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給了我青春的夢

自從上帝把亞當和夏娃分成男女,男女的區別、男女的情感就自然相隨了。孩提時代,我羨慕著一種情感,這份情感好像就是青春的夢,就像生活的七彩陽光,充滿憧憬和希望。第一次喚起我情感的女孩兒,並不是我的同學,當時男女同學之間是基本不說話的。她是姑姑家鄰居的一個女孩兒,記得當時人們喊她二菊。

我的姑姑住在我家鄰村,每隔幾個月,我就會到姑姑家玩兒。我見到二菊的時候,她正在後院給黃瓜秧澆水。她苗條的身材,白淨的臉蛋兒,暈著一層薄紅,一對機靈的大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靈活地閃動著。我隔著姑姑家的土牆看她,心裏馬上掀起一股難言的波動。她是誰?她怎麽這樣好看?當她回頭看見牆頭上的我,我馬上紅了臉,嗖地一下,把腦袋縮了回去,好像是做了賊似的。

一溜兒小跑,跑回姑姑的屋裏,姑姑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情。我說沒有什麽,剛才在後院跑紅了臉。當時我連問一下二菊的勇氣都沒有。我此刻猜想著,她一定看見我偷看她澆水了。第二天,我跟著表姐去街頭的小賣部買醬油,回來的時候,我在她家的門口又看見了她。她跟我表姐說了一句話,朝我微微一笑,嬌小俊秀的身影就閃回去了,好像留下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我從表姐嘴裏知道她叫二菊,是村支書的二女兒。

回到家裏,我腦海裏就多了一個身影,一個飄忽不定的倩影。我總想見她,又不敢去姑姑家,害怕見到她。她畢竟也是個普通的女孩兒,她是憑什麽打動我並抓住了我的心呢?我也說不清楚。當時我有點兒痛苦,我的痛苦來自她如花開般的微笑,於是我的夢裏有了她這樣的一個女孩兒,但我壓製自己,這是不應該迸發的熱情,應該認清自己原本是一個男孩兒,所有的思緒都要退回到起點。

拂開歲月的雲彩,讓青春的夢幻珍藏在高原的某個地方,看得見,但是觸摸不著的。可是青春夢裏有一個不變的主題:憧憬和希望。它們變得活靈活現,多彩多姿,填充著心靈上的空位。可是到了那年的冬天,我還是與她見麵了。

那是個陰雨的天氣,外麵落著溫柔的小雨,我靜悄悄地看著落雨,沉寂於一種忘我的情緒中。表姐要打撲克,說要把二菊找過來,她找二菊的方式很特別,表姐舉著拳頭,朝著西麵的山牆使勁兒敲了兩聲:“咚!咚!”然後就靜靜地等待著。我試探著問:“這樣她就會來嗎?”表姐笑著說:“會來,我找大菊,就敲一聲;找二菊,就敲兩聲,暗號!”我非常好奇,等待著,心裏期盼著,此時,時間因我的期盼而凝滯了。實際上時間並沒有半絲緩慢。

果然她來了。她手裏打著油傘,進到屋裏來,頭發上、臉頰上還落著雨珠。表姐遞給她一條毛巾,她靜靜地擦著臉頰,顯得更加美麗了。表姐介紹說:“這是我的表弟,她呢,是鄰居二菊。好了,咱們打撲克吧!”二菊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我的身旁,洗牌的手指是那樣的靈巧。我不敢相信,村裏竟有這樣白淨的女孩兒。

農村終日的勞動,使好多女孩兒的皮膚曬得紅紅的、黑黑的,而她就像是城市裏的孩子。說話時才知道,她正上著五年級,馬上就要升初中了。我高興地說:“初中就在我們村,你就到我家來玩兒。”二菊笑著點頭。後來聽說,二菊還是沒有上初中,因為她的母親常年有病,姐姐已經升上初中,她就被迫退學了。我一直為她惋惜。

我們打牌的時候,二菊總是向著我,她的臉蛋兒離我很近,呼出的氣息是香甜的。我不會玩牌,她幫我出主意,關鍵時替我出牌,這樣我們就熟悉起來了。那年的冬天,我、表姐和二菊到北運河上滑冰,冰車是姑夫替我們做好的,姑夫是個好木匠。我們在冰上,邊滑邊說話,我問她上學時,她們班男生和女生說不說話。她搖了搖頭,頭上的紅頭巾顫動著。我又問:“那你跟我為什麽說話?”她笑了,說:“你是我們的親戚,跟親戚不說話,還叫什麽人呢?”我對她的回答很欽佩。後來我們談到長大後幹什麽。她笑著說:“我沒有前途,我不能上初中了。”我急切地問她為什麽。表姐用手捅我,示意我不要提她傷心的事情。我把話題繞開了,但我的心很涼。

我們滑冰到了夜晚,風停了,冰麵上亮亮的,輝映著純淨的月亮。憑借著月亮,我們暢所欲言。盡管是冬天,我的臉卻燙得燃燒起來。我喜歡聽她說話的聲音,還有她那天真的語態。那時我們什麽都不懂。看見她的笑臉,再晦暗的心也能夠擦亮。她對我說:“你好好學習,會有前途,真的!”我問她:“你怎麽看出我有前途?”她笑了。我問她:“你這樣明白,你為什麽不上學了?”她黑亮的眼睛裏有些晦暗:“我們女孩子上學有什麽用?”我驚訝地看著她:“女孩子上學怎麽就沒用呢?電台裏不是總廣播男女都一樣嗎?”她苦笑著說:“說是那樣說,實際就不一樣了。”後來我們把話題轉開了。我想,還是說點兒高興的事兒吧。我問她:“你能寫字嗎?”她笑著說:“能!”於是,我們就拿滑冰用的支柱在冰上寫字。我寫了幾個什麽字已經忘記了,可我還記得她寫的是“東方紅”。我現在也不明白她為什麽寫這些字。我們唱著歌回了姑姑家。我記得跟她拉著手,拉著手,僅僅是拉著手。回到家我夢見了她,她也背著書包上學去了。她紮著小羊角辮兒,蹦蹦跳跳地迎著朝霞上學去了。

我剛剛升入初中,就要隨父親搬到距村五十裏地的唐坊鎮,我要轉學了。我離開之前,去看姑姑。在姑姑家,我很想見到她,可聽表姐說,她到地裏幹活兒去了。我沒能見到她,感覺很遺憾,離開村子的時候,並不知道二菊會悄悄地送我。我徒步走上村東河岸的時候,二菊在目送著我,我竟然沒有發現。這是後來表姐告訴我的,二菊已經出嫁了,她嫁給了一個很憨厚的農民。

二菊的身影在我的夢裏停留了一段時間,就永遠地消失了。而她帶給我最初的那些青春夢,是做不完的。這份情感是激勵,是溫暖,是純淨。表姐和姑姑都病逝了,我失去了獲得她消息的來源。那些日子,我負載著青春的夢幻和希冀,她成為我夢想的載體。

二菊是我從沒向外公布的一個秘密,我選擇了一個黎明與之告別。如今青春的夢也沒有了,而內心深處那唯一的蠟燭,一直燃著,閃閃發亮,照耀著人間純淨的夢幻。

二菊,她現在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