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我正寫到吳冰說我愛你的時候,桌上的手機響了,我看也不看來電顯示,伸手按了紅鍵。

手機不響了,我可以繼續完成這一集的結尾了。劇裏的吳冰曆經滄桑幾經反複終於說出了“我愛你”,接下來應該有一個小**出現了,可我這劇本裏的男主人翁江河硬是激動不起來。當然,江河之所以不激動是因為我沒激動,這小**起不來,這一集無法結尾。這個該死的電話,我在心裏開始惡狠狠地罵開了。

嘴在罵人,腦子卻一片空白。五分鍾後,我才想為什麽要開手機呢?寫這一集之前我是把手機關了的,寫到吳冰打電話約江河時,我腦子特別想休息一下,於是開手機與老婆講了幾句話。講著講著感覺有戲了,就趕緊掛了電話,急著馬上想進入戲裏。我把手機放在桌子角時,大腦裏閃了一下關機的念頭,可既然放在那裏了手又不願再伸過去按紅鍵,我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敲鍵盤,電腦裏出現吳冰的好戲時,我腦子居然能一心二用地想——朋友們這幾天打我的手機無應答,早打煩了,不會再打我手機的。

我這一心二用的錯誤想法在不久把劇本的結尾廢了,是我始料不及的。手機響在了戲的**之前。其實要怪手機叫起來也很牽強,因為寫電視劇我幾乎不受外界影響。之所以關手機不是怕吵,而是怕朋友們有事,有些事是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還不得不去。製片人司馬亮事先講好的,要接這活,就得暫時告別朋友。這劇急呀!非要一個月拿出二十集的本子來。朋友嘛!我見他急也隻好就急找朋友張真一起寫。張真寫前十集我寫後十集。為了該劇不出現前後脫戲,我們在一家賓館開了個套房,兩張桌子對麵放,一邊侃劇情一邊寫。這樣熱鬧呀!為了更熱鬧,電視也開著,裏麵正播放著一個亂七八糟的愛情劇,這根本影響不了我們,我們也正寫著亂七八糟的愛情劇。寫這玩意反正是為了錢,又不是像寫小說一樣費盡心思要求高質量,何況這又比小說來錢快,所以我是願意一年有那麽一兩次給電視當“槍手”的。別人寫三角愛,我寫五角,別人寫五角,我他媽的寫七角。隻要有女的就要有男的,要他們愛也愛不完,總之不能讓她們愛得清楚,愛一清楚了就沒有味道了,一句話講透了就是——寫愛情片一定要像王大媽的裹腳布越長越臭越好。你要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升華了愛情故事,那些在家裏閑著沒事一天翻著看愛情秀的女人們還真他媽的一下給換了頒道。我操,隻好搞她們喜歡看的了。

男主角江河不激動,這一集真沒法結束。本來想一鼓作氣寫完這一集去二樓酒吧喝一杯的,越想快點他越是收不了尾。光靠女主角吳冰說“我愛你”是結束不了這一集的,太落俗套,如果男主角再來一句“我也愛你”來結束本集,我操,你不但落了俗而且臭不可聞。憋了十分鍾,男女主角的精彩還是出不來。我的手隻好離開那能讓男女主角出戲的鍵盤去拿手機,不想這一拿還拿出了真戲,是我千想萬想也不會想到的。

我翻看未接電話號碼時,對麵的張真說,看哪樣看嘛!別理這麽多事,趕快搞完這一集好去喝一杯,我這一集快結尾了。你要注意,我在第三集埋下了吳冰與江河的朋友李歡有糾葛的伏筆,你這集是該出現了。

我不理他,心想看看不行麽?天大的事老子不去就行了。心情特別地壞,也許是這幾天寫得太快,二天一集。劇本裏的人物已到了王大媽裹腳布的中段了,味道已經出現熏人了。本不想那味熏人,可又不得不這樣寫。劇本大綱是通過論證會了的,要改變人物的情節安排,還得通過製片人司馬亮,想起司馬亮那張馬臉,我也隻好老實了,反正是他的戲,我是懶得為了什麽去看他那臉的。

那天要真聽了張真的話也許好也許不好,有些事是不能簡單地用好壞來衡量的。比如一件令你心煩的事來了,看起來不好,可就因為這不好來了,也許一件更糟的事才與你錯過。有了這樣的認識,所以我還是較能從容地處理身邊那些注定要來的好事與壞事。那天我的心是聽了張真的話,因為在我那不聽話的手翻看未接電話時,心已下決心,天大的事也不走。

本來就是手癢隨便看看,可一看壞了,我特別想回撥電話。如果是看到一個熟悉的電話那我根本不會有回電話的念頭,要命的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我這人對陌生是非常好奇的,這是我的優點也是缺點,優點是讓我這四十歲的人還有一顆二十多歲的心,缺點是讓我有時候自找沒趣。當然如果把好奇而不得明了和因為好奇而得了一句你打錯了的沒趣,我也寧願要那沒趣的一句——你打錯了。我就是這麽一個人,為了好奇而不惜一切代價。雖然為了好奇我吃過不少虧,可似乎不吃這虧我更虧,身體是一切的根本,我再笨拙也不會為了不吃虧而虧身體,原因是我經過長期體驗認識到即便是好奇吃了虧也比因為好奇而朝思暮想傷了身子好。為了不讓這陌生的電話使我好奇,我隻有把這好奇搞明白。

電話通了。

喂,我是誰?

