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雨依然下著,譙樓上的四更鼓隱隱傳來。童立本佇立在雨中,注視著那頭已死去的驢。遠處傳來幾聲狗吠,他顫抖了一下,又緩緩挪步進屋,站在床前,替熟睡的柴兒掖好被子,輕手輕腳退了出來。臥房中,童立本看著和衣而臥的桂兒,熱淚滾下瘦削的雙頰。

童立本重新穿上六品官服,紮上腰帶,戴上官帽。一條白綾拋上房梁。他登上椅子,把頭伸進已經係好的繩套中。

陽光穿過窗欞,投射在屋內。桂兒醒來,發現床邊童立本的被子整齊地疊放著。她起身披衣出門。穿過廊道推門而入,發現柴兒光著上身,翻滾在地上,一床的被子已被他扯得稀爛,棉花到處散落,柴兒抓起棉花往嘴裏塞,咀嚼著。桂兒大驚,匆忙跑上前將柴兒扶上床,埋怨道:“餓成什麽樣,也不能用棉花來充饑呀!還有你爹,一晚上跑哪裏去了,大清早都不見人影!”說著,她幫柴兒穿上衣服,柴兒隻是癡笑著。

桂兒幫柴兒穿完衣服,讓他待著別動,她去打盆水來,說著,她出門從砌石缸裏舀了一碗水,正欲返身,忽見大堂內有一雙腳懸在空中。桂兒疑惑地上前辨認,手中的木盆掉落在地,水四濺。她狂奔而入,緊緊抱住懸在梁上的童立本的雙腿:“老爺,你這是為何?老爺,你怎麽啦?”她衝外喊:“來人哪!快來人哪!”

管家老鄭跑來,上前手忙腳亂解繩子,繩斷了,童立本及老鄭仰翻在地,桂兒撲上嚎啕大哭。

老鄭一路哭著跑到禮部衙門,被護衛攔住,老鄭說:“我是童立本的管家,要見紀有功大人。”護衛說紀大人忙呢,沒空見,老鄭喊道:“死人了,你們還不放我進去。”

兩人爭執間,紀有功從門內走出,老鄭見到紀有功,撲通跪地,哭嚷:“大人,我家老爺童立本昨晚懸梁自盡了!”紀有功驚問:“怎麽回事?”老鄭說:“還不是因為那實物折俸,家裏早就揭不開鍋了。”

王顯爵的大轎落下,紀有功迎上,王顯爵問:“什麽事這麽熱鬧?”紀有功匯報他說:“童立本死了。聽說是上吊死的。”王顯爵忙問:“為什麽?”紀有功說:“為這胡椒蘇木根本就賣不出去。”王顯爵道:“這個童立本,昨天跑來找我要借二兩銀子渡過難關,我還以為他哭窮,沒想到他真的尋了短見,這事兒,你告訴張大人沒有?”紀有功說:“張四維大人這兩天生病,沒來上值。”王顯爵說:“你通知有關的司署官員,隨我前往童立本家看看。”

紀有功匆匆走去,王顯爵又讓他回來,問他:“你不是今天要到戶部要錢嗎?”紀有功說:“是的,昨日散班前,童立本才按大人的要求,修改完接待高麗使節的報告。卑職是準備過卯後,就帶著報告去戶部。”王顯爵點頭道:“童立本家你就不要去了,你還是到戶部辦你的正事。還有,那個泰山提舉楊用成呢?”紀有功說:“他去戶部交泰山香稅銀,這會兒隻怕已到戶部了。”

司務官把楊用成領進王國光的值房,行過禮後,在凳子上坐定。王國光吩咐司務把金部員外郎段直找來,一起與楊大人談話。司務躬身退下,又稟道:“部堂大人,觀政金學曾一定要卑職轉告,他有緊急事情求見。”王國光問:“就是在儲濟倉同章大郎打架的那個人?”司務答道:“是的。”王國光問:“他有何要緊事?”司務說:“他不肯講,說要麵呈部堂大人。”王國光點頭道:“你告訴他,待我有空再傳他。”

段直進來,揖禮而坐。王國光說:“段直,你昨日說,泰山香稅銀每年應交納多少?”段直道:“二萬二千兩,分夏冬兩季繳納,每次各繳一萬一千兩。今日楊用成到我部繳納的是六千兩。”王國光問楊用成:“楊大人,泰山解部的香稅銀,為何一下就少了五千兩?”楊用成說:“本來就隻有這麽多,卑職又沒貪墨一分。”王國光一拍桌子吼道:“大膽!香稅銀交不齊,你反倒有理,五千兩銀子哪裏去了,你給我交待明白!”

