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的眼睛

我不止一次站在婁山關的隘口,俯瞰一片巍峨的群山。

這是大婁山脈最為險要的地方。隘口向北入川,向南入黔。過了此險便可兩邊**再無如此雄關。

望著盤山如蛇的公路,我想,為什麽要有這條公路。沒有這條公路,很難想象人可以隨時都來。

我曾想想象過沒有公路的婁山關模樣。那模樣看起來,的確雄偉、蒼涼,給步行者一種難以翻越的感覺,有了這樣的感覺,因此才被一位過路的詩人稱為——雄關漫道真如鐵。但是有了公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關還是不可翻越的嗎?

隻是我的幻想,我已不可能體驗沒有公路的婁山關了。要因了什麽破壞一條公路和要因了什麽而修建一條公路是一樣的艱難。

婁山關總有很多人,特別是春天的時候。各種各樣的人都來。來的人無非分二大類:一類是來過就不再來了。這類多為外地人。說真的,“雄關漫道真如鐵”的偏遠和險峻,要想讓遠方的客人有興趣第二次來是不太可能的。另一類是來了還要來的人,這類人多為本地人,從遵義市到婁山關隻是70公裏,對於當今優越的交通來講,並不遙遠。再次來的人,說老實話,他們肯定不是來看紅軍紀念碑的。不可否認,第一次來,他們肯定是衝著紅軍來的,第二次來,他們就是來休閑的。婁山關除了有緬懷紅軍與白軍殘酷戰鬥的紀念碑以外,更多的是群山峻峭、植被茂盛。說風景這邊獨好,一點也不誇張。

不管是不再來的人和還要來的人有多少,來得最多的是青少年。他們的目的很明確,是來接受愛國主義教育的。他們成群結隊地來,即便是這裏的工作人員,也會數也數不清,記也記不住。

我的遠房親戚丁三是這裏的工作人員,年紀與我相差無幾,按家族字輩我得叫他一聲老叔。因此,我每次來這兒,不免要與他打打招呼拉拉家常。

記不住的往往是記憶最深的。丁三老叔對於那一群群不知誰是誰——最不易記住的學生們,反而記憶深刻。他記得很深的是學生們在一臉嚴肅的老師的講解中並不肅靜,他們嘰嘰喳喳一個個吵鬧不休,還一個個快樂得手舞足蹈。

看著老師的難堪,丁三老叔並不難過。因為丁三老叔想,紅軍伯伯們也不會難過,他們應該驕傲,是因為他們英勇地化成了山脈,才換來今天學生們毫不顧忌的笑聲。

我很奇怪丁三老叔小學未畢業的水平,如何會不說“犧牲”而講“化成了山脈”這麽好的詞兒。當然我不能問他,雖然我很想知道他為什麽會用“化成了山脈”這句把死也講得很雄偉的詞兒。

丁三老叔有點笨,在離這兒五十公裏的老家烏江渡是有名的。小時候,他媽叫他去鄉場上賣雞蛋,他媽是知道兒子還沒有笨到賣不成東西的程度,伍毛錢換十個蛋,他是賣得清楚的。要命的是他家的“九斤黃”母雞一連下了三十個雙黃蛋,去鄉場前他媽就吩咐他說,這是雙黃蛋,要賣一塊錢十個。他說知道了知道了。到了鄉場上,雙黃蛋肯定很搶人眼,那時候雙黃蛋多稀罕呀!場上有人拿伍毛錢買五個,他說什麽也不賣,他說一塊錢十個。人家說我隻有伍毛錢隻買五個。他隻認一塊錢十個。搞得那人隻好拿著伍毛錢眼睜睜地看著有一塊錢的人把他喜歡得不得了的雙黃蛋買走。那人無可奈何地一直看到第三個有一塊錢的人買走了最後十個蛋,他才氣憤地嘮嘮叨叨地走了。從此丁三叔笨的笑話也在家鄉傳開了。

正因為丁三老叔笨,我便更不好問他那好詞兒是怎麽學來的。這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味道,傷人。

其實最記不住的就是這些學生,他們來得實在太多。丁三老叔的記住他們,也許就是他們不斷地來,縱然每天來的都是新麵孔,我想丁三老叔記住的絕不是麵孔,而肯定是他們的來。

最容易記住的自然是導遊,他們幾乎每天都來。丁三老叔對導遊的麵孔是相當熟悉的,有的,丁三老叔甚至還知道他們的名字,但丁三老叔說,他時常想不起他們誰是誰,雖然有時他們還提醒丁三老叔說,我們是某某旅行社的。

