括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唐懷素《食魚帖》以及南唐李後主所書《心經》等極品。

各類精瓷九千六百八十八件。

京城私宅三處,鋪房五處,計房屋四百一十二間;滄州府治房產一處,保定府治房產兩處,共計房屋二百七十六間。

滄州、大名、真定、保定等府及大興、昌平等縣田契二十七張,共計田產一千零五頃六畝二分。

李太後看罷這份清單,怪道:“通州倉大得可以跑馬,一個倉也隻能裝三十萬石糧食,馮保這二百多萬石白米,該要多大的地方裝載?再說,他有多大個肚子,家裏要屯積這麽多的白米?”朱翊鈞道:“前些時張鯨向兒稟奏,說馮保家中抄出多少多少白米,又抄出多少多少黃米,兒聽了,也像母後這樣產生了疑問。經張鯨解釋,兒才知曉白米指的是白銀,黃米指的是黃金,一石就是一兩。別看貪官們一個個錢窟窿眼裏翻跟鬥,卻偏要躲開金銀字樣,弄些隱語替代。”李太後白了臉:“馮保家中,怎麽可能有這麽多的黃金白銀?”朱翊鈞道:“這清單在母後手上,而且東西除了房產和地產搬不動,其餘的都已盡數兒搬進了大內。兒已下旨,讓供用庫的奴才們一樣樣登記入庫。母後,您要是不相信您可以自己去看看。”

李太後仍不相信馮保會弄到這麽多錢。朱翊鈞竭力讓她相信,張居正的親信將大把大把的銀子往馮保那兒送,給張居正送禮,更是車載驢馱。聽到把張居正也牽連進去,李太後更是執意不信:張先生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官員貪墨。他臨死前還不忘懲處腐敗官員。這樣的首輔,怎麽可能自己貪墨!朱翊鈞嘴角掛上一縷冷笑:“得了,張居正的那種高風亮節是做給別人看的。事實上,一手捉貪官,一手接賄銀的人,曆史上並不少見。因此,兒已下定決心,再頒一道諭旨:抄張居正的家!”

李太後騰地一下站起來,幾乎忘情地嚷道:“你不要忘了,張先生是你的先生,如果沒有他輔佐你開創萬曆新政,你哪裏會有今天!”

朱翊鈞惡狠狠地說:“張先生教兒的許多話,兒都記憶模糊,但有一句話兒永遠不會忘記。他說,當一代明主,切不可有婦人之仁!”

內閣院內大廳的長條凳上,坐滿了候見的官員。一位年老的身著三品官服的官員看見一位拄著拐杖走進來的年輕官員,上前問他道:“請問你貴姓?”年輕官員說:“敝姓鄒。”年老官員看著他,問:“你,你可是?”年輕官員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鄒元標。”年老官員一聽,激動地說:“你就是萬曆六年最後遭到廷杖的鄒元標?壯士呀壯士!”

在座官員都紛紛圍上來,年老官員自報家門:“敝姓邱,叫邱橓。”鄒元標聽了也棄了拐杖拱手道:“啊,你就是鼎鼎大名的清官邱大人,晚輩素仰大人的高風亮節。”邱橓道:“你不必過獎,邱某不喜戴這些高帽。隻是這把老骨頭,越老越硬。”

圍觀的官員紛紛議論。

“朝廷把這樣的清官、清流都請回來,皇上真是英明哪!”

“張居正十年來廢黜的官員,已是啟用了大半。”

值日官從裏頭走出來大聲喊道:“邱橓、鄒元標,首輔有請。”

邱橓和瘸腿的鄒元標走進來,張四維起身相迎,行過揖見之禮,二人坐下。邱橓道:“承蒙首輔大人召見,隻是不知有何教誨。”

邱橓此番複職,皇上特下恩旨,晉升他為三品刑部右侍郎,鄒元標被安排到都察院當監察禦史,張四維告訴他們,皇上有旨,命他們二人和新近擔任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太監的張鯨一起,立刻啟程前往湖廣荊州府,抄張居正的家。

邱橓稍稍一愣,旋即說:“老夫此回蒙皇上恩召進京複官,雖然時間不長,也聽到一些關於張居正的傳聞。他與馮保沆瀣一氣,馮保貪墨如此之巨,他也清白不到哪裏去。首輔大人,承蒙你轉告皇上,這趟差,老夫一定辦好。”張四維聽了滿意地說:“皇上要的就是這句話。鄒元標,你怎麽一言不發?”