楊用成不吭聲。王國光催促他道:“說呀,啞巴了?”楊用成站起來大聲道:“王大人,卑職乃禮部官員,你戶部無權指斥,嫌卑職收稅不力,王大人你直接派人去收。”王國光見他這麽說,驚得臉都白了。段直斥道:“楊大人,你怎敢如此對部堂大人說話,看你歲數也不小了,竟這樣不識好歹,連尊卑都分不清了?”楊用成說:“我怎麽不懂?兩部之間磋商事情,叫會揖。卑職依約前來,官職雖卑,但畢竟是禮部所遣,王大人指斥我,實際上是不給咱禮部麵子,我挨罵事小,禮部體麵事大,就為這個,我就不跟你們在此廢話了,王大人,容我告辭。”

楊用成說罷,提著官袍抬腳就要出門。門外一聲厲喝:“回去!”楊用成身子一抖,定在那兒,隻見張居正黑煞似地站在麵前。楊用成被他的氣勢震懾。又聽王國光叫著首輔,趕緊跪了下去。

張居正說:“方才本輔在門外聽得一清二楚,你這個不大不小的從五品官,竟敢在部堂大人麵前潑野,僅這一點,就可以讓錦衣衛將你拿下。”楊用成嘟噥道:“回首輔大人,卑職方才的態度實乃事出有因。”張居正怒道:“你還振振有詞,什麽事?你說!”楊用成一聲不吭。段直說:“啟稟首輔大人,楊用成撒野,乃是為繳納泰山香稅銀一事。”

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胡同被各色官轎塞滿,引來不少街坊鄰裏駐足圍觀。哭得死去活來的桂兒被人攙扶著,走到小院來跪迎王顯爵一行官員。柴兒坐在木圈椅上,被人抬到院子裏,蒼頭老鄭一個人忙進忙出。王顯爵看到童家四壁蕭然的窮酸光景,搖頭歎道:“童立本真是難得的清官哪!”

桂兒伏地不起,哭聲撕肝裂肺。王顯爵假裝傷心,含淚衝著吏員道:“你們是童大人的屬下,童家沒了主事的人,這喪事就由你們來操辦。我看先布置個靈堂,讓前來吊祭的人有個落腳處,你們還要花錢請幾個哭婆子來!本官聽說,哭是很有講究的,你們務必請幾個會哭的,要哭得昏天黑地,撕肝裂肺那才叫好。另外,再請一班吹鼓手,有人來祭奠,就大奏哀樂。童立本在禮部這些年,沒過幾天舒心日子,因此喪事盡可能辦得隆重,以慰他在天之靈。”

吏員道:“卑職們謹遵部堂大人吩咐。”

王顯爵又說:“當下最要緊的還有一件事,就是以他兒子的身份寫一份訃告,遍告在京各衙門官員,要把童立本的死因寫清楚,要寫得淋漓盡致,以博得更多官員的同情,讓所有人都來捐助點銀兩。我帶頭捐二十兩銀子,你們多多少少也捐一點,給童家孤兒寡母弄點贍養費,使他們不至於死於饑寒。這事我都交代清楚了,你們務必辦妥!”

眾吏員應道:“是。”

老鄭把桂兒扶到椅子上坐下。王顯爵迎上前去問:“童夫人,童大人死時,可留有遺言?”桂兒道:“沒有,他隻是把兩袋子胡椒、蘇木放在廳堂門口。”王顯爵歎道:“大夥看看,這是胡椒蘇木折俸以來,死的第三個人,第一個是儲濟倉大使王崧,第二個是北鎮撫司糧秣官章大郎,這到底是誰的過錯?說啊,誰的呀?”

有官員小聲議論道:“都是胡椒蘇木惹的禍。”又有人說:“聽說七彩霞的老板郝一標,今兒早上貼了告示,大量收購胡椒蘇木。”王顯爵道:“商人有幾個是好東西?咱寧可丟到糞窖裏去,也不賣給他。”有人道:“部堂大人說得對,無論如何,不能讓銅臭熏染士林,有種的,就學童大人,把這胡椒蘇木,退還戶部!”不少人應和:“對,退回去,為童大人伸冤!”

眾官員的情緒被撩撥起來,童家小院裏,已是一片沸騰。

值房內,張居正厲聲問道:“楊用成,你說,為何短了五千兩銀子?”楊用成啞口無言,張居正問:“是各道觀不如期上交?或是解銀路上遇著了強盜?既然都不是,那銀子呢?”楊用成道:“稟首輔大人,這五千兩銀子,肯定有去向,隻是卑職來戶部前,咱禮部堂官作了交待不讓卑職說,還望首輔直接去問左侍郎王大人。”

張居正厲聲說:“我現在問的是你,你給我回答!”

楊用成為難了一陣,才把情況和盤托出:“今年五月,隆慶皇帝病重時,曾派出八名太監率隊前往八座佛道名山敬香,禳災祈福。派往泰山一隊是邱得用,他們一行到達泰山後,接待費用都由泰山提舉衙門支付,敬香既畢,邱得用提出要給李太後帶點禮品回來,卑職哪敢不辦?所以一共置辦了五千兩銀子的禮品讓邱得用帶回京城,禮部差官回來後將此事向王大人作了稟報,錢既然已經花了總得設法出賬,於王大人與高拱通了氣,高拱答應從今年的香稅銀中列支,卑職此次押解香稅銀來京,已向王顯爵大人稟報此事。”

張居正道:“你先起來吧,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寫成帖子交給我。”

戶部廨廳外長廊靠牆的長條凳上,坐滿了前來戶部辦事的官員。紀有功欲插隊,差役不讓,紀有功怒道:“你沒長眼哪!看清楚了,我是哪的,我是禮部派的司務官!”差役道:“你有何急事?”紀有功說:“禮部等著用銀。”差役說:“部堂王大人正在與首輔大人商談要事,這兒的人一個都沒見呢,你還是在這排隊吧!”紀有功道:“我不想見部堂王大人,我隻想見你們的度支司郎中。”差役說:“那也得排隊!”