這其實是多餘的,丁三老叔說他知道他們是導遊,經常臉對臉、眼睛對眼睛的,不認識麵孔也是熟悉的。可是除了他們來,打起招呼,丁三老叔記得起他們是誰,走後,丁三老叔從來就記不起他們誰是誰了。最易記住的卻往往記不住,丁三老叔的腦殼真的很笨麽?我問他,導遊們為什麽要與他打招呼。丁三老叔很自豪地說,他們幾乎每次都招呼他。我說怎樣招呼。丁三老叔就學著女導遊的普通話說,怎麽又亂丟東西啦,老師傅您去拾起來。說完,丁三老叔還下意識提了提手臂上的紅袖套,那個套子說明他是一個清潔工。

丁三老叔從來不怪自己笨不笨,他並沒意識到他是一個智商不高的人。他總是忘不了他聰明的時候。他說,領導曾要他在小商店裏賣過礦泉水和紀念章什麽的。可沒買幾天,領導說,原以為老實人可用,但用不了而用之也不妥。丁三老叔於是又回到了衛生組幹老本行打掃衛生。丁三老叔不想問領導這是為什麽?他很感激領導,領導畢竟信任了他幾天,並委以了重任。

信任丁三老叔的開頭是,領導說,你是老實人,我考查過了,你從今天起開始到商店上班。丁三老叔真的受寵若驚了,小商店多好呀!不用在烈日下曬太陽了,不用滿山到處收集礦泉水瓶子和塑料食品袋了。領導說,商店裏的東西總是丟失,我看就是店裏的鬼。有些人不老實手腳不幹淨,還怪旅客太多了拿走的。人家遊客都是來朝拜革命聖地的,心裏純潔得很,臉上莊嚴得很,咋個會偷你們一兩件小紀念品呢?我看這不是事實。

領導說著這些的時候是很氣憤的。看著領導很氣憤,丁三老叔很激動。他很想掏出心來表示一下什麽,可他手裏什麽也沒有。再說,即使他手裏有什麽東西可以劃開胸膛,他也不敢怎麽的。他想掏心出來看看,也隻是這樣想了而已。手上沒有什麽,丁三老叔的手隻好在自己的胸襟上空抓了幾下,眼巴巴地望著領導。

領導走的時候拍了拍丁三老叔的肩,語重心長地說,丁三,你記住,東西是不能少的。

領導信任丁三老叔是對的。丁三老叔的確是個老實人,東西的確再沒少過。可最後丁三老叔明白了領導為什麽不再信任他了,因為東西沒少錢少了。這少了的錢當然不是丁三老叔偷的,但二百枚紀念章隻交出了一百八十枚的錢卻是事實。這等於和丟東西沒有兩樣。

我去婁山關是家常便飯,除了我必須帶一些外省同行業的人去以外,我自己也時常要去。我是一個有英雄情結的人,小時候我就一直想當解放軍。那時候沒有什麽崇拜的,我就崇拜解放軍。隻要車載著解放軍過我家門口,我就揮著手喊“解放軍叔叔好,一槍打倒美國佬”的兒歌,並追著汽車唱“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出門,就打杜魯門。”車上解放軍向我揮手的情景,成了我兒時不可抹滅的記憶,使我幾十年一直難以忘懷。每當兒時的記憶湧上心頭,我就激動不已。不過我早已明白,我當時唱的兒歌是老掉了牙的了,那時候抗美援朝已過了十餘年。

家鄉的尚武之風是適合我這種人成長的。記得上小學時,一個戴眼鏡的老師總不厭其煩地告訴他的學生們說,他遺憾晚生了幾十年,要不然他肯定跟紅軍走了,就能參加舉世聞名的長征了。長大後,當我也成了他,也戴眼鏡也教書的時候,我去了早已退休在家的老師那兒,我望著老師的一頭銀發說,您的遺憾也是我的遺憾,可您想過沒有,您要是萬裏長征才邁出幾步就化成了山脈,您還想參加長征麽?問老師這話的時候,我已是近四十歲的人了,不說飽經滄桑起碼也到了感悟人生感悟生命的時候了。我的這樣問老師,對於老師是不是有點太唐突我不知道,但這卻是我一直想與他探討的問題,現在是該親口問老師的時候了。盡管這個問題看起來是幼稚而簡單的,正因為幼稚而簡單,它才成了我長久的心病而非問不可的問題。

