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胡自皋在小侍的引領下上到名樂坊玲瓏閣二樓廳堂,樓主柳湘蘭從裏屋出來。她年齡在二十歲左右,眉如新月,膚如凝脂,穿著一身西洋布麵料製成的潔白衫裙,梳了一個別出心裁的高高的發髻,一朵嫣紅的玫瑰斜插其上。胡自皋道:“想必你就是湘蘭女史?”

柳湘蘭問:“你就是胡大人?”

胡自皋道:“在下就是胡自皋。”

胡自皋是南京工部主事,到京城工部辦點事。到玲瓏閣來的王公大臣、公子王孫不在少數,像他這樣的六品官,隻不過比芝麻官大一點。柳湘蘭是豔驚京城的名妓,與她約會的人都排到了一個多月以後,但胡某終於還是有本事插隊,擠了進來,而他能做到這點,憑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本事。

胡自皋從小廝手中拿過一個禮盒,雙手送到柳湘蘭麵前,說道:“這是幾樣首飾,作為見麵禮送給女史,望笑納。”柳湘蘭接過禮盒,打開一看,隻見是一對玉鐲、一對耳環、一隻吊墜,綠熒熒幽光溫潤,都是上等的翡翠。胡自皋又說:“在下想女史樓號叫玲瓏閣,因此就選了幾樣玲瓏翠玉;這一千兩銀票,算是送給你的脂粉錢。”

柳湘蘭雖閱人無數,卻還沒看過出手如此闊綽的人,不禁感動有加,打疊了精神,要好好陪一陪眼下這位客人。但胡自皋說:“今晚上,在下不要你陪我,我要你陪我的一個朋友。姓徐,叫徐爵。”柳湘蘭脆聲笑道:“到我這兒來的人,都是隻顧著自個兒銷魂,哪有像你這樣兒的,巴心巴肝進了玲瓏閣,卻是幫那位徐老爺跑龍套。”胡自皋也是個玲瓏人物,聞言便湊了上去:“湘蘭女史,你以為在下沒有憐香惜玉之心?那你就錯了。從一進你的門兒,我就像掉了魂兒似的。”柳湘蘭咯咯一笑,悄聲問他:“那為何要讓給別人?”胡自皋道:“在下說過,這位徐老爺,可不是等閑之輩。”

柳湘蘭好奇之極:“他究竟是什麽人?”

胡自皋問:“你知道馮公公嗎?”

柳湘蘭道:“當然知道,就是當今大內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提督馮保!胡大人,你說,今晚上那位馮公公要來?”

胡自皋道:“不是他,今晚要來的是他的管家徐爵。”

柳湘蘭撲哧一笑:“繞了半天,你說的這位徐大爺,隻是龍尾巴上的一隻蝦子。”

胡自皋還欲說什麽,隻聽得樓下一聲大喊:“徐老爺駕到!”

綁架玉娘的元凶已被王篆拿下,拘押在刑部大牢。張居正、王篆、李可穿過廊道,在一囚房前停下,隔著木欄,見那男子蹲在牆角。王篆道:“首輔大人到此,還不趕緊下跪!”男子一臉傲氣,無動於衷。張居正問他:“你綁架民女,是受何人指使?”男子不答。張居正說:“隻要你供出真相,我便可饒你不死!”男子依然不答。

胡自皋與柳湘蘭迎出,胡自皋道:“徐老爺,南京工部主事胡自皋在此恭候多時。”

徐爵醉意未消:“你就是胡自皋?”胡自皋謙卑地說:“在下就是。”柳湘蘭在旁蹲個萬福:“徐老爺,多謝你賞臉,肯到奴家這裏來。”徐爵色迷迷地盯著柳湘蘭:“聽胡大人講,柳姑娘的花酒,都訂到一個多月以後了。”柳湘蘭道:“多謝眾位老爺扶持!其實,奴家徒有虛名。”徐爵說:“唔,這句話聽了受用。在京城,幹你們這行兒的,我見得多了,剛出道兒時,有隻爛梨子吃也就滿足了,權當是解渴。一旦走紅了,就開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了。”

徐爵的話越說越粗野,眼見柳湘蘭紅暈飛腮,兩道柳葉眉蹙做一堆兒,胡自皋幹咳一聲,打斷徐爵:“徐老爺,你看,是不是把酒擺上?”徐爵說:“柳姑娘,你且退下,我和胡大人在這裏談點事兒,待會兒再吃你的花酒。”

柳湘蘭走出廳堂,胡自皋、徐爵進入玲瓏閣二樓廳堂。胡自皋小心翼翼地開口:“徐總管,你的憐香惜玉的方式,好像和別人不一樣。”徐爵哈哈一笑說:“女人越覺得自己了不起,你越是要作賤她。”胡自皋點頭哈腰道:“好哇,你這是溫柔鄉中的孫子兵法。”徐爵說:“胡大人,我這個人快人快語,你說,你執意要見我,為的何事?”胡自皋說:“沒有別的,隻是想和徐管家交個朋友。”徐爵笑了一聲:“和我交朋友?是看中我家主人了吧?”胡自皋略有一些尷尬,但讚許道:“徐總管快人快語。”徐爵對胡自皋的底細早就打聽得一清二楚。這人進士出身,金榜題名後,沒有當上什麽大官,卻當上了戶部府倉大使,雖然官階九品,卻是一個天大的肥缺。在這肥缺上幹了五年,等於家裏開了個錢莊。隆慶元年,他花錢買通當道政要,升遷到鹽運司判官的任上,這差事又肥得肚臍眼流油;後來又攀上了高拱,高胡子將他調任南京工部主事。如今高拱倒台,胡自皋八成想著改換門庭,看上了馮保這根高枝。

