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日記

西行日記

不到新疆不知中國之大,不到南疆不知新疆之大。

——趣記

1999年8月14日下午 星期六

沈陽—烏魯木齊

仿佛孫悟空翻了兩個筋鬥,第一個筋鬥翻到北京機場,停歇了一會兒又一個大筋鬥就到了烏魯木齊。五個多小時的空中飛行,所見全是連綿不斷的冰川和雪山似的雲海,很像大海在波濤翻滾時突然間凍住了。有時像雪域高原般壯闊,有時又像北冰洋流冰季節的冰排樣浩浩****。沒什麽心事,竟把那雲看出十六七種冰雪的狀態來,因與寫新疆無關就不一一實錄了。身邊好幾個外國人,看不出國籍,像歐洲的,也可能是俄羅斯或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等周邊國家的,也有明顯像日本和東南亞人的。可見新疆的魅力是世界性的。

下午八點整了,機艙外還一派金光燦爛。八點二十分時開始降低高度,此時的雲似乎比一路哪裏的都厚,有好多的層次。飛機隨著多層次的雲掠過無綠的山脈,看見好幾個湖(大概包括天池)後,掠過了烏魯木齊上空。八點半時飛機降落,天還大亮著。來迎接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文聯主席胡樂元說,他們往機場來時剛下班,還說九點多仍是亮的。與我所居住的沈陽時差約兩個半小時,新疆的遙遠說明了中國之大。

不多一會兒,從北京發來的另一班機到了。江西的陳世旭、重慶的黃濟人、雲南的歐之德、湖北的劉醒龍、山東的趙德發、上海的鄭春華、北京的陳亞軍和徐城北,在中國作協創聯部尹漢胤帶領下出現了,迎上前的除了兵團文聯熱情的同誌們,還有烏魯木齊傍晚格外濃重的涼意,大家熱烈握手的時候已有人在打噴嚏了。沒料到烏魯木齊已經冷了。當晚就有人生了感冒,是不認識的北京女詩人陳亞軍。有她率先感冒吃藥,我心情似乎輕鬆了些,因我是最怕感冒,已有人先於我把感冒接待過去,也許感冒那東西就沒工夫再找我的麻煩了。

8月15日 星期日 烏魯木齊

二十年前曾到過一次新疆,那次單位不讓坐飛機,四天四夜的火車上做了許多離奇古怪的夢才到得烏市。昨晚查看資料得知,新疆地處歐亞大陸的腹心位置,近年精確的世界大地測量表明,世界大陸的幾何中心位於烏魯木齊稍北的地方。烏市又是全世界離海最遠的城市。如果能像厄瓜多爾和索馬裏建赤道紀念碑那樣,在烏魯木齊建一座大陸腹心紀念碑就好了,相信會有那一天的。

早晨獨自上街轉了好多地方,與二十年前來時比,真的麵目全非了,隻辨出紅山公園那座山和山上那座塔,別的印象都對不上號了。在早市上看到豐富的土特產品,使我想到那年烏市的商場,清靜得什麽可買的東西也沒有,連一粒新疆特產葡萄幹也見不到。後來是托新疆軍區的朋友找司令部管理局首長批條才買到兩公斤(新疆實行公斤製)土沫霍霍挑得出石子的葡萄幹兒。現在,那幹淨得近於透明的玉石一般的各種葡萄幹兒多得讓你看花了眼,賣主恨不能讓你買上一車。不僅各種物品有了,內地那些時髦營生如洗浴按摩異性服務也應有盡有了,不是做了什麽調查,而是在房間就不時接到這種電話,甚至上了出租車也有司機代拉這種生意。

早九點半開飯。飯後兵團文聯《綠洲》雜誌主編虞翔鳴及其他同誌們陪我們去看天池。開中巴車的維族司機帶頂精美的民族小帽,關公似的紅臉膛雪白牙齒加上一臉絡腮胡子,使我們充分感到置身民族地區的氣氛。但從維族司機小夥子身上還可分明感到新疆的改革開放來,他穿的是高級T恤衫和牛仔褲,一股向我們展示民族精神的熱情,將車開上高速公路。路況很不錯,兩側的護欄是淡藍色,給人一種生氣。路兩側是連綿的沙丘,摻有少量土的沙丘。遠遠可見極淡極淡的綠意,是“草色遙看近卻無”那種微綠。路邊看不見一點草的丘穀間還有幾群駱駝。離開高速公路進入天山山區後,路兩側林立有鑽天楊、杉、白樺、鬆、榆,路過叫榆樹溝那一帶幾乎都是榆樹。

車東行一百多公裏後到達天山的博格達峰。在山腰下車,再步行不遠就站到天池邊上了。我到過長白山天池,公正地說,天山的天池不如長白山天池奇險,但獨具自己的特色。最大的特色在於,站在綠草如茵的水邊就可以看見不十分遠的山頭披著皚皚白雪,草地上還開著鮮花。說這裏同時展現了四季風光有點言過其實,起碼同時看見了三季的風光,冬天的雪,夏天的花草,秋天的剛收下的果實。《綠洲》編輯部的同誌們帶了好幾個剛上市的大哈密瓜,一到天池邊首先就是望池品瓜。幾個瓜都是皮上帶有粗糙紡絡那種,當地人叫做鐵皮瓜,他們說這種瓜看上去不打眼,但是新疆瓜中最好吃的。果然既脆又水分極大,進嘴即化,很甜卻不膩口,下到肚裏有如飲了天池秋水,爽心提神。停車場附近就有好幾輛馬拉的賣瓜車,賣瓜男女都穿著新疆民族服裝,她們本身就成為天池邊一道風景。不知平時來的人多少,反正今天星期日人很多,乘各色車輛的都有,大小客車,敞篷貨車,轎車,吉普車,甚至還有拖拉機和馬車,買票需要排好一會兒隊。

看旅遊資料得知,天池一名出自清乾隆四十八年,為烏魯木齊都統明亮所題。在天池渠口的《靈山天池疏鑿水渠碑記》稱:“……始臻絕頂,見神池浩淼,如天鏡浮空,沃日藹雲,詢造物之奧區也。”天池便是“天鏡”“神池”首尾拚接而來。傳說唐代詩人李商隱的一首詩“瑤池王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裏,穆王何事不重來”中的瑤池即指天池。傳說天池是西王母梳妝台上的明鏡,又說是西王母的沐浴池,天池繚繞的雲霧是西王母的霓裳羽絨,等等,這些傳說我沒有生出一點信的意思來,但說明天池景色富有美麗迷蒙的色彩。天池湖麵海拔一千九百八十米,麵積四點九平方公裏,平均湖深四十米,最深一百零五米,是天然高山冰蝕一冰磧(此字左偏旁為石)湖。水色與我見過的鏡泊湖、長白山天池等高山湖相似,澄明碧澈,似藍又綠,幽幽彌漫著靈淨之氣。因水平如鏡,冬季冰堅如玉,所以冬季就成了世界上少有的天然滑冰場。據說這裏過去曾有過燦爛的宗教文化,但眼下實在難見。我倒覺得天池是修身養性陶冶情操升華心境的好去處。乘遊艇在湖上轉了一大圈,拍了些照片,珍貴的要屬綠草、湖水、青山和雪峰同在一個鏡頭那幾張。和我住同屋的醒龍左肩掛照相機,右肩挎攝像機,還背個攝影包,像全副武裝戰士。正好我此行因故沒帶相機,便悄悄買了幾個膠卷,與醒龍商定,此行我倆照相的事就由我負責了,他隻管一心使用重武器攝像機就是了。我倆前年在大連召開的全國中年作家創作座談會上一見如故,所以此行住一屋也特別和諧。

晚返回烏魯木齊,兵團宣傳部楊部長設宴招待我們一行,兵團文聯全體作陪。兵團歌舞團一女演員敬酒時唱《我們新疆好地方》《歡迎貴客到新疆來》,歌詞作者安靜老人也在座。楊部長是遼寧錦州人,到新疆已有三十餘年,用他自己話說,是東北虎和西北狼性格集一身,喝酒時證實了他的話是真實的。兵團特產五十二度白酒伊力特曲,他兩茶杯就喝下半斤多,刺激得我們不得不比平時翻倍多喝。席間才知道,中國作協組織的此行采風團團長是北京京劇院的徐城北先生,他雜文隨筆寫得好,學問也好,但極不善酒宴間的言詞,也不善飲酒,楊部長便抓住我這個東北老鄉喝個不止。我也不勝酒力,不過不肯服輸,便在大家的鼓動下奪了團長的指揮權,發動黃濟人、陳世旭、劉醒龍、趙德發等以攻為守。他們和我一樣,先都說喝酒不行,但後來都喝了至少有一滿茶杯。黃濟人和陳世旭,一個是全國政協委員,一個是全國人大代表,地方上比較看重這個,所以我就不由分說頻頻把他倆往前推。黃濟人喝得不少,但也招架不了,後來借打電話之機溜了,把專來陪他的安靜老先生都扔下不管了。今晚印象最深要算楊部長,他大杯喝酒,放開喉嚨吼歌,穿著和舉止不拘小節,的確集東北人和西北人的性格於一身,加上當過兵,實際代表的更是多數兵團人的性格。還可看出大西北對人陶冶力量的是《綠洲》雜誌編輯錢明輝,他本是江南水鄉生人,可是現在粗獷豪放,酒量不比楊部長差,而且嗓子嘶啞,很像住在新疆的著名作家周濤。周濤長年生活在新疆,能豪飲,是寫詩和散文的大手筆,大概和喝酒有關,就是錢明輝這種粗獷的嘶啞,肯定和經常豪飲有關。周濤自己把這種嘶啞說成是“新疆的莎士比亞(啞)”。但也有幾經陶冶仍保持本色的,比如《綠洲》的虞翔鳴主編,他從江南到新疆三十年以上,但江南文人的斯文勁兒仍占主調。

