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王篆騎著馬,身後跟著一隊槍兵。徐爵快馬而來,高喊:“王大人!”待王篆勒住馬,徐爵壓低聲音告訴他,首輔今日要去羊尾巴胡同參加公祭,馮公公要王篆趕緊去堵住他。並說,這是皇上的旨意,他家老爺親自堵武清伯去了,分不開身,並且,事不宜遲,要他趕快去。

張居正的大轎剛抬出東華門,王篆便飛馬而來,在大轎前縱身下馬,阻攔他去羊尾巴胡同,並告訴他是皇上的旨意。張居正卻皺眉道:“參加童立本的公祭,我早已通知禮部,如果現在突然改變了行程,別人會怎麽看?”王篆勸他道:“大人,皇上下旨其中必有原由,您要三思啊!”張居正卻執意不聽,王篆隻好把李可拉到一邊,讓他多繞幾個彎子,盡量拖延時間。李可不解為何,王篆低聲告訴他:“為了首輔的安全!”

童立本的棺材停在小院,桂兒、老鄭穿著孝服站在棺材旁邊,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兒也被抬到棺材跟前,他頭紮白布條,驚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人群裏三層外三層擠得水泄不通,胡同兩邊站了不少觀望的孩子。紀有功站到板凳上讓大家安靜,宣布禮部儀製司主事童立本之公祭開始。鬧哄哄的胡同頓時安靜下來。禮部左侍郎王顯爵走前一步,對著棺材深深三鞠躬,從袖籠中摸出幾張紙,高聲念道:

八月十四日,故禮部儀製司主事童公之喪,禮部左侍郎王顯爵為文以祭曰:童公立本,字吉祥,廣東番禺人氏。幼入庠序,飽讀詩書。二十七歲得中舉人,嘉靖三十二年會試進士。初補知縣,繼升州同,後調禮部,榮膺主事。列籍二十餘年,不逢迎、不談諂、不唯上;宦海生涯之中,有正聲、有廉節、有操守。壬申七月,因胡椒蘇木折俸,舉家生計陷入絕境。公既兩袖清風,又不肯告困於強梗。遂借三尺白綾,斷然了卻殘生。嗚呼嗚呼,本是淵衷靜默之臣,頓作懸梁枵腹之鬼。屍身未寒,訛言踵至。人議公愚,予為辯之;人議公拙,予為直之;人議公險,予為申之……

王顯爵吟誦至此,竟自哽咽起來,在場眾官員莫不為之動容。同時,人群中有人悄悄議論:

“王大人如此善待部屬,童立本九泉之下,必定深感欣慰。”

“為胡椒蘇木折俸而死,死得真冤哪!”

也有人說,“要是王大人平常稍加恩典,童大人也不至落此下場。”

柴兒沒來由地興奮起來,見這麽多人一起抹眼淚,便覺得好玩,嚷道:“爹!”很快,人們都聞到了奇臭。柴兒以為自己拉屎了,嗚地哭起來。

聞到臭味,王顯爵頓覺一陣惡心,他縮著鼻子把祭文念下去:

嗚呼童公,六品清官,蕭然寒士;宕落閑曹,類同布衣。看裘馬輕狂之客,歌筵永日;裙屐風流之輩,競夜銷魂。公卻衣不求新,食不裹腹。兒瘸兩腿,妾眇一目。五尺微命,一匹瘦驢。本是朝廷之命官,竟成帝鄉之餓殍。卸下官袍而自盡,掛起蘇木而懸梁。請問誰之過耶,誰之罪耶……

念到這裏,王顯爵已是聲嘶力竭,捶胸頓足。紀有功高喊:“誰之罪,務必追查清楚!”雒遵嚷道:“是啊,我輩朝廷命官,豈能成為涸轍之魚,砧上之肉。”正群情激昂,蓄勢待發,突然不知是誰殺豬似的嚎了一聲:“不好了,失火了。”一股濃煙先從胡同口的紙人紙馬處竄起,接著冒出火光。人群朝胡同口外擁去,另有一些人朝胡同口裏擠過來。陳應風在這些人群中,擠得特別賣勁。

火苗從胡同口竄來。風助火勢,小院內所有紙紮布做的冥器都燃燒起來,人群大亂。王顯爵大聲疾呼:“大家不要慌,趕快弄水來,把火澆滅!”此時已沒有人聽他的,洶湧的人流把他擠倒在地。紀有功與魏廷山使出吃奶的力氣把王顯爵從地上拽起來。

胡同口被圍觀的市民堵住,官員們爭相逃命,火比有腳的人跑得更快。不消片刻,胡同裏已是一片火海。烈火躥上房,整個胡同都在烈焰之中,逃命的官員個個慌不擇路。王顯爵被紀有功、王典吏架起,但一次次嚇得癱倒在地。逃命的官員竟紛紛從王顯爵身上踐踏而過,他被踩得鼻青臉腫遍體鱗傷,虧得紀有功等禮部幾位官吏拚盡全力把王顯爵護住,扶掖著倉惶逃遁。

