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塊地

盧竹兒

十八塊地是個地名,那兒住有三戶人家,三戶人家有十八塊耕地。遠遠看去,那些耕地有點兒雞零狗碎。

入鄉隨俗,我們的農場便也叫作十八塊地農場。我們的農場離那三戶人家隻有三華裏。卻像兩個世界。我們的農場佇立在山坳上一片平台上,開墾了比那三戶人家多得多的田地。

三戶農家的十八塊地在農場的山腳下,地塊雖小,卻很肥,水也充足,而我們開墾的田地雖然很氣派,卻缺水,於是,大部分田地隻能種我不怎麽愛吃的苞穀。

我人在氣派的農場,心裏卻很羨慕山下的那片小小的水土,羨慕那裏的風光和吃食。

去山下的十八塊地必須經過一片茂盛的箭竹林,那竹兒很誘人,翠綠綠的,風一吹嘩嘩地喧鬧。我是很想常常去那兒走走看看的,卻很少去,那時我雖然隻有十五歲,卻已是半個公家人,我是遵守公家的紀律,況且,我還怕去得多了,那裏的雞狗少了幾隻,會懷疑到我的頭上。我們農場有幾個哥們兒很會幹偷雞摸狗的勾當,也許,隻是出於對十八塊地這個名字的敬意,這幾個哥們兒從來沒有偷過十八塊地的農家,要偷就到十裏外的柳陽村去。我沒有去柳陽村偷過,那時,大家好像是嫌我小,擔心我的手腳不利落,不讓我插手幹這份活計。住在隔壁的吳大躍雖然比我大不了幾歲,卻已是“老手”了。他和他的戰友們每每得手,都叫我去吃,我雖然覺得白吃別人偷來的東西不大光彩,但還是去吃了,農場一日兩餐,頓頓都是一半苞穀一半米,一勺菜葉,誰能對抗一鍋肉的**呢?那是雞呀鴨呀有時還狗,狗肉是大補之物,這個我知道。

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吳大躍來農場已經三年了,是老革命了,吳大躍又名政委而且當之無愧。我們的農場場長,是位三代紅透頂了的貧下中農,不識字,且又口訥,幹活時,不喊別人,自己也不出聲,悶著死命地幹,日子一久了,人稱老黃牛。大家都怕與他上工,怕跟得長了也跟著變成啞巴。每天的開會、上工、下工,都是吳大躍向場長半是言語半是手語弄明情況,然後向大家宣布,於是吳大躍成了場長最權威的代言人,因此大家便順理成章地喊他政委,喊得久了,他也以為自己真的是政委了。

我的同事盧竹兒是從來不去吃偷來的東西的。我也覺得她不去得有理。但我又自認為有理由照顧她,所以,每每有了“收獲”,我總偷偷用飯盒裝一點,過一兩天再拿給她吃,謊稱是我家裏人送來的。她便吃,吃得有滋有味。看著她那份吃相,我的嘴裏也滿是滋味了,似乎比自己吃東西更有滋味,心裏很滿足,還暗暗生出自豪感來。

盧竹兒身子很纖弱,卻有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還有一條直垂到腳後跟的大辮子。她的辮子和她的眼睛一樣的烏黑而且都會說話。看到她眼睛就是看到了她的辮子,看到了她的辮子就是看到了她的眼睛。這看,在我有時候又叫“聽”。我真的聽到過她辮子的說話聲,像她眼睛裏流出的聲音一樣的柔美清悠。我和盧竹兒在農場共事時都才十五歲,我與盧竹兒最大的區別除了我是男的她是女的還在於,她很愛笑,但不愛唱歌;我不愛笑,隻愛唱歌。十五歲的喉嚨還未發育定型,能把歌唱得很嘹亮。我偏偏是個喜愛嘹亮的角色。