鄒元標在一旁蹙眉道:“首輔大人,這趟差,卑職恐難勝任。”張四維一愣,忙問:“這是為何?”鄒元標道:“卑職認為張居正雖然在奪情一事上留下誹議,但他推行的萬曆新政,的確卓有成效。無論是朝廷社稷,還是天下老百姓,都實實在在得到了好處。”邱橓瞪大了眼睛,指著他的腿道:“鄒元標,你不要忘了,是張居正打斷你的雙腿!”鄒元標說:“邱大人如此說,卑職就更不能去了。我不能讓人譏刺我公報私仇。”

張四維臉拉得老長,斥道:“鄒元標,你怎能如此說話?”鄒元標隻是說:“首輔大人,馮保是貪官,不錯。但據此類推,說張居正也是貪官,豈不是指鹿為馬?”說罷,憤然起身,一瘸一瘸地走了。

走出內閣的鄒元標來到張府門前,跪倒在地:“首輔大人,人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而今的大明盛世就將斷送在你忠心輔佐的萬曆皇帝手上。”說完,他淚如泉湧。

夕陽慘淡,田野蕭瑟。一個驛卒乘快馬奔馳而來。馬蹄踏過的落葉,在地上打旋。

驛卒在湖廣撫台衙前下馬,值班師爺迎上前問:“哪裏來的?”驛卒道:“內閣有秘件給撫台大人,六百裏加急從北京送來。”

師爺進門,向周顯謨呈上信劄,低聲說:“東翁,是首輔張四維的密信。”周顯謨拆開信,讀完後,抬頭對師爺說:“還有七八天他們就到了,迅速派人,把張居正的家先行查封。”

張文明府廳堂正中牆上,懸掛著朱翊鈞手書賜給張居正的大匾“汝為舟揖”。張敬修與張懋修在廳堂靜坐。他們聽到了一些來自京城的消息,知道這些時候風聲很緊,他們的父親生前重用的人都遭革職,馮公公也被貶往南京孝陵種菜。這局勢下一步還會怎樣發展,真是令人擔憂。父親柄國十年,推行萬曆新政,得罪人太多。他一死,反對派就紛紛出籠了。尤其是張四維,此人心機太深,他們認為,他們的父親被他騙了。

忽聽大門被擂得山響。門役跑進來,慌慌忙忙地說:“大公子,外頭來了很多官軍。”張老太太已經聽到了聲音,滿麵焦容出現在門口,問怎麽回事,張敬修道:“奶奶,你別管。不會有什麽大事,這兒有我們呢。”他指示仆人:“快扶老太太回屋歇著。”

門役打開大門,張敬修與張懋修兩人出門一看,隻見廣場上人頭湧動,張府已被荷槍執刀的官兵圍得水泄不通。周顯謨從人群中踱出,對他們說:“奉皇上旨意,抄沒你家財產。你家所有的人,現在立刻離開這座府邸。”張敬修上前求道:“我奶奶年近八十,哪經得起折騰。”周顯謨板著臉道:“張大公子,恕本官皇命在身,不徇私情,限半個時辰內,你家所有人都離開。記住,不準隨身夾帶任何東西,一個銅板都不準帶。否則,別責怪本官不客氣。”

“等等。”顧氏走出門來,指著周顯謨說:“曾幾何時,首輔大人的靈柩回歸,你率從官員出城迎接,哭得死去活來。如今不過半年,你又惡似閻王。”周顯謨當眾受辱,惱羞成怒,跺腳吼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你們都給我衝進去。把屋裏的人,一個個給我轟出來。”官兵一窩蜂湧進大門,頓時,張大學士府內亂作一團。

張府四周,布滿了守值的軍士。兩位皂役提了一桶漿糊,將一個蓋了荊州府衙關防的大封條貼在朱漆大門上。官兵將張府親屬家眷及一應仆役六七十人押至一幢破屋前,一位小校高喊:“都進去,快!”眾軍士對張府中人推推搡搡。張敬修等扶著奶奶趙太夫人,張懋修等扶著母親,惶惶地走進黑洞洞的大門。等張府家人全部進去,大門被關上,周顯謨親自落鎖。

七八天過去了。空屋中,張老太太奄奄一息,躺在亂草堆上,張敬修掙紮著給她喂水。而張懋修爬到顧氏身邊,從袖籠裏掏出半塊燒餅,遞給顧氏。顧氏推開兒子的手,同樣氣息奄奄地說:“留著吧,我一個婦道人家死了也就這麽回事,可你們得設法活下去。”