小院內,桂兒緊緊護著柴兒,驚恐地望著眾人不知所措。院內眾人向外跑去,被魏廷山擋住吼道:“都不要跑,跟我一起救火!”官員根本不聽他的,恰在這時,擱棺材的凳子腿兒被燒斷,棺材倒了。一個下等官員跑來對魏廷山道:“魏大人,逃吧!”魏廷山一個耳光打去,罵道:“你看看,百姓人家的房子都起火了,身為朝廷命官,焉有逃跑之理!”挨了耳光的下等官員捂著臉,腳下像踩著輪子一般溜了。魏廷山頂著烈焰跑進童家拎出一桶水來,潑向一位渾身是火躺在地上**的年老官員。

王篆跑來衝著魏廷山喊道:“大人趕緊走吧,要不就出不去了。”魏廷山說:“你別管我,你趕緊把桂兒與柴兒帶走。”王篆答應一聲,奔向桂兒與柴兒。突然房塌了,柱子帶著火焰砸向柴兒,柴兒頓時葬身火海。桂兒大喊:“柴兒!”她欲衝向火海,王篆跑來緊緊抱住桂兒。桂兒依舊大喊:“放開我,我要我的兒子。”王篆說:“夫人你再不走,連你的命也沒了。”桂兒掙紮著大喊:“讓我去吧,你就讓我去死吧!”說著,她已掙脫開王篆的手,複又衝入火海,房塌了,她被掩埋在火焰中。王篆與魏廷山望著桂兒被活活燒死。

數百名救火的軍士尚在現場撲救火災。張居正匆匆從大轎中走出來。挨著牆根,白布單子蓋著一排排被燒焦的屍首。王篆被熏得一臉烏黑,跑過來稟道:“首輔大人,卑職趕過來時,這胡同裏,簡直成了火葬場。”

張居正問:“損失如何?”

王篆說:“初步統計,這場大火燒死官員六人,圍觀及住戶民眾二十四人,燒毀民房一百八十七間,踩傷燒傷的人也是數以百計。童立本的棺材被燒壞,他的傻兒子和他的侍妾都被燒死。”

張居正讓姚曠通知工部尚書朱衡,讓他盡快從工部掌管的工料場中,撥出一些材料來,一定要在天寒之前,幫助這裏的老百姓重新把房子蓋起來。另外,還要通知戶部王國光,今冬用於賑災的物資,馬上分撥一些給這裏的災民。

接著,張居正問王篆王顯爵在哪裏,王篆說:“聽說已回到家裏,嚇得魂不附體。”又問:“魏廷山呢?”王篆說:“他燒得傷勢不輕,他一連從火堆搶出了六個人,煙熏火燎暈倒過去,兵士用水把他澆醒了,他仍不肯走,堅持要和兵士們一起救火,他的胡子被燒光了,臉上盡是大水泡。”張居正歎道:“魏廷山這個人,與王顯爵不可同日而語。”王篆說:“楊博、葛守禮等老臣,都稱讚魏廷山是一條漢子。”張居正問:“魏廷山現在何處?”王篆說已將他送回家中,張居正讓姚曠派人通知太醫,去魏廷山家為他療治燒傷。

朱翊鈞寫好“萬曆新政”四個字,轉頭問旁邊的李太後:“母後,這幾個字你滿意嗎?”李太後讚道:“寫得不錯,這幾個月,鈞兒的字長進很大。”朱翊鈞說:“母後既然滿意,兒想把它送給一個人。”李太後問:“誰?”朱翊鈞說:“張先生。”李太後微笑道:“兒想要當一代英主,的確得仰賴張先生,依我看,這幾個字送給他,極好!”

朱翊鈞孩子氣地一笑:“母後既然同意,兒還有一個請求。”李太後說:“請講!”朱翊鈞抓起書案上的空竹:“現在兒想玩玩這個。”李太後笑道:“好,娘準你玩半個時辰。”

朱翊鈞與候在門邊上的孫海、客用一起來到院子裏,把空竹朝空中一拋,但接不住,空竹滾落在地。朱翊鈞有些泄氣。站在一邊的孫海撿起空竹遞給朱翊鈞,告訴他:“萬歲爺,玩這玩藝兒,得有耐心。”

李太後看著窗外玩空竹的朱翊鈞,對容兒笑道:“說是當了皇上,其實還是個孩子。”容兒說:“萬歲爺玩空竹,還不得要領。”李太後站起來,同容兒一起走到院裏去,讓孫海把空竹拿過來。孫海遞上空竹,李太後又從朱翊鈞手中拿過扯杆,說:“咱來試試。”

李太後拋起空竹,也接不住,笑著說:“我看張先生玩得那麽嫻熟,以為不難,卻沒想到真還不容易。”朱翊鈞說:“張先生上次給我講課,說了老子的一句話,現在想起來,同這玩空竹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句話是:治大國如烹小鮮。”李太後說:“張先生學孔聖人,寓教於樂。”

母子正其樂融融間,馮保走進院子稟道:“啟稟太後娘娘,啟稟萬歲爺,出大事了。羊尾巴胡同在為童立本舉行公祭之時,突然發生了火災,死傷人數不詳。”李太後氣道:“都是王顯爵與魏廷山兩人出的餿主意,這公祭本來就不該搞。”馮保說:“太後所言極是。”