我們農場茶樹很多,有幾座山,每到打茶果的季節,每二人一組出去打茶果,可誰也不願和盧竹兒分在一組。她人小,又不能上樹,而且路又遠,有時要跑幾個山頭。老黃牛場長說不清楚話,照舊由政委吳大躍全權分組,政委便把盧竹兒分給我,因為隻有我、政委、盧竹兒三人曾是一所中學的同學,政委比我和盧竹兒高個三級。我和盧竹兒同級不同班。政委在會上宣布,他不能以權謀私,正因為我和盧竹兒是他的校友,他才把別人不願要的盧竹兒和我分在一起的。他比政委還政委,他的大義滅親順理成章。正是他的這份大義,成全了我。當別人不願要盧竹兒的時候,我是很想要她的,但我又不能說出那幾個字:我要你。

以後,我每次出工便很大方的帶上了她,像將軍帶上士兵。我上樹打茶果,她在下麵一枚枚拾進大背簍裏。山腰上那一片竹林總是被風吹成一陣粗獷的旋律,於是我就放開喉嚨唱它個痛快,高亢的聲音傳得很遠,隔幾匹山都能聽見。偶爾對麵山傳來政委他們的《紅燈記》或《智取威虎山》,都像打破銅鑼似的,沒有我那脆脆生生的好聽,我便特別自豪。有時還眼珠子一轉,看看盧竹兒對我嘹亮的反應,我希望她的臉上有微笑浮出。

茶籽打出油來,我們農場自己吃,豬油很難吃到,因為農場一年殺一頭豬。有些人熬不住了便從家裏帶油來,那年月能從家裏帶來一斤油的,已經是大富翁了。那時城裏每人都定了量,每人一月三兩油,家裏人要節省很久才能湊那麽一斤油。

盧竹兒家裏人丁少,節省不了油給她,我家也無法給我省點油送來,於是,我便希望有一天能帶上她到某個地方混點豬油吃。

機會終於來了,那是過五一國際勞動節,農場放假一天,大家回家的回家,剩下的到貧下中農家,去混肉吃。盧竹兒內向,很少出門,所以沒有能夠和貧下中農建立起深厚的革命感情。回家更不行,她的家在城裏,來回要走八十裏山路。按農場的紀律,休息一天便隻有一天的假,回家的必須當晚趕回農場,第二天還要出工拔田裏的雜草。我們難得有休息日,如果把這個難得的日子變成了走八十裏路,對她是很不合算的,她也沒有那樣的腳力。她便隻能選擇不回家。不回家,便少了一次改善吃喝的機會。幸好我與柳陽村一位姓唐的貧下中農革命感情還算深厚,我就帶她去了唐家。

那姓唐的見我帶個女的來,便問我們是不是革命伴侶。盧竹兒臉紅到了耳根,我連忙說,是革命同誌,是戰友。姓唐的說,革命戰友,很好很好。姓唐的便來了熱情,把肉做得很多。使我們的晚餐變成了一次天國之行。我一輩子都記得,飯是白生生的,臘肉有四指寬,厚厚的,白亮亮的,一口下去,油順口角流下來,這種好生活一年也就那麽一兩回。姓唐的說,為了革命的友誼你們就多吃一塊吧,其實我們知道,他家也沒有幾塊。

吃完晚飯也許九點半了,該回農場了,姓唐的去後院拿了十幾根柏木油條,要我們點燃照路,十多裏山路,也剛好差不多用完。在一陣狗吠聲中我們離開了柳陽村,唐一直送到村口很是戀戀不舍。我卻隱隱覺出姓唐的不舍的好像不是革命友誼,而是盧竹兒那張可人的小臉蛋和她烏黑的眼睛與辮子。這使我有點兒不快。不快的隻是心裏的某個地方,我的裝滿豬油的肚子卻非常的愉快。