張敬修拖著哭腔的聲音陡然響起來:“大哥,你快來。”張懋修急忙過去,張敬修抱著自己的外甥,孩子的身體拚命地抽搐。有人將水端來,張敬修給他喂水,但孩子已咬緊牙關,瞪著雙眼死去。張敬修哭嚎著奔向門口,晃動著鐵門喊道:“來人哪,你們這幫殺人不眨眼的,快放我們出去。”而屋外沒有聲音。張懋修抓住他的手,悲憤地喃喃道:“哥哥,這會兒沒有人會聽咱們的。都已經餓死了十幾口人了,那狼心狗肺的周顯謨,他是想把我們張家全給滅了。不行,咱們得想辦法,一定得想辦法。”

門忽然被打開,有人喊道:“你們兩個跟我走一趟。周大人要見你們。”張敬修和張懋修對視了一下,跟著衛兵走出了門。堂屋廊下,他們看見:十七具男女老幼屍體一字兒排開。張敬修與張懋修站在跟前,淚流滿麵。

邱橓與張鯨在周顯謨的帶領下走了進來。周顯謨用手指了指張敬修:“你過來,這是皇上派來的欽差,刑部右侍郎邱大人,東廠提督張公公。”張敬修問:“欽差來幹什麽的?”邱橓的目光刻毒又含笑地看著他:“抄沒你家財物。”張敬修冷冷道:“還兼著逼死人命?”邱橓蹦起老高:“你血口噴人。”張敬修指了指房廊前的屍體:“你們看看,已經死了十七口了。”張鯨道:“那是你們罪有應得。”張懋修想起奶奶和母親,求道:“求你們給點吃的吧。”張鯨說:“等把事情弄清楚了,我自然會給你們發放食物,別忘了,我張鯨是屬菩薩的。心地再沒有人比我更善良的了。”

張居正府中抄沒財物已清點完畢,隻有黃金六千兩、白銀十萬兩、水田三處,共計四千畝。另各類首飾七百餘件,古董字畫二百餘件。邱橓和張鯨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這怎麽行,這些財物連馮保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到。若是報上去,皇上絕對不相信。皇上覺得,張居正的家產應超過馮保。”邱橓以為是周大人走露了風聲,讓張家人及時轉移了財產,周顯謨嚇得臉色煞白,連忙辯解:“邱大人,下官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做這種事。你也看到,因下官處置迅速,還使得張府餓死了十七口人。”

張鯨發愁的是:張居正隻有這點家產,若公布出來,張居正豈不成了清官?因此,他讓周顯謨想想辦法,湊個整數出來。邱橓仍不死心,建議回府衙提審張敬修。

兩廂站滿手持水火棍的皂役,張敬修被兩名公差踉踉蹌蹌推了進來,當堂跪下。邱橓一拍驚堂木,厲聲斥問:“張敬修,你知罪否?”張敬修問:“我何罪之有?”邱橓厲聲道:“說,你把家中財產藏匿何處?”張敬修說:“我家所有財產,均被你們抄沒。”邱橓抖抖手中清單:“你家就隻這點東西?鬼都不信!”張敬修含淚道:“我父親柄國十年,以清介自律,從沒有劣跡穢行。唯此蒼天可鑒,皇上也應該知道。”

邱橓一聲冷笑:“不愧是孝子,到這個時候還為你父親辯護,來人!”眾皂役一齊頓響水火棍,吼道:“在!”邱橓道:“打他三十大棍。”

四名皂役上前,把張敬修掀翻在地,揚起水火棍重重擊下。張敬修咬著牙,一聲不吭。隨著棍子重重地起落,張敬修昏厥過去。一皂役提來一桶水將他潑醒。兩皂役上前扶著他重新跪起。邱橓又問:“張敬修,你還嘴硬否?”張敬修指著他,用嘶啞的聲音竭力喊道:“邱侍郎,你們不要汙蔑忠良,可憐我父親屍骨未寒……”邱橓聽不下去,大喊一聲:“放肆!有人揭發你藏匿錢物,鐵證如山!”張敬修道:“我藏在哪裏了,你邱侍郎說出來。”邱橓對張鯨說:“張公公,你念一念。”