8月16日 星期一 烏魯木齊—庫爾勒

乘專租烏魯木齊青年旅行社的一輛中巴車,開始向南疆進發。人們都是有慣性的,一旦初次形成一個記錄,這記錄就有了曆史的作用。昨天去天池坐下的車位,不是誰安排的,今天一上車就又是那個坐法了,大概往下也就固定坐到結束了。但細一觀察,坐的位置優劣基本是各自按年齡和資份選的,如果讓帶隊的精心安排,差不多也該是這個樣子,可見一行人素質和品性都不錯,不搶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這就注定此行不會有太令人不快的事情發生。由於相互還都有些陌生,所以都各自默默觀看車外景色。

以天山山脈為界,以北為北疆,以南為南疆。烏魯木齊差不多在北疆的最南側。車出烏市一直沿平坦的戈壁公路往南行駛,路兩側生有稀稀疏疏矮矮枯枯的駱駝刺(也叫駱駝草),隱約看出的一點綠意,雖然毫無生氣,但卻給人以頑強感,讓人生出敬意。行至天山的風口地帶,遠遠出現一大片稀疏卻又林立著的高大風車群,綿延了好大的麵積。兵團胡樂元主席說這是新疆著名的風力發電廠。車駛到風車近前才看清,風車的電杆高塔般粗壯,杆頂有一巨大的三葉螺旋槳像巨大的古代車輪般在轉動。數十裏地麵上許多轉動的螺旋槳給了我們以壯觀的感動,開始有人發議論了,說科技水平高了,貧瘠也是財富。過去誰能想到隻能製造災難的風卻成了寶貴的電力資源呢。再往前走,又發現,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綠色,水到哪裏綠就跟到哪裏,或者說哪裏發現了綠就到哪裏找水,準沒錯。過天山時卻不見一點綠,山體或灰黑色或沙黃色或淡紫色,山勢和形狀變化都很大,給我感覺,隨便按一下快門都可成為色調和構圖不錯的攝影作品。尤其風口處從山北麵被長風吹過的流沙,在山南側形成一條又一條寬大的凝固了的瀑布。還有不知何因形成的許多處讓人聯想到古代什麽遺址似的山群,顏色也酷似古文物。大部分山群像鐵鑄成的,棱角分明,使我想到魯迅描寫山的一句話:“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

天山則像古代成群成群的巨獸的脊背。總體感覺,天山的山堅強牢靠,帶有濃重的曆史滄桑感,而內地和南方甚至東北的山,卻樹木茂盛甚至花枝招展,讓人感覺到是現實的生命活力,置身其間容易產生愛情,但那愛情似乎也容易變化。要是在天山產生的愛情,恐怕就是海枯石爛心不變,千年萬載不離分那樣的。天山絕對給人以偉人的感覺!中午在托克遜縣城停車吃午飯,一律要了當地特色食品——拌麵。所謂拌麵,就是把麵條煮熟,再把另外炒好的鹵菜拌到一起吃。昨天去天池就在途中吃過一頓拌麵了,大概因新疆水稻少,麵食多,而拌麵的做和吃都方便且滋味齊全的緣故吧。

飯後前行不久遠遠見一鹽湖,湖灘周圍白花花堆著從湖水裏曬出的鹽。那一帶的房屋都是鹽場的。附近的灘塗多是一層浮雪似的鹽堿。一路沒見多少樹,托克遜縣城也沒多少樹,路過的縣城主要街道都在重新規劃修建,所以到處是推土機、壓道機及過往車輛碾起的煙塵。午後的路況開始不好,加上車速快,顛簸得厲害了。坐後邊的劉醒龍等幾位不時被顛得一會兒彈跳起來,馬上又被摔坐下去。安放好好的箱包也被顛得亂串,按都按不住。醒龍實在受不了,隻好坐到前邊一個伸不開腿的空座位上,他說隻要不顛就行。我們坐中間的幾位也被顛得起起伏伏。這時司機旁邊插放著的一隻麥克風拖著電線顛到我腳下來了,正要繼續往後顛去。麥克風的連線很長,可以串到每個人腳下的,我忽然拾起麥克風同時也產生一個靈感:乘大家都還不熟因而更加寂寞的時候,用麥克風把大家串聯起來,既可以打發無聊也好淡忘一下挨顛的滋味。我拿著麥克風歪歪斜斜走到司機身後一個放東西的閑座,忽然宣布道:“中國作家協會西行漫記廣播電台在大顛簸中應運誕生,情況特殊沒來得及報批,如果徐城北團長和胡樂元主席聽了第一次開播認為不錯,那麽我就正式申請二位給予研究批準!”接下去我就即興胡亂編排道:“本電台主要發表西行采風團各位作家當天創作的作品,開辟詩歌、故事、小品、兒童文學、雜誌隨筆及新聞欄目,歡迎各位名家踴躍來稿。下麵先由台長我本人播講一則剛剛采寫的新聞,題目是,著名作家盛讚新疆醫療水平高!”於是我從挨顛最重的劉醒龍編起。“武漢作家劉醒龍患胃下垂病多年,求醫無數次都沒能見效,方才他從最後一排坐到最前排時悄悄告訴我,他胃下垂病徹底治好了。用什麽方法治好的呢?就是我們大家都感受到的顛簸療法!車不停地往上顛,顛著顛著下垂的胃就顛上去了。其實這是兵團胡樂元主席特意安排的新疆顛簸療法。醒龍剛一治好便不忍再占據最佳醫療位置,他想把那位置讓給別人,據說咱們之中還有患腸梗阻的,患胃下垂的,患尿失禁的,都能治。現在還坐最後邊的尹漢胤胃下垂也治好了,因為分寸沒把握好,胃下垂忽然變成了胃上垂,現在他正治療胃上垂,馬上就要治好了。他想把那最佳治療位置讓給患腸梗阻的上海小姐鄭春華,鄭小姐說她坐的中間位置是微顛治療,治腸梗阻也很見效,現在已有了想上廁所的感覺!”編這一段我是捏了把汗的,已做好了鄭女士生氣的準備,沒想到她卻笑著說了句這家夥好壞喲。大家跟著起了一陣笑聲,連歲數最大的兩位領導也參加了大笑,相互間的距離一下迅速縮短許多。我乘興自我解嘲並繼續邊創作邊廣播:“大家,包括團長和主席,都聽到了,鄭春榮(我還沒記住她的名字,後來還說錯了多次)方才說我這家夥好壞了吧?我們東北有句話,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方才鄭女士是笑著說我這家夥壞的,這起碼說明她挺高興這樣辦廣播節目的吧?那我就接著辦。下邊歡迎著名兒童文學作家鄭春華女士播講兒童故事!”

大家立即熱烈鼓掌。我大概在單位每天上班過於憋悶了,冷丁出來一放鬆就變成另一個自己了。我稍微使用了一下激將法,鄭春華就講了一個。她說:“有一天,幼兒園有個小孩忽然舉手提問說,老師,毛主席吃不吃飯啊?老師說,吃啊。小孩又問,老師,毛主席拉不拉屎呢?老師說,毛主席也是人,是人就得拉屎啊!小孩立刻批評老師說,不對,老師你不是說拉尿不是好孩子嗎,毛主席怎麽會不是好孩子呢?老師說,我是說隨地拉尿不是好孩子。小孩仍然批評老師說,不對,毛主席不可能拉尿!”

我和其他男同胞都沒想到上海女士能參加講笑話,繼續鼓動大家都參加了進來,我還特意讓胡樂元主席帶頭講了一個,沒想到他講的是含蓄的葷故事,讓人聽懂了卻一點不髒不俗。於是我進一步動員說,領導都帶頭講了,大家就先按領導講的口徑繼續講,有想突破這口徑的,自己試探著慢慢來,誰一下突破急了遭批判自己負責,本台不予以保護。大家就開始搶著講了,稍有葷得露骨點的,兩位女士就插話,一個說要注意思想性,一個則說,還要注意藝術性也就是含蓄性!大家興致勃勃一直講到看見了庫爾勒市的輝煌燈火,我才發表結束語說,試辦的西行漫記廣播電台首次播音現在結束,下次能否播出有待徐團長、胡主席研究批準!徐、胡二位當即鼓掌宣布,采訪團和陪同團臨時黨組正式決定,西行漫記廣播電台從今天起,一直辦到此行結束,台長就是劉兆林!不管他願意不願意,隻要大家想聽,有一個人點播,他就得隨時開機!全車熱烈鼓掌,連維族司機小夥子馬木提也倒出一隻手來,連拍自己大腿表示擁護。

真是不可思議,茫茫戈壁怎麽忽然出現一座燈火輝煌的庫爾勒市呢?市區街道寬闊整潔,路邊樹木很多,樓房建築在燈光下直覺輝煌還看不清真麵目。下榻在生產建設兵團二師賓館,推開住室的窗子就可看見天山的峰巒,真可謂開門見山啦。又喝了許多酒,酒宴結束已是深夜,大家又分頭上街看庫市夜景。也許看一天光禿禿戈壁緣故,覺得庫市燈火特別的輝煌。

8月17日 星期二 晴

阿克蘇兵團—師賓館

又是快半夜了才到住地。看地圖,今天行程又是一千二百多華裏,我們是在塔裏木盆地北沿上奔波了一天。此行路線是,從昨天的庫爾勒開始,環繞塔裏木盆地走一個大大的橢圓圈,而把從烏魯木齊到庫爾勒這段路連起來,大約是個阿拉伯數字的“6”。今天走的多是坦**無邊的大戈壁,也多處遇了白色的無一草一木**裸低矮的丘陵,也像遠古的石雕。遇到幾次成片的紅柳,遇第一片時山東的趙德發站出來喊停車照相,喊出了大家的心聲。紅柳算是戈壁上最美的植物了,它跟內地的柳其實不能算是一科,很矮,高的也沒有人高。碎碎的小圓葉子,開著蓬蓬勃勃更加細碎的米粒似的紫粉色小花,枝條發紅,在大戈壁上忽然出現一大片確實煞是好看。大家都與這美人似的紅柳照了幾張各種姿勢的合影。

