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十裏紅妝”

說到旅遊,看山看水,但是把“十裏紅妝”的神奇風俗當成旅遊項目的,唯有浙江寧海。這一路生命的紅妝,給我們震撼,給我們留下無盡的思考。

走遍寧海的古村落,感覺很有味道,可是“十裏紅妝”一直在我的腦子裏揮之不去。當初的驚奇還在,驚奇是人天性的一種流露。這個世界,有多少讓人驚奇的事情呢?恐怕是不多了。可以想象,舊時寧海嫁女的場麵,人們常用“良田千畝,十裏紅妝”來形容嫁妝的豐厚。走進寧海紅妝博物館,滿眼都是炫目的朱紅。紅色像是一種溫暖直達我們的內心。我喜歡紅色,自己畫葡萄的時候,還要點綴一點兒朱砂紅,有送吉祥、避邪的功能。我走到一個紅紅的花轎前,被其精美的工藝折服。有人說寧海的花轎獨一無二,其原因就是:朱金木雕。花轎的背後還有一些傳說,最早的花轎就出在寧海的前童古鎮。我們去了古鎮,聽說當地還保持著一個特殊的風俗,每年的五月,就有一支紅色的遊行隊伍,吹吹打打地穿行在古老的街巷裏。他們都穿著紅衣、紅褲,抬著紅櫃、紅箱、紅桌、紅椅,排在隊伍最前麵的,是一頂披紅戴金的龍鳳花轎。這頂花轎為何這麽豪華、這般精美?鄉親們告訴我,過去前童古鎮有個傳說,寧海人嫁女,是受過皇帝冊封的。傳說宋朝,康王趙構被金兵追殺,逃到了浙東,走投無路的時候,有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救了他。趙構登基後,為報答姑娘的救命之恩,下旨將浙東女子封王,出嫁時可戴鳳冠、乘龍鳳轎。從南宋開始,寧海女人出嫁坐花轎的習俗就保留下來了。花轎製作越來越考究,成為“十裏紅妝”之首。

過去的寧海有迎神賽會,常有“鼓亭”抬出,特別是前童古鎮一帶的鄉風,正月十五鬧元宵,鼓亭和花車沿街巡行,鬥奇比巧,光彩耀目。這鼓亭的工藝與花轎如出一轍。過去的人家,花轎閑置不用的時候,就由穿著整齊的轎夫抬出,有四人抬的,也有八人抬的,姑娘出嫁的十裏紅妝以八人抬大轎迎娶為榮耀。在寧海看電影《十裏紅妝》首映的時候,真正感受到了這別樣“婚典”。寧海的同誌介紹說,結婚前一天,男女雙方要在家裏舉行“享先”儀式,用全豬、全羊祭神,吹打小唱,新郎和主婚者要拜神到天亮。時辰到了,新娘乘坐花轎來到丈夫家。一路上鞭炮齊鳴,嗩呐聲聲。新娘的紅妝緊隨其後,有數十杠和上百杠之多,以顯示女家的富足。

誰家的嫁妝長十裏?誰家的姑娘最風光?聽說華店村一家姑娘嫁到李宅村,嫁妝多得驚人,床桌器具,箱籠被褥一應俱全,日常所需無所不包,發嫁妝的隊伍綿延數十裏。這是女人最幸福的時刻。

以現代人眼光來看,紅妝的豐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工藝,它的靈魂。木質的鑲鉚拚接,銜接處沒有一顆釘子。“朱金木雕”的木材都是上等的,有樟木、椴木和銀杏木。用浮雕、圓雕和透雕的技法,雕刻成人物、動物、植物等圖案花紋,用貼金飾彩,結合沙金、碾金、瀝金、描金、開金等工藝,撒上雲母,再塗上傳統的中國大漆。我們參觀的時候,工匠說,這個工藝有句行話,叫“三分雕刻,七分漆工”。可見其特色在於漆,而不在於雕。我們接觸了一個“朱金木雕”的傳統繼承者,他努力將這個手藝表現到各類現代工藝上。他的祖先是寧海有名的“朱金木雕”漆工,漆工的刮磨、修填、上彩、貼金、描花都十分講究。在他漆工們看來,正是他們的工藝,才使“朱金木雕”產生了富麗堂皇、金光燦爛的效果。漆工是拿自己的手藝當命的。我說:“你們是不是感覺自己漆成的花轎很美?自己很幸運?”漆工淡淡一笑說:“我們都麻木了,這美是給別人欣賞的。”他的話讓我感覺一點兒道理,美是相通的,但是太熟悉了,也就成了外在美的殺手。就像我們欣賞美景,第一天是讚歎,第二天是向往,第三天就是平靜了。美落在了“見慣不驚”的法則之中。