金學曾坐在戶部廨廳幾案前,每有新的官員前來投剌,他就負責登記。一司務官從廨房外走過,金學曾忙站起身來喊道:“李大人!”司務官停下了腳步,金學曾走出門來問:“李大人,煩請你給王大人捎的信,捎了嗎?”司務官道:“捎了。”金學曾問:“王大人怎麽說?”司務官說:“他沒空見你。”金學曾說:“你沒說我有急事?”司務官道:“說了,部堂大人不相信。”

金學曾連連歎氣。司務官說:“叫我看,部堂大人決不會見你。”金學曾問:“為何?”司務官說:“你是剛剛補職的觀政,還沒正式授職,給你放第一個差,到儲濟倉監稱,第一天你就弄出了人命,部堂大人沒追究你,隻是將你調到值事廳打雜,負責來訪官員的登記。偏偏你小子不老實,芝麻大的一個官兒,還天天巴心巴肝的想見部堂大人,你這真是猴子抓月亮,不知天高地厚。”

金學曾咧嘴笑了一下,說:“李大人,我跟你打個賭。”司務官問:“賭什麽?”金學曾說:“部堂大人今天肯定會見我,你敢賭嗎?”司務官說:“敢!如果部堂大人今天見了你,今兒個晚上,我到棋盤街淮揚酒樓擺一桌。如果部堂大人不見你呢?”金學曾說:“我輸你十兩銀子。”

兩人一言為定,司務官笑著走開。

金學曾回到案桌前坐下,差役把紀有功領了進來。金學曾問:“哪個衙門的?”紀有功說:“禮部。”金學曾問:“尊姓大名?”紀有功把名剌遞了過去。金學曾接過看:禮部司務紀有功,銜六品。用手一拍桌子,嗬斥他道:“看你這神氣,比郎官還要勢派。請問有何公幹?”紀有功說:“申請用銀。”金學曾皺眉問他:“請問申請額度多少?”紀有功說:“五千兩。”金學曾問:“用途?”紀有功譏道:“做何用途,與你有何相幹?”

金學曾把手中湖筆一擱,道:“紀大人,聽卑職一句話,回吧。”紀有功問:“回,為何要回?”金學曾說:“戶部改名了。”紀有功不解:“改什麽名了?”金學曾道:“叫空部。”紀有功問:“叫什麽,空、空部?這是什麽意思?”金學曾說:“太倉是空的,裏頭隻有蜘蛛網和耗子,你要不要?寶泉局裏還有幾個印鈔的版模,你要不要?”紀有功氣道:“你這人怎麽那麽沒正經,竟敢糊弄本官,待會兒見到堂官,我一定告你一狀。”

金學曾點點頭道:“那就拜托了,請問紀大人要見誰?”紀有功說:“度支司郎中。”金學曾說:“見他沒用,你得見部堂大人。”紀有功問:“為何?”金學曾說:“咱戶部有了新規矩,凡各衙門前來申請用銀超過五百兩者,都得由部堂大人親自審批。”紀有功點頭:“那我就拜謁你們部堂王大人。”金學曾斥道:“凳子上坐著去。”紀有功白了臉:“你要怎樣?”金學曾說:“不怎樣,部堂大人忙著呢,待會兒讓司務官去幫你申請。”說著就翹起二郎腿,閉目養起神來。

張居正還在王國光值房生氣:“國朝家底,積貧積弱幾近崩潰,但那邱得用竟敢打著太後的幌子,挪用香稅銀,真是可恨之極!”王國光道:“還有朝內總有那麽幾個人,他們不但不為朝廷分憂解難,反而售奸賈禍,煽動不明事體的官員們尋釁鬧事,巴不得天下大亂,王顯爵就是一個例子。泰山香稅銀這件事,本來一句話就說得清楚的,他卻指使屬下故意隱瞞,意欲挑起事端製造矛盾。這種乖戾之人,竟然還能在官場大行其道,還有那個武清伯李偉和駙馬都尉許從成,全然不顧社稷安危,一心隻打自己算盤,帶頭反對胡椒蘇木折俸。如此一來,你我倒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裏外都不是人了。”

張居正深以為然:“武清伯李偉的告狀,卻是添了不少麻煩。”

王國光說:“王侯勳戚有幾個靠俸祿吃飯?三年不給薪銀,他們照樣花天酒地錦衣玉食。”

張居正點頭:“你說得對,真正有困難的是那些小官吏,這件事,我認真思慮過,從下月起,兩京官員的薪銀,再不搞胡椒蘇木折俸了。我已找到了京城巨富郝一標,請他收購國庫裏存放的胡椒蘇木。”王國光歎道:“唉,叔大啊,為了官員的月俸,你也算是絞盡腦汁啊!”張居正說:“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嗎,有些官員想利用胡椒蘇木折俸的事,抵製正在進行的京察。”

王國光正想說,這些人無非是高拱的餘黨,張居正卻說:“我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你,從今往後,你再不要說高拱餘黨一類的話,一些心懷叵測的人,反對京察的理由,就是說我張居正借京察之名,要清除高拱的勢力。你知道,我與高拱在政見上並沒有什麽不同,他器重的一些官員,也是我欣賞的,這次京察,可能有的高拱培植的親信,不但不會免職,而且還會升官。”王國光讚他:“您是宰相肚裏能撐船哪!”