這問聲讓我心裏一震,這是一個遙遠而熟悉的聲音。隻有妖精方冰才是這種打電話的方式。

我惡狠狠地回了一句,你是誰,你就是要死了,隻要還哼得出一點聲音來,我就知道你是誰。

你是誰?

我是你未來的丈夫。

對話依然和十年前一樣。當然後麵的對話就沒法再一樣了,她早已不是我的未婚妻,我也不再是她的未婚夫。

現在的她說,你在哪裏?我來找你。原來的她是說,我在這裏,你來找我。現在的我說,好!我馬上來。原來的我也是說,好!我馬上來。

現在的她哈哈地笑了,原來的她是不會有這樣花一樣的笑聲,原來的她像五瓣的丁香一樣張開著憂愁,即使成了我這個樂天派的未婚妻也沒開成快樂的桃花。

是我來找你。那哈哈笑的後麵是這一句。

現在的我也哈哈地說,我承受不了這巨大的榮幸,還是我來找你。

現在的她說,我與同事來出差,不方便。現在的我說,貴州飯店一樓音樂茶座。

放下電話,我看見張真一臉怪相,就知道他以為我在演戲逗他玩。我隻好對他說,是我未婚妻,我不得不去。

張真的臉一下不怪了,說李進兮,我要提醒你,我們寫劇本可以亂來一下,這現實生活中一亂來就亂套了。我見他那認真樣子,覺得他好笑。這小子從來就不正兒八經的,平時也是個愛侃樂的家夥,今天這是怎麽了?看來他也是寫劇本寫昏了,要一下子從劇本中回到現實中來還困難,除了李進兮這三個字不像台詞,其他的話都像戲裏的台詞。

我說真的是未婚妻。張真沒好氣地揮手說,走走走,不想喝一杯就算了,你想獨自去輕鬆一下就輕鬆一下,借口一點也不幽默。

看來他真不相信我說的話,我心裏暗自高興,正好。朋友到了這份上了,一些話真不真假不假的不是十分重要,重要的是能經常在一起真真假假地幹些事,還不能為些什麽事真生氣和紅臉。他張真不相信我的地方的確太多,比如我說我的戀愛經驗比他豐富,打死他他也不相信。他樂於相信他的戀愛經曆。當然啦,這次他不相信我,對於他來講更是自信,因為他早已確切地知道我已結婚八年,女兒已七歲。還有他與我是一對好朋友,他老婆與我老婆是一個單位,他女兒與我女兒是一年級的同班同學。

我逃似地跑到停車場,興奮地開上我的紅旗轎車狂奔而去,惹得看守人跳起腳在後麵喊慢點。

方冰為什麽不是我的妻子而永遠隻能是我的未婚妻,這事情還得從十年前說起。十年前,她在當了我三年的未婚妻之後,突然一下成了別人的未婚妻是我始料不及的。起因是我半年出門徒步烏江未歸,這起因看起來是不能上升到我要失去她的高度的,途步烏江是沒有什麽的,這隻能說明我愛大自然,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問題的焦點,這焦點就是我衝進她房間的那一聲的斷喝。請原諒我不是哪種沒禮貌不經敲門就破門而入的人,可這是我當時未婚妻的門,況且這門我半年未進。那因急切的心情而產生愉快的吆喝一聲推門是可以讓任何一個愛我的人原諒的。這吆喝一聲如果是她一抹嬌紅的驚喜就好了。但不是,是她和另外一個男人驚嚇得突然地一下分開。我操,嚇得他們要死,氣得老子要死。

從一聲愉快地吆喝到一聲憤怒地斷喝,是沒有時間思考什麽的,那時我隻想大喊大叫地招來了她的妹妹弟弟爸爸媽媽。我是有十足的理由這樣做的,因為她一家人都喜歡我,早把我當成一家人了,現在她方冰想不要我是一家人還不成,我得招來一家人聲討她。

結果她的確被聲討了,特別是比她小十個月的妹妹方雪聲討得最賣力。方雪說,人家李進兮對你這麽好,你為什麽要這樣。

她的爸爸媽媽也同聲附和,她的爸爸媽媽是有著一段動人的愛情傳奇故事的夫妻,他們對愛情的忠貞和對愛情的理解,使當時年輕的我崇敬不已。他們用六年時間生了六個孩子,其中方冰與方雪的出生隻相差十個月,這不是一個愛的奇跡嗎?等於媽媽生方冰的腹肌還未完全收好,方雪就已經進去了。

這不僅僅說明她爸爸是個中國**,而且是一個非常會愛女人的一個男人,要不然一個再愛孩子的母親也不會這麽急的,她媽媽能在那種時候同意她爸爸把方雪送進肚子,不僅僅是因為她爸爸是個**,而是她媽媽麵對她爸爸愛的方式無法拒絕。**對女人的成功往往不是因為粗暴的勇而是因為愛得細致之極。所以即便是現在隻要有她媽媽的地方就有她爸爸在,除非為了生計不得不暫時分開,就是分開也會讓人感動不已。她爸爸先回了家第一句總是問,你媽呢?她媽媽先回家總是問,你爸呢?問完了不是去胡同口看看就是熱飯熱菜等著。

那時候他們有手機就好了,你看他們彼此掛念得如此揪心,你又使不上勁,隻有願望他們一切都好。爸爸媽媽是最痛恨男女談戀愛不真誠的,所以他們不但附和方雪的聲討,還麵帶內疚地支持我,他們憤怒地對方冰說,你滾出去,你不要我們要。讀初中的小弟弟比方冰小很多,不好聲討姐姐,隻同情地看著我的怒火。我很感激他們異口同聲地聲討和同情,至今想起來仍然讓我感動。

