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張居正考慮了很久,決定在與吏部堂官楊博通氣之前,先去找戶部,跟王國光商議出一個方案,再去同楊博會揖。鹽政、漕政、河政是江南三大政。鹽政擺在第一,全國一共有九個鹽運司衙門,兩淮最大,其支配管轄的鹽引有七十萬窩之巨,占了全國的三分之一還多。所以,這兩淮鹽運使的人選馬虎不得,一定要慎重選拔,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如果鹽官選人不當,套一句話說,就是“三年清禦史,百萬雪花銀”了。聽到張居正說兩淮鹽運使史元楊的任期已到,而他推薦的人選是胡自皋時,王國光驚說萬萬使不得。隆慶二年,王國光以戶部左侍郎身份總督天下倉場的時候,胡自皋是他手下的一個府倉大使。此人的貪婪是出了名的,他想不通張居正怎麽會推薦他。張居正說:“若論我,恨不能殺了他。”王國光登時明白,聽說他花重金巴上了馮保這棵大樹,這個人是馮保推薦的無疑。

對張居正來說,這也是無奈之舉。為了國家大計,宮府之間,必要時也得作點交易。為了能將萬曆新政順利推行下去,才做了京察考成法,實物折俸等幾件事,就遭到這麽大的阻力,如果得罪了馮保,內閣與皇室之間的橋梁就斷了,商定的清丈田畝、實施一條鞭法等等改革舉措,就無法推行下去。可王國光傷心地說:“叔大,胡自皋一旦就任兩淮鹽運使,兩京必定輿論嘩然,你我都要準備背黑鍋啊。”張居正道:“隻要我們的大政方針能夠貫徹推行,背點黑鍋又算什麽?”王國光皺緊了眉頭,他想起了程文等一幹言官:“那些清流湊在一起嚼舌頭,也是挺煩人的。”張居正擺出了他一貫的寧做幹臣勿做清流的道理,王國光苦笑道:“我們口口聲聲要懲治腐敗,到頭來卻要提拔一個貪官,怎麽說,我這心裏頭都是疙瘩。”張居正說:“如果我們啟用了一個貪官,卻能換來懲治千百個貪官的結果,你幹還是不幹?”

王國光無語,顯然這話對他形成了觸動。

張居正說:“何況用了胡自皋,也決不是讓他繼續貪墨。你要想法子把胡自皋盯死,一旦發現他有貪墨行為,再嚴懲也不遲!”

李太後看著馮保攤在幾案前已放好的十幾份奏本:“今日有什麽要緊的奏本?”

有三道本子,一道是河南府新鄭縣令呈上的密劄,備細稟報高拱回籍這兩個月的舉止動靜。新鄭縣令說高拱回籍之後,足不出戶,閉門謝客,連當地縉紳前往拜望,也一概謝絕。李太後問:“這個縣令的話可靠嗎?”馮保說:“大致可靠,上次太後囑咐奴才,要把高拱盯緊一點,奴才就派人去了一趟新鄭,傳諭縣令,高拱回籍閑居,地方官要把他看緊一點,有關高拱的言行舉止,須得定期寫密劄向皇上奏報。為了萬無一失,除了縣令那邊,奴才還另外派了人監視。誠如縣令所奏,高拱表麵上的確足不出戶,但他總還有個傳聲筒在外活動。”

李太後問:“誰?”

馮保說:“他的管家高福。”

李太後關切地皺了眉頭:“可有越軌之舉?”

馮保說:“這高福早被高拱**出來,滑得像條泥鰍。他三天兩頭離開高家莊,一忽兒到廟裏燒香,一忽兒到縣城采東購西,看起來忙的都是高家的雜務,其實,他還是見了不少的人。前兩天,有高福會見過的兩個人跑到了京城,還在廟右街的薰風閣酒樓上,會見了魏廷山和王顯爵兩個,許從成也在其中。”

魏廷山和王顯爵是高拱的哼哈二將,但李太後想不通許從成怎麽也攪到裏麵去了,這裏麵興許有陰謀。聽了馮保報上來的胡猻父子被抓住又逃跑的事,李太後怒道:“這辦的是啥事!”馮保趕緊伏地:“奴才該死,是奴才辦事不力。”李太後搖頭歎氣,吩咐馮保起來問道:“馮公公,你上次說唐朝有個姓李的,住在衡山上,卻把握著京城的朝政,這個人叫什麽?”

馮保道:“回太後,叫李泌。”

李太後說:“後人稱他為山中宰相,是不是?”

馮保道:“是的。”

李太後從花插上拔出一支玫瑰,一折兩斷扔在地上,狠狠地說:“在咱萬曆皇帝當政的時候,絕不允許出現一個山中宰相!”

朱翊鈞插話說:“母後說得對,大伴,那兩個人你務必抓住。”

馮保說:“是,奴才遵旨。”又道,“山中宰相,之所以能呼風喚雨,是因為在朝中黨羽眾多,若一舉剪除,則可永保無虞。”

李太後思忖,高胡子自恃先帝信任,總攬朝政幾年來,培植了大量黨羽,是最大的心頭之患,張先生才提出京察,皇上宣讀的《戒諭群臣疏》,可謂是清除高拱死黨的絕妙良方。想到此,又想起一事:“這些時日,張先生怎麽樣?我老家都縣減免稅賦的事兒,張先生是何態度?”

馮保猶豫了片刻:“太後娘娘,您知道張先生是一個很有主張的人,他已派人前往都縣,查實那兒的受災程度。”

李太後疑道:“難道張先生連我的話,都要重新印證?”