走進山穀裏,一切顯得很寂靜,那天又沒有月亮。開始盧竹兒走前麵,她怕,我讓她走後麵她還是怕。我說革命青年不怕鬼,其實我心裏也有點害怕。越走天越黑了,可以說伸手不見五指,走了大約一小時,也不過才走了四裏多路,最不幸的是,這時又突然下起了暴雨。我急忙拿出常備的一塊塑料布,包好了火柴和柏木油條,讓盧竹兒拉住我的衣角小跑起來,路又滑又窄,盧竹兒在後麵突然哭起來了。那時我們正過一道山梁,側麵是深穀,跌下去非死不可。我說盧竹兒我們是戰友,戰友就是兄弟姐妹,我拉著你的手吧!我怕她掉下深穀去。她沒有說話,我摸索著找到她的手,那是我第一次拉女孩的手,手是顫抖的,我想盧竹兒也是一樣吧。我一手拉著盧竹兒,一手在前麵探路,我們得趕快走,下了這道梁,要過一條溪,小溪有一木橋,如果山洪下來了,我們就不能過了,我們要趕到洪水之前。

等我們到了小溪邊,小溪已變成小河了。隻聽見流水聲很大,我知道過去是無望了。雷聲、雨聲夾著盧竹兒的哭聲,我心慌極了。閃電很怕人,每閃一次,盧竹兒就顫抖一次。閃電起時,我看見盧竹兒楚楚可憐的樣子:她的臉很蒼白,小嘴有節奏地一張一闔,眼睛又黑又亮,烏黑的大辮子在纖細的脖子上盤繞兩圈後垂在胸前。她的發顫的身子不知什麽時候緊緊靠住了我,像小鳥一般依人,比小鳥還依人,我的身子也跟著發起顫來。我分明感覺到她熱熱的肌膚穿透了濕濕的衣衫鑽進了我的肌膚。她的身子很小,但她的肌膚卻十分柔軟還似乎散發著一種異樣的香味,一種於我十分陌生卻非常誘人的香味。我的身子顫抖得比她還厲害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頭發了,也不敢大口的呼吸了。這時候,一個模糊卻十分頑強的聲音突然在我心裏響起:長大後我要娶她。也是在這一刻,淚水漲滿了我的眼眶。我淚眼汪汪地望了一眼大山,我向大山發出了我人生的第一個誓言:娶她!

雨下久了,天空反而清爽了許多,可以看清對麵山梁了,那溪水越漲越大,我下了決心,從這邊山脊上翻過分水嶺,再繞過去。這是一條采藥的毛毛路,其實根本就沒有路,隻不過有人從這個方向走過而已。我也曾走過一次,是跟政委他們幾個去采野香菇和打野味。

至今使我遺憾懊惱的是,當時,根本就不該走這條路。在那條路上發生的一件事令我終身羞愧。那是遙遠的過去了,但想起來了卻恍若昨天。那個昨天,我們爬到半山腰,發現了一個小山洞。我累極了,很想進去休息一會兒。我的手由於要開路,被茅草、荊棘搞得到處都是傷口,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痛得厲害。我們走進山洞,我還是牽著盧竹兒的手,因為她還是怕。我叫她拉住我的衣角,我要打開塑料包取出柏油條,點燃看看洞內情況。火點燃後,盧竹兒驚叫起來,雙手抱住我的胳膊躲在後麵。我一驚,定神一看:原來離我們四米遠的地方有一頭很大的動物!那東西似乎也吃了一驚,我大著膽子仔細觀察,看清了是一頭側臥著的老山羊,身旁還有兩頭小羊。我想一定是一頭懷孕的母山羊進來躲大雨,就在這兒分娩了。我們跑出洞,我叫盧竹兒躲到一邊去,我尋找到一塊大石頭。我說,機會來了。盧竹兒死活不肯放開我,她已經明白,我那個所謂的機會就是向山羊發起進攻。她幾乎用整個身子抱住了我,阻止我的進攻。刹那間,我望見了她那美麗絕頂卻充滿哀傷與企求的目光,好像我馬上要攻擊的不是山羊,而是她。石頭從我手上突然滑落了……我包好柏油條、火柴,離開了山洞也離開了我的恥辱,繼續往前爬,一邊爬,盧竹兒一邊囑咐我,這事不要告訴別人。我知道盧竹兒怕政委他們知道,他們一知道,羊兒就沒命了。