老師看著我,嘴角似動非動了很久,終於沒有講什麽。我也再講不出什麽,但我敢肯定老師一定是悟出了什麽的,隻不過他無法用他最熟練的漢語表達出來什麽。我也一樣,雖然我們都是教授漢語的老師。

有了這樣的英雄情結,我藏書的一半便是與軍事有關的書籍了。從古到今,從國外到國內,我幾乎熟悉所有的戰役、戰例。這看起來有點可笑,一個和武不沾邊的文人如此癡迷軍事,是不是有點不務正業?這種想法當然隻是一時半會的,我繼續堅持我的這個不務正業,卻是我惟一的愛好。

婁山關的險峻是英雄奪關斬將展示風采的地方,這也正是我經常想去的理由。那兒的山那兒的風都洋溢著英雄的味道。每當我站在隘口上,仰望山壁上那幅巨大的草書,並情不自禁地朗讀它的時候,我的血液就沸騰起來。

其實主席《憶秦娥·婁山關》的填詞,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可我每次依然會沿著毛體那瀟灑蒼勁的筆力逐字逐句地讀下去,仿佛隻有讀才夠力量、夠味道。當讀到“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時,我全身的每一根毛細血管都張開著,血液像漲滿春水的溪流,正洶湧澎湃浩浩****地奔向心海。我從這奔流中充分體驗了血往上湧後那胸中無比寬闊的味道。

有了這樣的味道,我便偏愛收集紅軍留下的痕跡,不放過任何一點。

有了這樣的偏愛,我甚至知道了丁三老叔的外婆曾經是紅軍。她的命運不幸與我問老師的那句話相同。她丟下幾歲的女兒,也是她惟一的親人跟紅軍走了,沒有人知道她走了多遠,總之她一走再無消息。她化成了哪座山峰,無人知道,但她肯定是一座山,我堅持這樣認為。是的,遙望遠方,蒼山如海,這裏不缺的正是這連綿不斷的群山。它與天安門廣場那座如山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同樣聳立在一片藍天之下。

丁三老叔的母親不是烈士遺孤,是因為無法考證她的母親了。烏江渡的人都知道丁三老叔母親的母親跟紅軍走了,但她長征到了哪兒卻沒有人知道。丁三老叔的外婆要是走完了長征又回來了,丁三老叔還會在這婁山關當清潔工麽?我時常想這個問題。講起這個問題又不免想起了一件事情。

一次我與丁三老叔坐在紀念碑的石階上拉家常,聽見旁邊有兩個年輕人在說話,一個說,叫你好好學習你不天天向上,現在好了待業在家了吧。一個說,你小子也好不到哪裏去。一個感歎說,唉!要是當年紅軍過你家門口,你爺爺不是在睡懶覺就好了。隻要跟紅軍走了,就算你爺爺目不識丁,打仗也不行,沒能當將軍,但畢竟參加了長征,哪怕是個夥夫也好,現在至少享受正廳待遇。一個說,是的,你也不用這麽辛苦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如有個好爸爸好爺爺。

雖是兩個青年人相互的調侃,我聽了也不是滋味。他們要是知道丁三老叔媽媽的媽媽就是跟紅軍走了的,丁三老叔現在隻是在這兒打掃衛生時,他們還會這麽淺薄的互相調侃麽?

丁三老叔不是天生的笨。在他三歲那年正是小兒麻痹症流行的時候。丁三老叔也不幸染上了。當時得這個病的孩子不少,引起了不小的恐慌。地方醫院已承受不了巨大的壓力,最後部隊派出了醫療隊,丁三老叔就是被部隊醫療隊發現並得到及時救治的,所以丁三老叔的後遺症還沒達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