李太後看胡椒蘇木折俸的風波越鬧越大了,總覺得張先生處理這件事,有些心慈手軟。馮保說:“老奴猜想張先生的心思,是投鼠忌器。打擊高拱的餘黨,他怕人家說他公報私仇。”李太後想張居正畢竟與高拱共事多年,處理太厲麵上不好看,於是讓朱翊鈞立刻下旨,嚴查參加公祭的官員,並派錦衣衛將王顯爵與魏廷山兩人抓起來送進詔獄。

廳房裏,王顯爵披頭散發,又哭又鬧,身邊圍滿了家眷。王顯爵嚷道:“火,火,你們看著我幹什麽,快去救火,快去,快去啊!”王夫人拿一碗湯藥:“老爺,你受了驚嚇,快把這碗藥喝下去。”王顯爵伸手藥碗打翻在地:“我不喝你這毒藥。”說罷,推開眾人,跑向後院。他光著腳,發瘋似的跑來後院,家人亦在後麵追來。王顯爵跑到一口水井前,向下探望。他的影子在水中漸漸變大,似乎聽到了自己變異的聲音:“你該當何罪!”王顯爵絕望地縱身一跳,深深的水井傳出沉悶的響聲。

府內傳來一片哭聲。錦衣衛兵士急馳而來,滾鞍下馬,把府邸團團圍住。小校上前敲門,高喊開門,開門的管家臉上掛著淚痕。兵士們一擁而進。水井旁放著一乘涼床,上麵躺了一個人,用白被單蓋住。小校問:“王顯爵在哪兒?”管家說:“啟稟兵爺,咱家老爺他尋了短見。”

小校走上前掀開被單,頓時愣住。院內又響起撕肝裂肺的哭聲。

魏廷山頭上纏滿繃帶躺在**,夫人坐在一旁流淚。魏廷山含淚道:“太慘了!那些人竟然被活活燒死了!有的被活活踩死了!我真的不敢再回想,這都是我的錯啊!我不該聽從王顯爵的,不該在這個時候搞什麽公祭。”魏夫人勸道:“老爺別多想了,你該安心養傷!”

管家進來稟報:“夫人,太醫院的太醫,前來給老爺療傷。”

夫人問:“太醫?是皇上派來的?”管家說:“不是皇上,太醫是奉首輔之命。”夫人說:“那快請太醫進來吧!”魏廷山卻不讓太醫進來,並說:“事到如今,我治好了傷,又有什麽用?”

院子一片喧嘩,錦衣衛兵士破門而入,小校逮住一位家仆,問:“你家老爺呢?”家仆說不知道,挨了小校一個耳光。兵士散開,正欲搜索,管家跑出來,大喊一聲:“慢!這位兵爺,怎敢私闖魏府?”小校說:“咱們奉聖旨,前來抓捕魏廷山。”管家大驚:“奉旨抓捕?我家老爺犯了什麽法?”小校說:“他犯什麽法關我屁事,我的任務是抓人,弟兄們,給我搜!”

門內傳出一聲厲喝:“不用搜了!”眾人一齊朝門口望去,隻見魏廷山在夫人的攙扶下,一步一步走了出來。魏廷山問:“你說是皇上有旨,要抓我?”小校說:“是!”魏廷山說:“恐怕不是皇上吧?”小校說:“是皇上。”魏廷山狂笑道:“你們都聽著,欲置我於死地者,張居正也!今天,我終於有機會進一次大明王朝的詔獄了。”

管家帶頭,所有家人都跪了下來,魏廷山對眾人道:“誰也不得流淚,大家記住,我魏廷山並未觸犯大明典律,隻因我多年跟隨高拱,所以被人視為奸黨,官場險惡、明爭暗鬥,本來就充滿著腥風血雨,我充其量是爭名奪利的一個祭品。”說完,他對小校道:“走吧!”

金學曾帶著護衛及查賬吏目策馬而來,下馬衝禮部護衛道:“戶部主事金學曾奉部堂大人之命,前來查封禮部賬目。”紀有功出門道:“怎麽又是你?”金學曾說:“戶部左司郎王顯爵因利用公祭煽動鬧事,已被皇上下旨捉拿,現已投井畏罪自殺,你難道還想幫他隱瞞罪責嗎?”紀有功無奈一揮手,禮部護衛閃到一邊,他帶著眾人大踏步進入禮部。

這場火災燒死那麽多人,令張居正痛心無比。從工部撥來的賑災物資一時還無法運到,很多人隻能露宿街頭。在督促王篆盡快督辦的同時,張居正覺得這場火災燒得有些蹊蹺。雖說京城秋燥,連狗鼻子都幹得流血,那些布紮紙糊的冥器,濺上一個火星子,立刻就有燎原之勢,但早上王篆攔住他不讓去羊尾巴胡同,又恰是馮保傳的旨,這實在值得探究。馮保也許知道羊尾巴胡同會發生火災?想著這些煩心的事,他發現自己踱步到了積香廬門口。

積香廬後院,玉娘在丫環春花與秋月陪侍下,腳踩著滿地的落葉,仰頭注視著天空,天空中落葉飄飄灑灑,似蝴蝶紛飛。玉娘數道:“葉子落了,接著該是冬天了,自上次與張大人相見,已過去了四十三天。”春花和秋月自作聰明地說:“小姐,張大人一定很忙,要不他不會總是讓姚曠過來看你。男人都是這樣,在功名與女人中間,他們絕不會選擇女人。”玉娘說:“我根本沒想過讓任何人來選擇我,在這樣的日子,能有滿院的秋色陪伴,暢吸著這透涼的空氣,我心足矣!”

