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

丁香。姓丁名香,絕對沒有想占戴望舒先生《雨巷》名氣大的便宜。

丁香的父親是地處深山老林一條省道公路道班的養路工人,鬥大的字倒是識得幾個,不過對於轟動詩壇的名詩——《雨巷》,他是無意知道的,即使是知道了,他也認為那是吃飽了撐得慌的人喜歡的東西。他甚至不知道丁香是一種可以入藥的植物,也不知道丁香是開著五瓣的花兒並被文人比擬成幽怨的象征。因為在他從小長大的村子裏沒有這種叫丁香的花兒。

丁香的父親是招工進了道班的,一幹已二十餘年。他從未出過遠門,走得最遠也就是離三個雞村約八十公裏的縣城了。他娶了後山寨野鴨塘的麻秀妹,人家說三個雞村的漢子討了野鴨塘的妹崽,第一胎肯定是個妹崽,果然一年後生下一小女崽,那時八月桂花正香,於是就取名叫丁香。這與村寨裏的麻香、田香、龍香一樣,沒有什麽特別的,樸素之至,平常之至。也許丁香就會與其他香一樣,長大了嫁人,生孩子,然後被寨裏稱為香姑,被稱為香姑,就更沒什麽特別的了,香姑在這一帶起碼也有五十人,是田家的香姑,還是龍家的香姑,找人還得機靈一點,要不然找不著人,必須說是田家三香姑或龍家六香姑才能名對人不錯。丁家在這一帶是上兩輩遷徙來的,在這兒是小姓,僅僅幾戶人家。丁香在家族排行第三,小名也叫丁三,嫁人後隻要打聽到丁家三香姑即可。

二十年後的一天,有一群有知有識的地質隊員來了這兒勘探,卻引起了一波三折,也許這就打亂了丁香原來的生活,這是始料不及的。

這時候,丁老頭已退休了,其實叫他丁老頭不妥,因為剛過五十大壽。還未到花甲,怎麽稱老呢?地質隊的人喊他丁老頭,主要是丁香常說:我們家老頭怎麽的怎麽的。丁香的老頭精神著呢,他在道班周圍種了很多地,有苞穀、番薯、大豆等等,還修了一排豬圈,在裏麵養了八頭豬。他在這一帶算是小字輩了、這兒七十以上的人多的是,正常情況下,八十以內老人還幹農活,百歲老人都還幹點小活兒。老人們遇見丁香家爸就說:“小崽,你狗日的,福氣硬是大,公家人這點歲數就不幹公家活了,錢還照樣發這麽多,不得了啊,你小子要是活上我這歲數,還得領五十年,這多好呀!不幹活白領公家五十年的錢,一年領幾千,五十年有幾十萬哪!丁香呀,看好你爸爸喲,他是個搖錢樹喲!”

聽到這些,丁香爸一臉幸福,丁香也頗感自豪。丁香爸去年提前退休,不是為了兒子丁來,兒子丁來在縣城讀高中,明年該考大學了,女兒丁香於是接了他的班。他曾試圖想讓丁香不占他的崗,可人家人事部門說了內招指標沒有,知識分子可以落實政策照顧一個內招,你是工人不行,如果公路局所有的職工子女都要求招工了,公路局就人滿為患了,最後的政策是退一個頂一個,晚一點可能還沒這個政策了,他被嚇唬住了,等不了兒子考得考不上大學這個結果,急急忙忙就要丁香頂班了。

丁香才上班一年,一個地質小分隊來到了這一帶勘探。這一群人有二十幾個,一部分住在了道班的三間空房裏,一部分住在了對麵的公糧所裏。

這一群地質隊員,一半的人都戴眼鏡,斯斯文文的,給人的印象很好。這群人工資很高,錢多的是,這一帶的雞呀,鴨呀他們吃得差不多了,他們就開著吉普車到幾十公裏外的縣城買肉。他們都稱丁香為馬路天使,不過這兒的人不知道馬路天使是什麽。

從地質隊中十幾個年輕人的眼神裏,看得出他們都很喜歡丁香。

這裏是武陵山脈的腹地,公路就沿著原始森林的邊緣蜿蜒不斷。這路自然沒有像國道一樣多是柏油鋪成,這路是用細石鋪就的,三個雞村離道班最近約三華裏,道班也就叫三個雞道班了。這村子為什麽叫三個雞村,老祖宗們也說不清楚。

三個雞道班就坐落在一條大峽穀的底部,峽穀中有一條清亮亮的小河淌過,河上有一座古樸而結實的石拱橋,橋的南邊就是道班的一排八間紅磚青瓦房。峽穀兩邊是高入雲端的一座座大山,公路從南麵坡的埡口下到峽穀底有十幾公裏,再從北上坡到北麵埡口也有十幾公裏,三個雞道班就管理著這二十幾公裏的路段。細石子路經不得大雨衝刷,一下大雨路麵就坑坑窪窪,道班在不遠處開了一小石場,一台小破石機供應著修補路麵的石沙。