丁三老叔由此對軍人有特殊的感情,隻要看見穿軍裝的人,他就上前喊解放軍叔叔好,有比他年輕的軍人被他喊得不好意思,也喊他叔叔,他樂得像孩子一樣。

大婁山脈東臨武陵山脈,西接烏蒙山脈,是四川盆地的南出口。這裏是大婁山脈的腹地,山多是這裏唯一的特征。山多霧就多,這也是霧的特點。

春天的霧大,這是婁山關的特點。說起霧大,也許有人會認為白蒙蒙的一片沒什麽好看。霧的確沒有什麽好看的,這似乎是經常見到霧的人起碼的常識。但在這裏,這個常識變了。這裏的霧好看而且神秘。好看的是這裏的霧更像煙,哪怕很濃的時候,也看似輕盈。這些霧在山身上慢悠悠走,一會讓這座山露出半邊身子,一會兒讓那座山顯出半個頭來,使高原連綿不斷一片起伏的連山充滿著神秘。春天的霧也是神奇的,它在早上十點鍾左右漸漸變成了白雲。太陽這時候最紅卻不怎麽刺眼睛,隻有這個時候太陽才讓人可以正視它,隻有這時候人身後沒有拖一條長長的陰影。是的,太陽的紅還沒有四射成光芒時,萬物都是沒有陰影的。山是這樣的,東方向朝陽西方向夕陽,所以它前朝陽後就夕陽、前夕陽就後朝陽,這樣,隻要有光就能綠的植被,不管你長在山上的任何地方,都會得到太陽的光芒。於是綠色成了這片高原最普通卻又最特別的特征。

這裏也成為休閑的好地方是肯定的,於是相應配套的服務就活躍了起來。先是有人在山腳修建了幾處農家屋,開了幾家小飯店,讓翻越了婁山關的載重車加點刹車水,讓刹軟了的刹車板冷卻冷卻,讓駕駛員換一壺茶,吃一頓實惠的農家飯。後來發展到有人修了像模像樣的山莊,集吃喝玩為一體。再後來陸續又修了幾家,一下子山腳熱鬧了起來。不過這熱鬧沒有持續多久,在短短的一小段時間裏,這熱鬧一下子就消失了。原因不是沒有人來玩了,而是不準你來玩了,這“玩”帶有了顏色,就玩不下去了,這顏色當然不是綠色,卻有點黃色。起初是一有車過,就有少女站路邊招手叫停車吃飯,後來是有少女站路邊上下翻動裙子,有細心人一看,才知道少女沒有穿**。有沒有其他人揭發這個現象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用電腦打印了幾十封信寄給了許多部門,信中很義憤地揭發並慷慨激昂地講了紅色聖地怎能有黃色出現。不知是我的信撞了巧還是怎麽的,反正,先是熱鬧不見了,後來連山莊也搬走了。當丁三老叔來我家串門講起山腳那些山莊的情況後,我甚至有點兒怕去婁山關了,是不是怕遇上有些吃虧了的老板正尋揭發的人,我一直從心裏不承認這一點。可時間久了我想我還是得認可,我的不去婁山關是和怕有點關係的。雖然我心裏對那個怕滿不在乎,但事實上,我當了一回無名英雄,卻又沒有英雄膽,這正是我這種外弱內強書生意氣人的通病。但這通病歸通病,如還有機會讓我當一回憤世嫉俗的英雄,我想我還是要再當一回的。

正思量著什麽時候去看丁三老叔,卻不想從電視裏知道,有一種叫“非典型肺炎”的病突然來到了世上,說是盡量少出門流動,於是我有了充分的理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去婁山關了。當然也就很久沒有見到丁三老叔。看報紙成了我必需的事情,而第一眼就看頭版的疫情。

很多年沒有這樣緊張過了,有關疫情,網上和小道消息不斷傳來恐懼。對於我來講這些所謂的恐懼畢竟遙遠,看看每天的報紙、電視,我生活的地方一直是零病例。

知道丁三老叔的消息是五月中旬的時候。我的一個同事從四川回來,經過婁山關時看見了丁三老叔。說是有一幫人戴著口罩在山口盤查過往車輛的人員,每個人必需要量體溫。丁三老叔忙這忙那地給那夥人當助手。聽了這個消息,我是下決心想去看一看丁三老叔的,他畢竟是我的親戚。除了這個,他還是一個屬半殘廢的人哪!我這個一點不殘的人,不能一天隻在那動人的電視畫麵裏激動,不能每天看著本省報紙上零的疫情通報而暗自慶幸,我總想幹點什麽,可我又能幹點什麽呢?我甚至有點痛恨自己當初為什麽不學醫。中央電視台製作的有關“非典”節目,水平真的太高了,幾個鏡頭幾段話就讓我感覺到眾誌成城能戰勝一切的氣概來,讓我這個有著英雄主義的人,一下子莊嚴和興奮起來。可惜我興奮不了多久,我明白我不是一個救死扶傷的醫生和護士。