身後傳來張居正的聲音:“說得好,但說得並不全對。”玉娘回頭,春花道:“大人,剛才我們還在提起你呢!玉娘正在惦記你呢!”玉娘嗔道:“去!多嘴的丫頭!”秋月揶揄道:“我們不光是多嘴,這會兒人恐怕都是多餘的,我們該走了。”說完,衝玉娘擠擠眼,與春花歡笑著跑去。

玉娘問張居正:“大人,您今天怎麽得空來這兒了?”張居正把今天羊尾巴胡同發生火災,眾官員和百姓死於非命的事說給玉娘聽。這正觸動了玉娘的傷心,不禁歎道:“人的性命本來就如同芥草,不堪一擊!”又想起一事:“聽姚曠說,綁我的那個匪徒已經招供。”張居正說:“是的!你確實是代我受過!他是受大內邱得用的指使,才將你綁走的,目的是想換章大郎不死。邱得用現在已被皇上貶逐回籍,目前你已經沒有了危險。”玉娘高興地說:“這麽說,我可以走出這積香廬了。我想上街遊玩,我想在河灘上奔跑,我想呼吸外麵的空氣。”張居正問:“你不想皈依佛門了?”玉娘微笑著說:“師太說得對,我的俗念未了,怎麽能帶著思念去守著那清燈佛影。”張居正笑:“你是自由的,從今往後不會有人再來糾纏你了,你可以去逛什刹海、聽戲文、看雜耍,你想去哪兒隻要跟姚曠說一聲,我就會派人陪你前往。”玉娘道:“我不想讓人陪,有春花秋月就行!”

張居正回頭看著落日。玉娘怕他有急事要走,留他道:“大人要是不介意,是否能多呆一會兒,我想親自下廚為你做幾個菜。”她知道張居正愛的是淮揚風味,有意露一手。張居正本怕她勞累,看她情真意切,便答應下來。玉娘高興地說:“你先在此轉轉,我與春花秋月為你準備晚餐。”

屋裏忙成一團,玉娘切著菜,春花秋月各自忙著。張居正也不肯閑著,正挽著袖口往爐膛裏添著火,好不熱鬧。玉娘見他笨手笨腳的樣子,樂了:“你還說你以前燒過火,要我說你這雙手除了拿筆就從來就沒有拈過柴火。”張居正說:“你小瞧人,我一會兒把火挑大了,該怎麽說?”春花道:“你把火挑大了,玉娘就嫁給你,給你當小的。”玉娘嗔道:“死丫頭!再胡說八道,我就打爛你的嘴!”張居正微笑:“我可沒有福氣娶玉娘過門,再說了也沒人願意跟我這麽一個一天到晚不著家的官僚過日子。”

正說著,姚曠進來了:“喲!你們真有本事,把張大人弄到這兒給你們燒火來了。”他對張居正說有急事稟報:“皇上下旨給錦衣衛,要將王顯爵與魏廷山兩人逮入詔獄。錦衣衛出動時,王顯爵已在家中畏罪自殺,魏廷山現在已經逮入了詔獄。”張居正急道:“皇上怎麽能下這樣的聖旨?”姚曠說:“聽說,這是李太後的意思。”張居正吩咐:“備轎!我現在就回大內,請皇上緊急召見。”說罷,匆匆向大門口走去。姚曠勸他道:“首輔,天色已晚,你回到大內,皇上也不見得就會召見你,再說你一走,玉娘這頓飯不就白做了?”張居正回頭看著玉娘。玉娘眼中含著失望,但仍說:“你去吧!飯什麽時候吃不都一樣!以後有的是機會。”張居正猶豫了,他緩緩走近玉娘並拉住她的手道:“算了,不去了!差那麽一會兒天塌不下來。”

七八盤精致的菜肴擺在桌上。玉娘解下圍裙交給春花,衝著張居正說:“大人,請入席。”張居正入席,玉娘坐在下首相陪。張居正看這些菜,色、香俱全,說味道一定很好。玉娘親自執壺,讓張居正品嚐。

樓外傳來匆促的馬蹄聲。眾人納罕:“這麽晚了,又有什麽人來?”春花說出去看看,剛推開門,遊七便站在門口。他稟道:“老爺,我從徐爵口中得知,馮公公想秘密處死魏廷山。”張居正口中說著真是豈有此理,讓遊七先下去,他一會兒就來。他向玉娘抱歉地說:“玉娘,你看我真沒這口福,這麽一桌美味佳肴,隻能留給你獨自品嚐了!”