雨漸漸小了,停了。時針可能指向深夜一點了。深夜一點,我們終於爬上了山頂。這山我很熟,我曉得離我們可愛的農場已經不遠了。

我們疲憊地坐在一塊石頭上。當我們往農場方向看時,不約而同歡呼起來,因為我們看見有一串火把已經過了半山腰的竹林到了十八塊地,正往柳陽村方向急行。我們知道那一定是戰友們看到我們沒有回場來接我們的。我們急忙從身上拿出塑料包,把剩下的七根柏木油條全部點燃,高高舉起。不一會,果然被他們發現了,火把穿過十八塊地那三戶人家,正朝我們這匹山爬來。我們也往下走,終於在一個山脊的平台上匯合了。政委帶來了五個人,我熱烈地與他們擁抱。這是我此生此世難得的一次熱烈呢!盧竹兒隻顧在一邊哭。大家叫盧竹兒別哭,快到家了。也許我熱烈得過了頭,忘記了答應盧竹兒的事,興奮地告訴政委,說那邊半山腰的山洞裏有一頭老山羊在那兒躲雨。政委說,那山洞他去過,現在山羊早走了!我說,它生了兩頭小山羊,不能走啦。政委一聽高興得直叫,接著命令兩個人陪我和盧竹兒回去,他帶其餘人馬上向我們的來路奔去,像一支夜襲的突擊小隊。我轉身一望,見盧竹兒突然癱倒在地了。我連忙轉身向政委的背影大叫起來,莫去,莫去,我求你們啦……我的叫聲顯得那般的孤寂無援。我第一次感受到背叛的沉重與無恥。

山羊被政委們順利地打回來了。兩頭小山羊也被抱了回來,卻又裝模作樣的像照顧自家孩兒一般照顧起小山羊來,天天找米湯喂,但不久小山羊都死了。於是,大家不再裝模作樣,美美地飽餐了兩天。盧竹兒一口未吃,我自然也沒有去吃。

盧竹兒不再理我,也不聽我唱歌了。但我還在唱,十五歲的嗓子不能不唱,但我的歌唱不再是從前的歌唱,我知道了什麽叫憂傷。這憂傷至今在我的歌聲裏回**……此後,我不論走向何處,望向大山,大山似乎都向我背過臉去。

兩月後,我們都回城了。為生計各奔東西。再以後我學寫文章,有些見報了有些還變成書籍,隻要有作品出世,我總是送她一份,還恭恭敬敬寫上請她指正的文字。她總是默默地收下,卻什麽也不說,看我時神色很古怪——我越發變得憂傷了,我雖然常常想起夜雨中對大山發的誓言,卻沒有勇氣向她提及。

過了四年,我突然收到一張請帖,她與某某結婚了,當時我的頭轟的一下空****的,所以現在我也不知道她丈夫的名字,我備好了一件很典雅的瓷器作禮品。我沒敢去參加她的婚禮,婚後聽說她去了外省,以後一直未見。後來遇見到一家運輸公司當司機的政委,政委說她生了一男一女,還傷感地告訴我,場長回家務農後,不久病死了。再後來,政委自己買了一輛車開,不久翻車,也死了。

盧竹兒的消息不再傳來,她在什麽地方我不知道。盧竹兒,你是否還記得十八塊地麽?盧竹兒,你原諒了我那次的背叛了麽?盧竹兒,在我進入成年有了更多的人生坎坷後,我才懂得了當年你望我時的那份古怪。也許,古怪的不是你的眼神,而是我的懵懂無知……

魯娟娟

魯娟娟比我和盧竹兒大三歲,與政委吳大躍差不多,她是讀完高中才來農場的,是這兒為數不多的幾個高中生之一。魯娟娟的英語很好,因為她有一個大學外語係畢業的父親。盡管她學習成績好,又積極參加勞動,可直到高中畢業也未成為一名光榮的紅衛兵,這是她當時最大的遺憾。我們雖然同在一所學校念書,認識卻是在一次爭吵中。當時我們三中的田地在市郊外北麵的山坡上,我們早上上學下午勞動,每個班級都有自己的土地,那是為了響應主席的號召:“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學工、學軍、學農,也要批判資產階級。”這些土地是我們學農的戰鬥場所,魯娟娟她們種花生,我們種苞穀,每到成熟季節,各班級就派人輪流把守,因為都想豐收後的表揚,因此經常是他們破壞我們的苞穀,我們破壞他們的花生。