紀有功從凳子上起身,推了推在書案前打呼嚕的金學曾,金學曾抬起惺忪睡眼,見紀有功凶神般站在跟前:“你怎麽不去傳話?”金學曾打著哈欠說:“司務不出來,我一個九品芝麻官,怎敢進去找他。”紀有功罵道:“呸,小人!”金學曾站起道:“瞧你那德性,榆木腦袋棒槌腿,鱔魚眼睛狐狸嘴,上下左右看不出個人樣兒,還敢罵咱爺是小人!”紀有功衝上去把金學曾衣領一封,拖著他原地轉了個圈,吼道:“你罵,我叫你罵!”

兩人打得難解難分,打鬧聲傳遍戶部前後幾重院子,一時間上百人跑到值事廳前觀看。幾個人連拉帶拽把他們分開,隻見紀有功的臉已被金學曾撓出了幾道血印子,而金學曾的官袍也被紀有功撕開了一個大豁口,樣子都極為狼狽。

王國光問:“何人在此吵鬧?”書辦進來稟道:“王大人,金學曾和禮部前來的官員打起來了。”王國光驚道:“怎麽,是楊用成?”書辦說:“不是,是另一個。”張居正在旁說:“這個金學曾,果然是個惹事之人。”王國光忙問:“首輔認識金學曾?”張居正道:“不認識,但聽說過,在儲濟倉與章大郎發生爭吵,不就是他嗎?”王國光說:“我早上剛到值房,司務就稟報說金學曾有急事求見,我想他一個閑得發黴的觀政有何要事,因此擋了,沒想到他竟和禮部官員打起架來,真是豈有此理。”張居正說:“你傳話讓他進來,我倒想見見這個人。”

司務官正教訓金學曾:“你看看,讓你到儲濟倉監稱,你與北鎮司官員打起來,鬧出人命。讓你在司務署當值,你又和禮部官員打起來,看你白白淨淨的書生一個,怎麽就是個災星呢?”書辦走來,道:“金學曾,部堂大人讓你去。”金學曾一躍而起,朝司務官深深一揖:“您教訓得對,待會兒卑職再來領訓。”說著,跟著書辦離去。圍觀的人們看著他那滑稽樣子,均忍俊不禁。

金學曾進門便拜:“卑職九品觀政,金學曾叩見首輔張大人和部堂王大人。”因磕頭用力太猛,頭上的烏紗帽掉在地上,他不敢用手去撿,而是用腦袋去勾,結果越推越遠。張居正與王國光忍不住笑出聲來。王國光道:“快把帽子撿起戴上。”

金學曾說著:“謝部堂大人。”趕緊拾起帽子戴正,挺身直跪。

王國光問:“你為何在廨房撒潑?”金學曾說:“為的是替部堂大人泄憤。”王國光惱道:“你說什麽?本部堂有何憤怒,要你這九品觀政幫著宣泄?”金學曾說:“部堂大人可以對卑職不屑一顧,但卑職既觀政戶部,卻不能不為部堂大人解憂。”王國光說:“瞧你還振振有詞,你和誰打架?”金學曾道:“禮部六品司務紀有功。”王國光問:“為了什麽?”金學曾說:“他來咱戶部要錢。”王國光說:“他要錢與你何幹?”

金學曾跪在地上,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地稟道:“與卑職雖不相幹,但我卻不能不出這個頭,這個禮部,好像是成心跟咱戶部作對,這位紀有功,開口就要五千兩銀子,說是禮部有急用,那副傲慢樣子,倒像是債主,戶部欠著他的。因此卑職慪不過,我跟他爭論幾句,他竟衝上來抓我的衣領,所以就打起來了。”

王國光點頭,但接著說:“咆哮公堂,毆打來衙門辦事的官員,怎麽說都是你的不對,本部堂為申明紀律,罰你三月俸銀,你服不服?”金學曾說:“不服。”王國光問他:“為何不服?”金學曾說:“是他先打我的。”王國光道:“那也是因為你言語撩撥了他。”金學曾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乃古訓也,我謹遵古訓隻是動口,有何過錯?”