車到古龜茲國所在地拜城縣克孜爾鄉,去看千佛洞。這一帶曾是古代絲綢之路南道的要衝,地貌奇特而秀美,有赤沙山,有草地,有泉瀑等。千佛洞位於克孜爾鄉東南十多裏的山間,它背依紅色黃色相雜的山,麵臨水流清澈婉轉的河,腳下是葦草茂盛樹木蔥蘢的山穀闊野。這個千佛洞是古龜茲國的一處石窟寺群,三四世紀時即已開鑿,約八世紀末逐漸廢棄。現存編號的洞窟仍有二百三十六個,保存有壁畫的八十多個,壁畫總麵積達一萬多平方米。這些壁畫故事離奇,深刻反映了古龜茲佛教的情況,而且線條流暢層次清晰立體感很強,有的還生動地反映了當時人的生活習俗。據說,無論就其規模和風格,都代表了龜茲民族的文化藝術水平,在我國石窟藝術中有重要位置,為我國第一批被國務院列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千佛洞附近幽深的山坳中有一眼“千淚泉”,泉水從三麵陡壁上滴落,聲音如曲悅耳。傳說千佛洞因愛情而建。一個青年向龜茲公主求婚,龜茲國王難為他,說如能開鑿有一千個佛的一百個洞便將公主許配給他。國王說的本是一句托辭,那青年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開鑿起來,就在一百個佛洞將要完工時,國王卻詭稱公主已死,青年聞訊悲痛而亡。公主遂終身不嫁,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為那癡情男子哭泣,淚水化作了如泣如訴的“千淚泉”。

8月18日 星期三 阿克蘇—喀什

今天電台在大家的要求下兩次上班,是開台以來最生動活潑並且參與者最廣泛的一天,每人至少都接過話筒說了兩個故事。最讓人開心的是年齡最大的學究團長徐城北先生主動要話筒參與了兩三次。

晚到達喀什市,住兵團三師的前海賓館。賓館的經理毛國勝先生是上海知青,不僅經營著這個很紅火的賓館,還當著喀什市的攝影家協會主席,他把賓館搞得和美術展覽館差不多了。他這個賓館接待了許多作家藝術家,每來一夥較有名氣的他都要求留影留字。賓館前廳專設的留影窗裏就有我們一行都認得的王充閭、餘秋雨、高洪波等的照片和字跡。我們一進房間就見每人床頭放了一張他署名的歡迎信簽,上麵把他讀過作品的作家名字都寫上了,其中特別提到他老家上海的作家。他見到作家們實在是太高興了,到餐廳一一敬酒並拍照片,說前幾天剛送走趙本夫帶的江蘇作家代表團一行。他特別炫耀說江蘇作家很隨和,“不侃文學,專門喝酒講葷段子”。我們一行非常不服,一哄聲推舉我立即講幾段給毛經理聽聽。我說,敬愛的毛主席(喀什攝影家協會主席),我講一個段子如果你笑了就喝一杯,您不笑就我喝一杯。他一口答應,我就乘酒興連講了三個路上講過的沾葷的笑話,他樂得幾乎笑岔了氣,連說東北人都是趙本山,同時連喝了三大杯白酒。我們這個團的形象立刻在他眼裏高大起來,他這個新疆化了的能喝酒極豪爽好客的上海人在我們眼中也高大起來。喀什兵團有一批上海人,新疆的歲月已把他們陶冶得粗獷了,他自己雖然侃不出葷段子,但能在酒桌上和講葷段子的四方來客痛飲,已實屬難能可貴。他帶著由衷的讚佩之情說,葷段子江蘇團侃不過你們,酒他們也喝不過你們,這方麵餘秋雨、高洪波他們更不如你們!我借酒興笑話說得有點過分了?毛主席您這話的意思是別的方麵我們都不如他們!他說哪裏,如果我的話讓各位聽出了這個意思,再自罰一杯。他自罰以後當即把徐城北、陳世旭、黃濟人、劉醒龍及我的作品說了一通,表示,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做文章你們都是一流的,但喝酒侃葷段子這屬於武的,你們的確高他們一籌!劉醒龍玩笑說,文的也能分出高低,你看你賓館前廳掛的那些名人字,和我們此行秘書長尹漢胤比差遠了!漢胤的字的確拿得出手,但他連說別這麽講,別這麽講,傳出去叫人笑話!

酒後毛國勝經理陪我們到他賓館開設的書店逛了一圈兒。趙德發最為高興,書店正賣他新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店主人特意讓德發簽名留念。爾後醒龍、世旭、濟人和徐城北先生都看到了自己的作品,我也在一本集子裏發現自己一篇。皆大歡喜後各自分頭乘興逛了一會兒街,感覺也是燈火輝煌,說不清到底是多大的一座城市。離前海賓館不遠一條街的吃景煞是壯觀,大街兩側遍是露天小吃攤。燈火下,看得出國籍的人種就有日本的,朝鮮的,阿(富汗)巴(基斯坦)的,俄羅斯的,東南亞的,歐洲的,等等,一大片坐著的人山人海,都在喝著啤酒吃著燒烤閑聊。其中國內其他省的其他民族人也不少,一看便知都是旅遊者。喀什是中國地理位置最西的城市,它的轄地邊界也就是國界了,再往西便是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南麵界鄰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毛國勝經理的賓館裏就掛有不少邊界風光的攝影作品。

酒席間毛國勝經理不僅講了他自己剛從上海來的艱苦故事,還講了他當時所在團叫賀積善的紅軍團長的故事。這個紅軍團長給王震將軍當過警衛員,所以敢想敢幹個性十足。當年部隊剛到喀什時,大多數幹部是光棍漢。為穩定部隊紮根邊疆,中央從山東動員一大批女青年來做屯墾戍邊軍人的妻子。這個敢作敢為的賀團長愛上了分到他們團最漂亮的一個姑娘,就把她娶為自己妻子。而他在老家已有了老婆,他老婆知道後跑兵團來鬧,被他用槍嚇回去。老婆直接跑北京找王震,最後是周總理派人來找賀團長談話,問他是要黨籍還是要女人。他說要女人。這樣就開除了他的黨籍,並撤職當炊事員,同時與原來老婆辦了離婚手續,但是不長時間又恢複了他的團長職務。這個紅軍團長非常可愛,自己不要老婆寧可撤職,但別的幹部誰欺負老婆他絕不答應。有個連長打自己老婆,被告到他那裏,他當戰士的麵兒打了連長耳光,然後又當連長麵兒正告新兵們說,這是最好的連長,你們如果不聽他的,我照樣打你們。有年王震將軍到這個團視察,同全團官兵一一握手,握到宣傳股一個上海幹部時,感覺手太軟臉也太白,一問家庭成分又是下中農,便當賀團長的麵指示說,我看他像上中農,讓他下連勞動!賀團長當即宣布照辦,王震一走,他又把上海白臉當眾調回,並宣布說,這個人很能寫,宣傳股的人能寫就是好家夥,我很喜歡這個人!所以全團廣大官兵反倒非常喜愛這個紅軍團長……此類兵團人物毛經理講了好幾個,看來他這個上海來的兵團知青身上也注入了許多老戰士和新疆當地人民的血質,粗獷豪放得很,因而他讓我們在他的留言簿上寫字時,我寫了兩句話。先寫的是:中國最西是喀什,喀什前海有毛主席。贈喀什攝影家協會主席毛國勝先生。後又另寫一句:江南才子戈壁漢。

8月19日 星期四 晴 喀什

光天化日下的喀什更加顯露出異域風情來,街上外來遊人和當地十七個民族中占百分之九十多的維吾爾族人使我們感到像到了外國。許多維族女人不僅以布纏頭而且黑紗遮麵,大熱的天氣不少男人戴氈帽,有的甚至氈帽裏麵還套戴著單帽。這是一座古城,全稱喀什噶爾,遠在絲綢之路開通之初就是東西方交通線上的要衝和商業名城,一直是吸引中外遊人之地,現在仍是南疆最大的城市,據說是南疆五大沙漠綠洲中最為富饒的一個綠洲,全區總麵積十六點二萬多平方公裏,人口約二十四萬,是我國維吾爾人最多的地區。一直為我們開車的維族司機馬木提老家在喀什,今天他帶上他弟弟艾買提和我們同行,他兄弟倆都是典型的維族英俊小夥子,使我們心裏的異域之感更加濃重而親切。

喀什最重要的幾處名勝古跡都去看了。

先去的是班超紀念公園——盤橐城。這是東漢著名將領班超帶兵駐守過的一座古城遺址,距今已有兩千多年曆史。遺址經過修繕相當講究。班超的石雕全身像麵南立於城中,兩側分列著二十多座他手下的文官武將的全身石雕像,使人感到兩千多年前的曆史並不遙遠。我從小就學過的那句“投筆從戎”成語,就因班超而成,而我對這句成語不僅深解其意而且身體力行過,二十多年軍旅生活的選擇和它有著密切關係。今日能走近曆史和英雄會麵,不能不說是莫大的幸福,因而我特意在班超像前拍了張照片。據《史記》《漢書·班超傳》記載:“班超,字仲升,扶風平陵(今陝西鹹陽)人,徐令彪之子也,為人有大誌……”當國家有難用人之際,他毅然投筆從戎。公元七十三年,東漢正使班超引三十六名壯士出使西域,駐守疏勒(今喀什市)盤橐城十餘載,經過長期的艱苦鬥爭,為維護祖國統一和民族團結做出了不可磨滅的重大曆史性貢獻。班超共在西域奮鬥三十多年,七十一歲時才回到長安,官封“定遠侯”,成為古代漢人中在新疆最有影響的人物之一。拍照時感慨良多,自己三十多年前投筆從戎,在軍營中從了戎卻終沒投掉筆,忙忙碌碌二十多年一事無成又棄戎從了什麽呢?呆在作家協會卻不能理直氣壯心安理得地舞文弄墨,文不文武不武,什麽也不是了!若我堂堂男子乘飛機乘小車逛了一趟西域,回去連篇小文章都寫不成,那就真真的是個行屍走肉了!