馮保道:“那倒不是,皇上的《戒諭群臣疏》剛剛頒布,他張居正不得不這麽做,他是怕太後娘娘給高拱那些餘黨留下口舌。”

李太後點點頭:“你去告訴張先生,有皇上和我在,讓他放手幹吧!”

餐桌上僅有四菜一湯,王國光歉然道:“戶部用銀緊缺,隻能委屈叔大兄了!”張居正看看飯菜道:“現在能有粉蒸肉吃,已經是實屬不易,你還記得我好這一口。”王國光笑道:“可這一碗肉下邊都是黴幹菜,一共就四塊肉!銀根吃緊哪,噢!叔大兄還有何事要聊?”

張居正道:“李太後晉封以後,讓馮保帶信給我,意欲給漷縣減免一年的賦稅,我最近派人前往漷縣作了調查,雖然的確有些春早,但麥子尚不致有太多的欠收。而山東、山西、河南等省的一些州府,今年卻是從春旱到夏顆粒無收,如果隻給都縣減免賦稅,這些州府怎麽辦?如果不給都縣減免,李太後肯定不高興。她對馮公公講,她自入宮以來,無論是生了皇太子,還是晉封為貴妃,從未給家鄉謀過任何福祉。因此,現在提出這個請求也不為過。”

這是問王國光討主意。照王國光說,如今李太後一言九鼎,幹脆遵從懿旨是一件最便宜的事,但又如何對待那些真正旱情嚴重的州府?如果隻減免漷縣賦稅,豈不是以廟堂神器而謀私德,這有悖於天下為公的聖君道理。若所有出現旱情的州府一體減免,又有違法度,國家財政如此拮據,再容不得敗家子。值此朝政窳敗之際,行事必須慎之又慎,政令所出務必遵從祖製,方不致授人以柄。張居正問王國光道:“你平常留心國朝財政典籍,你說,這方麵有何祖製可循?”王國光答道:“新皇上登基,可減免天下賦稅,以示天子愛民之心,前朝有永樂、宣德、嘉靖等皇帝都做過,雖非洪武欽定之祖製,卻有故事可依。”

張居正點頭道:“這故事就等於祖製,胡椒蘇木折俸,也非洪武所定,但誰敢說它不是祖製?凡前朝事例一經決定而付諸實施,便成定製。我的意思,就是請戶部擬文奏明皇上,值此改朝換代,新主承嗣大統之際,例減天下賦稅,以示皇上順天愛民之心。”

王國光卻認為,他到戶部履任後,指示各司署清查曆年賬務得出的數字,從嘉靖至隆慶曆年國庫虧空的銀兩就達八百萬兩之巨。加上今年,差不多是一千萬兩了。如今太倉銀告罄,要是再減免稅賦,朝廷的用銀從何而來?要是為了太後而全然不顧社稷安危,二人必定成為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太後乃一國之尊,她是天下萬民的太後,而非漷縣一縣人的太後,這是個簡單道理,李太後極為通情達理,不會不懂。

禮部衙門,王顯爵頭也不抬地說:“童立本,你這接待高麗國特使的方案,好像不怎麽隆重嘛。”

儀製司六品主事童立本恭勉地回答:“不隆重也得花三千兩銀子。如今國庫空虛,卑職不敢……”王顯爵道:“國庫再空虛,總不至於連朝廷臉麵都不要吧?”說著把接待方案擲回到童立本手上,讓他回去重寫,按五千兩銀子做接待方案。童立本答:“是。”但磨蹭著不走。

當王顯爵催促時,童立本卻說還有一件小事相求:“卑職想請王大人格外開恩,從禮部司務署借二兩銀子。”王顯爵問:“你要二兩銀子幹什麽?”童立本道:“卑職本月的俸銀沒拿到,隻拿到胡椒、蘇木。家中老蒼頭拿著分得的胡椒、蘇木,跑到街上賣了半個月,卻一兩也沒有賣出去。如今,家中生計出了問題。”

王顯爵對此頗感不耐煩,他覺得,童立本家中光景再不濟,總不至於缺區區二兩銀子吧?再說,胡椒、蘇木折俸,也不是他一個人的事兒,如果禮部借銀子給他,別人都要借怎麽辦?這個頭不能開!於是,盡管童立本再三央求,他隻是丟下一句“胡椒、蘇木折俸,是戶部的主意,要借,你到戶部借去。”

童立本騎了一頭驢子出門,紀有功從門裏追出來,問他的《自陳不職疏》怎麽還沒交,禮部衙門裏,所有其他官員都交了。寫《自陳不職疏》是京察的一部分,由官員自己寫這幾年來做了哪些不稱職的事,自請皇上給予懲處。但童立本說:“下官自任儀製司主事以來,奉公惟謹,小心做事,並沒有差錯。”紀有功卻提出一事:上個月,呂大人安排他寫奏本給皇上的生母與嫡母加封尊號,他不同意抬高李太後的身份。童立本說:“這不能怪我,這可是王大人的意思。”紀有功“噓”了一聲,壓低聲音說:“你那麽大聲音幹嗎?如今呂大人升為內閣輔臣,王大人有可能接任部堂,你攀扯他,豈不是自找苦頭?”

童立本哭喪著臉,道:“紀大人,你也知道京察的厲害,如果我按你說的那樣,寫一份《自陳不職疏》呈上,我這個六品官,還當得成嗎?”