徐爵知道這點,故意說:“我家老爺可不是那麽好見的。”胡自皋道:“這個下官知道。”說著,從袖子裏抽了一張銀票,遞給徐爵:“這是一張三千兩的銀票,送給徐老爺吃點茶水,不成敬意,萬望笑納。”徐爵蹙眉道:“胡大人,你把我徐某看成什麽人了?這銀票不能收。”胡自皋說:“下官把徐爺當神交已久的朋友,既是朋友,又何分彼此呢?再推辭,就是不肯交下官這個朋友了。”

推讓半天,徐爵終於恭敬不如從命了。把銀票收起後,問道:“胡大人,你想見我家主人,究竟有何目的?”胡自皋說:“我們既成了兄弟,我也就直說了,我想挪個位子。”徐爵答應道:“好吧,我安排一個時間,你來拜會我家老爺。”胡自皋大喜:“全仗老兄幫忙了。”說話到此,不必再進行下去,徐爵打了個哈欠,像想起了什麽:“柳姑娘呢?喊她上來,陪我們吃花酒。”

得知玉娘不見了,就連那綁匪也失蹤了,邱得用一陣緊張:“大事不好,此人萬一落到了張居正手上,必將留下災禍。”他讓廖均去依翠樓打探一番。寥均親自去了一趟,才打探到一點情況:前些日子來了一堆兵丁,把院子圍了個鐵桶似的,有一男子被巡城禦史衙門抓走了。除此外,妓女們似乎也不知道更多了。

馮保托著紫砂茶壺走出值房,他的目光停留在遠處:大院內,邱得用正在指揮眾太監打掃院子,寥均向邱得用跑去,他倆耳語。邱得用一邊聽,一邊向四周逡巡,很快發現了馮保在注視他們,回身衝眾太監道:“快點,還在磨蹭什麽?”說著,他離開寥均走向眾人。

馮保帶著疑慮,重新返回值房。

馮保躺在繡榻上,兩名小丫環替他捶腿,徐爵來報南京工部主事胡自皋求見。馮保問:“南京工部主事?多大個官兒?”徐爵說:“六品官。”馮保擺手道:“不見。”徐爵說:“老爺,您還是見見這個人吧!”馮保好不耐煩:“一個六品官,你見不就行了?”說著閉目養起神來。徐爵被晾在那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喊了一句:“老爺。”馮保睜開眼:“怎麽啦?”徐爵說:“小的冒昧建議,這個胡自皋,老爺還是應該屈尊見一見,他聽說老爺想在老家蓋一座廟,準備捐三萬兩銀子。”

馮保頗為吃驚,徐爵又說:“他可是帶了銀票來的。”馮保問:“銀票呢?”徐爵說:“小的已替老爺收下了。”馮保坐了起來:“他見我有何事?”徐爵說:“還不是想挪挪位子。”馮保問:“他想往哪兒挪,他對你說過沒有?”徐爵道:“小的沒問他。”馮保問:“他人呢?”徐爵說:“在客廳裏坐著哪。”馮保一樂:“那就見見吧。”

馮保一進來,胡自皋便撲通一聲跪下,口裏說著卑職叩見馮老公公。大明王朝的規矩是處廷官員不可向內廷太監行磕頭大禮,因此馮保地位雖尊,權勢雖重,還從未受過外官如此大禮,因此心頭一陣震動,用他的娘娘腔對胡自皋說:“你給咱如此行禮,不怕人家笑話你嗎?”胡自皋抬起頭:“公公,兒子給老子磕頭,有誰敢笑話?”馮保說:“你怎麽如此比擬?”胡自皋說:“若論年齡,公公正好是我的父輩,隻是卑職福薄,攤不上老公公這樣的令尊大人。”胡自皋恬不知恥的奉承話,連旁邊的徐爵聽了都一陣肉麻。

馮保點點頭,問起:“胡大人這次來京有何公幹?”胡自皋說:“南京工部所轄造船廠,要核查落實今年的船價銀,差卑職前來北京戶部討個實信,這是小事,主要是想來京晉見馮公公。”馮保笑:“我這臉上又沒長花,有啥好看的?”胡自皋道:“公公,卑職鬥膽給您提個意見。卑職不過是一個無能的晚輩,老公公一口一聲地喊胡大人,實在是令卑職羞愧難當,無地自容,公公再這樣喊,卑職就隻好一頭碰死了。”馮保臉上笑開了一朵花,回頭對徐爵道:“瞧你這個短舌頭,今後多向胡自皋學著點。”徐爵勉強笑著說:“是啊,小的也不清楚,胡主事的兩片嘴唇,竟是蜂蜜浸出來的。”