事後我是後悔了的,我想如果注定要分手也不能分得這麽壯烈,這樣的壯烈是足以使人傷心很久的。也許當時我不該大喊大叫,也許方冰現在就是我的妻子,因為在我大喊大叫之前,我分明感覺到了方冰的難堪,還似乎有隱衷的表情,並從她膽怯和內疚的目光中讀懂了她要我冷靜下來。

我根本是故意不要這機會,那時候我年輕呀,血氣方剛朝氣蓬勃怎容得了。在她一家人滿胸怒火的聲討聲中,我發現方冰原來的膽怯逐漸消失並在怒火中越燒越堅強,最後拿出了要在烈火中永生的氣概。隻見她歇斯底裏地也大叫起來,她指著那位被這突發事件蒙昏了頭的男人說,我就喜歡他,你們能把我吃了?

她的底牌一亮出來,這聲討和同情隻能是像外交詞一樣隻能表示他們的抗義和無奈,他們再有支持我之心再有同情我之心,方冰如不想與我成一家人,那他們是改變不了我事實上不能與他們是一家人的命運。他們所能做的也隻能是對方冰憤怒地抗議和對我的同情。

方冰那天被她爸媽喊滾了出去,在她滾出去了不久,我也隻好裝得舉重若輕地走了。我不可能在她家等著她又滾回來,雖然小木樓的二層她小弟弟的房間裏有我的一張床位,我知道事鬧到了這份上,那張床從此再也不能讓我安詳入眠了。

方雪一直把我送出很遠,並吩咐了她的一個同學照顧我才離開我,她要去找她那滾出去了的姐姐。方雪的這個同學我認識,與她家是世交,常來她家走一走,不想今天一走讓他看了一場好戲。

走在冰涼的大街上,冷風吹得我的頭異常的清楚,我說我不用照顧的。他沒有停步但放慢了步子拉著我的手說,是的。反正你也沒事,不如到我那兒去玩一玩。那時候風像針一樣紮我,梧桐葉滿銜亂跑。那時候我腦子特別清醒,可心裏糊塗。我想我要是離開了他,又能上哪裏去呢?這時候回家是不行的,老爹老媽見我這樣,一問,準把今天的事給問出來。他們是早把方冰當兒媳婦了的,那我不是這邊的事還未完,那邊的氣又要惹上身麽。

於是我跟著他走。以前我與他見過幾次麵,記憶中他是在一所大學教書,那所大學地處郊區,平時是要坐車去的,因他的腳有一點微微的瘸。那天我們沒有乘車,我們走得很慢,像是在散步,一路上談一些與今天無關的事。那路似乎很近,平時一定覺得很遙遠。

到了他的房間,看得出他是一個單身漢,他跛著腿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電爐來,我們就圍坐著烤火,也不談今天的事。可我的淚水就在這時候流了起來,我感覺兩行淚的腳在我臉頰上熱乎乎地往下走,一些走進了我的嘴,一些掠過脖子鑽進了我的胸襟。這淚在臉上是熱的,在嘴裏是苦的,在脖子上是涼的,在胸口上又是熱的了。這是我淚水空前絕後的一次大遊行,但他似乎並不在意我淚水嘩啦啦地呐喊,我們愉快地談著別的什麽,我不擦淚水,他也不遞手巾給我,我隻好任淚水歡樂地沿著順暢的兩行水路奔騰不息。整夜他沒有評說一句我與方冰的事,我們隻是痛快地談著未來。

第二天清早,他是要上第一節課的,我說不用他送了,他堅持一定要送,他微微地瘸著腿送我出了校門。我與他告別後走了幾十米,忍不住又回頭看他,他正小跑著一高一低地跛著腳向教學樓奔去。從此,他那一高一低走路的身姿就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裏,至今還沒有比這更讓我懷念和感動的背影。

這是我第二次為女人流淚。第一次淚流是在方冰麵前。但不是為方冰,卻是為方雪。為她淚流的時候她卻看不到。事隔很多年後,我不帶任何偏見地分析了當時的我們,其實她是愛我的,我也是愛她的。

我們分手的原因——我是一個沒有練習過愛情的人,在方冰之前我沒有與誰談過戀愛。而她方冰卻是第二次,她的第一次是傷痕累累的,正因她受過傷,她的心才如此脆弱,她真的不該懷疑我的淚水,雖然我在她麵前為另外一個女人流淚。

這淚也是我故意在她麵前淚的,這並不是我有演員的天才,淚水是真實的,但並不說明我不愛她,我之所以故意在她麵前為另一個女人流淚,其實是想告訴她我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當時方冰是我的未婚妻應該在我心中占據最重的位置,我為她妹妹方雪流了兩滴淚,她隻應該這樣理解——我對姨妹的事流淚有感情,對未婚妻的事那不是更有感情嗎?