“紅妝”過於高看了自己的美,是因為她在熟人的眼裏。一生中見到的最少的麵容就是自己的。就像女人的美貌,不是屬於她丈夫的,而是屬於陌生人的。隻有陌生才有驚奇感覺。這個世界上,有多少東西值得我們驚奇?在某個時辰,你驚奇的一叫,或是一個表情,會遭逢尷尬和嘲笑的,嘲笑他少見多怪。可是,十裏紅妝讓我驚奇了一回。這是人的天性的一種流露。

華麗的紅妝,永遠是寧海的一個光環。走到一個朱漆泥金雕花轎子前,我感覺到這古老的轎子是活的、有生命的。花轎不會說話,卻把人間所有的情話都說盡了。小時候,聽老人們說,人是活不過一棵樹的,這裏的人說,女人是活不過一頂花轎的。所以,這裏的女人從小就決定坐花轎,當她們死了,坐過的花轎還活著,“十裏紅妝”還在。紅妝永遠美麗,女人的美卻凋落了。對於女人卻隱約著難言的悲哀。

紅妝帶給寧海女子的是幸福,也是痛苦。大的幸福伴著大的痛苦,小的幸福伴著小的痛苦,沒有幸福就不痛苦。追求幸福在某種意義上講,就是追求痛苦和折磨。我在寧海看到了這樣的情形,女孩兒長大後要想得到“十裏紅妝”就要從小裹腳。這裏的苦痛、這裏的淚水有誰能知?

生命本身的虛榮是存在的,放在紅妝上其卻永遠存在和鮮活。有時,紅妝會扼殺女人的真情。我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女人的家庭沒有能力為其置備紅妝,她過繼給舅舅,舅舅在她出嫁時置備了氣派的紅妝。但是,這是有條件的,舅舅是商人,因為商業利益。包辦了這樁沒有愛情的婚姻。丈夫是個殘疾,女子為了紅妝,忍了。她的心嫁給了“十裏紅妝”。紅妝太紅了,就像一片混亂而喧囂的顏料,潑在了鄉間的路上。一路上,新娘很自豪,她有十裏紅妝。一頂孤獨的花轎,抬著她的愛與恨一路走來,心靈在幸福和失落之間搖晃。風像夢中的鞭子,永遠在路上抽打,抽打著自己的影子。她的雙手緊緊握著,握住一個夢,直到它生出羽毛,長出翅膀飛走。走過了長長的路,她回頭張望,她的生身父母還站在那裏,就像兩棵老樹。風擦幹了老人流淚的眼睛。她有一種感動湧上心頭,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迷茫和錯誤。走吧,生活就像一個盲人,苦苦等待一隻手的牽引。此刻她的心中,紅妝就是這一隻手啊!

花轎抬到了男人家大門前,雙方的伴娘和儐相挽請新娘下轎,男方的嬸子牽扶她出轎,從門前到禮堂,一路麻袋鋪地,新娘在麻袋上舉步行走。這裏人說這是“代代相傳”的含義,然後是交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的時候,新娘哭了,哭得很傷心。男人能給她幸福嗎?紅妝能給她幸福嗎?時光圍繞著她,像一聲聲喑啞的冷笑。對於這個女人,靈與肉分開了,還有什麽比這更不幸嗎?她知道嗎?隻有愛可以讓靈魂返回肉體。當最後的花朵凋謝,當掙紮的手悄然收回,隻有悲慘的日子了。大作家柔石作為寧海人,當年他要是聽到這個故事,會怎麽想呢?我想,幸福不喜歡浮華。常常躲避喧囂,在平靜的暗處光顧。

我還聽到寧海的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姑娘獲得了十裏紅妝,可她不想被“紅妝”束縛,在一個暗夜,她一把火燒了紅妝,背叛家庭,走到更廣闊的世界,參加了革命隊伍。她舉著火把,走在十裏長堤上行軍,就想到了當年的十裏紅妝。這時想到紅妝,她的心情很好,這好像是一種閑情意趣,越加悠閑,心境越寬,便越加有味。紅妝太完美,並為女人的幸福提供了很多想象。該怎樣選擇?“紅妝”與“火把”,這兩朵神秘的火焰!她敢於迎接,敢於承擔,敢於放棄!那個年代,敢於毀滅紅妝的女人不多。拯救是一種難度,放棄是一種高度。在有難度和高度的世界裏。她們到底將向何處去?麵對消逝的紅妝,有許多話想說……

紅妝也像命運,命運像刀一樣,在冥冥中開一條紅色的、溫暖的回家的路。現在的生活,十裏紅妝已經離我們遠去了,隨之取代是紅色寶馬車隊、奔馳車隊,載體變了,路途變了,可是,回家的方向沒變。靈魂回家的路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