再去的是“香妃墓”。據史料記載,現在的“香妃墓”其實最初叫阿巴霍加陵墓,是我國最大的伊斯蘭教聖人陵墓,始建於公元一六四零年前後。墓中埋葬的是伊斯蘭教著名傳教士“阿吉·買買提·玉素甫·霍加”和他的後裔,共五代七十二人。自從清朝末年以來,墓中又埋葬了清乾隆皇帝的一位寵妃,維吾爾語名叫“伊帕爾汗”,漢語即稱“香妃”。現存的香妃墓為公元一七五九年清政府統一了天山以南的塔裏木盆地以後,乾隆皇帝於一七六零年下令當地政府改建的。這座古建築群是我國維吾爾族人建築藝術的傑作。主墓室方體圓頂,橫長三十六米,縱深二十九米,通高二十七米,氣勢恢弘壯麗。整個建築全用磚塊砌成,不用木料。牆厚一米多,左右各有甬道,甬道裏層又用磚砌成四個巨大的券行大拱,四大券拱支撐著直徑約十六七米的半球形屋頂。建築物外麵四角上另有四座圓柱形建築物,每座均高十八米,高過陵寢建築牆壁三米多,一多半嵌在牆壁中,頂部各建一座小樓,樓上各豎一彎新月形月牙,這是伊斯蘭教建築不可缺少的部分,叫“召喚塔”。陵寢從底到頂全部琉璃磚貼麵,其磚有綠、黃、藍等顏色,但以綠色為主。宏觀上看,整個建築通體深綠,又斑駁生輝,顯得壯觀、生動、活潑。它的磚上繪著花草紋、幾何圖形及阿拉伯文或波斯文的格言警句等。墓室內部全是墓塚,現存有五十八座,分列於中央高台上。高台也以琉璃磚鋪設,墓塚全用琉璃磚和其他材料裝飾起來,大小不一。傳說的香妃塚在前排右側,比較小,位置並不顯著,但後來陵墓逐漸變成以香妃命名,可能與皇帝的威望和維漢關係越來越密切有關。清人顧一樵《南疆雜詠》有詩讚美香妃塚道:“相風十裏安魂處,千載琵琶骨自香。”到此一遊的感想是,好男女凡一遠遊,必當有所作為才是。

最後看的也是一座墓。尤素甫·哈斯·哈吉甫墓,也是充分運用維吾爾建築藝術手法的一座建築群,表麵全部用藍色琉璃磚裝飾,美觀大方,不過這是經過**摧毀後重新修複的。我更感興趣的是,尤素甫是公元11世紀的維吾爾族文學家。他五十歲時創作了一部勸喻性敘事長詩《福樂智慧》。該詩長達一萬三千二百多行,內容是勸人追求今世的幸福與快樂,珍惜智慧,以智慧和知識來認識社會和人生。作者在詩歌中虛構了日出、月圓、賢明、覺醒四個人物,以四個人對話的方式向人們表達他對社會和倫理、道德、法製和對士、農、工、商各個階層的看法,不但是一部偉大的文學巨著,而且是研究二十一世紀那一時期新疆政治、經濟和文化的重要資料,在維吾爾文學史上占有極重要的地位。老舍先生在五十年代談到這部作品時曾經指出:“它不僅是維吾爾族寶貴遺產,同樣也是構成祖國曆史文化的寶貴財富。”《福樂智慧》目前發現有三種手抄本,即維也納本、開羅本、納曼幹本。墓的紀念品商店賣有該作品的選編小冊子,我和其他人都匆忙買了一本,匆匆瀏覽,便記下了這樣的句子:暴政似火能焚毀一切,良法似水使萬物滋生;知識是永不匱乏的寶藏,盜賊奸人難以把它搶走;有智慧的人是人中精英,應把有知識的人做人中首領;有知者的話好似流水蜿蜒,澆灌得大地萬物滋生;施舍金銀者算不了慷慨,慷慨者為眾人奉獻生命;聰明的智者應長生不老,無知的蠢貨應早早死亡……尤素甫的業績使我不無感慨地想到,文也好,武也好,建功立業都是在自己長久生活的地方。不在出生的故鄉,便是在葬身的第二故鄉。脫離這兩個故鄉,便很難成事了。周濤不離開新疆,英雄也!唐棟他們卻都離去了!我如果不把第三故鄉與第二故鄉合而為一,恐怕就徹底完蛋了。到遙遠的大西北來,看了幾個墓竟想到了這事兒上來了,別人也許會感到可笑,我自己卻是極嚴肅的。同行的醒龍、世旭、濟人、德發諸兄,他們現在都是在第一第二故鄉間行走呢。

坐落在喀什市中心廣場西側的艾提尕爾清真寺,又是一座宏偉壯麗的伊斯蘭教建築,是穆斯林進行禮拜的大寺。按教規,每星期五是大禮拜之日,那一天來此做這一周最為認真祈禱的人特別多,已經成為穆斯林聚禮的大寺了,它的地位比其他清真寺要高,早已成為一處宗教聖地。除了星期五之外,其他時候來此祈禱的人同樣很多。清初時,此寺已擁有七千多畝土地和許多房產,到清代中期,寺院裏又設了一所“經學院”,凡在南疆各地主持清真寺的阿訇都要到此學習經學。由於來此學經和朝拜的人很多,此寺成了中亞一帶著名清真寺。據說,寺院現存的建築物大多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留下來的,從建築規模和從事宗教活動的人數看,現在仍是我國最大的清真寺,總麵積約一萬六千八百多平方米,它的建築風格除與前麵兩座墓地有很多相同之處外,不同之處是還設有麵積相當大的鋪有相當幹淨而美麗地毯的禮拜場地,無論何人,進入都得脫鞋,所以其莊嚴肅穆感就更加強烈。還有一個鮮明特點是,寺院各個院落裏樹木特別多,院外繞著牆並與牆緊緊相連且一個一個相挨的小店鋪,國內外伊斯蘭宗教器物和民族工藝品琳琅滿目。從布局上講,此寺院吸收了天山南部各綠洲的園林特點,並有獨特風格,既是一座寺院又是一座南疆式園林,加上穆斯林經常保持安靜反對喧嘩吵鬧,所以這座位於市中心的寺院卻十分寧靜和肅穆。

今天不是禮拜五的聚禮日,但來寺裏禮拜的人也不少。因天氣晴好,陳亞軍、鄭春華兩位女士特意穿了藍色和黑色的坎肩式上衣和褲頭式短裙,顏色倒和寺院很和諧,但卻違犯了寺院規定,有傷風化。寺裏明文宣示,旅遊者不準穿背心、褲頭入內,可我們全然不知,所以她倆理所當然被攔在禮拜殿外。我們男士便幸災樂禍尋開心,特意在她們被攔處為她倆拍照,說二位造反精神真強,人家維族婦女袍披身黑紗遮麵,連手指都不露,你們卻特意穿了一路最為露臂露腿的衣褲……玩笑歸玩笑,為了表示同情,在寺外廣場買東西和與維族同胞拍照時,大家都格外關照她們。廣場很大,四周小賣店特別多,遊人也擁擠,不一會兒我們就走散了。小店多是賣民族工藝品的,巴基斯坦各種金屬盤和花瓶特別多。因新疆最有名的刀產地英吉沙就在喀什地區,所以各種漂亮的刀子也特別多。接受以往買刀帶不回去的教訓,沒敢買,隻在下午參觀民族工藝地毯廠時實在忍不住花一百元買了一把,還不知如何能帶回沈陽。

毛主席在這裏威望依然很高,他老人家巨大的塑像不但安在,而且新加修了更加雄偉的群體建築,最為壯觀的是一座高大的毛主席詩詞碑。

下午回下榻的前海賓館時丟了雲南的歐之德,車上電台廣播節目當然首先就是“中國作家西行漫記采訪團開始丟人……”。我剛說完丟了歐之德,便有人插話說最丟人的要算上海和北京女作家胳膊腿太露被穆斯林拒之門外的事,我開心地笑著接下去說,還是群眾的眼睛最亮,這件事的確最為丟人。所以我就在她倆“真壞真壞”的友好罵聲中把這“丟人的故事”又添油加醋即興創作並播了一遍。晚飯時她倆便都換了長裙和長袖衫,為的是飯後到兵團三師文工團參加舞會。大家又開她倆玩笑說,上教堂你們穿短裙傷風化,去舞場跳舞你們反倒裝維族女教徒,就差沒黑紗遮麵了。

舞會在兵團三師文工團開的營業性舞廳進行。女團長姓苟,她和兵團三師一位女副政委陪同胡樂元主席和我們一行,據說演員們都去參加一個同事的婚禮去了,所以女團長和女副政委事實上也成了舞伴。好在我們自己有三位女士,尤其兵團文聯的白新民女士當過阿克蘇州文工團團長,她能歌能舞一個人就頂半個文工團,所以她和兩位作家女士今晚一定很累。男士們不累,基本是輪流坐那兒聊天和欣賞了。

8月20日 星期五 晴 喀什

今天活動內容很豐富,兵團三師宣傳部的維族部長依力哈木江全天陪同我們。他雖然沒穿維族服務,但相貌一看便是英俊的維族中年男人形象,話不多但總是微笑著說,是挺幽默。昨天到艾提尕爾清真寺他就陪我們了,兩位女作家被攔在講經堂外麵時,我們戲說是觸犯了維族兄弟,他笑著說是真主不同意,不是維族兄弟不同意。為了表示友好,他還和兩位女作家在經堂外麵合了影(當然也和男士們合了)。