一次,我與幾個同學計劃去破壞魯娟娟他們班的花生地。盧竹兒不肯去,我說這是革命行動,你要是不去,就是資產階級思想太嚴重,一怕苦二怕累。後來我們都去了,卻被魯娟娟她們發現了,我們一邊往回跑一邊取下紅衛兵袖套想藏起來,可還未藏好,魯娟娟已追上來。她雙手在我們麵前有力地一揮,大喝道:“站住,你們是紅衛兵還幹這種事?簡直是給毛主席丟臉!”她的這句話提醒了我,我已看清了她沒有帶紅衛兵袖套,知道了她肯定不是紅衛兵。幸好隻有她一個追過來。其他幾個怕我們調虎離山,固守在地裏,於是我反咬一口,說她搞我們的破壞。她此時正站在我們班的地裏,我們大夥一齊譏諷她是個壞分子,在學校如果沒有批準加入紅衛兵,她家裏一定有問題。我們不怕她,吵了一會兒無結果,她走時說要告我們隨便取下紅衛兵袖套丟在地上,還說這是反革命行為。這下我們倒害怕了,一連幾天都心神不定。但她沒有告發,老師和工宣隊代表都沒找過我們中的誰,對此我們開始對她另眼相看了。

以後,我們一起下到十八塊地農場接受再教育,她與盧竹兒同住在一間房子。她有很多書,像《青春之歌》、《紅岩》、《烈火金剛》、《難忘的戰鬥》、《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等,我都是在她那兒借來看的,這些書使我成了一個文學夢者。我們在一起談理想時,我的理想是當一名作家,盧竹兒的理想是當一名教師,魯娟娟的理想是當一名人民解放軍。聽說她畢業時,曾去報名參軍。體檢都合格了,但人家一查,原來她父親是多年的老右,當兵的事自然就吹了。

她很少與人說話,個子很高,頭發剪成了當時很流行的“上海頭”。她最喜歡穿一身洗得發白了的舊軍裝,係一條三指寬的牛皮帶。她腰直胸挺,穿起這身軍裝的確神采奕奕,氣勢非凡。她有一個習慣,就是每天早晨到牛圈旁的草坪上讀英語,晚上總是在馬燈下看書寫字。農場的人都說她是裝樣子,不就是高中生麽?不就是懂得幾句賣國話麽?那時我們認為,凡是經常練英語的人,都是蓄意賣國,但吳大躍不這樣認為。也許這也是吳大躍被大家喊作政委的理由之一吧。

政委吳大躍很關心魯娟娟,分工時總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如有人笑魯娟娟學賣國話,政委總是大怒道:“賣你媽的X,農場總要有人學外語,要不空投的敵人被我們抓住,問得出敵情麽?魯娟娟學習外語是響應毛主席號召‘備戰、備荒、為人民’,不學外語,能解放全人類麽?這是為備戰,同誌們一定要清醒!”當時學校上英語課時,都要唱一首英語歌,最後一句是:“為了解放全人類,學習外國語。”

魯娟娟小學不是紅小兵,中學不是紅衛兵,畢業又當不了兵,按理說,以她如此不體麵的身份來農場,肯定會被安排去喂豬的。這事最難做,因為沒有糧食,也沒有糠,隻好上山打豬草,回來還要幫助夥房,夠累的。然而她不但沒有去喂豬,過了一段時間反而去柳陽村當了一名代課教師。誰也不曾料到,全農場引以為榮的差事,竟被魯娟娟這個懂幾句賣國話的人奪了去。農場有幾個又紅又專的高中生不服氣,比這比那,直比到了祖宗三代,但最終比不了政委一句話。那天最後開會決定,老場長征求政委意見,政委說:“魯娟娟會外語,能審問空降的敵人。”魯娟娟從來未遇見這種好事,當場就熱淚滿麵,發誓將革命進行到底,並要把這能解放全人類的外語教給祖國的花朵。政委不失時機地站起來揮臂高呼:“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於是全場六十幾個人沸騰起來了,口號一句連一句不停,喊了足足幾分鍾才停了下來。第二天魯娟娟就跟著柳陽村公社書記到中學赴任了。