然而紀有功卻說:“就按你這種做人的方法,就是不寫,你這頂烏紗帽也未必戴得穩。”

這次京察要裁汰六千官員,禮部三百多人,要走四分之一,一些官員為了留任,早就在托門子找人,該請的就請,該送的就送,可是童立本不但不給當道的大官送禮,反而還去找王大人借二兩銀子,在紀有功看來,簡直是寒磣到了極點。

一處豪華的商鋪門口貼著告示:收購胡椒蘇木。蒼頭老鄭背著包袱走進去,朝奉先盛氣淩人地問:“哪個府上的?”等到聽說是禮部儀製司童大人府上,朝奉便道:“什麽銅大人鐵大人,沒聽說過,走吧,走吧,到別處去賣吧!沒見到這兒的胡椒蘇木已經堆積如山了?”他把老蒼頭推出店門,圍觀的人訕笑他:“看看,這倒黴的蒼頭,胡椒蘇木賣了半個月,也沒有賣出去。”旁邊人接腔:“不怪這老頭兒,是他家的主人沒出息,官不夠大!”遊七出現在圍觀的人流中,聽到這些人的議論,接茬道:“你們胡說些什麽?事沒攤在你們身上,你們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老鄭驚訝道:“七爺,你怎麽會在這兒?”朝奉在後麵罵道:“嘿,哪冒出了一個打抱不平的?這有你說話的份兒嗎?”遊七回罵過去:“你們這些勢利眼,狗眼珠子看人低!官大的你們就收,官小的你們就欺負人家!”朝奉怒道:“你罵誰哪!你罵誰是狗眼珠子?”遊七道:“我罵的就是你!”

朝奉便不答話,一拳朝遊七麵門打來,遊七倒地,重又躍起,撲向朝奉。老鄭急忙上前,緊緊抱住遊七:“七爺算了,這都是我的不是,你們別打了!”將遊七拽出了人群:“七爺,算了算了,犯不著跟這號人一般見識。”

童立本是遊七的表哥,因此跟老鄭是熟識。老鄭向遊七訴說童立本的潦倒:“他這個芝麻綠豆官,領了這兩袋子胡椒蘇木,走遍滿京城大街小巷,換不回一兩銀子,家裏早就揭不開鍋了!”說完,又抱怨張居正:“也不知道你家主子是怎麽想的,提出這麽個餿主意,拿胡椒蘇木折俸!”

張居正府上,遊七端了一盆熱水進來,取過毛巾,用熱水敷著自己臉上的傷口。張居正見到這副慘狀,嘖嘖稱怪:“這麽多年,我從未見你跟人慪過氣,怎麽竟然跟人打起來了?”遊七告訴他今日的遭遇:京城那幫收購胡椒蘇木的店家,一個個淩強欺弱,專門欺負一些小官,那些小官手上的胡椒蘇木,根本就賣不出去,已度日如年,剛才遇見遠房表哥的管家,他為了變賣那些胡椒蘇木,被那些商家連侮辱帶諷刺。遊七正是為此跟人打架。張居正聞言愣住:“是啊,我早該想到這一點,那些小官是依靠那些少得可憐的俸銀來養家糊口的,一旦失去了俸銀,他們的日子確實難以維持。”

張居正蹙著眉頭想辦法,他讓遊七去淮揚酒樓定一桌飯,想請七彩霞的老板郝一標,這個人號稱京城首富,與徐爵親熟。張居正說:“今晚,你約上徐爵一同請郝一標吃頓飯。我要同他商量一下,讓他幫我一個忙,張榜公告,用官價收購胡椒蘇木,他要肯這麽做,我將來一定不會虧待他。”

童立本卸去官袍,露出打滿補丁的汗衫,找了一件灰不灰白不白的道袍套上,踅到廂房門口。聽了聽,輕輕推開房門,躡手躡腳走進去。房中光線太暗,童立本一時什麽都看不清。他眨巴著眼睛,好半天才適應。

房中的一隻木圈椅裏坐了一個人,口角歪斜,往外流著長長的涎水。這是他的兒子童從社,小名柴兒,是個手腳癱瘓的傻子。童立本輕輕喊:“柴兒,餓吧?”柴兒說:“爹,餓。”童立本道:“爹知道你餓,再忍耐一會兒,娘有東西喂你。”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走了進來,這是他的侍妾桂兒,倚著門問:“老爺回來了?”童立本站起身,走出廂房來到門外,停下道:“剛才沒見到你,去哪兒了?”桂兒道:“去了街口,瞧老鄭回來沒有。”童立本問:“回來沒?”桂兒說:“沒。”

“中午,你和柴兒都沒有吃飯?”

桂兒搖搖頭。院門吱呀一聲開了,老鄭進門,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見了童立本便跪,澀澀地喊了一聲:“老爺!”童立本歎道:“跪啥呢,餓得前胸貼後背,還講禮節做什麽,進來回話。”

老鄭磨磨蹭蹭回到堂屋,耷拉著腦袋站著。童立本申斥道:“怎麽又沒有賣出去?”老鄭道:“老爺,不光貨沒賣出去,還差點連累了你那位表弟七爺。”將前因後果一說,童立本道:“活該,都是他的主子張居正,害得我們鍋都揭不開。”老鄭說:“老爺就別指望有人能收購這些貨了。”童立本豎起眉毛,道:“為什麽?這胡椒蘇木,都是國庫裏拿出來的上等好貨,難道偌大一個北京城,找不到一個買主?”老鄭歎道:“難哪。”童立本一拍桌子:“胡說!分明是你老糊塗了,找不著地方。”老鄭身子左右搖晃,一下子栽倒在地。

童立本夫婦趕緊上前攙扶。童立本已是虛汗淋漓眼冒金花,胸口一陣一陣發慌,桂兒也是臉色慘白,氣喘籲籲。老鄭還是雙目緊閉牙關緊咬,桂兒去廚房舀了一碗涼水來,兩人把老鄭嘴巴撬開灌了幾口。老鄭悠悠醒來,掙紮著想坐起來。童立本按住他:“老鄭,看你滿頭虛汗,一天沒吃東西,餓暈了,躺著養養神吧。”老鄭說:“老爺,聽小人鬥膽說一句,不要指望店家能收購你的蘇木胡椒了。”童立本道:“這是為什麽?”