依力哈木江先帶我們逛喀什最大的集貿市場。我穿的皮涼鞋昨晚不知怎麽掉了鞋帶,沒法穿了。這雙鞋特別合腳,而且隻是開了一個鞋帶扣,扔掉買新的還可能磨腳,我就沒跟幫走,獨自打聽哪兒有修鞋的。街上多是維族人,連警察也是,所以問話比較費勁。我像在國外問路似的,終於問到了一處。為了抓緊時間,維族老漢一接過鞋我就掏了十元錢攥在手裏,我估計得收五元錢,還做好了思想準備,如果堅持收拾元也認可了,畢竟沒花一二百元買新的。我接了修好的鞋問多少錢時,老漢伸出五個指頭。我以為是五元,就把十元錢遞上去讓他找,不想找完後才明白不是五元是五角。我連說謝謝穿了鞋去找依力部長引導的那夥人,我想依力部長是維族,語言通,跟他走方便。真是巧,三夥人在很大很大的市場裏各走各的,我一進去就碰見了依力部長陪的那夥。在一條一條棚布支撐的攤街裏走,這夥看不見那夥,也不知前麵是賣什麽的攤床,所以我在第一個賣刀子的攤床前就被吸引住了。我對各種刀子最感興趣,每到民族地區總是最喜歡買刀子,寧願冒上飛機上火車被沒收的危險還是要買。我看上了一把一尺多長的牛皮鞘雙刃劍,要價一百八十元。憑我對外地刀子行情的掌握,九十元我就買下。賣主看出我不知當地行情,非堅持一百二十不賣。依力部長悄悄問我是不是真想買,我說那當然。他便上前做主說,八十元錢給他了,這是北京和大老遠來的客人。沒等主人答應,他就代為收下八十元把刀子給了我。我愛不釋手拿著刀繼續往裏逛,又在依力部長幫助下買了兩條雪白的羊羔皮圍脖和一頂白羊羔皮帽子。越往裏走貨物越多,尤其刀子令我眼花繚亂。我又拿了把我八十元買下的那種看,賣主說誠心想買的話七十元拿去。我這才發覺依力部長是不怎麽上自由市場買東西的。他自己也發現不摸行情,後來他隻給我們牽線,站在我們立場講價錢,具體成交價則由我們自己拿主意了。後來我又買了兩把刀子,和兩條巴基斯坦床罩,後者不是我本意要買的,臨要離開市場時受了別人的蠱惑一念之下而買的。幾路隊伍會齊後一看,沒有沒買東西的。黃濟人買得最多,他是一行中最為有錢的。我原本沒想買東西,臨時被喀什的土特產品打動才產生買念的,所以除了刀子錢外,其餘都是從黃濟人手裏借的。上車評比後,我在西行漫記廣播電台公布結果說:我買的刀子最多,黃濟人買的東西總量最多,劉醒龍花的總錢數最多,徐城北買東西的單價錢數最多(他最不會講價錢。哪樣東西買的都比別人貴),鄭春華買的東西最少,尹漢胤總是為大家的事考慮,所以出力最大,而陪同我們的胡樂元、白新民、錢明輝和依力哈木江幾乎什麽也沒買,但他們幫我們講價錢花費的口舌比我們一行作家都多。

住在三師吃在三師,光在三師吃喝玩樂大家都覺說不過去,中國作協的尹漢胤代表大家要求兵團文聯胡樂元主席聯係安排個采訪會。下午我們采訪了農三師宣傳部尚進部長。這個師正式組建於六十年代,前身是一支參加過延安南泥灣大生產的光榮部隊,骨幹成分為一九四九年解放新疆後屯墾戍邊的複轉軍人,又從江浙和北京調來一批支邊青年,還有一部分自流進疆者。土地承包後,班、排建製已經取消,連、團建製還保留著,實行黨、政、軍、企合一管理體製。經過三十多年的艱苦奮鬥,農三師的高產糧棉優質水果遠近聞名。三師所從事的屯墾戍邊事業,發於西漢,興於盛唐,衰於清末。清末時還是“荒沙迷目,幾不見人”“枯葦猶高於人,沿途皆野獸出沒之所”。新中國誕生後,解放新疆的人民解放軍部隊重新翻開了西域屯墾戍邊的輝煌一頁。一百五十多年前,林則徐謫戍新疆,這位民族英雄踏查南疆八城(包括喀什)時“繡壟千頃”的願望,已在兵團人的不懈奮鬥中成為現實。今天中午我們去吃飯的果園就是一個見證。

不想王主席站起來非要先罰我兩杯酒,我說這酒被罰得冤枉,他說一點都不冤枉。原來他是漢族,不過是相貌和性格都徹底維族化了。另外,阿凡提嚴格說不是新疆人而是外國的維族人,不過他的故事在喀什一帶傳得十分久遠和廣泛而已,並且阿凡提是維語先生的意思,實際名為納賽爾丁阿凡提,即納賽爾丁先生,漢族人給傳錯了。這兩個錯誤我無論如何賴不過去,認罰了兩大杯酒。王時祥主席不僅一九四九年生而且生日在十月份,父親是解放軍進疆幹部,他一出生就落地於喀什,所以和維族人幾乎沒什麽兩樣了。由於他的熱情豪爽和幽默,今晚我們每個人都比往日喝的酒多,他自己也喝多了。

8月21日 星期六 喀什—和田

早晨出發時中國作協帶隊的尹漢胤同我們告別了,他要到雲南去參加全國少數民族文學獎的評獎工作。人都是他召集來的,並且十分愉快,半路他卻走了,真遺憾。我將在喀什買的三把刀子托交給前海賓館毛國勝經理,煩他幫寄往沈陽。途經英吉沙縣時忍不住又買了四把,該縣是全國著名的產刀縣,在我影響下,好幾個人也跟著又買了幾把。十五年前曾得到一把英吉沙小刀,寶貝似的收藏到現在,這回居然一下就有了四把英吉沙刀子!據說這裏的刀子都是手工鍛打的,一把一個樣,比機製的珍貴。目前家裏已有各種刀子五十多把了,假如此行的刀子都能帶回沈陽,我的刀子總數將要增到六十把。

中午在葉城吃飯,該縣的食文化與喀什沒什麽區別。到和田前經過好幾大段沙漠地帶,不過都是長了蘆葦的沙丘。時而看見割葦草的人,不知是喂牲口還是燒火用。看來我們已踩著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的腳趾頭了。趙德發又掏出地圖看了一陣說,現在我們已不是西行而是東行了,正行進在塔裏木盆地的西南沿,再往南不遠就是昆侖山山脈,越過昆侖山就是西藏高原!一旦明白我們正行進在天山之南昆侖山之北的塔克拉瑪幹大沙漠邊沿上,自己便同時有兩種感覺產生了,一是偉大,二是渺小。天山、昆侖山、塔克拉瑪幹沙漠,這都是偉大的象征,我們能從遙遠的地方來身臨其境領略這種偉大,似乎自己也在同偉大融合,恍兮惚兮也偉大起來。可是一停車解手時,沙漠瞬間吸幹了你的尿水連絲毫痕跡都不留時,自己又感動分外的渺小。在偉大與渺小的感覺間遊移次數多了,心靈境界似乎也有了提高,不太在乎小事了。在車上的西行漫記電台節目裏,胡樂元主席說的一句當地諺語給大家印象很深:“寧可往北走一千,也不往南挪一磚。”可見越往南走越荒涼艱苦,幾乎是人逐水存,但凡有一點水就有人落腳。

和田市為和田地區首府,距烏魯木齊一千五百多公裏,方圓二十四萬平方公裏,是新疆麵積的七分之一,百分之三十三的山地,百分之六十三的荒漠,可耕地隻有百分之三點七,全區一百六十萬人口,百分之九十七為少數民族,其中有維吾爾、哈薩克、塔吉克、回回等。當地有這樣一說,看民族風情不到南疆不行,到南疆不到和田不行,今天是個集日,我們到和田的巴紮(集貿市場)逛了一圈,果然不是虛傳。不光是市場裏人群熙熙攘攘,大路上也滿是趕集的各族男女老少,都穿戴民族衣帽。挑擔的,背簍的,挎筐的,趕毛驢車的,推鐵木輪車或膠輪車的都有。賣木柴,賣核桃,賣牛羊肉,賣刀子,賣瓜果,賣衣帽,賣食品,賣工藝品的攤床一溜接著一溜。嘈嘈雜雜的叫賣與討價還價聲和瓜果香、烤肉香以及混合的難聞味道使你眼是滿的,耳是滿的,鼻孔也是滿的。開始我們沒想到買東西,各個拎著相機拍鏡頭,集合時間快到了我們幾個才發覺有兩樣東西很誘人,一是和田地毯,一是和田玉,這兩樣東西都全國著名。和田的羊毛質量好,手織地毯已有相當長的曆史,不僅圖案複雜精美,而且因和田的半粗羊毛彈性好柔軟又不倒毛。在賣地毯的商棚前看著看著就有人起了買心,一塊長三米寬兩米的純毛地毯張口才要兩千元。最不會侃價的徐城北先生以為自己經過幾天鍛煉侃價水平已經大有提高,便張口還了一千七百元。賣主張口就說拿去吧。黃濟人一看還高了,就說一千五百吧,我們多買幾條。智商很高的賣主已看透了我們的買心,便一口咬定老徐還的價不退了。即使兩千元的價也比內地便宜一半的,我們仨當機立斷一人買了一條。我沒帶錢,由黃濟人代付了。我們講好由他們給扛到集合地點的,可三條地毯小夥子扛幾步就得歇一氣,我們索性雇了一個小孩子趕的毛驢車,連地毯加小夥子一塊兒拉了。我們三個小跑著跟上,好歹按時趕到集合地點。車要開,黃濟人匆忙給了沒扛地毯光坐車的小夥子二十元錢,小夥子一溜煙跑了。我們都上了車,見趕毛驢車的小男孩牽著驢要走卻沒走,才想到錢應付給這小孩才對,而且該由扛地毯而沒扛而是坐了車那小夥子付的,真是忙糊塗了。黃濟人問多少錢,男孩伸出兩個指頭,濟人兄隻好又拿出二十元遞給小男孩,不想男孩說是兩元。濟人給了十元錢後,大家讚揚完小男孩的可愛便拿我們開心說真是三個沒腦子的人。後來有人買了一棵和田白玉雕的白菜,潔白剔透生動而又無瑕,價錢隻二百五十元。大家又下去買玉白菜,我竟貪心買了兩棵,又是借濟人兄的錢。不想抱了兩棵沉重的玉石白菜上車後,有人又從隔壁買了同樣一棵白菜,隻花一百五十元。