玉娘含情道:“大人!”張居正看著她的眼睛,玉娘說:“聽說你的家人都已來到京城?”張居正點點頭:“我有六個孩子,全靠夫人將他們拉扯長大,其實我早已習慣了那種日子。”玉娘問:“哪種日子?那種獨自一人守著空房的日子?”張居正說:“是的,這種日子已經陪伴了我多年,我沒有勇氣去改變它,也不想改變它。”

張居正出門很久了,玉娘仍站在原地,眼中含淚。

張居正走下台階,看著那匹尚在噴鼻的馬問遊七:“這是你騎來的馬?”遊七說:“是的。”張居正讓把馬鞭拿來。遊七遞過馬鞭,張居正騎上馬背,遊七問:“老爺,你要去哪裏?”張居正說:“我去找馮保。”遊七阻止他道:“不行,你不能一個人去。”張居正說:“來不及了!”說完策馬而去。

馮保府門前,張居正翻身下馬。王篆早已接到遊七的口信,已騎馬趕來。與門役交談了兩句,稟他道:“首輔,馮公公不在家裏。說是在東廠衙門裏頭。”兩人重新上馬去東廠,並轡而行。張居正說今晚一定要找到馮保,為的是救魏廷山一條命。

東廠廨房是馮保的地盤,他深信在這裏談話最安全,因此,將林從龍請到這裏,拿出一隻小金佛,是宋朝宮中舊物,聽說林從龍信佛,特特送給他。

魏廷山如今被關押在林從龍所管轄的北鎮撫司大牢,馮保對他說:“王顯爵、魏廷山是高拱的哼哈二將,兩宮太後和皇上,對高拱可是恨之入骨,特別是高拱被解職以後,他的手下親信依然在京城裏頭興風作浪,太後與皇上深為憂慮。鳥無頭不飛,魏廷山與王顯爵兩個,就是這幫鬧事官員的頭,王顯爵已經死了,剩下這魏廷山,如果讓他活著,終究是個禍害。”林從龍聽了說:“既是這樣,皇上與太後何不給他賜死?”

馮保道:“皇上不能下這道旨。”

林從龍問:“為什麽?”

馮保說:“魏廷山並沒有犯死罪啊!”

馮保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林從龍雖覺為難,但終於答應下來。馮保送他出來,拱手而別。林從龍正欲上馬,忽見張居正與王篆策馬而來,避讓不及,隻得硬著頭皮拱手一揖:“北鎮撫司都督林從龍見過首輔大人。”

張居正問:“你在這兒幹嗎?”馮保搶著回答:“林大人外出吃酒,順道到這兒喝杯茶解酒。”張居正問:“林從龍,你的酒醒了嗎?”林從龍答道:“醒了。”張居正說:“醒了就記住我的話,魏廷山現關在你那兒,若是有人敢動他半根毫毛,我絕不饒你。”

林從龍一愣,隨之答應:“是!”馮保板著臉,說:“林大人,這裏沒你的事兒,你回去吧,記住我的話,三天後我聽消息。”林從龍又答了一聲:“是。”跨馬而去。

馮保問張居正怎麽突然來了,張居正讓他找個地方單獨說話,馮保便讓人把死囚牢打開一間。

死牢裏破席土炕,一片陰森。張居正問馮保:“羊尾巴胡同的火是怎麽燒起來的?”馮保道:“這事兒你問我,我問誰去?你當時還在羊尾巴胡同,而我都沒離開皇宮一步!”張居正又問:“你找林從龍來這兒談些什麽?”馮保說:“我跟你說過了,他是來這兒要一杯茶喝喝,怎麽著,難道我們倆的私房話,都得要向首輔大人交代?”張居正道:“你別裝了!你是想利用他秘密除死魏廷山。”

馮保不置可否,隻是說:“這個魏廷山給你找的麻煩還少嗎?”張居正說:“盡管他與我誓不兩立,但他是朝廷難得的人才,所以我要保他。”馮保道:“你保他,就是保衛高拱的死黨。”張居正說:“我不怕你往我頭上扣帽子,我的腰杆直得很!”馮保怒道:“好啊!你看看我,我的腰杆難道塌了?沒塌!你要是想跟我作對,那你就來吧!告訴你,時至今日你都沒有明白你這個首輔是怎麽得來的!你這個首輔又該做些什麽。”張居正說:“多謝馮公公的提醒!我明白得很!否則我還真不明白我該做些什麽。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想做的就是阻止你對魏廷山下手。”

魏廷山被兩獄卒帶進來。鎖頭倨傲地問他:“魏大人,你知道這是個什麽地方嗎?”接著,指給他看:這是拶指頭的,兩頭一拉,十根指頭就夾斷了;這是老虎凳,把人往這凳上一擱,兩頭翹起。魏廷山麵不改色地說:“少囉唆,我既落到你們這幫小人手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鎖頭皮笑肉不笑,說道:“好,魏大人英雄,小的奉命專程來教訓教訓你。”

刑手拿起拶子,把魏廷山雙手夾住。鎖頭揮手,魏廷山發出一陣慘叫。鎖頭說:“魏大人,手指頭舒坦不舒坦?”魏廷山揮汗罵道:“你們這些小人!”

