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號半”再記

“九號半”再記

二十一年前我曾到酒泉衛星發射中心采訪,住有月餘,搜集了大量材料,卻隻寫出一篇《“九號半”記》。但那一篇短東西,真的感動過我自己,也感動過發射中心許多建設者。今年秋天,我隨中國作協西北采風團再次到了酒泉發射中心。時間很緊,也很疲勞,但我還是專門到“九號半”又拜謁了一回。“九號半”,那是我心中的一處聖地!兩次拜謁印象有所不同了,當年的“九號半”像一張極其樸素的黑白照片,顯示著創業的艱苦和悲壯,而今天的“九號半”則如一張華麗的彩照,渲染著事業的輝煌與莊嚴。采風歸來,我寫下了這篇《“九號半”再記》。

酒泉當然是一片綠洲的,自古便是。它因近處高山上融化的雪水而養育了棉田、稻田、果田,以及瓜田、玉米田,還有菜田和各種婀娜多姿的樹林。但衛星發射中心離酒泉市還很遠。往基地去的路兩旁,人工栽種的植物越來越少,最後被偶爾的胡楊和極稀少的紅柳所代替。再往裏走,那路就似有無盡的不平要訴說,開始顛不關心它滿腹不平的行路人了。我們的車有如在風中行船,不停地顛起又落下,生生把一片綠洲顛散了,慢慢的,那些綠瑩瑩的農田和婀娜的樹幹脆被顛沒了。連老老實實、低低矮矮的駱駝刺也顛沒了,戈壁變成了灰黑的寸草不生的無際死海,這死海和二十年前一個模樣,但死海上的路不一樣了,是水泥鋪就的,隻不過有一大段因地麵不平造成劇烈顛簸而已,常走的人管這段路叫“跳舞路”。越過“跳舞路”,再往裏,路況又出奇地好了,竟跟城市的馬路差不多。還有,路上的汽車比當年多了許多,而且一輛輛模樣也漂亮了許多。由於路和車輛越來越漂亮,陽光似乎也越來越燦爛、溫暖起來,遠方不斷出現飄渺的一片片汪洋似的幻影,接近了卻仍是光光的沙地。剛一失望,忽然又有一小群駱駝和一些稀稀疏疏的駱駝刺出來平衡你的心情。再往深處,出現了不是幻想而是真實的飛機場。順著飛機跑道一般平坦而寬闊的筆直公路繼續前進,開始有鐵路陪我們前行。有鐵路陪伴的這段路可以叫做“衝鋒路”,車子衝鋒般的又行駛了約兩個小時,才到達衛星發射中心,這裏已是一座美麗的航天城,有現代化的航天展覽館和雕塑廣場,有大麵積的綠地、公園,還有農副產品市場、百貨商場、學校、醫院、銀行,等等,花草滿街,綠樹隨著每一條每一段路而密集成陰。再度來到當年望而生畏的發射塔下,依然望而生畏,但登臨更高更現代化的新發射塔時,望一望四周依然蒼涼的戈壁曠野,一股股歲月滄桑之感油然而生,便越發想去“九號半”看看那些難忘的人們。熱情的航天城主人安排我們遊覽了東風養殖場和公園等地之後,終於在我們的要求下前往“九號半”。

航天城四周仍是亙古不變的戈壁曠野,沙丘和小山上千真萬確沒有一棵草。曠野上忽然出現了一條長長的樹林,林陰下就是快要接近“九號半”的“拜謁路”了,“拜謁路”是我給起的,我認為不管誰,到“九號半”都是來拜謁的,單純旅遊參觀的人沒有資格走近它。“拜謁路”有七八華裏,路兩旁分列著的白楊樹各有三排,在我感覺好像三軍儀仗隊。其實這不是單純從莊嚴肅穆考慮的,還包括了樹木生存的需要。大戈壁上的風無情啊,單排的楊樹一棵也站不住。六排高高的白楊樹護著的路盡頭,就是立有高大牌坊和題有“東風烈士陵園”大字的“九號半”了。

園門兩側的樹都是四排的,楊樹株距一米,行距兩米,外麵一排低矮的沙棗樹,幾乎沒有什麽株距,裏麵三排全是榆樹,後兩種樹雖然不美麗也不英武,但都是戈壁上特別頑強而又能為人工栽植成活的樹,選派它們來為航天烈士擋風守靈真是最可靠不過了。