一晃,日子過去了五年,早已各奔東西的我們難得一見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碰到了吳大躍。我也不再是個隻會扯著嗓子發出嘹亮叫聲的角色了,我幹上了地質,是名光榮的地質隊員了,而且已經有文學作品發表。吳大躍見我的第一句話是,當年我就曉得你會出息的,想不到出息這麽大,都寫詩了。我的臉紅了,說,哪個想寫詩都能寫的,還自嘲一笑,說,八億人民八億兵,人人都是大詩人。接著,我問,政委——隻有這個時候,我才在心裏把他當做了政委——當年在農場你為什麽對魯娟娟那麽好,對我和盧竹兒卻要大義滅親呢?政委想了半天,坦白地說:我對娟娟好,也許是你們文人所說的初戀的萌芽時期吧?我讓娟娟去柳陽村公社教書,已有人告我,說我以權謀私,我們四個是三中的,娟娟走了,隻有我們三人,你想我如不拿你們開刀,以顯我的公正,他們會告到縣辦的,再說我也是經常暗中幫你們呀。其實我知道當時政委對我們隻是表麵嚴厲,現在問一問,隻不過想知道他與魯娟娟的事。那時魯娟娟已是大學二年級學生,政委說他不敢妄想了。當然魯娟娟不知道政委的暗戀,一直到畢業回到柳陽村時,政委早已被安排到一家運輸公司開車。政委經常開車來看她。他才開了三年車,就失事死了。在來向政委作最後告別的當年的戰友中魯娟娟是哭得最悲慟的一個。盧竹兒沒有來,她嫁得太遠了。我當然是去了的,那時我最想的不是哭,而是想唱一支歌,為我的政委送行。

魯娟娟當年去柳陽村公社代課的第一節課是非常成功的,但許多年後卻成了我們開玩笑的趣談。為了給新上任的教師鼓勁兒,上第一節課時公社書記、農場場長、政委都去聽了。我與盧竹兒也偷偷躲在後排聽。魯娟娟看見那麽多領導都來了,上課自然十分賣勁。剛好上的是董存瑞那一課,當講到革命戰士董存瑞拉響炸藥包時,魯娟娟已是淚流滿麵了,她努力地學著董存瑞炸碉堡的動作,一手佯舉炸藥包,一手佯拉導火線。但卻實實在在地高喊:為了新中國,前進!下一步就是一拉導火線了。可突然間她卻停住了手,把臉朝上一抬,大家的眼睛也跟著她向上抬起,這時才發現魯娟娟正站在毛主席像下炸了肯定當場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魯娟娟的臉色突然發白了,拉導火線的手打起抖來。她不愧是魯娟娟,她移了一步又作拉導火線狀,並且再次抬頭,不行,上頭是列寧像,又移一步,又作拉導火線狀,再抬頭,還是不能炸,上麵是斯大林像。教室裏靜悄悄,大家連呼吸都停止了似的。魯娟娟卻沒有停止呼吸,再次發出“為了新中國,前進!”炸藥包終於拉“響”了,而此時的魯娟娟已經站到了教室的門口。炸藥包是在魯娟娟的嘴裏“爆炸”的,那聲音跟真的炸藥爆炸相差無幾。教室裏頓時響起一片哭聲,那些祖國的花朵早晨七八點鍾的太陽們一個個哭得淚人兒似的,連支書、老場長、政委也在那兒抹淚。而魯娟娟卻愣愣地站在門口呆呆地望著大家,一隻手撫著胸口,臉色蒼白呼吸急促。

