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謊言

如今碰上下大雪的年頭不多,可那時平原上每年都有大雪。

飄飄揚揚的雪花愈發下得緊,靜靜地,帶著揉紙般的沙沙聲,厚厚的雪地上發酵著孩子們明麗燦爛的夢。我一覺醒來,“嗖”地爬起來,看見各種圖案的窗花,用手指把窗花抹出一個洞,就會看見外麵的大雪,立刻穿上棉襖,有時連襖扣也來不及係,就抓起灰鏟,跑到外麵,一推門,便發現大雪把門都封住了。我揮舞著鏟子,把門口的雪鏟掉,擠出去,高興地堆個雪菩薩。

我精心地把雪菩薩堆好了。雪菩薩的模樣,善良、憨厚,微笑著,光光的頭頂上什麽也沒戴。我對雪菩薩說:“你能保佑我們家平安嗎?如果能,你能給我帶來福分嗎?”

雪菩薩沒有說話,它依舊微笑地看著我。奶奶隔著窗子看我,我問奶奶:“你看我,還是看雪菩薩?”

奶奶笑著說:“我看你堆的這個雪人不像菩薩。”

我趴到窗前問:“奶奶,你說她哪裏不像呢?”

奶奶說:“你堆的菩薩的眼睛太小了,菩薩的眼睛應該是很大的,她能看見我們。”

我聽奶奶說完,就靜靜地看著雪菩薩,盯著她的眼睛,覺得眼睛確實小了,與她肥胖的身子很不諧調。我仔細修理,矯正她的眼睛,弄完後,我的小手都凍紅了,手指像一根根胡蘿卜。奶奶隔著窗戶看著我弄完滿意地走出來,讓我把心裏話講給雪菩薩。我說剛才把什麽都講了,雪菩薩沒有回答我,我還能說什麽呢?奶奶再三催促著我,我把剛才的兩句話,又默默對著雪菩薩說了一遍,樣子很虔誠。

這個時候,我聽見身後有人“撲哧”一聲笑了。扭頭一看,我家的牆頭上,有一個滿臉笑容的女孩兒。她是我的鄰居小彩。她比我大兩歲,黑眼睛大而亮,頭上圍著紅頭巾。紅頭巾在白雪的映襯下十分鮮豔。

後來,奶奶死後,媽媽經常到大隊部開會,小彩姐姐就經常跟我做伴兒,一直等到媽媽散會她才回家,有時也住在我家裏。我問她為什麽笑。她看著我的樣子說:“菩薩不會說話的。”我倔強地說:“奶奶說她會說話的。”小彩眨著好看的黑眼睛說:“如果今天不出太陽,雪不化,我想今天晚上有月亮的時候,菩薩才會跟你說話。”我半信半疑地看著她說:“我不信。”

小彩說:“我信。”

我知道小彩是個相信神話的女孩子。她喊我到她家的院裏,看她和她哥哥堆好的雪菩薩。我從牆頭爬過去,弄了滿臉的雪,雪很快就融化了,臉很涼。當我看見她家的雪菩薩,感覺雪菩薩很大,起碼比我堆的大,特別是有個大肚子,肚子上還有用秫秸紮好的佛珠,菩薩的手撚著佛珠。我欣賞著他們的傑作,小彩告訴我,她的這個雪菩薩晚上就會說話。她穿得很多,看上去很臃腫,一邊說著,一邊抹鼻涕。

白天我走在上學的路上,看見街上堆著無數的雪菩薩。可我心裏仍然惦念著自己的雪菩薩,還有小彩的雪菩薩。到了晚上,小彩沒有跑到我們家裏玩,但我還是按照她的叮囑,去跟雪菩薩說話。月亮升起來了,我忽然看見雪菩薩手上放著一個紙條,我疑惑地抓過來,跑到屋裏的燈下,打開一看,上麵寫著這樣的字:“明山:你是個誠實的孩子,你要好好讀書,隻有你讀書長進了,我才能保佑你和你全家人平安幸福。再見了,我明天就走了,即使在明年,你也不會再見到我了。”

我看著歪歪扭扭的字,開始有些疑惑,後來一想,準是小彩幹的,她代表著雪菩薩跟我說話。我拿著紙條,到鄰居家的院裏找小彩,小彩看見我一本正經的樣子,帶我到她的雪菩薩跟前,也拿出同樣的字條,字跡完全一樣。我說是她的惡作劇,小彩搖頭不承認,也不笑,兩隻小辮子一甩一甩的。我把小彩的作業本拿出來認真地對照她的字跡,可以明顯地得出結論,這不是小彩的字。那會是誰呢?難道真是雪菩薩顯靈嗎?

我回到自家的院子,默默地站在雪菩薩前,心裏說著“好好讀書”“感激菩薩的指點”,等等。剛說完,就聽見牆頭又有唰唰的雪聲,一回頭,牆頭的紅頭巾一閃就不見了。我爬上牆頭,沒有看見小彩的身影,她和那個神秘的紙條一直留在我的心裏。我反複問著雪菩薩,雪菩薩隻是朝著我傻笑,什麽也沒說。

第二天上午,我放學的時候,溫暖的陽光融化了我的雪菩薩。雪水慢慢地流淌到地上、街上。房簷兒也在滴著雪水。其實是我在等待著下雪風景的消失,然後換一種心情。鄉村的冬天,沒有歡樂的日子,堆個雪人就是歡樂。雪的歡樂持續太久,那會麻木的。我和雪菩薩一樣,也是觀望者,在靜默中觀望著未來。等到長大了,小彩出嫁那年,我才知道了秘密,其實那個紙條是小彩委托她的哥哥寫的。雪菩薩在我的世界裏,隻是巴掌大的一塊積木,後來,不知從哪年哪月開始,我自己也變成了別人手中的積木,被莫名其妙地拚湊著,組成各種圖案。這是我所憂傷的。我多麽向往自己手中有積木!我多麽向往童年堆雪人的日子!童年的雪菩薩,我想對你說:“繼續用你的博愛祝福我吧,也祝福善良的小彩!謝謝她給我帶來的美麗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