於是去看丁三老叔成了我體現英雄主義的方式,我非去不可,否則我被電視裏點燃的英雄之火非灼傷了我不可。

幾十公裏崎嶇的公路,並沒有讓我感覺勞累,當我騎著摩托車加大油門衝刺婁山關那陡峭的盤山公路時,一股自豪感從丹田湧上了我的頭頂。我想我衝到山口時,一定會朝丁三老叔呈英雄狀大喊,我來了。

出乎意料,丁三老叔不在,以至讓我一直在心裏演習的英雄狀找不到對象展示。不過我並不懊惱,我想我起碼看到了戴白口罩的人,看到這些,最少讓我感覺到了“恐慌”真的就在眼前。不過我並不恐慌,恐慌的倒是那幾個戴口罩的人,他們見我騎車往山丫口開,追著我喊,停下、停下量體溫。

我隻能停下來。量了體溫,證明我並不發熱後。我追問丁三老叔在哪兒?一個人回答說,剛才還在這裏,好像往上麵走了。

我知道丁三老叔到山埡口去了,便迫不及待地找他去。

我首先看到的是山埡口山壁上熟悉的那幅《憶秦娥·婁山關》,那巨大而蒼勁的毛體字,在此時看來,我感覺它更顯得莊嚴而瀟灑。再看到的是丁三老叔在那幅字下,抱著一個男軍人的大腿往上推,旁邊還有一個女軍人在幫忙。看來倆人很吃力,幾乎支撐不往那位高大的男軍人的身體,那軍人的手指總和石壁上的毛體字還有那麽一點距離。山壁上那些瀟灑而蒼勁的字,我也曾不止一次在朗讀中產生出想觸摸它們的衝動,但終究因了我不夠高而打消了念頭。從這個男軍人高大的身材來看,他也許奮力一跳就能觸及那些字,我很奇怪,這麽高大而健壯的軍人,怎麽還要兩個弱小的人幫忙?我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我也來不及想些什麽,我趕緊搭上了一把力。

放下那位高大的軍人後,我看到那男軍人昂起的頭顱對周圍的反應有點遲鈍,頭的靈敏首先是眼睛的靈敏,我感覺他的眼睛可能有問題。我判斷出這一點很明顯,我知道他肯定知道還有一個人在幫他,可他並不知我站在哪兒,他戴著一副墨鏡,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可我知道,他一定在找我。我明白我隻要輕輕弄出一點聲音來,他一定能敏捷地找到我。我明白,在這種時候,在這個環境中,他是主角,女軍人和丁三老叔是配角,而我隻能算配角的配角。主角不出聲,配角不說話,我這個配配角隻能沉默。

我靜靜地看著他,看到墨鏡下有淚水流下後,他說話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他摸的方向,我終於摸到了,摸到了。我順著他手的方向,看到的是“而今邁步從頭越”。

我與兩位軍人,在紀念碑下的石梯上坐了很久。知道了,兩位軍人都是軍醫。男軍人參加過邊疆戰鬥的救護,後因公受傷雙目失明。女軍人是內科大夫,是呼吸道病的專家。倆人是夫妻,在一個醫院工作。這次女軍人也報名參加“非典”治療隊援京,可是報名的人太多,院領導沒有同意她去,理由就是因為她丈夫雙目失明沒人照顧。男軍人聽妻子讀報、聽電視,每天關注著疫情,心情一直處到激動中。

我雖然沒有了眼睛,可是,我的心現在比什麽時候都清楚。我有眼睛,這眼睛比頭上的還要清晰,我的眼睛就在這裏。男軍人麵對著蒼山如海,手指著胸口說。

我和丁三老叔下山的時候,兩位軍人還在坐在石梯上,我想男軍人正用心上的眼睛遙望著一片起伏的連山。他們也許還會坐很久,這時候的他們的確是需要這樣子的。

見我一路不吭氣,丁三老叔無話找話說,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拍了拍胸口說,這兒沒眼睛了,心裏會有眼睛?我怎麽一閉眼啥也看不見。

我說,也許看不見太久了,心裏就長出了眼睛。

丁三老叔一快步躍到我的前麵,圓瞪著一雙大眼睛說,真的呀!

我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