最後我的淚起了反作用,是我無法用語言來解釋的,解釋不清我隻能肩扛著。一對戀人為了什麽而誤解,而這誤解又隻有其中一人肩負著,到了最後雙方都要為此付出代價,這代價就是她從此從心裏休掉了我是她的未婚夫。當然這些隻有我們倆心裏明白,要真行動還是一個漫長的戰鬥,且不說她無法向她父母交待,就是我父母她也不好交待,我們畢竟戀愛了三年,這三年中最少有兩年我們完全是自由戀愛,第三年雙方父母加了進來後,我們就上升到了戀愛的最後階段——未婚夫妻。

要說三年一千多天的感情,說散了就散確實不易,我們坐下來談判了一次,結果是雙方都講冷靜半年。我受不了她這麽深的誤解,負氣徒步烏江去了。我很後悔那天當著她的麵為方雪的事流淚,僅僅是兩滴呀,莫非就能衝洗掉我和方冰三年的感情?但話又說回來,如真能衝洗掉三年的感情,我也沒什麽後悔的。這事鬧成這樣,原因的根本還是隻有個——那就是我沒練習過愛情。方冰是我的第一個未婚妻。

那起反作用的淚,我是可以等她不在的時候悄悄流的,為什麽沒有這樣做,還應該歸罪於我沒有練習過愛情,如果我和方冰換一下位置她是第一次戀愛而我是第二愛戀,就不會出現那拙笨的場景了。一個少男的愛情淚應該是為戀愛的第一個女孩子流的,這在於我卻不是。這正是方冰想休掉我的理由。這事情的由來是方冰有一天興衝衝地告訴我,她妹妹方雪要結婚了。聽著聽著我流了兩滴淚,方冰拉過我扭在一邊的頭,驚訝地說,你哭什麽?我說我高興。方冰誇張地肩一聳手一分說,你一個準姐夫為一個準姨妹要結婚了而高興得流淚?你講給誰聽也不相信。說完她氣得臉色發青,轉身咚咚地踏得樓板聲響地跑了,隻剩下我掛著兩滴來不及擦的眼淚站在窗口看著荷塘發呆。

當我到跳水台上找到她,已是黃昏。跳水台下是藍色的江水,江水藍得透明,在下麵遊泳的一個男人仰泳著,他的四肢遊動著卻不見他走開,我一細看才發他在逆流鳧水,水的流速和他向上鳧的力相等,所以他停在那最佳的位置看著我們。我很生氣,他媽的,這江上有幾十個跳水台,你偏要跳這個呀。我拉方冰走,她不肯,我苦口婆心給她解釋她不聽。拉拉拖拖地急了,她說,你心裏愛著誰我不在乎,可要我愛一個愛我妹妹的人,我是絕對不能容忍的。我說沒有的事。她說你是不是第一次流淚。我說是的。她說莫非不相信眼淚。我說你聽我說好不好。她說聽你說一萬年也改變不了什麽。看著她不與我講理,我把涼鞋從腳上摜下跳水台,也不知打到那仰泳的人沒有,反正落下去有十米高,他如果不是聽我們吵架聽傻了是應該躲得開的。

的確如她所講,我也相信我的淚水是真實的,可和她想的不完全一樣,她是不正確的,這不正確的武斷想象來自於她第一次談戀愛所受的傷,這傷又將傷害到另一個初戀者就成了必然。愛情的發展往往是一個老手教會另外一個新手,這也許正是愛情的魅力所在,這也正是為什麽愛情會讓人是那樣的刻骨銘心。這是正確的,一個老手和一個新手相愛的成功率遠遠大於兩個新手和兩個老手。你親眼見過兩個初戀的人,從相愛到結婚到當爸爸媽媽最後到當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嗎?

為什麽說我的那兩滴淚是真實的,這還得從方冰的妹妹方雪與我認識講起。我認識方雪時,方冰是誰我真的不知道。方雪那時才從美院畢業一年,在一所中學教美術。本來她學美術的與我的專業沒多大關係,她搞她的美術,我搞我的文學,大家認不認識都無所謂。要命的是這麽小的城市偏偏也有一個叫文聯的組織,把搞美術的、搞文學的等等招在一起開迎春聯歡會。這就宿命地注定我們要認識。這一認識,我的文學生涯和愛情世界從此有了她在白宣紙上畫畫的色彩。

方雪那天說,你的愛情詩寫得真棒!那時候我剛從台子上朗誦完我的那些空想的情詩下來,臉還被掌聲拍得紅紅的。她手裏拿著一卷畫,對我說著話時畫筒很自然地貼近了她的嘴唇,所以我第一眼看見的是她是明亮而藍黑色的媚眼。正當我被她美麗的目光籠罩時,畫筒一下離開了她的嘴,她那嬌好惹人心醉的唇一下鮮亮開了,這讓我的視線無比的燦爛。她亭亭玉立白淨得像一個俄羅斯美少女,不僅膚色像、眼睛像、嘴唇也像,整個臉合起來,真有西方油畫裏美少女的味道。頓時讓人感覺周圍的一切顯得高雅而崇高。

後來我曾問過她,祖上是不是有白種人的血統。她說八國聯軍打進北京的時候,她的祖先早就定居在這座小城了。她的那個畫筒貼唇又一下分開的動作,我一直認為是個飛吻,從那時的環境,從她那西方美少女的味道來看,我有這個想法是很正常的。但那真是飛吻嗎?這個問題一出現就折磨我至今。如果這是一個西方女人的飛吻,這個問題是不會折磨我的,也許我早已忘記。但我一直認為這是一個單純的中國女孩子,對一個中國男孩子有好感而由衷表示親昵的舉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麽,對於愛情來講這就是偉大的一見鍾情了。她是一見鍾情嗎?這問題同樣折磨我至今。當然最折磨人的時候還是那時候,那時候我是對她一見鍾情了。第一次鍾情於誰的男孩子,總是喜歡把情藏起來。這似乎是初戀少男少女們的通病,就像水痘一樣,隻要是人就得出一回。我也注定逃不掉這自然法則,雖藏得並不高明,但畢竟是藏了起來。