“開頭小人不願意告訴你,現在不說不行了,老爺其實應該明白,在京的官員,大大小小有上萬人,每個人都領了胡椒蘇木回家,加起來有十幾萬斤之多。現在,整個北京城,大街小巷走的都是賣胡椒蘇木的人,十個人賣,卻不見得有一個人買。雖也有一些店鋪收購,但人家隻收購那些官大勢大人家的,隻苦了老爺你這樣的官,既無實權,又無顯赫品秩,說起來是六品官,在京城裏住了十來年,就沒有人知道你是誰。今天晌午,小人路過北玉河橋,真想跳下去一死了之。”

老鄭的淚珠子巴嗒巴嗒掉在地上,童立本氣得渾身顫抖,胸中一股燥熱直衝喉管,嘴一張,竟“撲”地噴出一口鮮血。桂兒與老鄭嚇了一跳,忙上去攙扶,童立本推開桂兒,一跺腳,突然又仰麵大笑起來。桂兒與老鄭納罕他是不是瘋了,童立本突然停住笑聲,伸出手來,拉著桂兒和老鄭,情緒漸漸平息下來。桂兒泣道:“老爺太餓,賤妾去替您熬粥。”童立本說:“慢著,當了二十年的朝廷命官,直到今天,老夫才豁然明白,我既非銅大人,也非鐵大人,更非銀大人、金大人,我隻是一塊不討人喜歡的狗骨頭,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好哇!”說著,又是一陣狂笑。

桂兒哭道:“老爺,求求您不要笑了,您嚇著奴家了。”童立本伸出手替桂兒拭去滿臉淚痕:“桂兒!你來童家多少年了?”桂兒道:“十二年。”童立本說:“對,十二年,八年丫環,四年侍妾,未曾過上一天舒心日子,老夫對不住你。常言道,貧賤夫妻百事哀。其實可哀之事,何止百件。千件萬件都有啊,桂兒,著實難為你了。”

桂兒哭道:“老爺今兒是怎麽了?”

童立本轉向老鄭:“老鄭,你跟老夫多少個年頭兒了?”老鄭道:“回老爺,十六個年頭兒了。”童立本歎道:“光陰荏苒啊,老鄭你說是不是?記得我在登州同知任上你來我府上時,才五十掛邊,那時多壯實呀,一拳頭能打死牛,一頓還能吃八個燒餅,如今牙也掉了,背也駝了,眼也花了,老夫也沒得燒餅給你吃了。”老鄭哭道:“老爺,小人是窮人出身,什麽苦都能吃,隻是老爺你受這等折磨,小人心裏委實難受。”童立本說:“老鄭你越是這麽說,老夫越發無地自容。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仆人,老夫卻是天底下最不濟的老爺。”

童立本掉頭問桂兒:“缸裏還有多少米?”桂兒道:“大約還有兩升。”童立本說:“去,都煮上,今晚上我們飽餐一頓。”桂兒道:“老爺,那明天怎麽辦?”童立本說:“你不用擔心,老爺我自有辦法。”

童立本翻箱倒櫃找出了二十多枚銅板,他放在手上掂了掂交給老鄭:“銅板就這麽多,你去打半斤酒,餘下的買點鹵菜什麽的,由你做主了。”老鄭道:“老爺,小的知道,你就這點錢了……”童立本說:“少囉唆,快去打酒。”

童立本走進廂房看著木圈椅上的兒子道:“柴兒。”柴兒道:“餓!”童立本說:“再忍耐一會兒,爹有飯有肉喂你。”柴兒聽說有肉吃,竟哈哈地樂出聲。童立本也咧嘴笑了:“好兒子,咱是該好好樂一樂,爹給你唱曲兒聽,好不?”柴兒點頭:“爹的曲兒好聽,我要聽。”

童立本清清嗓子,低啞地唱了起來:

大雨落,細雨落。

街上姑兒好白腳。

手牽手兒上山去,

要把林間鬆鼠捉……

院外那頭驢倒在地上,停止了抽搐。天空傳來一聲霹雷,雨淅淅瀝瀝打在房簷上,雨水順著屋脊流入屋中,流淌在柴兒與童立本臉上,但父子倆渾然不覺。

淮揚酒樓雅廳內,遊七介紹道:“老爺,這位就是名震京城的大富豪,郝一標。”他衝郝一標介紹道:“這位是當今首輔張居正大人。”張居正拱手道:“郝老板名震四方,生意遍布五湖四海,我早就有心結識。”

郝一標穿杭綢襴衫,裝扮倒有幾分儒雅。他道:“我一土財主能在此結識首輔大人,已是三生有幸,又怎敢受領大人如此款待。”

眾人入座。張居正道:“今天本官特在此設下鴻門之宴,想必郝老板定能猜出本官的用意!”郝一標說:“大人的用意我已略知幾分,隻是近幾年來國政頹敗,貿易豈能通暢?”張居正說:“不見得吧!我聽說你每年在浙江外海上,同倭商進行海上貿易,一年也能賺幾十萬兩銀子,你的七彩霞綢緞莊裏,有不少國內鮮見的倭布,這些可都是真的吧?”