雨過天晴的日子特別鮮活明媚,因為有丁香戴著一頂用稻稈編織的草帽,在公路旁勞作。這大森林養人嗬!丁香生得臉蛋蛋白裏透紅,身段也極其誘人,地質隊的年輕人也喊她瑪莉蓮·夢露。丁香說,你們這夥人真壞,馬鏈拉都還蒙路,你們是咒我眼瞎,出門就回不了家是不,真壞。說完了丁香揚起漂亮的臉蛋,美麗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亮閃閃。地質隊的年輕人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說:跟我走,包你能回來。丁香臉一紅,走了。

丁香是地質隊年輕人的偶像。那些年剛好收音機裏總在播李雙江**飽滿的歌曲,最合年輕人口味的就是最後一句:“丁香嗬!丁香。”年輕人們也就學會了唱一句,結果在峽穀山巔到處都是歌聲:“丁香嗬!丁香。”

下雨時,地質隊員上不了山找礦,就聚在一起談論丁香,大家尋找著種種理由找丁香,隻有一位地質詩人從來不當著大家的麵談論丁香,不過他的眼睛卻賊著呢。一見丁香就亮晶晶地看丁香,丁香看他時,他就昂起頭看著遠山上的雲朵。丁香對他很感興趣,因為他從來不與丁香開玩笑,也不當著丁香唱李雙江的歌,丁香認為這小夥子很實在,對他笑的時候臉特別燦爛,小夥子哪裏受得起如此待遇,於是偷偷地昂起他那理想者的頭顱寫了一首詩:嗬!紫色的丁香,長長蔓藤/把離別的思念拉長/拉長/但是,記憶的春風/會把每片花瓣/變成心曲的音符/吹響遙遠的山穀/吹響,勘探者綠色的帳房。

不過這首有著浪漫色彩的詩章,他隻是寫在日記裏,並沒有敢拿出來給丁香看,當然同事們更不可能看到。同事們對他寫詩也從不友好,說這小子本職工作不好好幹,一天寫什麽狗屁的詩,老子們出野外是為了找礦,找到大礦,找到富礦才是好漢,詩寫得再好有屁用,莫非寫詩還能寫出一座鋼城、鋁城、煤海來。同事們當麵也說他,他也不爭辯,心想老子寫詩總害不了別人,你們他媽的找出大礦來最後還不是要破壞大自然,地質災害的後果與獲得的資源成不成正比還很難說。像人家美國佬就很聰明,發現了礦床很少開發,礦石原料都進口。

他對丁香的好是藏在心裏,不像同事們一個個都在嘴巴裏。這心裏和嘴裏的區別有著本質的區別,這區別就在於他為了丁香可以與德高望重的同事老夏打架。

這事還得從一條狗說起。

化探組小王他們從老林山王家寨帶回來了一條白色的母狗。當然這條狗不是他們買回來的,而是這條狗背叛了它的主人,跟著幾個混熟了又有雞骨頭、豬骨頭的人跑下山來。小王他們在王家寨住了一個月,回到三個雞道班帶來了一條母狗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分隊,分隊部就設在公糧所裏的空房內,分隊部的食堂也就設在了公糧所旁邊的一座石頭房子裏。

那狗跑下山來,它的確見到了更多的雞骨頭豬骨頭,不過它還未來得及好好地享用,便被炊事員夏排骨打死,用稻草稈燒得個身子黃澄澄的,隻有嘴巴還露著一排排白尖牙。

夏炊事員其實就人瘦一點,本來也沒有多大關係,要命的是他一米八的個子太高了,遠遠地看去似電杆一根。他做飯炒菜又喜歡脫掉衣服,露出一身肋骨,於是就得了一個外號叫夏排骨。夏排骨初來時對丁香特別好,丁香不知夏排骨這名字是大家調侃著玩的,她一口一個排骨叔好,喊得很甜。年輕的地質隊員們聽著就一個個露出牙齒來暗倒笑。

年輕人一般都很尊重夏排骨,因為他們好吃,夏排骨可以多打一點菜給他們吃,這對於上山采集標本體力消耗大的人來講是很重要的,因而夏排骨在年輕人當中可謂德高而望重。丁香的一口一個排骨叔好,喊得他們想大笑而又不敢笑,人家夏排骨也是近五十歲的人了,怎麽敢大聲笑他呢?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夏排骨再傻怎麽會看不出來。心想你丁香為什麽不喊姓字——夏叔,偏偏要喊名字——排骨叔。其實丁香是想喊得親熱點,因為排骨叔平常很慈祥,經常邀請她吃雞吃鴨的。