馮保問:“胡自皋,你見咱還有何事?”胡自皋說:“我,卑、卑職想……”馮保尖細的一笑:“你們這些進士出身的人,總脫不了那一個字兒,酸!巴心巴肝想要得到的東西,可就是呀呀唔唔地上不了嘴。”胡自皋笑說:“蒙公公鼓勵,卑職就直說了,卑職想升個官,挪挪位子。”馮保道:“好哇,想升個什麽官,說說看。”胡自皋說:“聽說兩淮鹽運使史元楊四年任期已滿,如果卑職能接任……”不等他說完,馮保便道:“兩淮鹽運使是朝中第一肥缺,還是個四品衙門,你胡自皋真是敢想啊!”胡自皋乖巧地說:“不是卑職敢想,而是兩淮鹽運使這個位子,一定得是老公公自己的人坐上去。卑職隻要坐上這個位子,一切都聽老公公差遣。”馮保不動聲色地說:“這事兒咱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皇上宣馮公公及六部一院所屬大臣在皇極殿相見,著通政司讚頌官朗誦《戒諭群臣疏》:

朕以幼衝,嗣繼皇位,夙夜兢兢,若臨深淵,所耐文武群臣,同心協力,共創萬曆新政。乃自近歲以來,士習輕浮,官場朽壞。詆老臣廉潔為無用,謂讒佞鑽營為有才。愛惡橫生,恩仇交錯。四維幾至於不振,九德何由而享譽。朕初承大統,矢誌清除弊端,整飭吏治。書不雲乎?“無偏無黨,王道****,無黨無偏,王道平平。”朕誡諭諸臣,從今以後,須得奉公愛民,恪盡職守。若仍沉溺如故,堅守舊轍,以朝廷為必可背,以法紀為必可幹,則我祖宗憲典甚嚴,朕不敢赦!自此旨下達之日,兩京文武臣工,一律實行京察,賢者就位,庸者去職……

大臣們表情各異。六科言官雒遵、程文、陸樹德等都露出恐懼的神情;魏廷山、王顯爵表情憤怒。

魏廷山身著便服,進入熏風閣天上人家雅間,王顯爵上前,迎問道:“你怎麽磨磨蹭蹭現在才到?”魏廷山道:“總得捱到天黑才好走路。”許從成問:“一路上沒碰到熟人?”魏廷山說:“沒有。張居正已經說服皇上,對所有官員實行京察,你們居然還敢在熏風閣請客,就不怕人家說閑話?”許從成道:“怕什麽,我吃自己的積蓄,礙著誰了?”

桌上已擺好了菜肴,王顯爵邀魏廷山入席。魏廷山看著桌上道:“如此豐盛一桌酒席,就我們幾個人吃?”王顯爵說:“還能請誰?要不,讓店小二找兩個歌女來,給我們唱曲兒佐酒?”魏廷山說:“算了吧,眼下誰還有心思吃花酒。”王顯爵道:“這話也對,楊博接任吏部尚書,有何改弦更張之處?”魏延山則問他:“你那裏呢?呂調陽調任次輔之後,有何新的舉措?”

麵對張居正禍福莫測的種種新舉措,昔日的高黨來此聚首互通消息,探探風聲,再加上一個恨張居正入骨的許從成,這三個人之間頗有話說。王顯爵議論道:“這個還用問,呂調陽是你我的同年,他米缸裏究竟有多少米,難道你還不清楚?有道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如果不是高拱去職,你早就升任吏部尚書了,禮部尚書,也非我莫屬。如今倒好,張居正將六部尚書換了大半,你我都被劃入高拱死黨,一起坐上了冷板凳,有人背地裏說張居正重用私黨,我看此言不虛啊!”魏廷山聽畢點頭道:“若說張居正懷私罔上,還有幾分道理,說他重用私黨,卻有些勉強!戶部尚書王國光,刑部尚書王之誥,這兩個人,一個是張居正的好友,一個是張居正的親家,這都不假,但他們都是勇於任事政聲卓著的大臣,高拱在任時也很器重他們。”王顯爵斥道:“張居正給你吃了什麽迷魂藥,你怎麽專門往他臉上貼金。”

許從成在旁發話:“我現在擔心的,並不是你們能不能晉升,而是通過京察,你們能不能保住現在的官位。”王顯爵說:“對呀,京察才是張居正真正陰險過人之處,他是想利用京察將我等一並鏟除。”

房門突然被推開,兩個賣藝人走進來。麵對不速之客,眾人愣住,許從成厲聲說:“這地方是你們來的嗎?”