郝一標道:“不假!但這隻是無奈之舉。”

大明朝廷多年來一直實行海禁,私自進行海上貿易,視同通匪,張居正若想追查這件事,郝一標就將大禍臨頭。然而郝一標坦然道:“我暗中與海外進行商貿,雖然有違海禁,實則是有利於國民。”張居正讚道:“郝老板說得沒錯!實施海禁並不利於國家興旺,而今新皇上登基,益於開創萬曆新政,打開國門與海外各國建立通商、重啟海運,這對郝老板該是條令人振奮的消息吧!”郝一標眼睛一亮,道:“如真能這麽做,往後我郝一標也不至於偷偷摸摸的與外商接洽了,既能振興貿易,朝廷又能增加賦稅,豈不兩全其美!”

張居正對郝一標說,這頓飯的真正意思,是讓他幫一個忙:“聽說你收購了一些胡椒蘇木,你能否再多收一點?”郝一標爽快答應。張居正站起來,笑道:“有郝老板這句話,張某感激不盡。來,郝老板,張某敬你一杯。”說畢,一口把那杯酒吞了。

徐爵在一旁偷著樂,說:“郝老爺,首輔大人敬的這杯酒你一下肚,恐怕得放點血了,張大人是要你打起牌子,把滿京城的胡椒、蘇木都收起來。”張居正在旁解釋道:“為的是幫朝廷渡過難關,眼下京城那些官員主要是那些小官,領了胡椒蘇木一時無法變賣,所以生計都難以維持,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你主要的收購對象必須麵向他們這些人,張某在此求你了。”說著,他起身,衝郝一標深深鞠躬。

郝一標趕緊起身,道:“首輔大人,我郝某一個商人怎敢受此大禮!為了朝廷?我郝一標並沒有懸壺濟世的憂患之心,但為首輔大人您,也為了那些眼巴巴等米下鍋的小官員,我一切遵從大人吩咐。”

桂兒做好了晚飯,擺在桌上,老鄭的二十個銅板打了半斤燒酒,稱了一些鹵豬大腸與牛肝。童立本笑道:“如此豐盛,咱們也奢侈一回了。”老鄭說:“老爺,你和夫人吃飯吧,小的來喂柴兒。”童立本說:“不,今晚上,我來喂柴兒。”說著,拿了一碗飯,夾了一些菜肴,坐到柴兒麵前喂他,柴兒道:“真香!柴兒從來沒吃過這麽好的飯菜!”童立本說:“爹當了二十年的官,爹無能,今天你就盡情地吃吧,想吃多少都行!”柴兒道:“我要是全吃了,你們吃什麽?”

桂兒忽跑進門驚叫:“老爺!”童立本道:“何事那麽慌張?”桂兒說:“那頭驢……那頭驢餓死了!”

夫妻倆跑入院中。那頭驢靜靜地躺在雨中。童立本呆望著,自語:“老天爺,看來你是不想給我童家留條活路啊!”桂兒望著他,眼中閃著淚花。雨澆打著他倆,臉上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秋魁府入門即是照壁,繞過照壁再入一道門,便是一間五楹大廳,是蟋蟀主鬥場。廳內正中台子上,擺一矮腳紅木條桌,三把椅子,主鬥雙方主人打橫對麵而坐。正中坐著的是店中牙郎,他是仲裁。四周擺了許多長條凳兒,由裏及外一層高過一層,這都是為觀眾預備的,兩廡靠裏,以及樓上還有許多分隔的雅間。大廳裏燈火亮熾、人頭攢動。隻是紅木條桌旁的三把椅子還空著。

牙郎清了清嗓子,來了一段開場白:“席前各位先生相公,京城蟋蟀王畢大爺在這裏擺擂,已是連贏了十二場。一看就知道,各位寶座上的老少爺們,都是咱畢大爺的擁躉。你們跟著畢大爺下注,都贏了個盆滿缽滿。但畢大爺已放出話來,強中更有強中手。他一定要在咱秋魁府中,幸會真正的蟋蟀高人。畢大爺說了,凡今夜裏應戰之人,一律皆有讓頭。你道如何一個讓法?隻要你這位爺馴出的蟲王能咬傷他的金翅大將軍,哪怕隻是掉了腿兒折了翅兒損了牙口,這其中任何一種情況出現,即便閣下的寶蟲戰死殉了身子,也算他畢大爺輸了,你就能拿到畢大爺的一千兩彩銀。大家夥兒說說,這讓頭大不大?”

眾人吼道:“大!”

牙郎問:“畢大爺有量不有量?”

眾人應:“有!”

大廳裏聲如轟雷。牙郎又攛掇著高喊:“哪位爺出來應戰?”

大廳裏鴉雀無聲。

雅室裏,“促織王”畢愣子,誌得意滿地坐在裏麵。牙郎跑進來:“畢大爺,沒有人敢應戰。”畢大爺道:“彩銀再加二百兩,如果還沒人敢應戰,就再加!”牙郎走出到台上高喊:“小的請示了畢大爺,把彩頭加大,一千二百兩,哪位爺應戰?”

人群竊竊私語,但仍沒有人應聲。

“一千五百兩。”

仍無人搭理。

“一千八百兩。”

……

“一千九百兩!”

……

“二千兩!!!”