王國光無奈得緊,轉頭對張居正說:“叔大,本部堂治部無方,竟出了這樣一個叫雞公。”張居正看著金學曾問道:“你方才說禮部前來要錢的官員叫什麽?”金學曾說:“回首輔大人,叫紀有功。”張居正問:“他為何要錢?”金學曾道:“他不說。”張居正讓拿來他申請用銀的谘文,書辦進來,遞上一張紙給王國光,王國光看過對張居正說:“禮部申請用銀五千兩,說是為了接待高麗使節。”張居正道:“難怪紀有功態度倨傲,因為禮部申請用銀是關乎朝廷體麵,人家占著理。”

金學曾說:“回首輔大人,禮部雖然占理,但這也正是禮部的刁鑽之處。昨日楊用成交了六千兩泰山香稅銀到太倉,今天就派人前來申請支銀。這不是掐著咱戶部的脖子做事嗎?要說用銀,京城五府六部幾十個衙門,有哪個沒有正當理由前來戶部支銀?如果這五千兩銀子給了禮部,不過今夜,全京城都知道戶部開始放銀了。到明日,你看吧,戶部衙門就成了城隍廟的廟會。”

王國光聽後說:“首輔已經講過,禮部支銀是關乎朝廷體麵,這上頭如何能討價還價?”金學曾說:“部堂大人,恕卑職鬥膽再講一句,禮部此番谘文請銀,仍是心懷叵測。”張居正感興趣地抬起頭:“究竟如何一個心懷叵測,你說說看?”

金學曾說:“京城吏、戶、禮、兵、刑、工六部,要說最有錢的,還是禮部,它有三大塊財路,一是天下僧道度牒的發放,事權歸禮部,就此一項一年也能收起二萬多兩銀子,這筆收入雖然要收歸太倉,但禮部從中也有手腳可做。其二是各處佛道名山的香稅銀,也歸禮部代收,過手的活水錢,可以先花了再說,這回楊用成正是如此行事,因此也不需卑職饒舌。還有第三項收入便是花捐,這完完全全不受監控,成了他禮部的私房錢。”

王國光吩咐書辦給他端了一杯涼茶,他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下,又道:“洪武皇帝建國之初,便建立了官妓製度,除了淡煙輕粉十六樓,還有大量的樂戶,凡隸在樂籍者,每年須得納稅,稱為花捐,這筆錢歸禮部征收。洪武皇帝創立此製的本意是,用花捐的銀子來解決每三年一次的會試費用,然而每年征收的花捐究竟是多少,從來沒有人認真查驗過;二來每次會試用銀是虧是盈,一直是本糊塗賬。上次會試是隆慶五年,如今過了二年,禮部積存的花捐少說也有上萬兩銀子,可是,現在禮部堂官卻放著這大一筆銀子不用,反倒谘文戶部申請五千兩用銀招待高麗禮官,這簡直成了財主找叫花子討銀子,不是居心叵測又是什麽?現在,若是派人到禮部查賬,查不出問題,就卸下卑職的腦袋!”

張居正說:“金學曾,你且先退下。”金學曾意猶未盡:“首輔大人,卑職的話還未說完呢。”張居正說:“沒說完等會兒再說,先去把你這破衣服換一換。”

金學曾離開王國光值房走到廨房外長廊,遠遠看到司務官走在前麵。金學曾緊走幾步,喊道:“李大人。”司務官站住,幸災樂禍地說:“怎麽樣,挨剋了吧?”金學曾說:“今晚上在淮揚酒樓的那頓宴席,你請定了。”司務官問:“為何?”金學曾說:“部堂大人接見了我,同時還有首輔大人,怎麽樣?”司務官點著他的腦門子說:“你這鬼精。”兩人大笑。

這邊廂,張居正問王國光對金學曾方才講的這一番話有何看法,王國光道:“誠如金學曾所言,這個禮部肯定是一本爛賬。若要嚴厲追查,肯定能挖出一窩貪官來。”張居正答道:“是啊,自呂調陽入閣之後,這個王顯爵在禮部鬧得烏煙瘴氣。我近日推薦新的禮部尚書,皇上還未批旨下來。”王國光道:“查實各部門有關賬目,也應屬於京察內容。”張居正說:“是啊,所以你這裏可先派人到禮部查賬。”王顯爵肯定會阻撓,因此戶部派往禮部查賬的人,一定要有勇有謀,這樣的人難找。張居正說:“我看就讓金學曾來承擔,你意下如何?”王國光恍然道:“這個攪屎棍,倒是合適人選。”

這時,姚曠進門道:“大人,大內派張鯨前來宣旨,請你即刻回值房接旨。”

太監張鯨身邊站著兩個小火者,抬著一個禮盒。張鯨道:“張先生接旨。”張居正一提袍角,準備跪下接旨。張鯨說:“張老先生,免了禮吧!今兒個,皇上是口諭。”接著念道,“說與張先生知道,朕每見你忠心為國,夙夜操勞,心實憫之,又聽說胡椒蘇木折俸,先生與兩京所有官員同等,朕愈覺難過!今特賜紋銀一百兩,大紅絲絹二疋,光素玉帶一圍。欽此!”