張鯨從護書中拿出一張紙,念道:“為躲避欽差追查,今將家中錢物分散各處藏匿。計有:致仕工部尚書李義河家中藏匿白銀四十萬兩;致仕刑部尚書王之誥家中藏匿三十萬兩;致仕都察院右都禦史王篆家中藏匿白銀三十萬兩,共合計一百萬兩。”邱橓滿意地看著下麵,道:“張敬修,鐵證如山,你還敢抵賴?你今日在這張紙上畫押,本官放你一馬。若敢抗拒,罪加三等。”張敬修隻是說:“邱侍郎,你為了向皇上邀功請賞,不惜無中生有,捏造罪名陷害忠良,你的良心讓狗吃了。”

邱橓又一次惱羞成怒,讓皂役上前,用排夾猛夾張敬修的雙手。張敬修慘叫一聲,十指鮮血淋漓,再次昏死過去。邱橓親自下堂,拿起張敬修的右手食指,在那張“罪狀”上劃押。

夜深人靜。荊州府衙牢房昏迷的張敬修蘇醒過來,艱難地脫下身上穿著的白夏布內衫,借著昏黃的燈光,咬破食指,在衫衣上寫下血書。一皂役緊張地四下觀望,低聲說:“大公子,你快一點。”張敬修把寫滿字的長衫疊起來,從牢門柵欄裏遞出,急切地說:“壯士,多謝你舍命相幫,萬望你把這血書盡快送到北京,交到工部尚書潘季訓手上。”

看著皂役走遠,張敬修把黑色的孝服撕成長條擰成繩子,吊在房梁上,他踩在小桌上,抻了抻布繩,含淚說:“父親,兒子不孝,追隨您來了。”

春三月,早朝。

朱翊鈞在禦幄中就座。眾侍拱衛,大臣環列。三聲鞭響。朱翊鈞問:“眾卿有事奏否?”潘季訓閃身出列,伏地跪奏:“臣工部尚書潘季訓有事稟奏。”朱翊鈞道:“請講!”潘季訓拿出張敬修的血書,雙手呈上道:“請皇上過目。”

朱翊鈞皺緊了眉問:“是什麽?”

潘季訓道:“是張居正的大兒子,原禮部主事張敬修所寫血書。臣得知,因欽差大臣邱橓與司禮太監張鯨嚴刑逼供,張敬修不堪受辱,於半月前在荊州大牢懸梁自盡。”

朱翊鈞聽了,半晌無話,不置可否。大臣中,不少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太監上前拿過張敬修血書,雙手呈至禦前。朱翊鈞抖開血衫,看見上麵寫著:

邱侍郎,你這個活閻王,今天麵審敬修,屈誣先父在首輔任上貪墨兩百萬兩白銀,不知先父自曆官以來,清介之聲,傳播海內。現家中財物盡抄,遠不及數,邱侍郎要我誣陷李義河、王之誥、王篆三家代藏賄銀一百萬兩,並說從則已,不從則奏天命行事。恐嚇之言,令人膽喪。嗟此三家,皆因先父而遭連累,若又再遭此橫禍,則我張家一門之禍,又殃及三家矣。今幽囚大牢,風雨蕭條,青草鳴蛙,實助予之悲悼耳。故告之天地神明,決心一死而洗冤情。嗟乎,予於此時,寸心已死。先父在朝,惟思顧命自重,以身殉國。奈何屍骨未寒,滅門之禍橫天飛來。今敬修齧指寫下此帖,送各位當道過目。勿謂敬修為匹夫小節,而甘作偷生之計也。

有便,請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張四維,今張家事已完結矣,願他輔助聖明天子於億萬年也!

看完最後一行,朱翊鈞將血衫擲到地上,兩眼瞪著潘季訓,斥道:“這血衫你自何處得來?”潘季訓道:“張敬修自盡之前,托人將血書送到臣家中。”朱翊鈞指著他道:“朕下令抄沒張居正家產,天下百姓,朝中臣工莫不稱善。你卻暗中與張家勾結,聽信匪言,替其鳴冤,你究竟居心何在?”潘季訓叩頭道:“皇上,臣以為邱橓奉天命行事並無過錯,但他不應該自作主張,嚴刑逼供,構陷忠良。”

一直在旁焦灼不安的張四維,這時插話道:“潘大人,你怎能聽信一麵之詞,在這丹墀之下,對皇上不敬。”潘季訓含淚道:“張閣老,你當了張居正五年的助手,應該知道,張居正推行萬曆新政,可謂曆盡艱辛。”話未說完,朱翊鈞便打斷了他:“胡說八道,扠下去!”四名錦衣衛聞言上前,將跪在地上的潘季訓架出金台。

