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下午,車輪掠過千枝萬枝秋色,每一枝上都懸著黃山的雨雲。仿佛隻要按一下喇叭,雨點就會劈劈啪啪掉下來。比之山下,黃山要秋得早一些。又因觸目皆是石破天驚的境界,黃山的秋雨,就格外像千年的老蛇那樣冷峻。

這個季節,遊山的人很多。客店已滿,我們一行三人隻好投宿到眉毛峰下的一戶農家。那是叢林中一棟簡陋的小樓。我們還沒有走進小樓。大雨就滂沱而至。遊山的興致,被它淋成一壺欲熱還涼的花雕。

雨下著,樹枝變成了雨箭,很古風地飄**著;雨下著,嵐霧搓成的雨繩,很悠久的恍惚。雨中孵出的暮靄,像我的肺葉一張一合。黃山七十二峰,七十二座美麗得叫人想哭的自然博物館,在今晚,已不能讓我參觀它隱秘又恢宏的構築了。

黃山最好看的,是鬆、石、雲,如今鬆在雨中,石在雲中,雲在暮中。層層疊疊的黃昏,封鎖了所有的山道。

那麽,今夜,我在黃山就隻能聽雨了。

今年夏天,我已遊過廬山、九華山;我想,來到黃山,遊興一定能推到極致。誰知天半朱霞已成妄想。順著雨繩,我怎能攀摘黃山的翠微?那時我曾有好一陣子生氣呢。在這個淺薄的年頭,不說那些高官巨賈、政客名伶,就連那些星相邪卜、趨炎附勢之流到處都有青眼相迎。難道黃山也生了一雙勢利眼,隻肯用連山寒雨,來搪塞一個落拓的詩人?

很快,我明白到,這麽想是錯的。

正因為我的落拓,我在廬山三疊泉洗過的耳,在九華山的歸城寺裏被梵鍾撞得更為清純的襟抱,黃山才迎我以雨。

人之上升的曆史中,雨是永遠的動力。而詩人之於雨,並不僅僅是生物的適應;至今我尚能感到,落在唐詩宋詞中的雨,是何其的撩人情懷。“巴山夜雨漲秋池”的李商隱,深沉徹骨;“寒雨連江夜入吳”的王昌齡,冷峻有加。“一蓑煙雨任平生”,活脫脫的蘇東坡情性;“細雨騎驢過劍門”,書劍飄零的陸放翁自況。大凡血氣十足的詩人,沒有幾個不落拓的,唯其落拓,才能讓生命在雨中開放出超凡拔俗的花朵來。

所以說,今夜的黃山雨,是為我下的。

為了好好兒度過這個雨夜,我詢問小樓的主人有沒有酒。他翻箱倒櫃找出半瓶大曲。三人共享,少是少了點兒,但總比沒有強。

雪中飲酒是為了驅寒,雨中飲酒是為了驅散寂寞。而今夜我並不寂寞,窗外的每一枝鬆,每一尊石,都是等了我千年的酒友。

雨是越下越濃了。

夜太深,我見不到樓下的穀中桃花溪崩冰噴雪的流姿,更看不到樓後的山上百丈泉瘦蛟騰舞的威儀。但是,我有滿耳敲金戛玉的聲音,這些涵養靈氣的鄉音,把萬物融為一體,使我無窮遐思的輻射頻帶,瞬間穿透了永恒。

我端起杯來,一口飲盡黃山的七十二峰雨聲,並細細品味:哪是鰲魚峰的粗獷,哪是蓮花峰的婀娜,哪是仙人峰的飄逸,哪是耕雲峰的深潔……五光十色的黃山雨聲啊,醉了我的十丈青腸。

一杯複一杯,小飲著酒而豪飲著雨。今夜裏,黃山給了我錦繡之胸,青燈外滿掌的黑暗,也被我拍成比軒轅帝還要古老的浩然。

酒盡了,興猶未盡。主人又煮了一壺非常新鮮的雨季茶送來。用它來泡黃山雲霧茶,一杯芬芳的江南便在我眼前嫋嫋升起。啜飲它,佐以泉鳴飛瀑。我攜之既久的孤獨,頓時被暖成掛在曆史樹上的一枚果實。雖然它是酸的,畢竟那麽渾圓。

酒也酒過,茶也茶過,雨聲欲不見稍歇。同行的朋友說:這時候如果雨聲停了,出一輪明月多好,我則希望這雨永遠落下去。獲瞻霽月固然是清麗的享受,但得到雨聲滋養,在我的精神領域中,更能長出一片比黃山還要峭拔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