張鯨念畢,吩咐小火者打開禮盒,把幾樣物品放在桌上擺好,請張先生過目。張居正對著乾清宮方向拱手道:“臣何德何能,蒙聖上如此眷顧。”張鯨道:“張先生,咱這就回去繳旨,皇上還在東暖閣等著哪。”張居正關切地問:“皇上還在值事?”張鯨道:“由馮公公陪著,在練習書法。”張居正說:“我正想寫揭帖進宮,請求皇上召見,你來了正好,幫我帶帖子進去。”

張居正伏案寫帖,姚曠進來報道:“呂閣老有要事相見。”張居正說:“你請他進來。”張鯨接過帖子,拱手道:“不多打擾,我先走一步。”說畢出門。

呂調陽進門看見桌上的賜品,張居正說:“這是皇上的恩賜,說實在我是受之有愧!胡椒蘇木折俸,事態並未平息,更何況所付代價是京城的所有京官!”呂調陽道:“但你畢竟是首輔!皇上與您的君臣之誼,足為千古楷模。”張居正說:“呂大人找我究竟有何事?”呂調陽抖了抖手上的簽紙:“也沒什麽大事!”張居正問他手上拿的是什麽,呂調陽把手往後縮,說不值得看,張居正愈發奇怪,催促他拿來,呂調陽猶豫再三,把手上那張箋紙遞了過去。原來是一首絕句:

吊童主事

古拙寧爭飯一甌?

乘風南去弄清流。

君魂謝過皇恩去,

過罷孤山有莫愁。

張居正疑道:“童主事,是不是那位禮部儀製司主事童立本?”呂調陽說:“正是。”張居正問:“他怎麽了?”呂調陽說:“昨夜裏,他上吊死了。”張居正大驚,呂調陽道:“我當過禮部尚書,童立本曾是我的屬官,他這一死,我不表示一下哀悼,恐為士林譏刺,但又怕前往童家致祭,惹出是非來,一時拿不定主意,故來請示您。”

張居正問:“有什麽是非呢?”

呂調陽道:“時下一些官員,想利用胡椒蘇木事件抵製京察,我若前往童立本家,恐怕別有用心之人會借此大做文章。”

張居正知道現在的確會有人利用童立本之死大做文章,但童立本畢竟死得可憐,他讓呂調陽代表內閣前往致祭一番,順便把皇上賜贈的一百兩銀子也帶給童立本的家屬。但呂調陽不讚同,說國朝以來,從來沒有哪一位大臣敢把皇上的賞賜轉贈他人的。皇上賞賜乃大臣之幸,若不珍愛,豈不是對皇上恩典的褻瀆?張居正隻好打消這個念頭,但仍讓呂調陽前往童家致祭,這個時候由他出麵較為妥當。

張居正沉思,半晌,他衝著門外喊:“姚曠。”姚曠進入,張居正對他說:“你把遊七給我叫來,馬上!”

魏廷山走進吏部值房,將一張箋紙遞到楊博手上。這是訃告,署名童從成、童從稷,是童立本的兩個兒子。童從成小名柴兒,是個傻子,童從稷遠在故鄉參加鄉試,童立本身後淒慘得很。楊博歎道:“童立本若不上吊,挨到今日不就好了,郝一標打出招牌來,收購所有的胡椒、蘇木。”魏廷山說:“童立本一是生活無著落,二是擔心京察過不了關,會被免職,故走上絕路。”楊博對他說:“你這話可有失偏頗,童立本的死不該與京察掛上鉤。”魏廷山道:“可這是實情,不然他怎麽會走上絕路?博老,這萬曆新政,未必需要這樣開頭?”

遊七進入,張居正怒視著他:“你現在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我叫你都叫不動了。”遊七低頭道:“小的不敢。”張居正問:“那你為何磨磨蹭蹭到現在才來?我知道你那位遠房表哥童立本,昨晚尋了短見,你心裏不好受,所以我也就不怪罪你了,去,從我這提二十兩銀子,帶給他的家人。”

遊七含淚道:“人都死了,給再多的錢,也無濟於事了。”

張居正歎息了一聲:“人死不能複活!但作為一個實物折俸的倡導者,我隻能以此來表示我的歉意!告訴他的家人,童家的後代我會管到底的。”遊七道:“那除了童家呢?那些家中依然揭不開鍋的小官吏,他們又該怎麽辦?”張居正臉上難看得很:“你還在指責我?”遊七垂頭道:“小的不敢,我隻是在埋怨這世道!”張居正說:“想讓世道變得清明,難免會有人付出代價!當然,這些代價付出得越小越好!”

遊七望著他,淚落滿腮。張居正自語道:“其實我何嚐不想親自去看看他。”

童立本家小院前來悼念的官員絡繹不絕。遊七手中拿一個包裹走來,眾人見他便竊竊私語:“那位新任首輔的管家,聽說他跟童立本還沾了點親。”又有人說:“他倆要真有點親戚關係,童立本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遊七在眾目睽睽下走向院子。院中到處擺滿挽幛。吹鼓手們大奏哀樂。在嗚哩哇啦的嗩呐聲中,十幾個哭婆子尖著嗓子,一齊放了悲聲:

哎喲——

我的童大人嘞,我的童大人囉,

你憑什麽這樣狠心,

丟下傻子兒,丟下苦命的老婆

一腳踏上奈何橋,

要去陰曹會閻羅,

滿街的人都在說,

這是胡椒蘇木惹的禍……

哀哭聲中,披麻戴孝的桂幾百感交集。早已有人來到桂兒身邊,衝她低語,桂兒停止哭嚎望著遊七,遊七走向她,將那個包裹遞上。桂兒問:“你來幹什麽?”遊七說:“我是替首輔大人,來給您送銀子的。這是二十兩紋銀,你可以用它為童表哥置辦喪事,餘下的可解你和柴兒眼下的燃眉之急。”

桂兒怒視著他,道:“人活著的時候,你的那位主子把我家老爺他的俸銀都給剝奪了,人死了卻跑這來貓哭耗子,你給我滾,滾!”說著,她一把將遊七推倒在地。柴兒見狀,竟哈哈大笑。有人幫腔:“把他轟出去。”說著,幾個壯漢把遊七拽起,把他推出門外。老鄭上前護住遊七,衝桂兒喊道:“夫人,遊七是一片好心,你不能這麽對他。”桂兒說:“可他們又是怎麽對我們的?老鄭,你要還在這兒攪和,我把你也一並轟出去。”

魏廷山的官轎在院外停下。人們將目光投射到門外,老鄭見狀衝遊七道:“走吧!這兒的人都快瘋了!”遊七無奈,捧著包裹悻悻轉身出門,與魏廷山擦肩而過。

魏廷山進了門,眾人讓開通道,魏廷山來到靈堂前致祭,王顯爵走進門來陪祭。祭畢,魏廷山走向桂兒:“童夫人,童立本乃是京城京官的楷模,他死於無辜,我以及王顯爵大人僅代表禮部和吏部,對童立本的死表示深切的哀悼!還望童夫人節哀!”說完,便一揮手,有人送上賻儀,豎起挽幛。桂兒淚流滿麵。

魏廷山與王顯爵走出小院,魏廷山問:“你怎麽又來致祭?”王顯爵說:“聽說你要來,我特意趕來與你相會。”魏廷山歎道:“兔死狐悲,童立本這一死,京城不少官員心裏都不好受。”王顯爵說:“所以咱們要借這個勢態把事情鬧大。”魏廷山道:“但人不能這麽長久的擱在門板上,你看這天氣……”王顯爵低聲道:“人臭了才好呢!這事兒拖得越久對咱就越有利,你看看張居正手下的那幫部院大臣,哪個過來了?”魏廷山說:“這個可以理解,他的那些部院大臣,都是他一手提拔的,自然不會到這裏來,禮部尚書尚未到職,這童立本的喪事,就隻有你和張四維兩人張羅了。”王顯爵說:“張四維才不肯張羅呢!童立本一死,張四維大約是聽到了什麽風聲,就貓在家裏裝病,也不來衙門當值,這人雖然也算是高拱的門生,可到了節骨眼上,卻溜之大吉。”

魏廷山說:“人各有誌,我看這個張四維,八成是要改換門庭了。”

禮部右侍郎張四維來拜訪武清伯李偉大人時,李偉正光著膀子蹲在一堵短牆上砌磚。四周花木扶疏,山石池塘,盎然有序,這堵短牆顯得特別紮眼。武清伯蹲在牆上,愜意地看著新砌起的短牆,一把砌刀在手上玩得飛快。好好一座花園,他偏砌一堵牆練手藝,是因為國丈爺本來就是泥瓦匠出身,俗話說,三天不唱口生,三天不練手生。聽說張四維來了,李偉兩手按牆,噌地跳下,一邊搓著手上的泥,一邊對小工說:“你小子別偷懶,這泥多和一點,待客人走了之後,咱還要來砌上百十塊磚。”

李偉光著膀子,抹著汗珠子要往客廳裏去。管家錢生亮攔住他,讓他見客人總得穿上蟒衣才好。李偉道:“嗨,你要不提醒,咱又把這檔事兒給忘了。”

張四維在客堂裏走動,看到一些俗不可耐的擺設,不禁啞然失笑。錢生亮對張四維說:“張大人,稍坐片刻,咱家老爺立馬就到了。”張四維坐到一把椅子上,笑著說:“聽說武清伯有個嗜好,每天閑著沒事,就在花園裏砌牆。砌了拆,拆了又砌。”錢生亮道:“可不是。好端端的一座花園,被他搗騰得不成樣子。老夫人和大公子都看不慣,但誰也說服不了他,誰說他,他跟誰急。”張四維道:“武清伯這是富貴不忘本啊!”

已經穿上蟒衣的李偉掀簾兒走了進來,笑嘻嘻地說:“錢生亮,你又背著咱說什麽壞話?”錢生亮滿臉堆下笑來,答:“老爺,小的向張大人介紹,你老勤儉持家,不忘本。”李偉道:“本老漢就這麽一點優點,也值得你老掛在嘴頭上。去,給客人拿點吃食兒來。”錢生亮從架子上取下一個水果托盤。這托盤很特別,四周都是雕飾得栩栩如生的桃、蘋果,唯中間有一凹處。錢生亮撿了一隻鴨梨,小心翼翼放上去,把果盤放到張四維麵前的茶幾上。

張四維小心地說:“武清伯,下官早就想來看看你,一直窮忙,到現在才落下空兒。”李偉道:“咱那可憐的女婿死了,接著是小外孫登基,這都是朝廷大事,夠你們禮部忙的。”張四維說:“為皇上辦事,再累、再忙,我也心甘情願。隻是有些事兒,我想使勁卻使不上啊!”