人群中開始**,終是沒有人有勇氣站出來。牙郎說:“各位爺們,畢大爺的那幾頭戰蟲,你們早都見識過了,未必就真的是天下無敵?你們都將自己的竹筒兒秸籠子繡花提簍仔細瞧瞧,說不定裏麵就有一位孫大聖能贏得這二千兩銀子,白花花的兩千兩現銀哪,我的老少爺們!”

二樓雅室,徐爵對遊、郝二位說:“這個畢大爺,真是了得,京城那麽多蟋蟀高手,沒有一個贏得了他,你看看,彩銀都加到了二千兩,還沒有人敢應戰。”郝一標指著前麵道:“看看看,那兒走出了一個人。”三個人都把頭湊到窗前。

大廳裏,牙郎喊得口幹舌燥,人縫兒裏鑽出個人來,他正是在儲濟倉鬧出事端的戶部觀政金學曾,手上提著一隻楠竹筒,問牙郎:“你說是二千兩?”牙郎道:“對,二千兩!你來挑戰咱畢大爺?”金學曾說:“是!你去跟畢大爺講,二千兩太少!”

全場安靜下來,所有眼光都射向這位“落第秀才”。牙郎看著他說:“客官,小的提醒你,賭場無戲言,賭資對等,畢大爺出多少,你就得出多少。”金學曾道:“少囉嗦,快去跟畢大爺講。”

牙郎剛剛轉身,東廂房門開了,畢愣子從裏麵走來。大廳裏立刻一陣喧嘩,眾賭客都鼓掌致意。畢愣子揮揮手還禮,然後朝金學曾一拱手:“在下姓畢,請問客官貴姓?”

金學曾拱手道:“姓金。”

“如何稱呼?”

“就叫我金秀才好了。”

畢愣子問:“閣下嫌彩頭小了?”金學曾說:“是的。”

“你想加多少?”

“加一千兩。”

畢愣子滿意地一點頭:“三千兩,給我拿銀票上來。”

他手下一個小廝把一張三千兩的銀票交到牙郎手中。金學曾也從袖裏摸出一張銀票給了牙郎。牙郎把畢愣子的銀票收好,再把金學曾的銀票打開,正麵反麵倒過來翻過去看了半天。金學曾道:“看出假了?”牙郎忙說:“沒有沒有,初次打交道總得小心。”金學曾道:“寶祥號的,見票即兌,假不了!”掉頭問畢愣子:“請教畢大爺,如何一個玩法?”

“按規矩三局定勝負。”

金學曾問:“是三頭蟲還是一頭蟲?”

畢愣子回答說:“三頭亦可,一頭也行。這由咱倆商定。”

金學曾擺擺手,故作謙遜地說:“那就請畢大爺定下。”畢愣子說:“哪有這道理,你來攻擂,理當由你來定。不然,這些觀戰的爺們,就會笑話咱欺負人。”金學曾望了望大廳道:“畢大爺既然謙遜,在下就得罪了,一局定輸贏如何?”畢愣子說:“好。”讓人給他提上那隻精致的秸籠。兩人就在紅木桌兩頭落坐了,牙郎主持,兩人交換竹筒秸籠互看各自的戰將。

金學曾接過牙郎遞上的畢愣子的秸籠,透過草隙朝裏一看,筒底細沙上蹲著一頭戰蟲,身子如蟹殼青,頭圓牙大,腿長項寬,紅鉗赤爪,金翅燥毛,隻見它困在裏頭焦燥不安,輾轉騰挪,恨不能一頭撞破籠壁,道:“果真是一副王者相,喊它金翅大將軍還是虧了,應稱它為金翅虎!”畢愣子笑道:“先生過獎了。”說罷往金學曾的竹筒兒看了看,隻見裏麵的一隻蟋蟀身黑如墨,屈腿臥著,埋首如老狐,唯一談得上品相的是它的如同澆過油的一顆大方頭,遂冷笑道:“請教金先生,這蟲兒叫啥?”金學曾道:“黑寡婦。”畢愣子說:“金先生,你這隻蟲兒在筒裏悶養得久了,似乎沾了太多的潮氣。”金學曾說:“是啊,這是隻雌蟲,待字閨中,看樣子在懷春。”畢愣子道:“金先生會說笑話,金翅大將軍你已看過了,你還鬥不鬥?”金學曾說:“怎麽不鬥呢?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畢愣子道:“既是這樣,你不是白白送銀子嗎?”金學曾說:“賭場無戲言!銀票既已交出,就決無反悔之理。”

畢愣子又看了看那兩頭蟲,忽抬頭說:“好,金先生是痛快人,我畢某索性把彩頭加到一萬兩,怎麽樣?”金學曾一愣:“一萬兩?對不起,在下今日隻帶了三千兩來。”畢愣子笑道:“金先生誤會了我的意思,你的三千兩不變,我這頭加到一萬兩,我要是贏了,就拿你的三千兩,你要是贏了,就拿走一萬兩。”

金學曾道:“這樣不公平吧?”

