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蜿蜒於黔北川南的大婁山脈,交織著喀斯特與丹霞兩種地貌。雖然,它的海拔高度並不驕人,但身臨其中,依然可以感受到它的奇峰拔地、關塞極天的險峻。

我最早知道大婁山的名字,是因為在它巉岩峭壁間穿行的一條河流。熟悉中國革命曆史的人都知道,1935年遵義會議之後,確立了領導地位的毛澤東,率領3萬名中央紅軍,在赤水河兩岸的大婁山中巧妙地與蔣介石指揮的40萬軍隊周旋了72天,最終突破了鐵桶般的圍剿,向著西北絕塵而去。這場以少勝多的經典戰役,被定義為四渡赤水。

當一脈山峰、一條河流不僅僅因為瑰麗的自然風光,更因為它是曆史產生的現場,從而滲入到我們的身心時,我們沒有理由不去拜訪它,親切它乃至讚美它。

但是,在這個楓桕初紅、鬆楸猶翠的仲秋,我乘坐的吉普車像一葉孤舟,在大婁山的簇簇峰巒中穿行時,我的腦海裏不但有拂之不去的75年前紅軍戰士披著霜花躍動於山梁的身影,我的鼻息中也始終能感受到一種令人陶醉的濃烈的芳香。這香味不是來自山花、漿果,也不是來自炊煙下的灶間、木葉上的晶露,而是在赤水洞的波濤上漾起的酒香。

赤水河還有另外一個名字:美酒河。

我們稱長江、黃河為母親河,乃因這兩條橫貫中國的河流哺育了偉大的中華民族。那麽,我們為什麽稱赤水河為美酒河呢?道理很簡單,就因為它的不長的流域裏,誕生了中國頂級的美酒。

在赤水河的中遊,上下不到40裏地的狹窄地帶,有三座被亂山箍得緊緊的小鎮。北岸兩座:茅台、習水,屬貴州;南岸一座:二郎灘,屬四川。這三座小鎮產出的三種美酒,即茅台酒、習酒(已並入茅台酒業集團)、郎酒,各以其產地命名。它們都同一個香型:醬香。

數年前,我曾在茅台鎮小住一宿,與幾位文友夜飲山街,借著醬香型的醉意,發現自己精神世界的色彩。現在,當我置身於大婁山的月光之下,在二郎灘小鎮上的酒肆中買醉時,我發現,在茅台鎮,你可以喝到形形色色的茅台酒;在二郎灘,任何一家酒店裏提供的郎酒,都是同一個廠家生產的品牌:不是紅花郎,便是青花郎。

我曾經向自己提過一個問題:如果我們地球上所有的國家都處在盛世,那麽你願意生活在哪一個國度呢?思來想去,我還是願意生活在中國。盡管每一個國家都有值得向世人炫耀的東西,但在中國,讓人迷戀的物品似乎更多,比如絲綢、瓷器、美酒等等。法國、意大利的奢侈品很多,每一種奢華背後都跟著一大幫摹仿者,而中國的國粹卻不是那麽容易摹仿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支軍隊可以摹仿中國的紅軍,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一個酒廠可以仿製出茅台、習酒與郎酒。

三座小鎮所處的地帶,恰恰是赤水河穀的凹部,萬千峰巒成為它的重重屏障。這個小小的盆地,河床狹窄,河岸陡峭,少得可憐的坡地悶熱而潮濕。單從生活的角度,這裏並不適宜於人類居住。但是,因為酒,這裏每一塊**的岩石上都敷滿了詩意。

造物主是公平的,它給歐洲最好的氣候卻不給予豐富的資源;它給中東大片大片令人窒息的沙漠,同時也賜給它蘊藏巨大的石油。同樣,赤水河穀不可能漁歌唱晚,柳浪聞鶯,但是,它卻成為醬香型美酒獨一無二的產地。

比之茅台鎮,二郎灘的地勢更低,它就在赤水河邊。當年沒有公路時,它是赤水河通往下遊的一個碼頭。自瀘州與合江上行的小木船,到了二郎灘,就得卸貨改為陸地的運輸了。因為由此以上的河道,水急灘多,怪石密布無法通行。在此上下的船隻、馬幫,運載的貨物最多的兩樣是鹽與酒。當地有一首民謠:裝了茅台酒,向下到瀘州,到了二郎鎮,就該喝郎酒。

二郎灘鎮古為夜郎之地,原住民稱為“僚人”。其釀酒的曆史,可以追溯到2000多年前的漢朝。當時,赤水河穀中存有一種名叫“枸醬”的植物,被他們采來製酒,這便是醬香酒的由來。此處的酒稱為郎酒,既與二郎鎮有關,也與夜郎有關。

客觀地講,郎酒的名氣,還不能與茅台相比。唐人有詩:“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若以此問今天的將軍,醉臥沙場選擇什麽酒,十之八九恐怕都會首選茅台。不過,近些年的郎酒,已顯露出急起直追的態勢。不知在什麽地方,我看到這樣一句廣告:神采飛揚中國郎!當時心下一震,恨不能立刻買來一瓶郎酒,試一試飛觴之後,能否神采飛揚。

中國文人喜歡酒,似乎在世界範圍內都有所名聲。《世界藝術史》的作者法國人艾黎·福爾曾說:“中國藝術家為了給自己創造聖賢們所渴求的精神狀態,隻得從陳年佳釀中尋覓並非自然而然的熱情,即依據飲用的酒量和精神注意的方向,從熱情中派生出狂熱、愉悅、譏諷以及泰然置之本身。”這席話不無調侃,但中國文人之於酒,的確有一種相生共榮的關係。楊升庵的詩:“一杯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表明,喝酒可以讓人靜觀、達觀、樂觀。

不過,楊升庵所說的濁酒,並不是今人所理解的劣質酒。這濁,涉及喝酒的環境與心情,與酒的質量無關。唐人皇甫嵩說:“酒分聖賢,清者為聖,濁者為賢。”乍一讀這句話,便覺得不靠譜,哪有濁酒還可以稱賢的。後來讀到另一位古人鄒陽的話,才覺得評判有理。他說:“清者為酒,濁者為醨,清者為聖明,濁者為頑。”據此,這赤水河邊所產生的茅台、習酒與郎酒,都是可以讓人信賴的聖明了。

在二郎灘夜飲時,倚著赤水河的濤聲,麵對朦朧月色的大婁山,我居然沒有神采飛揚。不是酒不好,而是環境與我的心情並未契合。記得毛主席四渡赤水之後過劍門關,曾抄了兩句唐代將軍詩人岑參的詩句:“朝登劍閣雲隨馬,夜渡巴江雨洗兵。”我想,在二郎灘上品飲二十年陳釀的青花郎這酒中的妙品時,最好不要月色,而是一場豪雨。這樣,我才能在盡興飛觴之時,向往紅軍四渡赤水時的壯烈與豪邁。當然,我也知道,曆史煙雨不會說來就來。此時此景,當我三分醉時,我唯一能做的事,是把半瓶陳釀灑向赤水河,一是憑吊渡河的勇士,二是邀當年的英雄對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