李偉道:“張大人,你吃水果。”張四維瞅了瞅果盤,便伸手去拿蘋果,卻拿不動,一使勁,整個果盤都拿了起來。李偉道:“張大人,你吃那個拿得動的。”張四維問:“哪個拿得動?”李偉說:“最上頭那個梨。”張四維笑了笑,罷了手。

李偉問道:“張大人,你說,是什麽事兒讓你使不上勁?”張四維說:“還不是為你武清伯的事。你的小外孫,如今的萬曆皇帝登基,你的閨女李貴妃晉封為皇太後。按道理,你老的爵位也該升一升了。”李偉感興趣地看住他說:“怎麽升?”張四維道:“大明開國,洪武皇帝將爵位分為公、侯、伯三等。伯是最低的。你女婿隆慶皇帝登基,你由錦衣衛指揮使晉升為武清伯。那時,你的閨女是貴妃。如今,李貴妃晉封為李太後,水漲船高,你應該晉爵一級,由武清伯升為武清侯。”李偉臉上浮現笑容:“唔,張大人言之有理,你既然想到了,就該辦理呀?”張四維道:“不是不想辦,是辦不成啊!”李偉問:“為何辦不成?你不是禮部右侍郎嗎,也算禮部的一個堂官呀。”張四維道:“我這個堂官能管什麽事?先前禮部尚書是呂調陽,他入閣之後,這禮部尚書一職的位子還空著,目前在禮部管事兒的是王顯爵。但他眼下一直挑頭與張居正作對。聽說,張首輔給皇上推薦了三個接任禮部尚書的人選。”

張四維說:“打頭的是南京禮部尚書萬士和,下官也在推薦之列,名列第三。”

李偉道:“沒有王顯爵?”

張四維說:“沒有。”

李偉說:“這麽說,你張大人有希望升官?”

張四維點頭道:“這就要看武清伯你肯不肯幫忙。”

李偉眨巴了一下眼睛,問:“武清伯升上武清侯,能加多少俸祿?”張四維說:“一年多幾百石糧食,一千多兩銀子。”李偉嗬嗬笑了兩聲:“呀,多這麽多。這武清侯,咱一定要當!張大人,你說,咱怎樣才能晉升?”張四維說:“隻要我張四維在禮部說得上話,我就一定向皇上力薦。”

王顯爵在值房,聽書辦說剛才有人看到張四維去了武清伯的家,不禁歎道:“不出我所料,這家夥像隻老鼠,見縫兒就鑽,看來以前我對他太掉以輕心了!”

朱翊鈞在練字,李太後站在一旁觀看。馮保喊道:“萬歲爺!”朱翊鈞放下筆:“大伴,今兒個怎麽來遲了?”馮保道:“老奴在整理奏本,萬歲爺,今兒個的奏本多極了。”朱翊鈞問:“奏本呢?”馮保朝門外喊了一聲:“進來!”太監們把四隻大紅木箱子抬進來,馮保打開箱蓋,裏麵滿屯屯盡是奏章。朱翊鈞和李太後走上前來觀看。

朱翊鈞拿起箱子裏的一份奏章:“吏部尚書楊博自陳不職疏。”李太後怪異道:“楊博自陳不職,他有什麽不稱職的,他不是幹得好好兒的嗎?”馮保說:“楊博三朝老臣,是幹得不錯,但他這份奏章卻不得不寫。”李太後急問:“這是為何?”朱翊鈞說:“母後真是好忘事兒,你忘了,兒一個月前早朝親自頒旨,要在兩京官員裏頭實行京察,每位官員,都必須把五年來為官情況,寫一份《自陳不職疏》報上來。”李太後拍腦門道:“哎呀,這樣大的事兒,我差點忘了。”馮保說:“這四大箱子奏章全是各部院四品以上大臣寫給皇上的《自陳不職疏》,按內閣規定,今天是大臣們交付奏章的最後期限。”李太後問:“有沒有不交的?”馮保說:“沒有。”李太後道:“唔,大臣們還不敢藐視朝廷。好!”

朱翊鈞皺眉道:“大伴,朕平日每天聽三四份奏章,就覺得很累,這四大箱奏章,朕要讀到啥時候?”馮保說:“萬歲爺,這四大箱奏章還僅僅隻是北京衙門的,南京的還沒有送到呢。”李太後說:“鈞兒,所有部院大臣的奏章,你應該看一遍,餘下的,直接送到內閣擬旨。”朱翊鈞道:“這是個好主意,兒剛剛當上皇帝,這些大臣們的好壞,兒哪裏知道。讓張先生處理去!”李太後說:“鈞兒,奏章你可以不看,但張先生怎樣處理這些大臣,你要過問。”

朱翊鈞喊道:“大伴!”

朱翊鈞道:“把這些箱子抬到內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