我們站在距和田市十五公裏的巴克奇鎮核桃樹王麵前時,全都仰臉驚呼起來,好一位曆史老人啊,它自己就占地一畝有餘,樹冠遮天蔽日覆地麵積達半畝。蒼老的樹幹、樹枝和仍然茂密的樹葉似在述說著它生兒育女的滄桑經曆。此樹王已有五百多歲,是元代所植。樹幹需四五個大人才能摟抱得住。樹幹裏能站進四個大人的樹洞,又似乎在向我們顯示著和田人民的胸懷。我和徐城北、劉醒龍一同爬進樹洞,裏麵竟然還有閑空,兵團的白新民女士也爬了進去。醒龍又順洞爬到樹幹上麵另一個洞口,我們四人在上下兩個洞口探出頭來,胡樂元、錢明輝等好幾人舉起相機記錄了這一鏡頭。後來車上的電台就把這個鏡頭戲說成四人幫同入洞房了。出於對這棵核桃王的尊重,我們和它拍了十多張照片。一行十四人一個不少那張,隻把兩個樹洞間的樹幹取進了景框,大家站在底下的洞口前,醒龍站在大家頭頂的樹杈之上和上邊的洞口之下。在這棵曆史之樹麵前,顯出了我們一群作家的渺小。馬部長說這樹現在每年還能生四五千個核桃,如果僅按三百年的結果量計算,它已產核桃一百三十多萬個,合一千八百多公斤。大家驚歎說,真是老而不倚老賣老,仍在鞠躬盡瘁幹活呢!讚歎聲中大家又手拉手圍樹站成一圈拍照。我相機拍下的有三人同入洞房的;白新民在洞裏,趙德發、陳世旭、黃濟人和我在洞外的;劉醒龍在洞裏我在洞外的;徐城北、胡樂元、陳亞軍、錢明輝、鄭春華拉手圍樹的……

但這裏的人民不怕艱苦,所以才有了讓作家們感到詞匯貧乏的美麗。最不怕苦的是當年解放這裏又留在這裏的人民解放軍四十七團官兵。當年解放和田,他們從烏魯木齊出發,過天山,經庫爾勒、阿克蘇步行一千一百五十多公裏,全副武裝在無人經過的塔克拉瑪幹大沙漠行軍五十八天,解放了和田,創造了建軍史上的奇跡。這隻從抗日戰爭前線跋涉過來有一千八百人的部隊從此就留了下來,後來又轉變成農墾兵團,全體官兵就成為這裏的子民。老戰士們死了還要求埋在這裏,到現在還有四十多位老戰士生活在和田,其中有二十多人至今沒見過烏魯木齊的樣子。他們躬身馱著日月,默默在幹旱和風沙中耕耘,至今不悔……

午飯後,我們帶著對這片土地和兵團戰士的敬意,告別了已變成這片土地之子的馬部長,繼續前行。路經於田縣時停車,在毛主席和庫爾班·吐魯木握手的塑像前留影。我上中學時,全國都知道維族老人庫爾班·吐魯木老人見到毛主席的故事。據說,毛主席“萬方樂奏有於闐”詩句就是指這個於田。

出於田不久便是無人煙的戈壁與沙漠交錯的無邊地帶了。在新疆,都把長途旅行解手叫唱歌。為什麽這樣叫,不得而知。是不是戈壁和沙漠太荒涼太缺少水和歌聲了,所以撒尿聲都被想象成流水似的歌聲了呢?當我們在沙漠的公路邊停車唱歌時,見到有百頭羊排成的一字縱隊在遠處灰黃的沙海裏緩緩行進,景象十分壯觀。我們跑上沙丘拍照,見一放羊的回族小男孩。如果有這當地小孩陪我們一同照,那鏡頭的價值顯然更珍貴。為達此目的,醒龍給他錢,他不要。拍完後再給他,還不要,我們便扔下錢開車了。沙漠上的孩子心地真純淨!

幾百裏幾百裏的沙漠戈壁先還有稀疏得可憐的駱駝刺,後來就越來越少,再後來就一棵也沒有了。麵對沙漠,大家都受了感動,不再有人說笑,我的電台廣播也早停止了。公路像一條河,我們的小客車像隻快艇默默向前跑著,隻有右側路邊一條電線杆的稀疏長隊陪伴著我們。偶爾可見一條枯溝,那是大雨時昆侖山流下的洪水衝的。

奇怪得很,偶爾可以看見一棵孤獨的樹,那是胡楊樹。它既能成群地占據一片沃土執著地營造生機,也能孤獨傲立荒漠頑強地守望千年不變的信念。據說胡楊樹生命力最頑強,可以“活一千年不死,死了站一千年不倒,倒下躺一千年不爛”,差不多達到不朽了。它能孤獨的幾近不朽地活著,令人敬佩是無疑的,我在心裏深深向它表示敬意說,見到胡楊的人誰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孤獨了,胡楊是世界上最懂得什麽叫孤獨最有資格解釋孤獨的生物。它實在太孤獨了,為什麽隻長它一棵樹呢。別的什麽草木都活不了,它怎麽就能活呢?哪怕是兩棵也好,有伴的生活就比孤獨著容易多了啊!你這不是信念之神嗎?我在心裏向遠方那棵孤獨已極的胡楊樹發了一聲喊:我敬愛你,全世界最崇高最堅強又最耐得住寂寞的胡楊神!你是大西北的巨人,你是信念的象征,你是尊嚴的守護神。雖然我這隻是在心底發的一聲根本什麽也不能落實的無力空喊,但還是喊了,這也是對崇高的一種聲援。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的,稀疏的電線杆又跑到路左側陪伴我們了。因過於沉默,大家都感到了累,尤其司機馬木提師傅頭累得要炸,當白新民遞一瓶礦泉水讓他喝時,他接過去嘩嘩都澆自己頭上了。為了讓馬師傅輕鬆一下,也讓大家振作一下,我又坐到前邊空座上操起麥克風開始廣播,先講四人幫同入洞房的故事,再講徐城北先生伺機想砍掉鄭春華女士一隻胳膊,想讓她成為維納斯的故事……

直到傍晚時(八點二十五分)才看見西方天上出現一個晴洞,從洞裏灑下一束雖不強烈但也很興奮人心的陽光,像從天上潑下一瓢水來。我立刻聯想,那兒一定是有棵孤獨的樹吧,上帝為獎勵它而澆下一點水來。這時路邊出現了細細的水流,立刻跟著出現了一條細綠。看著水邊生有綠葉的樹,我心裏又說,你們真是貴族,竟然成排成排地生活在水邊,大概有一座村或鎮要出現了,因為不管樹還是人,不能吃苦的家夥們都聚集在好地方。半小時後,我們真的到了長滿樹的民豐縣城。進城前有人堅持不住又喊停車唱歌,我唱歌時於腳下揀到一塊月餅大小的淡紫色圓石,光滑而扁薄,上麵有一枝天然的白梅花圖案,我用手擦光後命名為“大漠白梅”,作為紀念品收起。

因是臨時決定夜宿民豐,沒找當地政府接待,也沒有兵團單位,就直接摸到縣政府招待所住下,到街上小店匆匆吃了飯各自上街轉了轉。附近隻發現兩處娛樂的地方,一是對門叫夜行船的小歌廳,和右邊沒記住名字的舞廳,都有陪唱和陪舞的小姐,但都是來自外地的漢族人,形象都俗而偏醜。招待所的女服務員是地道的維吾爾族,很漂亮,但漢話說得很生硬,一個小夥子陪著她值班,兩個人形影不離,說是未婚夫婦。

8月23日 星期一 晴 民豐—庫爾勒

早摸黑起床,到街裏小店吃了飯匆忙上路。車出民豐不遠(七點五十分)遇一條大沙梁,正好趕上大半個朝陽從沙梁上露出來。大沙漠的日出無疑是難遇的,看地圖的趙德發提議讓馬木提師傅停車,到沙梁去拍日出。馬師傅趕路心切,沒聽趙的。三五分鍾後太陽眼看就全部跳上沙梁了,山東大漢趙德發實在忍耐不住,突然衝徐城北大喊一聲說,我以西行電台的名義命令團長叫馬師傅停車!我是公認的“台長”,所以我也加了一句說同意,徐城北也說了聲同意,馬木提才將車停下。大家各自提了相機一窩蜂擠出車跑向沙梁。趙德發跑在最前麵,大家衝鋒一樣跟著他從好幾個角度往沙梁狂奔,好像搶前捉拿一個大皇帝似的。一道一道的沙梁在剛露臉的紅日映照下,詩意勃勃壯觀無比,大家按自己的審美眼光慌亂地選擇著日光照射到的沙坡搶鏡頭。十幾個人抓俘虜似的亂追著,追到好鏡頭的地方自己沒法給自己留影時,便胡亂抓丁了,不管男女,遇著誰在拍照就擠進鏡頭。上海“假人”鄭春華最可憐,提著鞋東跑一下西跑一下,倒在沙地上也不在乎,後來和陳亞軍會在一起,為搶時間,單獨和某個男士合影也不在乎了,大家都是這樣。不一會兒相機裏的膠卷相繼拍光,但誰都不遺憾,上車後興奮得搶著述說自己拍了什麽好鏡頭。當車行至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公路的零公裏界碑時,不得不重裝一個膠卷,並且在零公裏碑前集體合影。

九點多鍾,車進入沙海的縱深處。真個像海,一片一片的大湧卷向天邊,每一片大湧裏又含著一個個小波浪,在車的行駛下仿佛真的在不停地起伏。趙德發被喊停車成功的喜悅鼓舞著,一激動拋開我的電台新創立了山東電台開播,他的興奮點總在行進的地理位置上,地圖時刻不離手。我諷刺他不愧是孔夫子家鄉的書生,寸步不離書本,前進兩米就要看一次地圖。

我一直在關注伸向天邊的公路。那路絕對像一條大河,河床低於兩側的沙地,高於河床的兩側沙丘,山嶺一樣起起伏伏綿延向遠方。為了防止流沙淹埋公路,路兩側的沙丘上都栽埋著很厚的葦箔子,形成兩道隨路延伸的葦牆,我立刻在心裏、給它起了個“葦長城”的名。葦長城一出現,一直陪我們的電杆不見了,像特意和葦長城換班來陪孤獨的旅人。行到更深處,葦長城又逐漸被黑色塑料布的長長屏障所代替,大概是遠離了葦地的緣故,再也弄不成葦長城了。黑色的屏障大概太兜風,有許多地方已被強風吹倒,侵略成性的沙賊們偷偷越過了屏障向公路接近著。大沙漠裏能修出一條公路來,不知費了多少血汗,而要保住這條公路不被流沙淹埋,則更需要曠日持久的拉鋸戰啊。能在沙漠呆半天已十分不易,能擋住浩**漫長的流沙得具有多大的回天之力喲!