突然,門被推開,林從龍領著張居正、王篆進來。魏廷山喘著粗氣怒視張居正。林從龍命令道:“還不趕快給魏大人撤刑!”鎖頭匆忙上前去掉刑具。魏廷山看著張居正:“你別裝了,你想做什麽就盡管來吧!”張居正並未答話,他回身衝林從龍道:“把他帶回牢房。”

王篆與林從龍站在門外。獄室內,張居正親自為他端上一杯水:“魏大人,你受委屈了。”魏廷山不理,隻是說:“你一邊將我關進詔獄,一邊又來賣乖,你到底想幹嗎?”張居正道:“我隻想跟你坐下來,推心置腹地談一談。”魏廷山道:“如果不是羊尾巴胡同這場大火,我們所有參加公祭的官員將到紫禁城向皇上請願,倘若那樣,我就不會是這樣!現在你完全可以利用這場大火,讓三法司讞審,定我一個死罪。”

張居正說:“並不見得!”

魏廷山轉頭,歎氣道:“這場火燒死了那麽多官員與無辜百姓,我也深感不安。因此,對於自己的生與死,早已在所不計了。”張居正雙眼注視著他:“你不會死,皇上對你一直很器重!你為官多年,清廉自守,有操節,敢擔當,是難得的好官。”魏廷山嗬嗬笑了一陣:“你給臨死的人大唱讚歌,是不是覺得心裏很舒坦?”張居正道:“魏大人,你要我怎樣說話,你才肯相信呢?”魏廷山道:“你不是要將高拱的餘黨一網打盡麽?”張居正說:“我什麽時候說過要清除高拱的餘黨?”

張居正告訴他,皇上關於實行京察的聖諭說得清清楚楚,吏治腐敗是嘉靖朝以來積累下的痼疾,再不整飭,大明王朝就會倒塌。然而魏廷山卻認為,從種種跡象來看,所要整治的對象不過是高拱的門生故舊而已。張居正認為這裏麵誤解太深。

這裏沒有外人,他對魏廷山透露了一個秘密:“你知道李延是怎麽死的?”

從現場來看,他不是自縊,而是被人勒死的,是誰要殺死他呢?很可能是那些在李延身上得過很多好處的人。並且,李延死後,從他的行李中搜出了一本賬薄,上麵詳細地記錄了他給京城一些當道官員送禮的細目。這賬本就在張居正手上。賬本上顯示:王顯爵收了李延送來的五千兩銀子,而魏廷山分文未取。

張居正對魏廷山說:“我如果把這本賬簿送呈皇上,高拱的門生親信早就人去樓空,還用得著我挖空心思來搞這個京察嗎?我與高拱沒有私人恩怨,他信任並重用的人,有貪官,更有循吏,你魏廷山,就是一個難得的循吏!”

魏廷山心裏軟了下來,半晌說:“承蒙首輔誇獎!一切都成為過去,現在我隻能為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公祭童立本,我是發起人,因此這場火災我難辭其咎。”張居正推心置腹地對他說:“你組織公祭並沒有觸犯刑律,問題就出在那一場大火。”魏廷山點頭:“對這場大火,我一直心存疑惑。”張居正說:“我跟你的想法一樣!你看到了什麽?”魏廷山道:“我親眼看到東廠的奸細遍布各個角落。”張居正問他:“真的?”魏廷山鄭重道:“我敢用我的人頭擔保。”張居正壓低了聲音:“魏大人,為你的性命著想,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向外露任何口風,你知道,馮公公既是大內總管,又兼著東廠提督,他可不願意有人抓住他的什麽把柄,特別是你。”

張居正很晚才回到家,一進門,他愣住了:廳堂正中擺著茶點,顧氏帶著他的兒子們站了起來。張居正道:“這麽晚了,為什麽還不睡?”允修上前拉他手道:“爹,我不想走嘛!”張居正詫異道:“怎麽,你們要走?”顧氏說:“明天一早的船,孩子們怕太早會打攪你,所以想就此跟你道個別。”張居正揮手:“坐,都坐下!”說著隨家人一起坐下。

張居正苦笑道:“你們來京兩個多月,我都沒能像這樣跟你們好好地坐下一聚!你們怎麽都不說話,難道你們真的跟我無話可說嗎?”允修道:“爹,不是這樣,我們很崇敬你。”張居正含淚道:“我需要的不是崇敬,一個人如果僅僅剩下了所謂的崇敬,那就太可悲了!”顧氏說:“老爺!你千萬不能這麽自責,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錦衣玉食,妻妾老小和和樂樂,與世無爭;另一種是深入簡出,埋頭苦幹,以八尺之軀匡扶社稷,獻身朝廷。老爺您就屬於後者。”張居正道:“如果我還有來生,我既不想成為前者,也不想成為後者,我隻想一家老小粗茶淡飯,日出而耕,日落而棲,過平常人的日子。”

說完,他起身走向允修和嗣修:“來,讓爹抱抱你們。”兩個兒子緊緊摟住他,臉貼臉。顧氏含淚注視他們。

門外傳來馬車聲,張居正驚醒,躍下床走向窗口時,正看見顧氏將允修抱上車。允修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回頭看到了窗口張居正的身影。張居正衝他微微一笑。允修上車,馬車離去。張居正久久地目送著他們,半晌他回頭,發現屋內已被顧氏收拾得異常整潔。官袍、官帽、玉帶整齊地排放著,旁邊是一張便箋:

來京兩月,見你鎮日操勞,無暇顧及自身安康,建議你能將玉娘納為侍妾,不知你意下如何?