以後我們就很少去魯娟娟那裏了。農忙季節來了。魯娟娟上語文、外語、音樂三門課,但顯得比我們輕閑許多。

第二年春天我們回城了,我一時無事可做,魯娟娟卻還在那兒代課。一九七九年她考上師範大學,之後,我也找到了可幹的事,便與她有了書信來往。大學畢業後,她回到本地區,又堅決要求去了沒人願去的一所偏遠中學。那就是她成功炸掉敵人碉堡的柳陽鄉中學。

五年後的一天突然傳來她去世的消息,她得的是出血熱,柳陽鄉鄉中學實在太偏遠了,來不及送進醫院她就死了。她的死讓我傷感得太久太久,久得像我不再年輕的生命。在一個秋雨淅瀝的夜晚,我寫了一首紀念她的詩。詩發表後,我給每一位活著的曾在十八塊地戰鬥過的戰友寄出了一份。以後還被選入了一部詩集。

蕭家兄妹

冬深了。每天清晨地上都蓋了一層薄薄的霜。山頂上一直積雪不化。我們農場的住房正好在雪線上。門前有幾棵很高大的三角楓樹,葉兒紅透了,雖落了一地,卻仍滿枝掛紅,雪白的霜打上去,半紅半白,被那紅彤彤但冷冰冰的陽光一照,紅白相映,真是美極了。

春節將臨,大家都回城了,我們幾個有作家夢的人留下來看家。政委是不回城去的,他說他應該身先士卒。其實不然,他很少在農場,卻是去老林裏安夾子。運氣好的時候,能夾到一頭山羊,運氣不好也能夾上一些小動物。捉到後總是讓我們飽餐一頓,其餘的統統用樹疙瘩火熏成一塊塊黑紅黑紅的肉條,藏在箱子裏,有機會便送回家去。我們樂意守農場,讓他去狩獵。

蕭美文是農場最有學問的人之一,能寫一手不錯的毛筆字,能背誦唐詩宋詞元曲,還能寫些“打油詩”,幾個文學夢者自然對她佩服得很。一次和平公社的上海知青來農場挑戰,先是比誰種的南瓜冬瓜大,後又比誰種的苞穀收得多,最後比急了,比起氣魄來。上海知青粗獷地狂呼:“一聲斷喝響春雷。”蕭美文高亢對答:“一個飽嗝動天地!”沒等對方回過神來,蕭美文細小而尖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閑時掌中耍明月,飲酒摘日作電燈!”這種氣魄夠大的了,對方無言以對,蕭美文勝利了,勝得對方老老實實,勝得我們舒舒服服。

蕭美文的父母是五八年從北京支邊來黔的。過了幾年才生的她。她哥哥蕭子南比我們先來三年,是農場公認的第一才子,身高一點八米,且相貌堂堂,每當農場搞演出,他總是演郭劍光、楊子榮之類的角色。那時我年紀小,與蕭子南不太說話。

但是蕭美文卻常常與我們在一起,我們寫了習作都請她指點。那年蕭美文十六歲,個子比我高大許多,且氣勢奪人,令人不敢直視。所以現在我也想不起她那時的發式和神情,隻記得她特愛綠色和藍色,她要麽穿一身舊綠軍裝,要麽穿一身藍衣褲。她經常去十八塊地的小溪邊。采來很多蘭草,放在桌上,**、窗台上。一到開花季節,那小小的紫白色花兒開得很香很誘人。

這個冬天她哥沒有留下來看農場,說是她住在北京的奶奶病重了,想看看孫子。蕭美文還從未去過北京,當時高興得不得了,跑來告訴我,說她要去北京看天安門了。但老場長說不能兄妹倆都去。蕭美文就沒有去成。她懊惱了好些時辰。

政委搞來的野味,她大吃特吃。她恨透了政委,說政委沒有幫她的忙,讓她沒能回北京看看天安門。因此她不但大吃政委的野味,還向政委要了幾塊熏肉。以此來傷政委的心,可政委卻不傷心,雖然熏肉是他的寶貝。麵對政委剛強而從容的樣子,蕭美文無計可施,也隻好原諒了政委。