不一會兒真就看見一輛拋錨在路邊的大油罐車,司機招手求援。我們停車,給他一個大大的西瓜和兩張大大的饢餅。他車的發電機壞了,已有過路的車為他捎信,明天才能把發電機送來,他還要等半天一夜。我們祝他順利後繼續前進。

中午行至“大漠驛站”時又停車“唱歌”。這個驛站是為過往的車輛加水加油的,四川的一對年輕夫婦管理著驛站,終年看不見一棵草一棵樹,吃水也很困難。驛站的那口井有一百二十多米深,水量很足,但是鹹的。看不見綠草和樹的年輕夫婦,自己用著鹹水,卻給過往的行人帶來多少方便啊。我特意在“大漠驛站”碑前拍了照片。“唱歌”時又揀到一塊彩石,石麵是淡黃色,幾道白紋絡被我看成是幾條山溪,淡紫色的人形被我看成一個穿裙子的苗條女人,她雙手捧一水桶,我把這塊彩石命名“大漠汲水女”收藏起來。

又餓又困,上車後就睡著了,兩個小時後睜眼一看,還是沙漠。路兩邊擋流沙的黑塑料布變成黑紗網了,大概這一帶風更大,塑料布太兜風,隻有用透風的網了。下午路邊出現了成片的胡楊林,這種林給人的感覺並不是蓬勃的生機,而是不可思議的滄桑和堅強,似乎那根本不是木頭,而是一柱一柱古老的化石,三千年的化石林。

一接近塔裏木河,便走出了大沙漠的邊緣。塔裏木河的大水,使附近一片胡楊林成為水上的樹林。水上的森林我隻在貴州的荔波縣見過,那森林不僅生在水中,而且長在石頭上,那一帶是喀斯特地貌,生有這種森林是有道理的。塔裏木河邊戈壁灘上的水上森林我不懂是什麽道理,但剛剛走出大沙漠的我們忽然看到清清的河水以及長著茂密綠葉的胡楊林,那種驚喜之情是難以言表的。我們也如沙漠上化石般的胡楊一下變成水上渾身茂葉的胡楊似的,渾身漲起勃勃的生氣,我們的車就停在河畔的驛站吃飯。等開飯時,胡樂元主席“唱歌”回來看見河畔的小湖邊有個洗衣的維族少女,他說那少女非常的漂亮,希望我們內地來的作家們都去看看。也許大家都以為胡樂元主席開玩笑戲弄人,也許在沙漠上奔波得太累不願動了,誰都沒去。在他再三動員下,隻黃濟人去了。黃兄回來說的確是一路所見最漂亮的,並把漂亮勁描述了一下,大家這才一同帶了相機去看。

我帶著這內疚遠離了塔裏木河邊的草湖。沿途好大一段堿灘,白花花的堿如鋪了一地白雪,白茫茫的,有的布滿龜裂紋,像裂冰一般。

我們八九天來順著塔裏木盆地西部邊沿兜了一個大大的橢圓,今天下午六點多鍾又回到“6”字的來路。又開始出現如茵的綠草了,不僅出現了電杆的長隊而且再見了鐵路,再見了天山。十來天工夫,我們見到了塔克拉瑪幹沙漠兩端的兩座神聖的山,天山和昆侖山。我們已不是原來的我們了,我們都是見過天山和昆侖還有塔克拉瑪幹的我們了,我們都與偉大接近了一次,我們都離渺小遠了一點。

晚住庫爾勒市新開業的通光賓館,填房卡時客房部經理說十年前讀過我的幾篇小說作品,因而對我極為熱情,我也因此對庫爾勒有了一種親近感,加之二十年前我曾到庫爾勒來過一次,主要是到核武器試驗基地馬蘭采訪,所以除兵團同誌外,在一行作家中我有了一份主人感,總想發現點當地值得炫耀的東西。庫爾勒又稱巴州——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市內主要大單位有石油公司、兵團農二師。全城建築不現代也不堂皇,但給人以特別寬敞整潔的感覺。街道的樹沒有一種是名貴的,都是當地小巧而獨具特色的樹種,如小榆樹、饅頭柳、小白楊等。

晚飯免不了又是喝酒。一路每日必酒,所有人都已喝不動了,都推辭不肯喝。但哪裏的主人也不會相信也不饒過,隻有臉皮厚些說死不喝者能少喝點,有集體責任感的必然要格外遭些罪。今晚醒龍又代表大家喝多了,中間心髒突然難受,不得不提前退席回屋吃心痛定。酒宴結束我急忙回屋看他,他吃下藥後又在給妻子寫信。他幾乎每到一地就給妻子寫封信,濃烈的夫妻感情真惹人妒忌。

8月24日 星期二 庫爾勒—博斯 騰湖—吐魯番

上午參觀離庫市幾十裏的兵團農二師29團。該團是八十年代全國農墾先進典型,曾以種植胡楊著稱。胡楊耐鹽堿,29團鹽堿地很多,所以全團官兵喊出口號:以胡楊精神種植胡楊。29團被譽為最具胡楊精神的農墾團場。現在團部院子裏到處是胡楊樹。正是雌胡楊開花的時候,多情而執著的胡楊花飄落得滿地都是,直往人鞋上粘。當年他們卻是到很遠的地方采集胡楊籽,再回當地育苗,兩年後才可栽植。胡楊耐寒、耐堿、耐幹旱,木材質量特別好。他們不僅在鹽堿灘上種胡楊,還大麵積種水稻。當年蘇聯專家斷言,鹽堿灘根本不可能生長水稻。但汲取了胡楊加南泥灣精神的29團官兵(前身是一野六師十六團,一九四九年十二月由甘肅玉門進軍南疆,一九五零年春抵達庫爾勒,當年就一麵平叛一麵開荒)不聽邪,在亙古鹽堿荒原上開了一條六十公裏長的大渠,引開都河的淡水一遍遍清洗鹽堿,終於讓江南水稻在南疆鹽堿灘上大麵積豐收。我們認真參觀了該團的團史室兼榮譽室,資料翔實,事跡感人,因時間緊沒能摘記。

飯後駛往博斯騰湖下榻。一站到月下的博湖邊,又使我想起和田兵團那位宣傳部長的話,新疆真是個既艱苦得驚人又美麗得驚人的神奇土地。

博斯騰湖作為新疆最大的淡水湖的地位給了我巨大的想象空間。它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上四個大淡水湖之一啊!

大家麵向湖水和月亮,一字排坐於沙灘的塑料椅上,背後有稀散的蘆葦和紅柳。剛坐一會兒又有人叫我的電台開播,我也不忍如此美妙的地方沒留下什麽故事,就即興把電台廣播變成電視演播了。我當導演,以高於一切的權力調侃地宣布:第一個節目,由正在水中洗腳的小白和胡主席、徐團長表演水上芭蕾,題目叫博湖上的白天鵝與黑老鷹!沒用大家太多的掌聲鼓勵,兩位最年長的領隊真的脫襪挽褲下水了。小白拉著兩位老黑在掌聲中慢慢向湖中走去,竟在很遠處停下唱起來,撩撥得岸上躍躍欲試。我又挑撥岸上與水中對歌,對著的時候,黃濟人和劉醒龍下水遊泳了。我也被拽下水,在水裏和岸上對歌,岸上故意搗亂不應。上岸後又摘即景接句子遊戲,岸上和水中算一個圈,由第一人開頭,麵對眼前景色說一個帶啊的句子,然後依次往下接,誰接不上就罰喝一口湖水,後來趙德發惡作劇強行改為罰給水中的人洗腳。有一次我走神沒接好,真被趙按頭灌了一口湖水。被罰的就有權起令刁難後麵的人,我麵對湖中的胡主席、徐團長和小白突然起句道:啊,月下搏湖中,立著兩隻火炬和一把幹柴!大家鼓掌笑這句子出得刁鑽幽默,但該接句的趙德發一時沒有接好,也被罰了……夜已太深,恐怕影響了別夥人休息,才不得不躲進蒙古包中。

博湖的早上很涼,大家都把冷落好多天的厚長袖衣服穿了到湖邊拍照,而後匆忙與兵團二師周副政委和宣傳科陳女士告別。車駛到賣門票處有一橫幅:遊遍萬水千山難舍博湖金沙灘。讀後沒有自吹自擂的感覺。