兩人毫不膽怯,年紀大些的賣藝人揖道:“回兩位老爺,俺叫胡猻,這是俺兒子,叫胡猻子,俺爺兒倆見幾位老爺悶酒喝得慌,今特來表演幾套雜耍,給老爺們找個樂子。”說著拉開架式就要開演。店小二趕來,拉著胡猻的手就要往外拽:“去去去,早就言明了三樓以上是禁地,老子側個身,你們就溜上來了。”胡猻滿不在乎嘻嘻笑著,店小二使盡了吃奶的力氣,硬是拉不動胡猻半步。胡猻道:“瞧你這豆腐架子,連棵蔥都拔不動,還想扯奪我這棵樹,扯吧扯吧,看你能使出多大的勁來。”

店小二正欲去樓下喊人,魏廷山叫住他:“等等,你會些什麽雜耍?”胡猻道:“回老爺,小的最拿手的把戲,就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老爺若有興趣觀看,小的就在這裏種上一瓜。”許從成道:“去去去,我們有正事要談,沒工夫聽你胡誑。”魏廷山卻說:“既如此,本老爺就看你怎樣種出瓜來。許大人,待看過這雜耍,我們再談話不遲,你說呢?”許從成點頭允了。

胡猻父子倆站到屋角,那裏除了彩色燈籠,空****別無一物。胡猻先賣了個關子:“老爺,請您挪貴步前來一看,這裏除了實心的樓板,可是啥都沒有。”眾人催促快種,胡猻道:“老爺這麽性急,想必是烈酒燒焦了舌頭,想吃瓜了。店家,央你幫個忙,給我拎一桶水來。”

店小二點頭走出門去,胡猻問:“老爺想吃什麽瓜?”王顯爵問:“你能種什麽瓜?”胡猻說:“能種的就太多了,冬瓜南瓜大西瓜,金瓜倭瓜小香瓜,嶺南海邊的菠蘿瓜,烏思藏那邊的哈蜜瓜,俺都能種出來。”許從成道:“行了行了,你就快種吧。”胡猻說“好嘞”,讓胡猻子解下背上的褡褳,取出一隻盛滿土的花缽,放在屋角,又從懷裏摳出一枚瓜籽,上前兩步遞到魏廷山手上,說道:“請老爺過目,這是一顆香瓜籽。”魏廷山把那枚黃褐色的小瓜籽放在手心掂了掂,退還給胡猻道:“你少繞彎子,且快種去,老爺我的確口渴得很。”胡猻道:“小的遵命。”店小二拎著水桶進來,胡猻子接過水桶。胡猻把那枚瓜籽栽進了花缽,對胡猻子說:“澆水。”

胡猻在一邊念起快板:

老爺要吃瓜,

我胡猻種上它,

先澆一捧水,

等著你開花。

說來也怪,須臾之間,隻見那花缽裏竟有一支綠芽兒顫顫巍巍拱出土來。胡猻再澆一捧水,眼見那芽兒舒開兩片嫩葉。胡猻大聲念道:

一棵好瓜秧,

長在盆中央。

再澆一捧水,

求你快快長。

隻見那翠滴滴的瓜秧一下子竄起一拃來高,驚得店小二在一旁直咂嘴。那瓜蔓頭一昂,居然真的爆出一朵花來,接著結出了一隻金燦燦的香瓜。店小二手舞足蹈,驚道:“太神了!”胡猻抽出一把小刀,把瓜一剖兩半,遞給許從成和魏廷山,說:“請老爺們嚐個鮮。”

許從成咬一口,又香又脆。胡猻問:“老爺,好吃嗎?”許從成道:“好吃!你這是什麽法術?”胡猻說:“這一招兒是神農氏傳給我老祖宗的,世代相傳到小可。”許從成說:“你胡扯!我知道你這是幻術,是靠它走江湖混飯吃的。”胡猻微微笑道:“既然老爺把話點穿了,小的也就承認,這的確是幻術。”王顯爵衝店小二說:“你領胡猻父子下樓去領賞錢。”

胡猻子隨著店小二下樓,胡猻站在飯桌前不走,見四周無人,肅容問道:“請問幾位老爺,誰是魏大人?”魏廷山愕然:“在下正是,你究竟是誰?”胡猻說:“我受人之托,有一封信要交給魏大人。”胡猻從腰間掏出一封信遞上。

魏廷山展信,不由大吃一驚,那是高拱的手跡,遂驚訝問道:“你是如何得到這封信的?”胡猻看了一眼在座的王顯爵,欲言又止。魏廷山說:“你不必多慮,這幾位都是高閣老的心腹。”胡猻道:“既是這樣,小的就說了。小的與高閣老同鄉,是河南新鄭縣人,他的管家高福是我的遠房親戚。”高福把這封信交到胡猻手上,他於是專程送這封信來京,高福說,這封信非常重要,囑咐一定要親自交到魏大人手上,但京城形勢複雜,這封信不要直接往魏大人府上送,更不要上吏部衙門找他,因此胡猻在魏府附近轉悠了幾天幾夜,到今天才找到機會把信給魏廷山。

魏廷山讀信:

啟觀見字如晤。老夫自京城回籍,一路顛簸;押解軍士狠如虎狼,許多狼狽,不必細說。惟日前抵家,見故園丘山,老樹蒼林,心下稍安。今有一事,特來信相告。老夫出京時,張居正趕至京南驛相送,臨別前交給我四張紙,三張是李延以高福名義為老夫置辦的田地契約。另一張箋紙所書,皆為李延給京城當事衙門官員行賄之記錄。張居正甫登首輔,急欲張一己之威。設若他以此記錄為本,行剪除異己之術,京城各大衙門,豈不人去樓空?望你接信後速與同道商量,及早防備,以應不測。

魏廷山看完信,交給許從成,問胡猻:“你在家鄉見到高閣老了嗎?”胡猻道:“沒見著,高閣老回到故居,整天關門閉戶足不出門,他的院子附近,也總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遊**,鄉親們說,這是官府密探,高閣老雖然削職為民,皇上對他仍不放心呢。”魏廷山說:“此地也不便久留,壯士你還是快走為是。”

胡猻走後,魏廷山從王顯爵手上拿過信,用燭火燒掉。魏廷山道:“諸位看了高拱大人的來信,有何見解?”王顯爵說:“邸報上曾登載,說李延在衡山上吊自盡,我一直懷疑,他是被人幹掉的。”魏廷山說:“他是怎麽死的,現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向京城許多官員行賄的證據,落在了張居正手中,而現在又遇到了京察。”許從成道:“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你們都說說,李延送了你們多少銀子?”魏廷山說:“你猜猜?”

許從成叉開五指:“給你這麽多?”魏廷山問:“這是多少?”許從成道:“五千兩。”魏廷山搖頭。許從成叉開十指:“那就是這麽多?”魏廷山問:“這是多少?”許從成道:“一萬兩。”魏廷山搖頭:“你再猜。”

“二萬?”

“不對!”

“三萬?”

“還是不對!”

許從成不耐煩:“你究竟得了多少?”魏廷山把大拇指與食指彎成一個圓圈:“實話告訴你吧,這麽多。”許從成問:“這是多少?”魏廷山說:“零。”許從成驚訝地瞪圓了眼:“零?你這話鬼都不信!李延來京行賄,除了高閣老,頭一個想到的就應該是你。”魏廷山道:“他怎麽想是他的事情,我反正是一個銅板也沒有拿他的。”許從成笑道:“官場裏頭,已經有了蒔花禦史與養鳥尚書,現在又多了你一個零號侍郎。”魏廷山道:“愚兄受之無愧!我被審了半天,該輪到我來審你們了。”他衝王顯爵道:“你拿了多少?”

王顯爵嘿嘿笑道:“我嘛,別人吃肉,我隻不過喝了一點湯而已。”魏廷山對他說:“那不是湯,那是毒藥哇。”王顯爵道:“就算是毒藥,如今喝進肚子裏,又有啥辦法?”魏廷山看著他說:“看來你是在劫難逃。”王顯爵問:“你何出此言?”魏廷山看了許從成一眼:“還記得胡猻進來前,我說過的話嗎?”王顯爵恍然大悟:“你說,京察才是張居正真正陰險過人之處。”

胡猻父子走在流光溢彩的大街上,陳應風帶著幾個人上來,把他們夾在了中間。胡猻見勢不妙,朝胡猻子丟了個眼色,爺兒倆便膀靠膀站著,暗中提起氣來攥緊了拳頭。胡猻問:“你們想幹啥?”陳應風陰笑著說:“不幹什麽,我大爺想讓你去種隻瓜。”

許從成道:“張居正是想借京察之名,行排除異己之實。”魏廷山說:“《戒諭群臣疏》乃是出自張居正的手筆,這是他實施萬曆新政的第一個步驟,他要整飭吏治,而整飭吏治,就從京察做起。”王顯爵道:“張居正這時候提出京察,目的就是借此震懾百官,讓大家逆來順受,當紮嘴葫蘆。”魏廷山說:“所以我們要就事論事,團結百官向皇上進言,同時一定要找到張居正的軟肋。”但許從成說:“張居正此人一向清廉,要挑他的毛病,恐怕很難。”魏廷山說:“挑他的毛病難,但是挑他同黨的毛病還是容易的,他不貪,馮保也不貪嗎?殷正茂能不貪嗎?如果我們能從他們身上抓到把柄,張居正的京察就將半途而廢。”王顯爵道:“此舉甚好,隻是你我眼下的身份,還不足以挑大梁,與張居正抗衡。”魏廷山道:“我想到了一個人,隻要他來挑頭,張居正就會陷入被動。”

許從成忙問:“誰?”魏廷山道:“你!你是當今皇上的姑父。”

許從成聞言忖了半日,即眉開眼笑道:“是啊,他不仁咱們就不義!咱們充其量搞他個魚死網破!另外,你們一定要說服六科廊那些個言官,讓雒遵挑頭上奏皇上,將京察的權力交給吏部及督察院。”

王顯爵露出笑容,抓起桌上的酒壺搖了搖,發現已空了,朝門外大喊一聲:“店小二!”一個十六七歲的小跑堂進來:“老爺有何吩咐?”王顯爵問:“剛才在這屋裏當值的店小二呢?”小跑堂道:“他有點事,走了。”王顯爵臉色一變,厲聲問:“店小二到哪裏去了?”小跑堂被逼得哭了起來。魏廷山在旁好聲問他:“你們店小二到哪裏去了?”小跑堂道:“那種瓜的爺兒倆,從這裏出去後,一上街就被人扭住了。店小二嚇得躲起來,不知道去了哪裏。”

小跑堂下樓後,魏廷山站在門口,目送著小跑堂的背影消失,王顯爵道:“看來,我們被人盯上了。”

胡猻父子在陳應風一行的挾持下,進了大門,穿過曲檻回廊,來到彩雲樓水榭。徐爵看著胡猻道:“你叫什麽?”