狗燉好了,夏排骨通知大家吃狗肉,照例也把丁香喊來了。大家都端著碗還未分狗肉,夏排骨先盛了一碗狗肉給了丁香。這一碗肉真香呀!遠遠地看著誘人惹人愛。年輕人們一個個口水直淌,卻不能吃,因為分隊長和分隊技術負責還在協商工作,要等他們來後才能吃。丁香是客人,可以先吃一碗,那碗肉就在丁香手裏,熱氣騰騰冒著狗肉香,特別是有一根腿骨冒出碗沿來,骨頭上的肉黃亮亮的,硬是讓人馬上想拿起來就啃。果然丁香拿起骨頭啃了起來,一邊啃還一邊說你們都沒吃真不好意思,小王帶頭說沒關係,沒關係,你吃,你吃,我們真高興。這家夥是這一群年輕人中最花口花嘴的,又最有心計,年紀輕輕就當了組長,他對丁香最用心,今天給丁香采一束花,明天給丁香上山打板栗,讓所有的年輕人心煩。

丁香啃那肉骨頭似乎沒費什麽勁,那肉就進了丁香的嘴巴,她美麗的嘴巴左動右動地來回幾次,硬是吞不下去。搞得幾個年輕人也忍不住動嘴巴,口水直往肚子裏咽。

最後,丁香終於咽不下,啪地一下吐了出來說:“這肉還未燉熟。”然後喝了一碗湯,說聲謝謝排骨叔走了。

夏排骨一臉怪怪地看著丁香走遠了,才說,你們猜她吃的是什麽?大家說狗肉呀!夏排骨說是狗B。大家說不會吧!夏排骨說那骨頭是腿杆子,肉是我啃了,我原先把狗B割下來放在一邊,沒有與狗肉一起燉,待狗肉燉了一半熟的時候,才把狗B放進鍋裏,其它肉都燉熟了,狗B肯定隻是半熟,我用啃完了的狗腿子骨串起狗B,這不像是骨頭上燉好了的肉麽。說完露出一嘴黃牙大笑起來,大家一起哄都笑了起來。連平常最殷勤丁香的小王也跟著笑了起來。這時候隻有一個人未笑,那就是小王最看不起的地質詩人,他驚訝地看著夏排骨,隨後像電影裏的慢鏡頭走上去,一揮左拳打在夏排骨的排骨上,夏排骨根本想不到有人會打他,他誇張地慘叫一聲彎下腰去。緊接著地質詩人一揮右拳打在夏排骨的鼻梁上。這樣打得夏排骨雙手沒空,一手護腰一手護鼻子,圓瞪著一雙凸出的牛眼望著憤怒的地質詩人,他想迎戰,又打不過這個壯實的年輕人,隻好忍氣到一邊生氣去了。

詩人轉身走了,他決定不吃狗肉了,走時他說:“太不像話了,拿狗**給人家一個小姑娘吃,這個老不要臉的東西,太不像話了。”然後又威嚴地走到小王麵前說:“這事你們誰也不能告訴丁香,要不顯得我們這一群人太下流了,誰告訴了,老子與他拚命。他媽的,太不像話了。”說完昂首挺胸而去。

結果,所有的年輕人都沒有吃狗肉,他們都無聲地支持了他們並不喜歡的地質詩人。

這事最後分隊長肯定知道了,就把夏排骨好好地罵了一頓了事。

不久,地質詩人帶著他寫著丁香詩的日記本回市裏了,單位送他去省城學習。

走的時候,他沒有去給丁香道別,其實他是很想去找她一次,因為他心裏愛上了丁香。他用了幾個小時爬上峽穀的山巔上麵對著丁香家說:“你等著,我得誌了,一定來娶你。”

不過丁香不知道地質詩人在山巔上說些什麽。不久她與小王好上了。後來小王回到市裏的單位上,就不再與她聯係。

一年後丁老頭帶著丁香來到市裏的地質隊大隊部,找到了小王,小王這時已結婚了。

再過了幾年從出差經過那兒的同事那兒傳來消息說,丁香在搶修路基中,山體滑坡埋住了她。

她從此沒能再在公路上戴著草帽美麗地勞作。

所有在那兒工作過的人僅僅一聲歎息。隻有地質詩人聞訊在家裏拍案驚呼,丁香!我們的故事還未完哪!你怎麽就那個了呢?然後流淚滿臉。

丁香不知道他曾在日記裏為她寫過詩,丁香不知道他為了她與排骨叔打架,丁香不知道他曾爬上山巔發誓要娶她,丁香也不知道他會為她淚流滿臉。

他和她都應深深地遺憾。

很多年以後,地質詩人早已不寫詩了,他調到了省裏工作。

在一個春天鮮嫩了陽光的日子裏,他獨自開車不遠千裏來到了大峽穀。那道班依然靜靜地坐落在那兒,小河水依然清清流向遠方,那雲朵依然在山巔上散著步。

他傷感極了,他根本沒有勇氣進道班見一見丁香的父親。

他默默地開車掠過道班,爬上了那南麵坡的山埡口,麵對著丁香家。

他想,我他媽的是不是得誌了?

仰望著遠方,一片蒼山如海,他淚水長流……

坐在那兒久了,他忍不住秉性又寫了一段詩:

“此時,我什麽都不想

隻想,對你說些願望

可願望帶著傷口

像一朵紅花

你可知道

帶傷的東西非常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