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養育了文學

鄧小平同誌在全國第四次文代會的祝詞中說:“要教育人民,必須自己先受教育。要給人民以營養,必須自己先吸收營養。由誰來教育文藝工作者,給他們以營養呢?馬克思主義的回答隻能是:人民。人民是文藝工作者的母親。一切進步文藝工作的藝術生命,就在於他們同人民之間的血肉聯係。”“人民需要藝術,藝術更需要人民。自覺地在人民的生活中汲取題材、主題、情節、語言、詩情和畫意,用人民創造曆史的奮發精神來哺育自己,這就是我們社會主義文藝事業興旺發達的根本道路。”我是從煤礦“爬”出來的文藝工作者,是火熱的生活送我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回想自己在創作中的實際感受,更使我感到小平同誌這一教導的無比正確。

1984年初,我剛剛從事專業創作不久,在黨組織的支持下,回到我曾經勞動、生活了十多年的煤礦深入生活。我和許多老朋友見麵了。分別幾年了,他們的音容笑貌,我依然是那麽熟悉。然而,我們一交談,突然感到自己對他們有了一種陌生感。他們關心的事,我不關心了;他們著急的事,我不著急了;他們感興趣的事,我不感興趣了。我發現,自己和這群礦工朋友思想感情上有一段距離了。我從這個礦走到那個礦,從這個礦工家庭串到那個礦工家庭。和他們一起研究一些生產上的事情,一起處理一些生活上的糾紛,甚至和他們一起到上級機關上訪……我努力去尋回那些自己已經失落的東西。一位在礦區頗有威望的礦長,要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心裏一時想不通,找我來發牢騷。他說:“我現在是‘三五’幹部‘四個死’!五十年代參加工作,五十多歲年紀,五、六十塊錢工資。五八年搞大躍進,我累得死;六〇年過苦日子,我餓得死;**當‘走資派’,我鬥得死;八十年代要文憑,我氣得死!”他的坦率,他的真誠,使我很感動。他的這種苦惱,是他們那一代幹部在改革關頭的一種“陣痛”。我肯定和讚揚他過去年代的那一頁火紅曆史,也和他一起分析當今肩頭上的曆史責任,使他終於認識到了:自己最富於創造性的年歲過去了。革命事業要一代接一代地奮鬥下去。早一點把自己手裏的接力棒交給年富力強的同誌,他們精力比自己充沛,思想比自己敏銳,知識比自己新,跑得也就一定比自己快。我幫助他愉快地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了。這些生活,豐富了我,充實了我,使我很快寫出了反映礦山改革的長篇小說《山野情》。

1985年冬,組織上安排我到冷水江市深入生活,兼任那裏的市委副書記。有一天,我從長沙回到冷水江住地看到一張紙條:我來看你,你不在。很想見見你。我還在老地方。周忠漢。我怔住了:他來了,他還在老地方?他呆在那座高山頂上,整整十八年了嗬!我們倆一起參軍,一起複員回煤礦。先在礦中心區工作。後來一座風井開工,礦裏把他夫婦倆調了去。八年後,我在《工人日報》當記者,回礦山采訪,一打問,他還在山上。那裏不通公路,我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到那裏去看他。他住在簡易工棚裏,兩個孩子已上學。但這裏方圓七、八裏內沒有學校,他隻好放一個在父母家,放一個在嶽父家。我這才感到,他們在這山頂上生活的艱難!如今,又是十年過去了,他居然……他是不是想,看我到這裏來擔任市委副書記了,要我幫助他調動一個地方?是嗬,他應該下山了嗬!

次日,我就動身去看他。為了解決他的一些要求,我特意把礦區黨委書記老張也拉上了。一見麵,我問他:“身體怎麽樣?”“好!”“工作呢?”“好!”“家裏人呢?”“好!”一串的“好”。我了解他秉性遲鈍,便啟發他:“有什麽困難嗎?你隻管說,你們書記在這裏。”“沒有。”“在這山上呆了快二十年了,你是不是想過,換換地方?”“想過。但是,我又想過,這山上橫直要人搞呀!”

我的心強烈地震動了。我感到,自己在這位普通礦工麵前,在這位老戰友麵前,突然間矮了一截!他這極其平常的一句話,像警鍾在我的耳畔長鳴,警策我去做人,去做文……

人民,是我的良師;人民,是我的母親。人民養育我,我忘不了人民。

(原載《人民日報》1989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