日子很好過,過年的前幾天,我們幾個人全部出動搞年貨。政委去老林裏守了三天三夜,終於夾到了一頭三十斤左右的山羊。我與蕭美文則去相隔十八塊地一匹山嶺的白岩溪捉魚。冬天溪水小了,剛好淹過腳背。魚兒冷不愛動。就躲在石縫或較大的石頭下。捉魚的最好辦法是用一塊石頭猛擊水中石頭,把下麵的魚震昏過去,然後翻開石頭,拾起魚兒。下水時,喝幾口從十八塊地貧下中農家裏要來的米酒,再用霜雪擦腳心,捉幾個小時也不覺十分冷。一連苦戰兩天,也捉到了十斤魚。那魚柳葉兒般大,最重的也隻有半兩。

其他幾人卻沒有多大建樹,他們用幾粒苞穀放在大簸箕下麵,用根小木棍頂住,再用一條繩子拴住小木棍,然後用手牽著躲在門後麵,見有餓急了的山雀來吃,就猛拉繩子。這樣折騰幾天,不過罩了八隻山雀。

除夕夜雪特大,整個山都白了,那雪朵兒、那山、那樹、那竹林、那十八塊地的三戶人家,都靜靜地在視野裏,看後隻想大喊大叫,這麽多年了還清晰的記得,那一聲聲吆喝幾乎能移動大山。大山迎著我的吆喝聲向我走來,模樣兒十分憂傷。隻有大山和我聽得出吆喝聲中的憂傷,甚至比我的歌聲還憂傷。

清明時節,陸續有人回農場。雖然是春天了,但天氣也還冷。一天我們圍在樹疙瘩火邊,正在幹吼一些《紅燈記》片段,突然撞進來一個高大的人。蕭美文第一個站起來,狂喜地喊哥哥。蕭子南臉色蒼白,左臉上包了一塊白紗布,肩上背著一個小小的黃書包。大家擁上去拉拉他的手,幫他拍落身上的泥土。政委從食堂拿來酒菜。蕭子南沒有馬上吃,先去了房間。大家都不高興,心想他的包裏肯定有從北京帶來的好東西不肯示人。蕭美文高興極了忘了問她哥的傷。我們氣極了,也不問。後來我們把蕭子南灌醉了,要蕭美文拿來書包,打開一看,卻隻是一個寫滿詩詞的日記本和一些紙張。大家都覺無趣,各自回去睡了。第二天蕭子南起來,問我們知道不知道周總理逝世的消息?我們很久未下山了,不知道這事。我們問起他臉上的傷,他支支吾吾,我們也不再細問。不久農場的人都回來了,看見蕭子南臉上那麽大塊傷疤,都紛紛猜疑。有幾個恨他的人,造謠說他耍流氓被人家打的,還編造得有聲有色有根有據。蕭子南也不作任何解釋,這讓蕭美文很難為情。一天,他去放牛,遇見六月的暴雨,在山中跌死了,有人說他是自殺,因為破了相,難見人了。蕭美文大哭一場,大家感慨了一番。

很多年後,從蕭美文那兒知道,原來他哥哥當年參加了“天安門事件”,那傷是在廣場上被人打的。問起那包悼念總理的詩詞,蕭美文說她也不知道。那天大家都未細看,可能被她哥哥埋藏在山中了。

後來蕭美文去當了兵,不久上了雲南前線,從此就沒有再見到她,隻是她臨走時送我的一盆蘭草,還在我家窗台上蓊鬱地生長著。後來傳來她因搶救傷員不幸陣亡的消息,我寫了一首詩紀念她,題目叫《熱愛蘭草》:

你愛綠色

你說綠透了就是藍色

不信看天空,看大海

你走時,送了我一盆

綠油油的蘭草

穿一身綠油油的軍裝

你說老山蘭綠得美麗

你要去那兒救死扶傷

很多年過去

你沒有如約

帶來一株老山蘭

我知道你已化成了一株老山蘭

永遠長在了老山上

從此我熱愛蘭草

愛蘭博大、深邃

永遠有一盆蘭草

生動在我藍色的窗口

這不是詩。卻是一個走向成熟的青年對少年時代的一個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