我們經常見麵,談的卻是什麽抱負啦理想啦。好像誰先說了什麽,把那藏起來的東西一不小心露出來,就顯得誰淺薄了似的。那年月又是男孩子們崇尚深沉的時代,我隻好藏得比她深得多。這玩深沉害了我,很多年後想起來我還罵日本電影《追捕》裏玩深沉的名星高倉健。狗日的小日本不能用武力打中國人了,就來文的。那年月國內確實沒有什麽高水平的影片,那《追捕》進來一演,頓時引起轟動,搞得少男少女們都喜歡高倉健。

我們就這樣躲躲藏藏地過了一年,在這一年裏有幾次機會我都想脫口而出——我愛你,可每次都在心裏說下一次一定說。這是我年輕時範下的最痛心的錯誤,這錯誤在我們認識後第三百八十九天的下午給了我致命的一擊,這一擊宣告了我青春期對女孩的單相思永遠隻能是相思了。我隻能用單相思來描繪我當時的處境,我想如果她在意我的相思,或者她也有相思,她是應該有耐心等我那句話的。

那個下午,小城一派春意盎然,法國梧桐綠嫩了街景,燕兒紛飛劃破了天空,看似熱鬧卻顯得一片寧靜。街道有三三兩兩的男女在信步閑逛。我也在閑逛,情緒非常好,心裏不由感慨著春天又來了,感慨一番後覺得心情好得還不夠,在這美麗的時刻應該來一點奇跡,這奇跡我想就是方雪突然來到了我身邊,然後讓我們在這美妙的一刻信步走過小街。

命運這東西有時候就是這樣怪,它要不怪的話,我想也就沒有那麽多人費盡心機地想掌握於手,成功的人和不成功的人都在與命運拚搏,可沒有哪一個逃得掉命運的折騰。命運怪的現象之一就是——奇跡它說來就來了。命運怪的現象之二就是——你夢想中美好的奇跡來臨時,也許正是破滅你美夢的時刻。不幸的是,這命運怪的現象之一之二同時折騰我。先是奇跡般方雪走進了我的視線,後是她大方地介紹旁邊的一個男生是她的男朋友。我差一點在我夢想的奇跡中昏過去,所幸我那時候年輕,強健的雙腿支撐起了我空空****的身軀。我的腦子像電腦裏侵入了致命的病毒,一下子什麽也不會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傻乎乎地會笑了,笑得臉皮直往肉裏擠。完了,我又怕緊繃的笑臉變成了青臉,趕緊逃似地走了。逃跑後半年不敢給方雪打電話。

方雪是有男朋友的,人家隻是把我當好朋友來交往的,我一天胡思亂想些哪樣喲!我為自己的不高尚而感到內疚。方雪是多好的一個朋友嗬!不能為了自己的單相思把這樣好的朋友丟了。是的,我是沒有任何理由埋怨她的。半年內我總是在自責。

如果僅僅隻是這樣,方雪也隻是永遠地留在我美好的記憶裏。可命運說事情不能就這樣完了。在一個優秀青年的青春心靈史上,如果隻是像一個畫家在白宣紙上輕繪素描的話,那是不利於這個年輕人茁壯成長的,如果一個青年不能在情海洶湧澎湃的波濤上勇於搏擊,那麽他將失去的是一片晴空一片蔚藍。命運說天生我才必有用,所以它不能讓我在情感上弱智,於是它在前方安排了我能茁壯成長的事情。這事情在我的世界裏重重地狂塗上油彩,使我的天空像油畫一樣有層次感。

當然是方雪的手筆。她在半年後突然出現,首先是她的聲音。她說,前進嗬!你來學校門口接我。

我一聽到她叫我前進嗬!心裏掀起一陣熱浪。這浪在我心海裏狂湧,幾朵歡樂的浪花還差點從眼眶裏飛濺而出。這是久違了的前進嗬!我叫李進兮。兮字在詩人的祖師屈原的《楚辭》裏多用為歎詞,像現代漢語的‘啊’字。她在認識我第五天的時候說,你姓李太可惜了,如果姓錢(前)多好啊!前進啊!多賦有號角性。

她是站在一棵白楊樹下神彩飛揚地說的,讓我腦海裏閃爍著嘹亮的心曲,這心曲嘹亮得似乎要從胸腔裏噴薄而出,震得我雙耳直響。這是大作曲家雷振邦的曲子,是當時最流行的歌曲。一個懷春的青年遇上了美妙的事,是會很自然地在心裏把它唱出來的:“白楊樹下住著我心上的姑娘……”

可是,她後來不是我心上的姑娘,因為她不讓她成為我心上的姑娘。歌曲裏心上的姑娘是唱歌者的戀人。那時她也的確是我心上的姑娘,但卻沒有戀人的含義。戀人在《辭海》裏解釋為雙方相愛的人。我隻是單相思的話,是不能把我們稱為一對戀人的,但她確實是我的“戀人”,我戀她嘛。中國字是很容易被偷換概念的,也許這正是方塊字最有魅力的地方。所以我才愛好文學,愛好文學多好嗬!如果不愛,我就不可能遇上她,也不會被她讚美說,你的愛情詩寫得真棒!這句讚美之詞讓我激動了很久。是的,人生的美麗就在於它無數次的被什麽激動著。雖然那些愛情詩在今天看來是多麽的幼稚,平時開玩笑時還拿出來調侃一下,但似乎並不影響我對那些詩帶給我的美好懷念。