張居正看罷,將便箋揉成一團扔進竹簍。

張居正值房中,六部大臣,包括王國光、王之誥、楊博、葛守禮、朱衡等人坐在大廳內。張居正坐在正中,問:“諸位還有什麽想說的?”

楊博說:“該說的我們在給皇上的奏本上都已闡明,魏廷山雖是高拱一手提拔的吏部左侍郎,但他為官清廉,政績卓著,是難得的棟梁之才。更何況公祭之事主要策劃人是王顯爵,所以我們請求首輔大人能網開一麵,請求皇上赦免魏廷山。”

張居正道:“諸位大人放心,我定盡力而為!”

眾人離去。王國光走到門口,返身道:“叔大,其實這事並不是皇上的本意,對嗎?”張居正道:“我懇求你不要再加以猜測!”王國光苦笑道:“其實你已經回答我了,告辭!”張居正目送他們離去。姚曠上前道:“大人,這麽多人為魏廷山求情,您應該三思啊!”張居正歎道:“我又何嚐不想保護魏廷山。”說著,王篆挑簾兒進來,姚曠退了出去。王篆對他說:“按首輔的意思調查,羊尾巴胡同的大火,的確是東廠的奸細所為。”張居正問:“你有確鑿證據?”王篆說:“有!”張居正咬牙道:“這個馮保,真是蛇蠍心腸啊!”

馮保躺在搖椅上,兩個丫環在給他捏腳,春月兒站在一旁唱曲:

萬疊雲山,千重煙火,

音書縱有憑誰寄?

恨縈牽,愁堆積,

天,天不管人憔悴……

馮保叫道:“好,春月兒,你這北調唱出味兒來了。”

突然,張居正出現在客廳門口。春月兒見有人來,收了唱口。馮保閉著眼,叫道:“春月兒,唱呀!”張居正已走到馮保跟前,春月兒說:“大老爺,來客人了。”馮保睜開眼,見張居正臉色鐵青站在跟前,身子一挺驚道:“張先生,你怎麽突然來了?”張居正朝春月兒一指:“你們都退下。”

客廳裏隻剩下馮保與張居正兩人。馮保問:“張先生,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張居正說:“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馮保又問:“做什麽?”張居正說:“你指使東廠手下,到羊尾巴胡同放火。”馮保道:“張先生這是說哪裏話,又是誰在你麵前亂嚼舌頭根子了。”張居正說:“馮公公,你不要遮掩了,我已經掌握了東廠放火的鐵證!”

馮保眼睛一閉,說:“是嗎?”

張居正怒不可遏,斥道:“你知道,這場大火葬送了多少無辜的生命嗎?你這樣做,無異於謀殺。馮公公,你讓我痛心!”

馮保坐了起來,眯著眼睛看了他一陣,才說:“張先生,你方才對老夫的指責,我豈止是痛心,我是寒心哪!京城這麽多官員反對你的胡椒蘇木折俸,更反對你的京察,明槍也好,暗箭也好,天天都把你當靶子。太後與皇上,當初對你何等信任,就因為鬧事的官員多了,弄得他們也對你將信將疑。這一點,難道你張先生沒有察覺嗎?說嚴重一點,你張先生現在是坐在火山口上,隨時隨地,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險。王顯爵、魏廷山糾聚那麽多官員為童立本公祭,這是向你示威,如果任他們胡鬧,他們說不準會抬著棺材到紫禁城來示威,這種後果,你不害怕嗎?”

張居正點頭道:“這麽說,這把火確實你是授意讓東廠密探放的?”馮保說:“我信佛,平時連一隻螞蟻都不敢踩,我會幹此等下作的事情嗎?我隻是說這把火實際上是幫了你。”張居正說:“馮公公,我並不為此感動,因為這種做法絕不是君子所為。”馮保道:“你看有幾個正人君子,能夠在官場立於不敗之地?張先生,你的書生氣太重,手握治國的權柄,卻脫不了讀書人的迂腐。”張居正道:“我也反對清流作派,但凡事都還得有個分寸,這種十惡不赦之舉,人神共鑒,天地同誅。死者不可複生,對活著的人,還望你馮公公手下留情。”

馮保問:“你是指?”

張居正說:“魏廷山。”

接著他說:“上次,你推薦胡自皋出任兩淮巡鹽禦史,我聽了你的。這次,在魏廷山一事上,你馮公公總得給我一個麵子吧。”

馮保難堪地笑了笑。

丹陛之側,一大塊紅色的金絲絨,罩在一長列屏風上。兩宮太後、朱翊鈞、張居正、馮保以及呂調陽、楊博、王國光、葛守禮、朱衡、王之誥等部院大臣都站在金絲絨前。

朱翊鈞問:“張先生,這金絲絨裏,究竟是個什麽寶貝?”張居正說:“揭開以後,皇上你就知道了。”兩宮太後走上前,太監揭開金絲絨,一座製作精致的六折屏風展現在眾人麵前。李太後說:“啊,原來是一座屏風。”

