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車抵閬中,天已薄暮。

還在南充過來的路上,朋友就告之,已為我在閬中老城的水碼頭客棧訂好了房間。乍一聽“客棧”這兩個字,心裏頭溫溫的,便產生了異樣的感覺。因為這個詞不屬於現在的時代,填充它的內容,除了武俠小說中的刀光劍影,就是唐宋明清中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及至踏著鬆影一般的暮靄來到水碼頭的門前,看到門楣上懸著的烏木匾店號以及一進五重的深深院落,我真的以為一腳走進了唐朝。

我們經常誇讚時代的進步,若認真探究,則這進步都是功能上的發展,並非有質的改變。譬如穿衣,隻不過從圍著獸皮發展到布匹毛料;於交通,則從獨木舟發展到輪船,從毛驢兒發展到轎車;於飲食,從茹毛飲血發展到珍肴玉饌;於棲身,從岩穴發展到多功能的住宅。衣食住行的本質沒有任何改變。唯一改變的,就是科技了一些,豐富了一些。這好比計時器,雖然從遠古沙漏發展到今日的電子鍾,但是,我們因此改變了時間嗎?

豐富也罷,簡單也罷,激烈也罷,恬淡也罷,就像這客棧,雖然在別的城市裏早就換成了賓館、酒店之類的名稱,但歇息下榻的功能,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但是,客棧與閬中,卻是非常的貼切。因為這兩個詞,都在曆史中承擔著特殊的文化符號。

閬中建城,已有2300多年的曆史了,真正的長壽老人啊!它與雲南的麗江、安徽的歙縣、山西的平遙並稱為四大曆史文化名城。中國的曆史文化名城太多了。如北京、洛陽、成都、西安、杭州、蘇州等等,那都是演繹過民族的愛恨情仇的大城。上述四個,應是曆史文化名城中的四小花旦了。和另三座古城相比,地處川北的閬中,似乎名聲要小一些,大有“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況味。“閬”字比較生僻,最早見於《管子·度地》篇:“內為之城,城外為之郭,郭外為之土閬。”許慎的《說文解字》作出解釋:“閬,門高也,從門。”北宋樂史的《太平寰宇記》是一部地理著作,介紹閬中時,說它“其山四合於郡,故曰閬中”。比樂史早很多年的蜀漢譙周,在《巴記》裏說:“閬水迂曲,經郡三麵,故曰閬中。”兩位地理學家,解釋閬中得名的由來,一在山,一在水。若到過閬中,到城對麵的錦屏山放眼一望,便覺得樂史與譙周的話都說得對。往近點看,嘉陵江繞城三麵,若煙雨迷蒙,看城中參差的瓦脊,倒像是鳧在水上的一大片烏篷船。但若目光遠舉,扭脖兒四下看去,就不難發現,嘉陵江如一條蜿蜒的青龍,遊弋在萬山叢中,被它守護著的閬中,像蟄伏於雨意中的一朵朵蓮花,深藏於翡翠般的穀底了。

閬中的不可思議處,在於它的文化。在科舉考試的年代,這一座小城裏,出過114名進士,4名狀元。須知整個四川才出了19名狀元啊!如今,走在這裏的街道上,參觀古意盎然的樓堂亭園,衙署街坊,辨認建築中的雕龍畫鳳、碑跋殘絹,就會深切地感到,這裏的風俗民情,無不浸透著溫婉的書卷氣。雖然,劉備的結義兄弟張飛在這裏鎮守七年,並死於斯、埋於斯。但閬中似乎完全沒有受到他的暴烈的感染,它向世人展示的總是一份散淡和儒雅。

卻說住進水碼頭,行李甫卸,我就急不可待地走上長街閑逛起來。

深春的黃昏,在這座小城裏,幽靜而漫長。曲折而略顯冷清的街麵,伴我漫步的,除了張飛牛肉的香味,還有摻雜了鳥聲的漫不經心的胡琴。一間堆滿特產陳列山貨的店鋪,仿佛一角園林;一座窗明幾淨、庭院生花的人家,仿佛一座空潭。身臨其境,一些陰柔的詞匯,如婉約、綿長、安謐之類,刹那間都生動起來,仿佛可以觸摸、可以把玩。這時候,你就會領悟到這座古城長生不老的奧秘,乃是因為它平靜著它的平靜,悠閑著它的悠閑。千種**,萬般浮躁,與它何幹!

城市同人一樣,性格千差萬別。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盡管現代文明身影千姿、魅力四射,具有摧垮傳統的絕對威力,但對異質的文化,有的城市天生就有抗拒力。就像我此刻漫步的閬中,雖然也有網吧、也有歌廳、也有浴足城,但裏頭消費者的表情,還是散淡的,略含著幽默的。這就是現代其表古典其心了。

是夜,宿於水碼頭的閣樓上,聽檻處嘉陵江的濤聲,像聽著一曲洞簫。這份悠然,讓我想入非非。傳言得道的高僧可以燒出舍利子來。我想,如果往古的文化能像高僧那樣坐化,則這閬中的風俗民情,定可以燒出璀璨的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