她的電話無疑再次激動了我。我像癟了的球突然被一張紅唇吹滿了氣,一下子輕飄起來。我語無倫次地飄了幾句話,然後飄出辦公室,騎上自行車一溜風飄到了她的學校門口。我飄下飄飛的自行車,輕輕飄飄地推著車走向她。她依然像西方油畫裏的美少女一樣微笑,依然像西方美少女一樣天真大方。她說,前進啊!你真快。

她輕跳上自行車後座,我感覺她五十公斤的身軀似乎沒有重量像一幅油畫一樣,自行車照樣飄一樣地奔向前方。她大方地用手輕輕扶著我的腰部,以免飄下自行車。這樣已經讓我很興奮很知足了,是呀,我們又不是一對戀人,她再大方畢竟是中國姑娘,我怎能奢望她抱著我的腰呢?很多年以後,當我能熟練地掌握漢字,並能把動詞用得很好的時候,也感覺沒有比“扶”字更恰當的動詞了。這動詞充分體現了她的心思我的處境,那種場景用形容詞來展示是很蹩腳漢語使用者。

我感覺她的手扶在我腰上之時,她的聲音也順著她的手觸電般到了我的心上。她說,到我家去吧!她的話幾乎震斷了我的心脈,讓我的身子一下沉重起來,自行車重得偏了重心斜斜地差點撞上法國梧桐。這事過了很多年,想起來仍然慶幸我的青春心靈史的起點是在故鄉——地處西南的一座美麗的山城。小山城的街道是沒有什麽車的,使我的自行車可以自由而從容地在街心飛行。如果那天是在北京一樣的城市,我想因她那句話震得一邊斜的自行車,肯定不是被奔馳而來的汽車撞飛,就是被後麵蜂擁而上的自行車撞翻。

值得讓我腦海裏永遠懷念和我心靈裏長久感激的是在自行車歪斜著及將飛倒的危險中,她信任地抱緊了我的腰。有了她的這個信任,自行車終於沒有一頭撞上街邊的法國梧桐,而是搖搖晃晃曲曲彎彎倔強地前行,隻要車輪還在地上轉動著走,車就沒有倒下的理由。真是很危險,車速的快是有可能掠過樹子掉下河裏,那我們與自行車的一個二十米高台跳水將成為河岸上一道亮麗的風景以及成為街頭巷尾飯後茶餘的話題。

當她的手由抱再次回到扶時,我已從驚險中平靜了下來。我說,你看為了讓一塊小石頭差點把你摔下來,太不好意思了。她是橫著坐的,看不見前麵是否有石頭,我隻好這樣說來掩蓋我的窘態。

要到她家的時候,我又開始覺得自行車重了起來,因為我腦子裏總閃現進了她家門,她如何給他媽介紹我。她家就在城東小十字南邊的一棵大槐樹旁的巷子裏,以前來送過她幾次,她都是在大槐樹下下了車,進巷子口前,她總是把畫卷帖上嘴又分開,一張臉微笑得燦爛無比地與我再見。

自行車的重當然不能再次使我手忙腳亂,再解釋為讓小石頭的原因就太牽強了。我盡管很注意地掌握著車,但要到大槐樹下時,我的車還是不自然地猛偏向一邊,所幸是偏向她腳的一邊,她順勢跳下站穩在大槐樹下,我急得發虛的心才踏實了。心想要是不爭氣,車偏向反麵還不摔她一大跟鬥。

要是那天她帶我回家是為了給她媽看就好了,可惜不是。她要做的不是我想象中的事。於是她姐姐方冰不可阻擋地成了我真正的戀人,這是我始料不及的。這個意義上的戀人沒有偷換概念,是詞典裏的正解,我與她姐相愛了。

事隔多年,我一直懷疑方雪是有意精心安排的,但十年後也沒有誰證實這一點。可我認為在一個未成熟青年的青春心靈曆程中,心證似乎比人證更為準確。

到了貴州飯店茶藝廳,我要了一壺**茶。方冰是有遲到習慣的,即便十多年過去她也不會改變。在她沒到之前我撥通了方雪的電話。我說方雪你姐要來找我你知道不。方雪那邊傳來一聲很吃驚的聲音後,接著傳來笑聲,她說我姐就這麽一個人。我說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人?她說你都是作家了還要問我呀!我說我當然知道,但我想知道你這樣說是褒義還是貶義?方雪說當然是褒義,她是我姐姐,我怎麽可能有貶義呢?我嘿嘿地笑。方雪說你在等她是不是,我說我請她在貴州飯店茶藝廳喝茶。方雪說那你就好好等她吧,我掛了。我說你慌哪樣,我還沒說完呢。她說算了,我姐是個很敏感的人,等會兒她進來見你打電話她會多心的。我說她都當媽八年了,再說我早已不是她的未婚夫,她多什麽心嘛!方雪說你聽我的沒錯,就這樣。我說我還聽你的,你還沒有把我害慘是不是。方雪在那頭嘿嘿嘿,隻笑不講話了。我還想說幾句讓方雪感覺不好聽而又不得不聽的話時,我的視線中出現了方冰。她正昂起細長的脖子左右張望。其實我知道她早就看見了我,左右望隻不過是想要我先喊她。我隻好先喊她,免得她昂著頭在大廳展望遠望。

我聽著手機站起來,舉手喊方冰。方冰看見了我,朝我走來。我對著手機說好好好。方雪在電話裏已不笑了說,好什麽好,我姐出現了是不是,我看你也改變不了以前的什麽。掛手機吧!說完,不等我掛她就先掛了。