這人答,他是河南南陽府汝州縣人,來京玩雜耍混口飯吃,看家本領是種瓜,屬猴叫胡猻。徐爵盛氣淩人地說:“我再問你,你方才在熏風閣,為誰表演來著?有人看見你跟著魏廷山的轎子,從他家一直跟到了熏風閣。”但胡猻咬定,什麽偽大人真大人,他統統不認得。徐爵吩咐陳應風,這隻精猴子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把他們帶下去細細審問。押解路上,胡猻暗中捅了兒子一下,胡猻兒會意,兩人突然發力,胡猻將挾持他的人一下子撂翻,雙方激烈地打鬥起來。胡猻父子雖赤手空拳,但身手不凡。十幾個回合後,兩人漸漸占了上風。胡猻對打鬥正酣的兒子大喊一聲:“撤!”兩人撒腿就跑,消失在黑夜中。

六科廊言官值房內,雒遵等眾言官坐滿一屋。張居正實施京察的目的是要裁汰冗官。兩京在職官員,現共有二萬七千名,他決定裁掉六千名,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巨大的危機。張居正所定義的冗官的標準有幾點,一是貪官、二是昏官、三是懶官、四是庸官。程文說出了大家心裏的話:“真要治這幾種人,我舉雙手擁護,怕就怕張居正掛羊頭賣狗肉,借此之名排除異己,提攜同黨。”群情激奮,聲稱決不能讓張居正的陰謀得逞。大家都認為,滿朝文武能說公道話的,隻有楊博和左都禦史葛守禮兩位大人。

楊博喝罷早粥,穿好一品官服,卻聽說吏科給事中雒遵等眾言官求見,他們已來過三次了,讓門上稟,要同他說幾句話。楊博踱著方步來到客廳,雒遵等眾言官納頭便拜。雒遵道:“博老,晚生是來求救的。前幾日例朝,我們六科廊同僚都聽了聖旨,要舉行京察,回衙來大夥兒一議論,都覺著這一回我們在劫難逃,我們科臣都是敲了登聞鼓的。”

外頭都在傳,張居正與馮保早就達成了默契,要把高閣老的故舊門生一網打盡,這些閑話楊博也聽到了一些,因此不溫不火地斥他道:“這都是捕風捉影望文生義,你堂堂一個戶科給事中,也信這些個謠傳?”程文道:“博老,種種跡象,叫我們不得不信啊!”

程文細說他們的來意:“六科廊的所有同僚,都知道我與博老同鄉,因此攛掇著讓我來找您。言官們商議,現在滿朝文武,能說公道話的隻有博老和左都禦史葛守禮兩位大人,你們兩人出來說話,首輔張居正不敢不聽,朝中四品以下官員的京察也由你們倆主持,這或許就是我們科臣趨吉避凶的正途。希望博老能奏明皇上,我們的京察改由吏部與都察院主持。”

楊博對這個建議不置可否,隻是提醒他們,六科言官,論其官階雖隻有六品,但其支俸卻是四品待遇,這是洪武皇帝訂下的規矩,數百年未曾更易,曆年京察,六科言官都被劃入四品之列,直接向皇上述職,這次恐怕也不能例外。程文急切地說:“外頭都盛傳,張居正與馮保兩人沆瀣一氣。如果這次馮保借張居正之手,將我們言官一鍋端,豈不慘了?博老,你就忍心我們成為砧上肉?”楊博道:“沒有這麽嚴重吧?你們對新首輔可能還有誤解,他提出京察豈是為了公報私仇排斥異己?時候不早,老夫也不得空與你閑扯。各位請回吧。”

送走這些人,楊博徑直去了文淵閣。張居正迎上來,連連拱手,說年高望重,原不應親自過來。楊博略寒暄一句,便開門見山道:“叔大,皇上宣布京察已經幾天了,你都聽到了一些什麽輿論?”張居正道:“博老向來人緣好,且虛懷若穀,一定知道不少輿情,我正想聽聽博老的呢。”楊博道:“叔大,輿論對你可是不利啊!”張居正關注地說:“是嗎?在下願聞其詳。”

楊博道:“老夫待罪官場,已經四十五個年頭兒了,親眼見到了翟鑾、夏言、嚴嵩、徐階、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輔的上台與下台,老夫不想在這裏評論他們柄國執政的功過是非。老夫隻想說一點,他們上台時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籠絡人心,這一點幾乎無一例外。你叔大剛當上首輔,所有官員都伸長脖子看著你,看你有何舉措,能夠讓他們從中得到好處,可好處沒等到,卻等來了一個胡椒蘇木折俸。武官們在儲濟倉鬧事,按理是違悖了朝廷大法,應當嚴懲,可是在京各衙門的官員,對他們卻是同情有加。人心向背,這裏頭不言自明。這一波還未平息,緊接著又是一個聖意嚴厲的京察。直弄得兩京官員人心惶惶寢食難安。誰都知道,胡椒蘇木折俸、京察,都是你的主意,你這樣做,不是要結怨於百官吧?”