此情之下,金台內死一般的寂靜。忽然,在靠近大門邊離禦座最遠的地方,又響起一聲大喊:“皇上,微臣也有話說。”朱翊鈞抬起眼睛搜尋,隻見一個人一瘸一拐走近丹墀,伏地跪下。朱翊鈞問:“你是誰?”來者說:“都察院監察禦史鄒元標。”

一聽到這個名字,朱翊鈞的臉拉得老長,冷冷地問:“你要說什麽?”鄒元標挺身回答:“微臣想為張居正說幾句話。”朱翊鈞說:“當年你為了反對張居正奪情,被朕下旨打斷了你的腿,難道你好了傷疤忘了痛?”鄒元標沉痛地陳情道:“皇上,當年臣反對張居正奪情,是出於公心;今日替張居正說幾句公道話,也是出於公心。張居正柄國十年,功在社稷,福在蒼生。如今如此對他,公理何在,天道何在!”

朱翊鈞氣得渾身打顫,聲嘶力竭吼道:“混賬,你這酸秀才,來人,給我拖出去。”又是四個錦衣衛上前,把鄒元標倒拖出去。鄒元標掙紮著高喊:“皇上,萬曆新政不能變,否則,大明江山危在旦夕!”聽著這喊聲,朱翊鈞霍地站起,咬牙切齒罵道:“大膽鄒元標,狂妄至極!這次,朕再打斷你一條腿。”

眾官聞言一片驚愕。張四維審時度勢,跪下奏道:“請皇上息怒,對潘季訓、鄒元標格外開恩!”

皇上退朝後,人們仍站在原地,等候對兩人的處理意見。他們等了很久、很久,方有一位太監走出金台,對著參加例朝的所有官員銳聲說道:

聖旨:工部尚書潘季訓輕信匪言,侮謾皇上,勒令致仕,回籍閑居;都察院監察禦史鄒元標妄論國事,忠奸不分,蔑視皇權,今削職為民,永不敘用。在此一並告知,張居正任首輔十年,欺皇上年幼,威權自用,收受賄賂,結黨營私。治國雖有小功,難掩巨過。今褫奪所封上柱國,太師爵位,文忠公諡號,家產盡行充公。念其老母年屆八旬,特留水田五百畝,予以贍養。自此日起,所有臣工,有膽敢為張居正鳴不平者,嚴懲不貸。欽此!

由萬曆皇帝親自主持的這一次聲勢浩大的抄家,迫使張居正的大兒子張敬修懸梁自盡,三兒子懋修投井不死,落下終生殘廢,其他子女及弟弟張居謙等一應親屬全都充軍邊鄙之地。但是,財產方麵,抄查的結果,卻令朱翊鈞大失所望……

一裏多長的神道,兩旁的石人石馬都被推倒砸碎。一座孤零零的墳頭,荒草離離。一座小轎在墳包前停下,轎夫對著轎內喊道:“娘子,到地方了。”一位已不年輕卻姿容絕代的女子走下轎,看了看滿地的殘碑斷碣,傷感地問:“這就是張先生的墳墓?”轎夫擦了擦頭上的汗珠,答道:“是啊,去年,張首輔的靈柩從北京運回來,在這裏安葬的時候,是何等的榮耀。九月份為他舉行下葬儀式,參加的官員有上千人。這墳是北京工部派官員來督修的,那規模勢派,直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咋舌。如今都毀了。神道鋪著的石板,也都撬起來砸碎了,墳地四周的圍牆全被推倒,守墳的幾間房子也拆了。墳包原來高三丈,遵皇上的旨意,也削去了兩丈。你看,如今它矮趴趴的樣子,同我們鄉下草民的墳頭有什麽兩樣?可憐哪!”轎夫歎息著,從轎子裏拿下一隻蓋著青袱的竹籃和一隻布囊,辭別而去。

玉娘重新回到墓碑前麵,打著火鐮將那卷詩燒掉。一邊燒,一邊夢囈般的喃喃自語:“先生,你的詩,奴婢一直牢記心頭,‘落日千山風浩**,金戈鐵馬楚狂人,虞姬伴我輕生死,一回執手一陽春。’當初讀到這首詩,奴婢心中就有不祥之兆。先生啊,你位極人臣,有能力拯救大明江山,為何就不能拯救你自己?一如法師說你精於治國,疏於防身,不幸被他言中。先生啊先生,項羽兵敗垓下,到死都有虞姬相伴。如今,你在這裏躺了整整一年,玉娘才來看你。你將奴婢比作虞姬,奴婢不配呀!”

