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依常識理解,潭應存在於山穀澗水中,上麵必有一掛小小的瀑布,瀉入一個深陷的石窩。水虧則蓄、水滿則溢。因此,潭的下部,也會有涓涓的細流,珠簾一樣晃動。但是,桃花潭卻不是這樣,它是青衣江上一處小小的回水灣,若名之以渡口,似乎更貼切。

桃花潭的出名,乃是因為李白的那首詩: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這詩不加修飾,似乎脫口而出。但它的美妙,如同春天田野上簇簇開放的花朵,全在於任意、全在於灑脫。

在涇縣翠綠的峰穀間逶迤流去的青衣江上,翡翠的浪脈著實令人愛憐。在這樣的江上旅行,俯察魚藻,仰看雲鷗,應是浮生中極大的享受。遺憾的是,馳騁於高速路上的轎車,早成為交通的利器,且與陀螺一般飛快旋轉的現代生活極為合拍,所以普遍受到世人的青睞。而優哉遊哉的水道,已經不再成為旅人的選項。

此刻站在桃花潭畔的我,已是見不到篷舟帆影、桂楫蘭橈了。但我仍羨慕李白,能夠無拘無礙地坐在木船上,用他略含幽默感的蜀音,與搖櫓的艄公一邊閑聊,一邊品享皖南的山水。

傳說,汪倫是涇縣當地的一名椽吏。聽說李白到了宣州後,慕他的詩名,便派人送去一封邀請函:“先生好遊乎,此地有十裏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李白接信後,立即欣然而來。但是,他卻沒有見到十裏桃花與萬家酒店。便問汪倫為何誑人。汪倫笑答:“先生維舟之處,叫十裏鋪,岸邊一株桃花正豔,正是十裏桃花;小可為先生接風洗塵的這家酒店,主人姓萬,難道不是萬家酒店嗎?”李白聽罷,不但沒有感覺上當受騙,反而非常欣賞汪倫的才智與盛情。酣遊數日之後,臨別時,送了汪倫這首詩。

這些年,我走過很多地方,看到不少旅遊宣傳冊。遺憾的是,介紹文字無一出新。汪倫若生在今世,當是最好的旅遊局長。他寫給李白的邀請函,既別出心裁,又字字真實。這比那些名為宣傳實為糟蹋名勝的牽強附會的故事,不知高明了多少。

因為汪倫,才有了李白這首詩;因為李白這首詩,桃花潭才有可能在名勝眾多的皖南,占有一席之地。

我來桃花潭,正值農曆三月的春暮。我見到了“十裏桃花”,那逍遙在潭邊小山上的一株。花瓣飄落於碧水,樹梢戲逗著短亭。當然,我也見到了“萬家酒店”,在寂靜的村巷裏,梁上吊著老臘肉,門口臥著小花狗。同行人感歎:“這麽好的地方,為什麽沒有開發呢?”我倒覺得,這種冷清中藏有曆史的溫馨。時下,山水的環保已為國人所重視。但是,人文的環保還遠遠不夠。開發,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破壞,意味著曆史詩意的扭曲與泯滅。

薄暮時分,一隻機動的渡船駛來,載我們到對岸去。航至江心,聞到了水霧的芬芳之後,我頓覺神清氣爽。即至登岸,一座略顯破敗的磚木建築敞開門洞歡迎我們。有人告訴我,這是明代的踏歌樓,為紀念李白到此一遊而建造。登上樓頭舉目遠眺,但見夕照中的青衣江,似乎還流淌著唐朝天寶年間的澄碧,波浪的折皺裏,似乎還跳躍著李白聽過的歌聲。

走下樓頭,一首詩便浮上心頭了:

誰向灘頭送晚舟,隔江又見踏歌樓。

我今來此桃花盡,唯見空潭水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