今天再一次過天山,雖然累,但沒有重受二遍苦的感覺,而是增加了對天山的更豐富的理解。懸了沙瀑的地段像彩色的波濤,光是鐵石樣的地段像黑色的波濤,這使我想到黃海和黑海,還使我想到像戈壁憤怒了皺起了濃重的眉頭。走到兩側峭壁陡立地段,我們的車則像潛水艇在深水下潛行。路邊的兩壁距離很近,最近處汽車聲使陡穀間發出轟隆隆的共鳴。兩側醒目又便於上人的地方,寫了不少標語,有用白粉寫的,有用白石子、紅石子或綠玻璃碴子鑲嵌的,有廣告、有誓言、有人名,還有禱語,如,“馬朋瑞,我愛你。”“還看今朝。”“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克拉瑪依 金全鑫 王軍 春梅。”“來也衝衝去也匆匆(寫在尿尿處的石壁上)。”等等。由於路太窄彎太急,遇到幾輛撞翻的汽車躺在路邊。行駛到懸沙瀑較多那一段時,司機馬木提師傅不時打幾聲口哨,哼上幾聲,後來幹脆唱起來了,為的是慶祝順利返回了安全地帶。小白拿起麥克風唱“葡萄溝的姑娘最漂亮,最漂亮的姑娘要屬阿娜爾汗……”唱得馬木提雙手離開方向盤隨著節奏拍手。快到吐魯番時,馬木提主動要過話筒說道:“新疆電台提醒各位作家注意天氣預報,這裏黑白的溫度是攝氏二十八度到攝氏四十八度,熱時褲衩子都可以脫掉!”然後唱了首印度味道十足的歌曲。經小白翻譯後我們明白了歌詞大意:一個染上吸大麻毒的小夥子,上癮了不能自拔,家人如何苦口婆心教育他。這時先後出現幾條宣傳標語:“女兒也是傳後人”“生男生女跟男人也有關”等。

火熱的吐魯番終於到了。進到市裏熱氣明顯撲臉。吃午飯的賓館前葡萄架上僅剩的幾串葡萄已曬成幹兒了,氣溫已達四十多度,見到的人不管男女,都麵紅耳赤。

午飯後去著名的葡萄溝參觀,一路可見許多土坯壘造的葡萄幹燥房,炮樓似的,幾乎家家都有。黃的、紅的幹燥房挨著連綿的綠葡萄架,隨處都是風景畫麵。葡萄溝依山傍水,到處是葡萄。好幾條長長的市場都是在葡萄架下,一串串葡萄像無數眼睛從頭上看你,使你靜不下心來買東西。葡萄幹像一攤一攤的各色碎瑪瑙,還有讓人眼花繚亂的民族工藝品。我隻買了三把刀子,其中一把的柄是一隻小鹿角,好歹砍價到一百買下了,向一個賣葡萄幹的維族漢子炫耀,他說三十塊錢他都不買。我報複說,你的葡萄幹一毛錢一斤的我都不買,因為我不喜歡這東西。

八點四十分,車行駛在戈壁的高速公路上時,紅紅的大落日接近了地平線。此行既見了大漠日出,又見了戈壁日落。這是真正讓人心胸豁朗的壯麗,有一回則受用終生。使我悟到,越是宏闊的才越壯麗。不計小事小利小恩小怨,心懷闊大地對待人生和事業,才有可能接近輝煌和壯麗。

還看了“坎兒井”和“交河故城”,前者的奇特和後者的考古價值,旅遊說明書都有詳細記載,用不著我去抄錄。不過,交河故城炎熱的天氣給我烙印太深了,傳說的唐僧師徒取經路過的火焰山就離此不遠,所以就更加重了我的感情,還有更深的烙印是,這兒真的太“曆史”了!

8月26日 星期四 烏魯木齊—石河子

石河子市屬於北疆,是北疆離烏魯木齊最近也最美的兵團城市,原來沒有參觀它的計劃,為讓我們感受一下南北疆的強烈對比,東道主臨時安排的。人們常說的新疆賽江南,其實是指北疆賽江南。新疆人說的“寧往北疆走一千,不往南疆挪一磚”,意在說北疆的美麗富饒。據說北疆確實有許多不亞於江南的自然風光,但我卻對南疆那誰也不可比擬的獨特風光更感興趣。

今天去的方向變了,陪同的人也換了,新疆之行也馬上要結束了,所以大家心情有變化,我也有些沉默。響晴響晴的天,大家卻都不言語。默默行至昌吉縣境的瑪納斯河時,陪我們的《綠洲》主編虞翔鳴開口介紹當地曆史。為讓大家聽得清楚,有人把麥克風遞給他。虞主編說完了,麥克風卻又被誰傳給我。我說今天電台休息。虞主編說胡樂元他們說你們一路上辦廣播熱熱鬧鬧,我怎麽感覺不到?這提醒了我,別讓值得尊敬的老虞誤以為我們不歡迎他的陪同!於是我又振作精神操起麥克風道:西行漫記廣播電台今天邀請了一位著名嘉賓,姓虞,名翔鳴。他的名字影響很大,但我們都不知他的籍貫與小傳,歡迎他作個自我介紹!虞主編是江南人,來新疆多年而不改文質彬彬氣質,口音還江南味十足,但卻多了新疆的幽默。他有板有眼沉著卻不沉悶地說,本人一江南書生,離家多年雖已變成一北疆書生,但讀書不多,寫書也不多,不過一案頭編輯,所以各位寫家大名如雷貫我小耳,如能承蒙不棄,肯惠賜大作一二裝點《綠洲》,在下將不勝感激之至!

我們一下變被動了,不得不活躍起來參與電台廣播。我說今天嘉賓換了人也換了風格,開門見山好不痛快。能不能賜稿,看交情如何了。為讓大家盡快相互牢記不忘,現在我們運用起外號這一感情速深法,我先拋磚引玉為每人初擬一個外號,然後大家自認公議舉手表決通過。獲得大家掌聲後我宣布道:凡事需從自己做起,我本人一路散布了許多不雅的笑話,自我命名為俗人——劉俗人!江南才子虞翔鳴在新疆大名鼎鼎桃李滿天下,叫他名人——虞名人。胡樂元主席已變成真正的新疆人,就叫他胡人——胡胡人。白新民不僅麵皮白,而且一路白唱白忙白盡義務,就叫她白人——白白人。黃濟人黃段子說得最多,叫他黃人——黃黃人。陳世旭一路話不多,但一有話出口便惡語刺人,叫他惡人——陳惡人。歐之德是雲南滇池邊上的人,叫他癲人——歐癲人。劉醒龍喜歡雪,叫他雪人——劉雪人。趙德發一路就是不停看地圖,思維走在路的前麵,叫他快人——趙快人。錢明輝不愛換洗衣服,叫他懶人,錢明輝自報髒人,大家鼓掌,叫他——錢髒人。陳亞軍一路說話很少,叫她常人——陳常人。鄭春華打扮得像個白麵模特似的,叫她假人——鄭假人。團長徐城北曾在中國京劇院,對戲劇最有研究,叫他戲人,徐戲人。經過自認和公定,最後舉手表決,我為鳥人,陳世旭為惡人,徐城北為伶人,其他沒變。認定後點名考試一遍,沒有一個答錯的。

8月27日 星期五 烏魯木齊

為讓我們一行作家把新疆從精神到物質都帶走,東道主特意把最後一天安排為,上午集體購物,下午集體座談,晚集體酒會聯誼。早飯後錢明輝把我們帶到巴基斯坦人經營的銅雕工藝品商行。七八個賣廳裏都是各種銅雕盤和銅雕花瓶,大小不一,琳琅滿目,大的近人高,小的幾寸的也有。大家先是看,幾乎看花了眼,等錢明輝說買吧,時間快到了,才紛紛買起來,又是黃濟人買得最多。好幾個人拎著買的東西和巴基斯坦賣主合影。在街上遇到許多我們一路買的東西,尤其是各種刀子,比我們千裏迢迢帶了一路的還便宜,但大家都不後悔,說帶的越遠越有感情,那是帶走的對新疆同胞和兵團朋友的感情。

下午兵團文聯舉行一個座談會,請我們談此行感想,文聯的同誌差不多都到會了。我們都談了新疆是文學富礦的想法,表示向兵團人和兵團文學工作者學習。兵團文聯贈送我們每人一盒新疆歌帶和一個巴基斯坦銅雕花瓶。大家談得很認真,很熱烈,快開晚飯了還沒完。我因事先約好的,提前離會,錢明輝陪我到老朋友——我敬佩的詩人和散文家周濤家去拜訪。十三年前他到過我家,去年我們還在沈陽見過麵。我很佩服他的豪爽和狂放,也很敬佩他至今還呆在新疆,忠實地守望著他豪放派的邊塞的詩田文地。他的陽剛詩風和文風也曾對我產生影響。看了他的新房,特別喜歡他插放在大炮彈殼中的兩把軍刀,這便是他的風格寫照。和他在軍刀前合了三張影。而後代表兵團文聯和一行作家請他參加晚上的告別酒會,他欣然前往。他和一行作家大多沒見過麵,但大多互相知名,有的有神交。趙德發剛好在近期《文學自由談》上發表一篇批駁周濤的文章,他們卻一見如故喝了幾杯酒。兵團王副政委出席了這次最後的晚餐,把此行我們與兵團的感情推向了**。賓主都主動喝了比平時要多的酒,把一路交情又借酒淋漓盡致地重溫一遍。酒至**,大家又把我這已經下台的西行漫記廣播電台台長推出來,讓我當兵團領導王副政委麵再主持一次節目。我也忘乎所以了,當王副政委麵一一點著自認公議大家舉手表決通過的外號,對胡樂元主席也不例外。王政委不僅沒惱,反而大笑起來,我隻管盡情主持。我就更加放肆,給周濤也起一外號——狂人,然後點他唱歌。周濤打賴說自己是“莎士比亞”(沙啞)的嗓子,唱不了歌,是個說的比唱的好的主,認罰兩杯酒到底沒唱歌。倒是王副政委被作家的掌聲鼓動起來了,唱了兩支歌。宴會在王副政委的歌聲中結束。

原載2000年《綠洲》文學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