被焚燒的詩稿在欲圓未圓的月華下,變成了一隻隻哀婉低回的灰蝴蝶。看著它們旋轉、蹁躚、破碎、沉落,玉娘拭了拭淚,撫著墓碑,又輕聲說道:“先生,奴婢這次來看你,就再也不會同你分開。”玉娘說著,又從布囊裏取出那張琵琶。她剛要麵對墓碑席地而坐,忽聽得什麽地方傳來窸窸窣窣腳步聲。玉娘驚問:“誰?”側麵樹林裏,一身青衫的金學曾噙著淚水回答:“我。”

金學曾踱到跟前,與玉娘麵對麵站著,拱手一揖,道:“姑娘,我叫金學曾。數年前與你在大隆福寺見過一麵,沒想到在這裏又與你重逢。”玉娘點頭,淒然道:“奴家早知道你的名字,首輔生前對你十分器重。”金學曾苦笑一下,黑暗中可以感受到他的雙眸灼灼生光。

玉娘問他:“金大人你為何也來這裏?”金學曾道:“同你一樣,也是特地趕來祭奠首輔。”

“你從哪裏來?”

“杭州。”

“啊,你比奴家走得更遠,奴家從揚州來。”玉娘說罷淒然一笑,又對著墳包說道:“先生,你睜開眼睛看看,終於有一個官員來看你了。”

金學曾搖搖頭,糾正說:“玉娘,在下並非官員。在下萬曆九年就回家守製了。官場齷齪,原也不值一提。玉娘,首輔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你千裏迢迢趕來祭奠,他必定陶陶然,欣欣然,對著這中天朗月,滿滿地浮一大白。”

玉娘沒有作答。她重新拿起那張琵琶,輕輕撥了一下,清脆的弦音在靜夜裏傳得很遠很遠,然後淒切地唱了起來:

奴家今日吊先生,

淚眼兒迷離,心兒愁悵悵。

不用說生前顯赫死後孤淒,

不必歎人妖不分世態炎涼,

先生既是火鳳凰,又何必

在這塵囂濁世爭短長?

先生啊,夢中見你頭飛雪,

夢中見你鬢如霜。

鳳凰在、天空毀,

鳳凰去、國有殤。

先生啊,隻道人間不可住,

奴家且隨你,

黃泉路上訴衷腸……

唱到最後一句,玉娘已是泣不成聲。她扔下琵琶,將先前已在墓碑前放好的那把酒壺抓到手上,猛力啜吸了幾口。金學曾的心往下一沉,猛然喊了一聲:“玉娘!”玉娘將酒壺朝荒草間扔了,搖搖晃晃站起來,踉蹌幾步,又靠著墳包半躺了下來,目光格外淒迷又美麗,她看著金學曾說:“金先生,奴家要跟著張先生去了。”金學曾驚慌地嚷道:“怎麽,你喝了鴆酒?”說話間毒性已發作,玉娘嘴中噴出鮮血,她拚著最後力氣對金學曾說:“求,求你,在這墳、墳包旁,挖個坑兒,將、將奴家,埋、埋下,奴家要陪、陪張、張……”

玉娘慢慢閉上了那一雙美麗的眼睛。金學曾欲哭無淚。他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替玉娘揩幹淨嘴角的血跡。

不知何處的草叢中,一隻紡織娘正在低聲地吟唱。金學曾站起來,對著黑暗的穹窿高喊:“蒼天哪,你睜開眼睛看看,一個拯救了大明江山的偉大功臣,卻隻有一個小女子與他生死相依……”

由於萬曆皇帝對張居正進行了最殘酷的清算,導致萬曆新政中途夭折。勢豪大戶反攻倒算,天下百姓重陷絕境,由此大明王朝又走上死氣沉沉的末路。半個多世紀後,即崇禎十三年,明思宗朱由檢麵對土崩魚爛的江山社稷,感歎“板**之後,而念老臣;播遷之餘,而思耆俊。”於是下詔,為張居正徹底平反,重新尊為國師,然而這一切為時已晚。四年以後(1644),建國二百七十七年的明朝終於被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起義軍摧毀,崇禎皇帝吊死在紫禁城後的煤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