陳太後左看右看,說:“也沒瞧出這屏風好在哪兒呀!”張居正指著屏風左首,道:“兩宮太後,請看這兒。”兩宮太後湊上細看,屏風上刻著一幅完整的地圖,上麵羅列著“天下職官表”。

張居正說:“臣想,皇上要把偌大一個國家治理好,靠的是什麽?就靠這屏風上列出來的每一位官員,因此,臣想了這個主意,把天下的職官都列在這個屏風上。皇上每日在這裏上朝,都能看到這些職官,每日讀各地官員的手本,每日看各路言官的奏章,就可以對著這個職官表來檢驗核查。兩宮太後,皇上,這就是臣要在這文華殿內設這一道屏風的原意。”

朱翊鈞走近屏風細看,發現一個空牌,便摘下來,說:“哎呀,這山東巡撫,怎麽是空的?”張居正說:“山東巡撫楊本庵,前天有手本上奏,他的家父辭世,按規定他須得回家守製三年,故此職空缺。”朱翊鈞道:“那,趕緊推薦人接任呀。”張居正道:“接任者,吏部已選定,請皇上定奪。”朱翊鈞問:“誰呀?”

楊博上前一步,陳道:“臣會同有司商量,向皇上推薦原吏部左侍郎魏廷山接任此職。”朱翊鈞聽後問:“魏廷山,他不是高拱的朋黨嗎?”馮保在旁道:“是的,他至今還關在詔獄裏。”張居正說:“魏廷山確實是高拱的門生,但是自從他接任吏部左司郎以來,心係蒼生、忠於朝廷,是一位剛直不阿的好官。在童立本公祭的問題上,魏廷山雖有私心但實屬被人利用,所以,臣願全力保薦魏廷山出任山東巡撫。”

朱翊鈞猶豫間,眾大臣一起跪下,奏道:“臣等願同首輔一起,共同推薦魏廷山。”朱翊鈞求援的眼光投向李太後,李太後思忖了一陣,說:“張先生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好!”朱翊鈞道:“就依母後的。大伴,傳旨下去,將魏廷山放出詔獄,出任山東巡撫。”

張居正率眾大臣山呼:“皇上英明!”

在外麵等候著的殷正茂被傳上殿。緊走幾步,在丹墀前跪下,稟道:“臣兩廣總督殷正茂叩見皇上。”朱翊鈞問:“殷總督此番進京,是否專為獻俘而來?”殷正茂說:“正是,臣自接到皇上旨意,即刻展開了大規模的清剿,匪首貝那已被臣拿獲,臣隨即從廣西慶遠府出發,曆時一月有餘,將匪首貝那等一應匪徒押解來京。”

朱翊鈞點頭:“好。元輔,殷正茂獻俘之事,下一步該如何進行?”

張居正答道:“明日辰時,請皇上偕兩宮太後一起登上午門城樓,觀看獻俘儀式,爾後,對參與剿匪官兵,論功行賞。”

朱翊鈞說:“如此甚好,準奏!”

眾大臣出殿畢,葛守禮趨前一步,對張居正說:“首輔,你啟用魏廷山,是大得民心的善舉,有你這樣的首輔,老夫可以安心地回家養老了。”

早晨的陽光灑滿城樓,兩宮太後與朱翊鈞在馮保一應內侍的簇擁下登上城樓,張居正率部院大臣恭迎。到處洋溢著喜慶的氣氛。

看台上站滿了各大衙門的官員。午門廣場四周布滿了威風凜凜的軍士。八輛囚車從前方大門裏緩緩駛進。身著戎裝的殷正茂騎馬走在前頭,到了城樓下,八輛囚車一字排開,第一輛囚車裏站著貝那。殷正茂翻身下馬,朝著午門城樓上高喊:“啟稟兩宮皇太後,啟稟皇上,臣兩廣總督殷正茂遵旨將匪首貝那押解來京。”

囚車啟動。全場一片歡呼。

經曆過胡椒蘇木折俸的風波之後,萬曆新政的第一個舉措——京察,得以順利進行。曆時四個月的京察,共裁汰冗官5600人。庸者去位,賢者得職,整飭吏治初見成效。

通州碼頭帆檣林立,浪波粼粼。魏廷山正欲登船,見張居正與王篆匆匆而來。魏廷山感動地說:“首輔大人的恩德,在下將牢記在心,怎敢有勞大人前來相送!”張居正道:“我不光是為你一個人來的,順便我還送送王大人!”

張居正對魏廷山說:“你此去督撫山東,可謂任重道遠哪!山東是個大糧倉,其成敗得失關乎國民生機的進退。”魏廷山道:“我一定不辜負皇上的恩典和首輔大人的期望。”

張居正又對王篆說:“知道為什麽讓你升任漕運總督?”王篆道:“漕運是朝廷的命脈,京城以及北方九邊的糧食,全靠這條運河從南方運來。”張居正點頭道:“所以你的擔子也不輕啊!當個好官其實不難,隻要心中想著四個字天下蒼生!就沒有渡不過的難關。”

魏廷山和王篆同聲道:“下官謹記!”

王篆、魏廷山登上各自的官船。船起錨、揚帆,順流而下。張居正與姚曠目送他們遠去。張居正自語:“天底下要是多幾個這樣的官員,國家焉有不繁榮昌盛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