方冰坐下來第一句話不是問我好,她說我妹的電話是不是,你告訴了她我來找你是不是。我說沒有的事,我的一個同事。方冰說,算了吧!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不是方雪我自殺。我說算了,你最好被他殺,你的自殺一次也沒成功。方冰說別做夢了,我就要活在你心中,氣死你。我說你這麽自信?你還活在我心中?方冰說別以為是作家了,會編幾個俗氣的愛情故事了,就自認為是個人物。我告訴你,這方麵我一輩子都是你師傅。

方冰這樣說是有一定道理的,可憐我那年被她折磨得死去活來。是的當時我是不想與她結婚了,可畢竟好了三年,她說散了就散了。我一下子昏了頭,不相信她這麽絕情,我想人間自有真情在,莫非就偏偏不給我?在那種我自己本身不想娶她的情況下,我竟然上演了幾場不說驚天動地也可說是地動山搖的愛情故事。我做出了非娶她不可的架勢,不管她有怎樣的對愛情不忠之前嫌。我們原來確定雙方都冷靜半年後再說。但我的第一個架勢是等不了這半年的,一個月後我就開始出擊找她。她很得意地不理我,她在她的同學和同事麵前,出盡了有男人緊追不舍的風頭,我完成了一個將愛進行到底的純情男孩形象。這個愛情故事最後演繹到我滿麵淚水不成熟地敲打她同學的門,她就在她同學家不出來。一個要將愛進行到底,一個要快刀斬亂麻撒手不理,任我怎樣地表演甚至比電影和小說裏還逼真,她也始終不為所動。她看準了我的心思,我的心思是我通過這些讓她重新回到我身邊來,然後等她以為我們之間已解除危機心中充滿愛時,我又一腳踢開她,讓她想哭都哭不出來,但我的心思注定不能成功,因為她是老手,我是新手。

不過她還是被我感動了一下的,至少我讓她的同學們知道了,有這麽一個男人愛得她死去活來,她還不領情,似乎除了我,她還會有很多這種場景出現,隻要她願意,她就有這種魅力。她在同學麵前出盡了風頭,苦了我用了無數個連環苦肉計卻無法成功,結果是苦中苦,我也隻好認了,又不可能在某一時候我突然宣布,我的苦肉計是假的,這有失純情男孩的形象。其實這種做法在那時候也是夠蠢的,我都這樣表演了,誰還不知道我是一個愛的失敗者,誰都知道失敗於愛情的人將不會是一個純情男孩。

不過這些表演我是得到了一些回報的,也許正是因為我沒有在某一時候宣布對方冰的感情是假裝的,我的表演完善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驕傲。半年後,回報來了。那天,她突然光臨了我的房間。這房間曾留下我們多少次卿卿我我,但說實話她一次也沒有讓我進入她的身體,最多與我親吻或擁抱,每次要成了,她說別,等結婚那天多好呀。我相信了她的話,結果三年功夫全廢了。我正懊惱不已時她來了。我對她的突然光臨並不驚喜,因為這時我對她已有了逆反心理。心裏沒有了愛,我進入她的身體幹什麽,我那天的懊惱並不是後悔沒占有她,而是懊惱在我們相愛的時候為什麽不占有她。所以她光臨我的房間,我根本沒往那方麵想。人他媽的就是這樣,你想的時候怎麽也搞不定,沒想法的時候說有戲就有了。

很久很久過去,我的嘴已經有點麻木了,才停下起來歇氣。我躺在**自己用舌頭來回舔雙唇,讓我幹渴的唇濕潤一點。我正享受著唇的快感,突然耳邊響起了方冰溫柔的聲音,她說“啊”,這是帶了我的愛稱的“啊”,因為我叫李進兮,“兮”字同“啊”字是歎詞。原來她啊啊啊的我聽得很親切很甜蜜,這一次她的“啊”讓我覺得有點受捉弄。

見我沒什麽反應,她一會兒又說“啊”。我說你“啊”什麽“啊”像一隻鳥飛過天空。你有話就說,有屁快放行不行。我這個態度非常惡劣,這要是在以前是肯定不會說出這麽不中聽的話語的。不過她似乎並不在意,她繼續溫柔地說,“啊”!你不是一直想要麽,今天,今天就給了你。我聽了一驚,不是開玩笑吧,原來千方百計地說什麽也搞不定,今天一計都沒有,她反而中什麽計啦?莫非不設一計反而是計?不可能,這家夥今天賣的什麽藥。我於是裝聽不懂。她說,在我最黯淡的日子裏你來了,一來就是三年,這三年真的感謝你對我的好。我說就沒有壞?她說當然也有,這正是我要離開你的緣由。我說是好多還是壞多。她說當然好多。我說好多你記不住,壞一點你就離開了,女人他媽的真不是東西,最毒婦人心。她說無毒不丈夫,男人也不是好東西,這次讓你毒一回怎麽樣。我說毒一次就是我把你占有了,然後你又不與我好了是不是。她說這還不算毒呀!我說是你毒還是我毒還講不清楚,世界上沒這麽便宜的事。她說今天就是便宜了。我說沒有無緣無故的便宜。她說就是今天便宜了沒有理由。我說便宜了老子不要便宜。她一翻身起來鐵青了臉,整理好頭發一昂頭恢複了高傲說,喊你最後一聲“啊”。再見!