畢愣子說:“就衝你金先生這等勇氣,咱畢某認了。”

金學曾驚喜道:“恭敬不如從命,金某這廂領情了。”

牙郎站起大喊:“各位爺們,趕快下注呀,金秀才挑戰蟋蟀王,今夜裏有一場好戲看囉!”大廳裏頓時亂成一鍋粥,眾賭客紛紛解囊掏出銀錢。幾個身穿秋魁府號衣的小夥計抱著竹筐在賭客中穿行。銅板、銀錢投到竹筐內叮當作響。幾乎所有人都投畢大爺。竹筐內錢鈔漸滿,小夥計向賭客們發放等值的銅牌——這是結賬時兌付的憑證。隻有一位投金秀才,押了十兩銀子,引起了人們的一陣譏笑。

二樓雅間內,郝一標賭金秀才贏,徐爵賭畢大爺贏,各押了一百兩銀子。輪到遊七下注,徐爵為他解圍道:“老郝,你有所不知,首輔大人管教甚嚴,楚濱先生拿不出一百兩銀子。”

大廳裏一陣嘈雜後,複歸沉寂,數百雙眼睛直直地都盯著那隻紅木桌。牙郎將一隻口闊一尺的青花蟋蟀淺底盆擺上了桌麵,盆子上架了半圓的銅絲罩,罩子左右各開了一個小門。畢愣子將靠自己這邊的小門打開,拿起竹筒抽開浮草,那隻金翅大將軍一躍而出,落入盆中,頓時上躥下跳活潑非常,這股子剽悍之氣,贏得堂上一片喝彩。

坐在另一頭的金秀才,看著金翅大將軍在盆子裏活蹦亂跳,倒顯得沒有把握了,猶豫再三,才打開小門,把自己的那隻“黑寡婦”放在盆中。盆內,金翅大將軍發現又來了一位同類,立刻興奮異常,大有一躍上前將對方撕得粉碎之勢。相比之下,黑寡婦瑟瑟縮縮一副怯懦之相。雙方如此對視了一會兒。忽然,隻見那金翅大將軍縱身一躍,像一道閃電朝黑寡婦奔來,殊不知撲了一個空,黑寡婦卻不知何時已閃躲到它的後麵。

黑寡婦則倦怠如前,眼眯眯地看著三寸之遙的金翅大將軍,一副極不情願過招的神態。金翅大將軍劃了個悠美的弧線,又凶猛地回撲下來。黑寡婦又斂了翅子,依舊趴在原處一動不動。經此兩招,金翅大將軍已是徹底激怒。它瞄準黑寡婦直直地撞過去,黑寡婦縮收不及,早見右後腿已被夾斷半截。

一直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的牙郎,這時突然舉著雙手,對著大廳黑壓壓的人群大聲喊叫:“呀,黑寡婦的腿斷了!”立刻,整個大廳裏爆發出歡呼,畢大爺的擁躉們一個個高興得手舞足蹈。畢愣子覷了金學曾一眼,隻見他正襟危坐,盯著蟋蟀盆子兩眼發直,回頭朝著牙郎吼了一句:“你瞎嚷嚷個什麽!”牙郎滿臉尷尬,揮手示意大家安靜。

兩隻蟋蟀各踞一方,中間是那一條斷腿。畢愣子輕輕喊了一句:“金先生!”金學曾說:“別急,往下看。”黑寡婦雖然斷了一肢,卻也相當鎮定,蹲在那裏,紋絲不動。金翅大將軍按捺不住,又一次納頭衝了過來。這次黑寡婦再也不閃躲,而是銅澆鐵鑄一般屹立。當金翅大將軍的一對大紅鉗像兩支長矛刺來之時,黑寡婦迅若矯龍伸出雙鉗相接。四隻鉗子緊緊糾在一起,突然,黑寡婦將頭側轉,作犀牛望月之勢,以自己的牙外盤,敲擊金翅大將軍的牙根。連敲幾下,金翅大將軍牙口鬆動疼痛難忍。本來強有力的一對鉗子忽地就軟了,金翅大將軍一跳離開黑寡婦的攻擊範圍。但是黑寡婦哪肯放過,趁跳到盆子另一側的金翅大將軍喘息未定,它已是餓虎撲羊一般奔來,看準金翅大將軍的腰部,挺起大方頭狠命一撞。

牙郎尖叫:“呀!”扭頭一看畢愣子的一張冰臉,嚇得趕緊捂住嘴巴。通過牙郎的表情,大廳裏的諸位賭客大約猜得出發生了什麽,紛紛擁上前來觀看。畢愣子癡坐在凳子上,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朝金學曾道了一聲“後會有期”,反剪起雙手,一聲不吭走進廂房。大廳內,立刻傳來歡呼聲,崇拜者簇擁金學曾,向廳外擁去。

徐爵、遊七和郝一標在雅間內注視歡呼人群。徐爵道:“這人有意思!我想在此約他一見。”郝一標笑道:“這事還不容易!一個白麵書生,能得到你徐大管家的賞識,腳底心還不抹著油跑來了。”

金學曾與牙郎辦妥了銀票交割,收好了銀票,剛走出來,忽然有人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回頭一看,一個貌似大戶人家的管家的人對他說:“先生,樓上有人請。”

金學曾問:“誰?”

管家說:“我家老爺。”

金學曾問:“誰是你家老爺?”

管家說:“七彩霞的老板。”

金學曾還在猶豫。管家俯身過來在他耳邊悄聲說:“你以為這一萬兩銀子好賺嗎?外頭不知有多少人等著收拾你。”金學曾抬眼望去,果然發現周圍有許多不懷好意的目光,遂說了一聲“好吧”,隨那人走上樓去。

深夜,王顯爵喝得醉醺醺,被人架著回到值房,禮部司務官紀有功走了進來,告訴他有兩件事一直等著處理,一是泰山提點楊用成昨日到京,向戶部交納泰山的香稅錢。有些賬目,在同戶部核對之前,想先征詢他的意見。有一筆開銷,是今年四月,李太後派慈寧宮管事牌子邱得用前往泰山為先帝禳災祈福,花掉的禮品錢。大約有五千多兩銀子掛在賬上,一時還無法衝銷。

王顯爵道:“這還不好辦嗎?你去告訴楊用成,到戶部交款時,不要低三下四,虧空五千兩怕什麽,那是李太後用的。”

紀有功點頭哈腰,答應:“是。”

第二件事,是高麗國的特使昨日已在京南驛宿下,陪同官派人來請示何時進京麵聖。

王顯爵問:“按章程,這件事應如何處置?”