張居正聞言隻有苦笑,他試圖向博老說明:我既當上了首輔,豈敢為俸祿懷私罔上?一國之政順與不順,檢驗民心便可得知,如果為官之人一個個怙勢立威,挾權縱欲,排除異己,諂媚上司,其直接後果,就是皇上的愛民之心得不到貫徹,老百姓的疾苦得不到疏導籲救。上下阻隔,人心不暢,出現了這種局麵,身為宰輔不去大刀闊斧清除弊政,而是謹小慎微去博一個虛偽的官心,那國家的政權、廟堂的神器,豈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麽!我既身居宰相,當以天下為公,豈能懷婦人之仁?但楊博顯然不同意這個說法:“叔大,君恩浩**無遠弗屆。民有福祉,官亦應有福祉,身為宰輔為百官謀點利益,怎麽能說是婦人之仁呢?”

張居正走到幾案前,抽出兩張紙遞給楊博:“博老,你看看這兩首打油詩。”

楊博接過念道:

一部五尚書,

三公六十餘。

侍郎都禦史,

多似景山豬。

再念第二張:

漫道小民度命難,

隻怪當官都姓貪。

而今君看長安道,

不見青天隻見官。

念完問:“叔大,這是從哪兒弄來的順口溜?”

張居正道:“這是民謠!大凡國運盛衰,官場清濁,民心向背,都可以從老百姓口頭相傳的歌謠,也就是您所說的順口溜中看得出來。”

楊博笑道:“京城天子腳下的龍袖驕民,比之外省,一張嘴也格外尖刻。什麽‘一部五尚書,三公六十餘’,這分明是譏刺高拱在位時賞典太濫。高拱不斷給人升官晉爵,本意是籠絡人心,結果弄出了一大批秩高祿厚的閑官,如此說來這幾句順口溜也算是言中有物。至於第二首,說什麽當官的都姓貪,長安道上不見青天隻見官,此語有失偏頗。”張居正道:“偏則偏矣,但絕非捕風捉影,老百姓盼清官,把清官比作青天,自古皆然。但曆朝曆代,清官莫不都是寥若晨星。我大明開國洪武皇帝,吏治極嚴,那時有一個戶部主事貪汙了十兩銀子,被人告發,洪武帝下旨給他處以剝皮的極刑。可是現在呢?連一個吏員都稱不上的公門皂隸,辦趟差也不止敲人家十兩銀子。博老您想一想,這些銀子後頭,藏了多少敲肝吸髓的貪墨劣跡。又有多少老百姓,被敲榨得家破人亡貧無立錐之地。今日國庫空虛、官場腐敗,如果再拖延下去,必然政權不保社稷傾危!”

楊博說:“你說的雖然在理,但鏟除其弊端該從何處著手呢?”

張居正道:“隻有刷新吏治,對此我已深思多年,主要在於整治三個字,第一個字是貪,第二個字是散,第三個字是懈,這是官場三蠹。這次京察,就衝著這三個字而來。”

楊博很讚賞官場三蠹的說法,但照他看來,要去掉這三蠹,談何容易。張居正卻道:“難是難,但身為宰輔,我已無退路!”楊博含笑,道:“我盡管沒有說服你,但至少弄清楚了你實施京察的真正動機。今天早晨,吏科給事中雒遵到我府上,說了他們六科廊那幫言官的擔心,他們大都是高拱的門生,為了彈劾馮保,都一起到宏政門敲了登聞鼓。他們認為你和馮保關係不錯,害怕馮保借你之手,借京察之名對他們施加報複。”張居正道:“你去告訴那些言官,因人劃線的事,在下決不會做,他們雖然以高拱的門生居多,但他們良莠不齊,不能一概而論,有不少言官忠於職守,糾彈不法,可稱為朝廷的護法金剛。但也有一些言官窺伺風向,投某些權臣所好,為其排除異己而效命,這樣的言官,一個也不能留!”