我老婆是一個很實在又讓我感覺安全的人,她從認識我那一天起,就開始喊我李進兮。不管我們的關係到了什麽程度,從認識到戀愛到結婚到生兒育女,她始終喊我李進兮。我本來就叫李進兮。什麽方雪的“前進啊”,方冰的“啊”,我早已不習慣。

不習慣,也隻能聽。方冰這時就在對麵依舊說,“啊”,你夫人好吧!她這時叫的“啊”顯然是加重了語氣,語氣加重了反而沒有了原來那種親密和溫柔。她這時叫我“啊”純屬習慣或者是調侃。

我說,現在的女人見到過去的戀人總是問人家的老婆好不好?她說,俗氣了是吧!不過俗氣沒什麽不好,更有人情味,我總是盼望你找到好的,想法總是善良的嘛!

我說,你善良當初會撒手不要我了。她說“啊”何必呢?今天我們不說以前,年輕的時候應該允許這樣錯了那樣也錯了是不是。不過正因為我們都年輕有糾正錯誤的時間,我們年輕就可天下無敵。你不是過得很好,我不是過得很好麽。我們都對了。如果我們倆好了,說不定就是兩錯在一起了。算了,不講了,講的都像所謂作家的話了。我說什麽所謂不所謂。她說就是所謂不所謂。我說你到底想幹什麽。她說唱歌去。我說去就去。

走出大門,我故意掉在後麵,細細地看了她的身段,比原來更加好。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有這種感覺,十年後比十年前好,這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

可確實如此。方冰的臉也是變化不大,正如方雪說,我姐姐看似一個瓊瑤小說裏的純情少女,幽怨而孱弱,其實她心裏偷著樂,一張不用裝也顯天真的臉,不顯老。不像有的人,人到三十,過幾年就起皺紋了。我姐可不一樣,十年前是什麽樣子,十年後還是什麽樣子,變化不大。今天看到方冰,我相信了方雪的話。其實她原來那愁怨不完瓊瑤小說裏的少女形象,那愁就從來是隻上了眉頭不下心頭。她僅僅長得一副林妹妹的憂傷相,其實心裏偷著樂。方雪真是絕了,把她姐姐看得這麽透徹。

我感覺方冰身段比原來好這個感覺,看似沒有道理,其實很有道理。你想,原來與方冰好的時候,的確太年輕,真的看不懂女人。那時候我隻是把她當愛人來看,隻注意她的臉,和揣摸她的心思,根本沒有把她當女人來看。我現在把她當女人來看,顯然要求不一樣,女人的身段似乎比臉更加重要一些。而她的身段極好,腰細,臀部突出,這都是女人性感身段的要求。我曾努力回想她原來的身段,怎麽也想不起如何地性感。一想起她總是她的臉,除了臉什麽也想不起。這就對了,原來她是我的戀人,不是我的女人。

跳完一曲,我按了服務燈,要了口香糖和一些小吃,其實我要口香糖是真要小吃是假。我心裏盤算著下一曲要親吻她,可我嘴裏有煙味太臭,這是我老婆說的,老婆從來不讓我親她的嘴。我趕緊嚼了幾塊口香糖,舞曲又開始了。我再次摟緊她,正想用嘴貼她的嘴時,她用手隔開我的嘴說,這不好吧,你背著你老婆幹壞事。我說這不算幹壞事。我們好的時候,她是誰我也不知道,你是前妻嘛。這不算背叛。我找了一個淺薄的理由想親吻她。她最後沒反對,我們親了個昏天黑地。我們似乎都很有興致。興致越來越高我就想不僅僅隻這樣,我忍不住離開她的嘴說,我們不跳了,送你回賓館。她說好的,我也累了。

我成功了。我帶著以為成功的步伐與她去了賓館。

進了賓館她也不招呼我什麽,脫了外衣進了衛生間洗澡去了。我心花怒放地在沙發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般這種時候是餓煙了,可我忍住了不抽。一是怕汙染房間空氣,二怕等會兒臭了她的嘴。

一會兒,她圍著浴巾出來了。我起身去衛生間。她說你去幹什麽?我說洗一下。她說坐一會兒,你回家去洗嘛。

我一下呆了。

然後我不甘心地去抱她,親她。

然而不管我怎樣折騰她,她還是不讓我進入她的身體。久了,我不免惱了起來說,你原來不是要給我麽?

她一把拋開我說,原來我是要給你的,可你那時不想占便宜,不占就永遠不要占,再說現在沒便宜可講。

我說,那你這次找我幹什麽?你這不是逗起鬧麽。

她笑哈哈哈地說,找你是要你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我說,別哈哈哈的,我沒心思與你調侃。

她說,我怎麽調侃了。

我說,原來送上門來我都忍得住。不幹就不幹了有哪樣稀罕的。

她說,問題是你想了。

我說,想了又能咋了?

她說,我就是來試試你到底是不是像原來一樣有骨氣。十年了,我還以為你該活出個我認為不一樣的男人來了,結果沒有兩樣。你還是你,一萬年也改不了。

我說,你不幹還講這麽多幹什麽。

她說,我講我的,你可以不聽。但是我要告訴你,我就是要讓我永遠活在你的世界裏,讓你感覺我活在你心裏你想抹又抹不掉的味道。

她說,試試看,十年後,我不敢講,五年後,我還來找你。

我說,我根本不接電話。

她說,五年後再說,我要睡了。

我走到門口,正準備搭門把她關在裏麵把我關在外麵時,在那門及將關閉的一刹那,從門縫裏擠出的一束光線帶出了她的一句話,“啊”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