紀有功答道:“當今聖上登基,一些鄰國的國王或番主都派特使前來恭賀。此前安南、西涼等地番王已先後進京,盤桓幾天就打發走了。聽說暹羅、老撾等國的特使也已上路,正在進京路上。這高麗國與我天朝世代友好,該國特使每次進京,皇上都要接見兩次,並贈送諸多禮品。這次前來朝覲恭賀,更是不能怠慢。循常例,外國特使到京,禮部都要派專員陪同,住專門接待外國使者的會同館,吃皇上恩賜的鴻臚寺大宴,然後遊覽名勝,置辦禮物。一應開銷,由禮部報單戶部撥款。”

紀有功說:“特使就一個,但跟班兒的有二十多個人,禮物有兩大車。有馬尾絲、螺鈿、老山參什麽的,都是高麗國的特產。”

王顯爵讓告訴差官,今天就讓高麗國特使進京,一應如儀。接待費用方麵,已經讓童立本按五千兩銀子的標準到戶部要錢,但聽說戶部沒有錢,裏裏外外演的是空城計。紀有功獻了一個主意:禮部還有一萬多兩花捐銀,本是用做三年一次的會試考卷費用的,接待外國使節事大,可先將接待費從花捐銀中開支,待日後戶部有錢再補上。不料王顯爵罵他道:“好你個紀有功,吃著禮部的飯,倒幫著戶部出主意。這花捐銀專款專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挪用。你還是起草一道谘文,到戶部要錢去。”見紀有功愣著,王顯爵又添了一句:“你煩不煩哪?我剛剛還在興頭上,被你這麽一攪和,心都涼了!”

紀有功答道:“一切聽從大人的。”

金學曾一進門,郝一標迎上說:“恭喜金先生,今晚上大獲全勝。”管家介紹這就是郝老爺,金學曾道:“認識郝老爺很高興,雕蟲小技,不過爾爾,哪用得上郝老爺恭喜。”

徐爵問道:“金先生,那隻黑寡婦可在竹筒裏?能否讓咱們見識見識?”金學曾一邊答:“有何不可”,一邊把竹筒推到徐爵麵前。徐爵雙手捧起,透過草隙朝裏細看,隻見黑寡婦此刻又是十分的懶意,伏在筒底一動也不想動。徐爵又把竹筒遞給了郝一標。郝一標看過後說:“這黑寡婦,怎麽讓人看不出個大王相來?”金學曾問:“請問郝老爺,大王相應該是什麽樣子?”

郝一標說:“畢愣子的那隻金翅大將軍,論顏色是一絲不雜的蟹殼青,翅子金晃晃,鉗子紅彤彤,嘴像獅子嘴,頭像蜻蜓頭,腿像蚱蜢腿,而且毛燥燥的,一看就讓人眼熱。可是你這隻黑寡婦,老是這麽萎萎縮縮無精打采,咱真不知道,它如何就能把金翅大將軍打敗。”

金學曾笑道:“這就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在下那隻黑寡婦,產自古塚。”

徐爵問:“什麽古塚?”遊七道:“就是年代久遠的老墳。”金學曾點頭道:“這位先生說得不錯,古塚年代久遠,凝至陰之精,產於其中的蟋蟀,顏色偏暗,四肢偏短,以通體黑色為上品,由於穴中至冷,蟋蟀似醒似眠並不喜動。一旦捕捉到手,順其性以養之,養其鋒蓄其勇,使之投入搏殺,可收奇效。”

徐爵問:“你這黑寡婦捉自何處?”

金學曾答道:“香山。”

香山那裏的老墳多,如果都是上品,古塚之產就一定會勝過敗窯之產,以陰克陽雖屬道家言,卻也是兵家大法。郝一標聽這麽說,對黑寡婦頓時起了極大的興趣:“上回畢愣子的金翅大將軍,咱出過八百兩銀子他不肯出讓。黑寡婦既然戰勝了它,我索性再加二百兩,一千兩銀子,你賣不賣?”金學曾道:“不賣,但郝老爺想要,在下可以送給你。但金某奉送黑寡婦,也有一個小小的條件。”

金學曾微微笑道:“在下進這間房之前,承蒙郝老爺管家提醒,說金某贏了這一萬兩銀票,恐怕出門就有危險。因此請求郝老爺,能否派人護送在下回到寒舍。”

徐爵拍手而起:“這有何難,不用郝老爺,咱老徐就可以做到。”他一拍巴掌,喊了一聲,“來人!”應聲門響,東廠一番役走進。徐爵對他說道:“你派幾個弟兄護送這位金先生回家,如有閃失,我拿你是問。”金學曾對在座三人拱手道:“多謝諸位,金某先走一步。”說完,金學曾跟著那番役離去。

遊七、徐爵、郝一標站在窗前,看著金學曾乘坐的小轎消失在夜幕中。遊七道:“這位秀才真是個怪人。”徐爵說:“他可不是秀才。”遊七驚奇地問:“你認識他?”徐爵說:“還記得儲濟倉事件嗎?他就是那個與章大郎發生爭吵的戶部觀政金學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