看來張居正真要實施雷霆手段整頓吏治了。楊博是兩任吏部尚書,對情況熟悉,兩人談起目前全國吏治的狀況。九品以上官員,全國共有七萬名,北京與南京兩處有二萬七千名,各有十八大衙門。官員一多,扯皮拉筋的事都出來了,趁這次京察裁掉六千名官員,主要的對象是貪官、懶官和庸官。而實行京察,裁汰冗官,整個過程打算用三個月完成,雖然有可能造成官場極大的怨言,但長痛不如短痛,沒有一個好的吏治的局麵,沒有精幹的人事,萬曆新政就無法推行下去。

楊博歎道:“叔大啊叔大,大明開國以來,沒有像你這樣當首輔的,為了朝廷利益,你不惜與整個官場作對!”張居正道:“博老,在下早就說過,生死榮辱得失關頭打不破,國事就無法料理!”說到這裏,忽聽得一聲炸雷,驚得兩人一激靈。窗外,天空烏雲密布,隨著一聲驚雷,如澆似潑的豪雨已是洋洋灑灑鋪天蓋地而來。望著窗外的雨景,張居正讚道:“真是一場好雨!”久旱多日,也該下一場透雨了。看看鍾,已經快到午時了。張居正道:“博老,雨下得這麽猛,您想走也走不了,隻能在這裏吃頓便餐了。”楊博道:“好吧,咱也不要別的,隻要一碟鹹菜一根蔥,兩隻窩頭一碗粥,有嗎?”張居正笑道:“博老若要燕窩魚翅,我無法辦理,若隻要這個,管保供應。”

夜雨中,張居正到了家,晚膳已經準備好了,但允修和嗣修去逛什刹海還沒回來。張居正一聽便有些著急:“那你還不趕緊找人去找?”顧氏道:“去了呀,他那兩個哥哥一個時辰前就出去找了,可到現在還沒回來,恐怕是雨大,在哪躲雨吧!”張居正命李可即刻帶人前往什刹海,一定要盡快找到允修和嗣修。李可走後,張居正一直在屋中喘著氣,不停地踱步。顧氏注視他道:“怎麽啦?孩子出去轉轉,值得那麽大驚小怪嗎?”張居正道:“你知道什麽,而今局勢十分混亂,有人為了對付我,不惜重金買通綁匪對玉娘下手,那麽他們就不能對允修和嗣修下手嗎?”顧氏不覺有些吃驚:“這麽說你堂堂首輔,竟被險境圍困,那咱們還當這個官幹嗎?”張居正道:“為了匡扶社稷,為了老百姓能過上安穩的日子,我從未怕過那些人,隻是擔心我周邊人的安危!”

這時,遊七門外跑進高喊:“老爺,允修和嗣修回來了。”說著,允修和嗣修在兩哥哥陪同下進屋,手中拿著數個空竹。允修撲上來:“爹,你都答應好的,陪我去買空竹,你失信於我!”張居正抱起允修:“是爹的不是,但是以後你不能隨隨便便自個兒往外跑!”嗣修道:“誰說我們隨便往外跑了,是母親準許的,母親說了,男子漢總有一天,要自個兒闖天下。”顧氏說:“你們再不回來,你爹都快拿我治罪了,來,都坐下,飯菜都涼了。”

書房內,馮保笑著迎上來。張居正道:“馮公公,頭頂雨霧而來,必定有要事相告。”馮保說:“隨便走走,雨中漫步也不失其雅興!張先生近日還好吧?”張居正道:“好什麽呢!一腦門的官司,總有一些人恨不能一口將我吞了。”馮保說:“蚍蜉撼樹而已,隻要你我同心協力,贏得太後娘娘的支持,天大的事都能迎刃而解!但有一個人,你絕不能掉以輕心。”張居正道:“請馮公公指點!”馮保說:“駙馬爺許從成仗著自己是皇上的姑父,上躥下跳,煽風點火,蹦躂得比螞蚱還歡。”張居正說:“其實依我看,光是他一人也成不了什麽氣候。問題是在我們的背後,總有那麽一股子勢力在使絆子,放暗箭。”

馮保來是為了一件事:李太後的老家漷縣今年遇上春旱,麥子欠收,太後的意思是想減免漷縣一年的稅賦。張居正道:“如果是真的遇上春旱,減免稅賦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此事我必須派人前往漷縣核實!”馮保說:“有這必要嗎?太後的事就如同皇上的事,你千萬不可太過書生氣。好了,我不多說了,聽說你的家人正等著你一同進膳,你是該跟家人們好好團聚團聚!”

馮保欲走又返身:“聽說兩淮鹽運使史元揚四年任上期滿,首輔是不是打算換人?”張居正道:“我還不知道此事,馮公公這麽問,想必是想推薦什麽人。”馮保一笑:“老朽想推薦一人。”張居正問:“誰?”馮保說:“胡自皋,現在南京工部主事任上。”張居正心頭驚疑不定:“胡自皋?馮公公有意推薦他?”馮保道:“怎麽,張先生知道這個人?”張居正道:“聽說過,這個人貪名很大。”馮保嗬嗬笑道:“什麽貪名,都是些道聽途說的事情,官場上的人,總有一些捕風捉影的長舌婦。”張居正說:“馮公公,如今正值京察裁官之時,而你卻在這個時候推薦一個素有貪名的人,擔任兩淮鹽運使,恐怕不妥吧?”馮保道:“京察也罷,裁官也罷,該因人而異。你剛才不是說有一股勢力反對咱們嗎?那咱們就培植自己的勢力呀?張先生,為堅固你的權力,擇人應不拘一格,該變通的就得變通。”張居正不語,半晌道:“此事,容我斟酌!”

馮保說:“張先生,我是很少開口向人求情的,這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