一進園門,便是一座紀念碑,上麵的“東風革命烈士紀念碑”是聶榮臻所題,這位為國防航天事業做出傑出貢獻的共和國元帥,把自己大半生心血連同題字和骨灰都安放在“九號半”了。高大紀念碑前就是一塊安放有他一部分骨灰的黑色紀念石,上有江澤民主席的親筆題詞:聶榮臻同誌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元帥和國家主席的題詞使共和國的分量都含在其中了,這就使“九號半”一下子變成了彩色的。紀念碑前後左右都栽種著鮮花芳草,雖然已是深秋,仍姹紫嫣紅地怒放著,使一大片方方正正全都立有石碑的水泥墳墓有如城市新建的花園小區。一排又一排新建築材料造就的墓屋,一排比一排矮小,一排比一排事跡含糊,從正麵看去好像後麵的和大戈壁混成一片了,我一邊回想著當年木條當碑的情景,一邊尋找我有印象的名字。我當年寫過的李傑民、王來、習光興等的墳墓都一一找到了,位置有了變動,就像舊宅拆建重分了新宅似的。他們前麵和後麵分別多了更大和更小的新墓。我在這幾位老友碑前多駐足了一會兒,又把幾百座墓一一看了一遍,生怕落掉一個,最後我躬身在一位女亡靈的碑前。潘仁瑾,女,漢族,一九四四年生,上海人,大校研究員,技術五級,一九六五年西北軍事電訊工程學院畢業後分配到中心,是現任中心主任劉明山將軍的夫人……將軍的夫人和共和國元帥都永遠留在“九號半”了,“九號半”能不光彩嗎?女大校和她的將軍丈夫是“西軍電”的同班同學,丈夫一畢業就自願奔赴大戈壁,在中心紮了根。八年後,一直留校在西安當教師的潘仁瑾才二十九歲,她毅然斷了回上海老家的後路,也奔赴丈夫任職的中心,一個年輕貌美的上海姑娘從此便把青春和生命都放在了戈壁。她從小就喜歡遊泳、打乒乓球、唱歌,因了這些愛好,身邊總能聚集不少有朝氣的人。到了戈壁,吃水都難,遊泳是不可能了,她這個上中學時就已成為遊泳健將的上海姑娘便隻有用歌聲和乒乓球來美化生活、來凝聚年輕人了。她活潑,愛勞動,總是用歌聲和各種體育活動把自己所在的測試室影響得生氣勃勃。全室三十多人,差不多有十個女同誌,這就容易出現兩個問題。一是女同誌容易撒嬌依賴男同誌,而男同誌再怎麽優秀也要有一部分人難找到對象。所以精力旺盛又特別愛操心的潘仁瑾像是擔著一份天然責任似的,總愛說,都穿著軍裝,女的也沒資格撒嬌,要撤回家撒去。其實回了家她也沒心思撒嬌,她倒是常常纏磨丈夫幫她給室裏那些光棍們找對象。室裏那些老實巴交自己難找到對象的小夥子,真的有好幾個是潘仁瑾和她丈夫幫找成的。女同誌不愁找對象,但也有潘仁瑾要操心的事,小兩口鬧別扭了,或是女同誌生孩子了,她都要跟著操心,常常是室裏誰生孩子,不聽到嬰兒第一聲啼哭她就一直依在門口等著,以至她才剛剛四十來歲,室裏那些女軍官就喊她老太太,或老潘太太。那些女軍官的小孩們,哪個能不叫她潘奶奶呢。四十來歲就被喊作奶奶、當著室領導又有著將軍丈夫的研究員潘仁瑾,心血耗費得並不比當將軍的丈夫少。一九九八年春天,基地有新的試驗任務了,外出執行任務前她把室裏一些住單身的叫到家裏吃飯。飯剛端到桌上她就開始劇烈地打嗝,沒吃幾口就躲到衛生間大吐不止,丈夫說她五年前就胃出血了,每年都犯一次。頭一回吐血時,她正忙於載人飛船發射測試任務,不可能去住院養病。她帶著好幾個課題和同事一同到野外現場測試,一百多米的高空,她帶頭背著儀器往上爬,每項任務她都親自參加。那次吐完血,她又到北京參加航天測試方麵的一個會議,兩天的會開了不到一天,她就又開始吐血,疼倒被送進醫院。當時已是冬天,她並沒帶著過冬的衣物,想好一些就回基地和大家一塊過春節,一塊落實會議的任務,所以吐血止住不多天,她就在醫院加緊鍛煉,每天都堅持爬好一會兒樓梯。可是越鍛煉病情卻越重,她患了癌症。隻好托人把當月的黨費捎回中心,又托人從中心把過冬的衣物捎到醫院,她沒能回中心過春節,也沒能回上海老家看一眼,就在北京的醫院裏停止了呼吸。但她明確要求不能把自己的骨灰弄到別處,包括老家上海,必須送回發射中心獨有的“九號半”去。

“九號半”就這樣又多了一位載人衛星發射的見證者。潘仁瑾,優秀的女國防科技工作者,她用自己的英靈在另一個領域撐起了半邊天。

共和國的主席曾來戈壁看望過這些見證者。看照片,那天正下著滂沱大雨,共和國主席在雨中語重心長地講著什麽,我不知道他究竟講了什麽……但其中一定包括這樣一句:共和國元帥聶榮臻同誌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原載2001年《神劍》文學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