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年輕時讀鬱達夫的散文《釣台的春晝》,便想去富春江一遊。乘著欸乃的槳聲,撥開蕪雜的草木,在嚴子陵的釣台裏,就著滿林的鳥聲,吞飲一壺熾熱的高粱。

夢與酒一樣,愈藏愈香。去釣台的遊夢,折磨了我20多年。今年春上才得以夢想成真。但夢到真時,存於夢中的那種溫婉的感覺,卻是消失殆盡了。

在中國的文化中,漁父始終扮演著智者的角色。“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何其閑適,又何其逍遙。漁父成了隱士的代名詞。曆史上,的確有兩位智者因成功地扮演了漁父而名垂千古,一位是在渭水垂釣的薑太公,另一位便是持竿於富春江畔的嚴子陵了。

薑太公直鉤垂釣,本無意於魚。後來,他果然輔佐周天子,成功地釣起了青銅社稷一統江山。而蟄居桐廬的嚴子陵,因拒絕漢光武帝劉秀盛情發出的做官的邀請,而為後人景仰。劉秀與嚴子陵是少年同學,相處日久,情誼甚篤。他之邀嚴子陵做官,既可美譽為用賢,亦可譏刺為營私。因為,嚴子陵除了拒絕當皇帝的同學發出的做官邀請外,於文學、於政治均無功績見諸史誌。不過,僅拒絕做官這一點,嚴子陵也是值得稱讚的。官場之濁,但濁中有榮華富貴;山水之清,但清中要安貧樂道。嚴子陵選擇了後者,他是真心願意當一名漁父的。

因為以上的想法,對於富春江邊的這一座釣台,更是心向往之。

那天,我驅車從千島湖出發,本可以輕輕鬆鬆趕到杭州,就因為想看桐廬的釣台,便投宿到了富春江小鎮。此日恰好是舊曆的四月十五,暮色蒼茫,我在江邊徘徊,想去釣台踏月而不得,因為碼頭上已歇泊了所有的遊船,陸地又無路可通。那一夜,臥在價錢昂貴卻又設施奇差的旅館裏,除了猜想釣台的景致,卻也無事可做。

翌日,我起了個早床,幾乎是乘坐頭一班遊輪到達釣台的。從碼頭到釣台,最多不過三公裏,但水路的感覺,卻是比陸路要遠了許多。鬱達夫遊釣台,已是72年前事。他說,船近釣台,江愈窄而山愈峻峭。釣台給予他的最強烈的印象是蕭條,是太古的寂靜。這種感覺,對於後來者的我,是完全體會不到了。

由於富春江在釣台下遊約四公裏處築了大壩,江麵變得寬闊,黛綠色的江麵,水波不興,倒像是晴日下的長湖。湖之兩岸,青山數朵,時花簇簇,綠樹翠竹叢中,偶見白牆青瓦的人家。立刻,我體會到恬靜的詩意。

在淺淺的白霧中,或者說在若有若無的嵐氣裏,遊輪靠攏了釣台。遊客蜂擁上岸,猶如寂靜的林子裏突然落下了數百隻喜鵲,存在於我腦海中的關於釣台的一點點神秘,刹那間**然無存了。

舊時的嚴子陵釣台,在半山上,而今日的釣台就在水邊。從垂釣的角度,今日之釣台更接近真實。這倒不是後人把釣台搬下山來,而是築了大壩後的富春江,水位上漲了幾十米。釣台旁的嚴君祠,香火甚旺。國人的習慣,每進廟宇祠堂必焚高香。嚴子陵若泉下有知,恐怕也會驚訝,他僅僅就做了一件事——拒絕做官,就在這國脈粗壯的21世紀,受到如此之高的禮遇。是國人精神品格突然間全都高雅起來了嗎?我看未必。如果說古人敬香,是出於宗教的虔誠;今人敬香,多半是入鄉隨俗的遊戲心理。

未到釣台之前,我曾私下猜度,這釣台前必定安排了許多釣竿,讓遊人在山光水色中,體會一下嚴子陵的垂釣之樂。如今站在釣台前,除了看掃拂江麵的柳絲,除了看茶社的招飲的旗幡,除了聽電喇叭裏播出的流行音樂,除了避讓遊人的匆匆的腳步,我哪怕想當五分鍾的漁父,卻也成了一種奢望。

既來之,則安之。在瞻拜了嚴子陵的塑像之後,我開始在碑廊漫步。這碑廊是新建的,今人的詩碑多過古人。一首首讀過,覺得比較有意思的有兩首,錄如下:

百尋磴道辟蒿萊,一對奇峰屹水涯。

西傳杲羽傷心處,東是嚴光垂釣台。

嶺上投竿殊費解,中天墮淚可安排。

由來勝跡流傳久,半是存真半是猜。

——郭沫若《訪嚴子陵釣台》

伯夷清節太公初,出處行藏豈必同。

不是雲台興帝業,桐江無用一絲風。

——劉伯溫《過嚴子陵釣台》

這兩首詩,一對釣台的真偽提出質疑,一對嚴子陵的做法褒中有微諷。郭沫若與劉伯溫,在中國曆史上,都非等閑人物。他們於此生發的議論,無不含蘊了自己的人生體驗。

漫步釣台,沐浴在春山的空翠之中,我也謅出了四句,題目且抄郭老的,也叫《訪嚴子陵釣台》:

不釣江山不釣龍,子陵原不是英雄。

我今來到桐江上,笑看山花別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