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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春。雨後的黃昏。青突突的麥子上罩了一層薄煙。桐花隻剩下零星的幾朵。對麵的神峰山,一大塊一大塊綠茸茸的石阪中,間雜著幾塊被雨水洗得發亮的褐色岩石。林木蔥蘢的山衝裏,嫋出了幾縷炊煙。再遠處的蘆花尖,大坳等迤邐的山脈,披著鉛灰的暮色,越遠越淡,終於和天色融為一體,我忽然感到孤獨,和一種不可名狀的惆悵。

幾天來,天氣一直喑喑啞啞的,今天開始放晴了。但因東方仍堆了一層厚厚的白雲,神峰山仍然沒有陽光。倒是西南方的白馬寨晴光晃爍,山頂褐石的紋斑,也隱約可見,神峰山下寬廣的河穀,漾動著淡紫色的煙嵐。密密叢叢的樹,星星點點的屋,在霧中,像是山水畫中有意無意的淡墨。

我在森林中穿行,雪盡在落著,凜冽的寒氣穿透我的身體。雪落在枝丫上,仿佛一聲聲長歎,或者也像一聲聲嗚咽。堆滿腐葉的林中小路,現在又被積雪掩蓋。我感到我的生命的活力,正在經受著寒氣的壓迫,一點點地被擠出腳板心,留在這專門收聚死亡的小路上。

上麵這三則小劄記,抄自我三十多年前的筆記本,那時我是一名下鄉知識青年,才十七歲。我從小就喜歡文學,十一歲時就萌發了當作家的願望。在當時的環境中,這願望是不幸的。但值得慶幸的是,我並不以為我的願望是不幸的。當我離開縣城而下到鄉下的深山,當了一名農民時,我甚至有些高興,能有機會親近大自然的無窮美麗。

我每天堅持寫筆記,對象主要是深山的景色。身處在交通閉塞、民風淳樸的深山裏,我對自然抒發的情感,先前是讚歎多於憂鬱,爾後是憂鬱多於讚歎。這是因為在那個年代,殘酷的現實粉碎了我的理想之夢。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如果沒有美麗的自然風景陪伴,我可能會因暗淡的命運而痛苦地自殺。

完全可以說,變幻無窮的自然風景拯救了我的青春。麵對它,你得到的不僅僅是感官的歡樂。更重要的,是這無法確定的美積澱在你的靈魂裏,直接作用於你的精神,形成你的道德。

現在,我已是中年人,仍鍾愛自然。人為就是偽。凡不是人為的東西,都可以看成是自然的。所以,自然遠比人世單純、真實。如果說,少年或青年時的我,鍾愛自然僅僅隻是因為它具象的美麗。那麽中年的我,親近自然則更多地是為了捕捉隱藏在山水中的禪意。

去年在九華山,微雨的黃昏中,我聽到佛寺的鍾聲,立刻感到有一種新鮮的東西穿透我固守的恬靜,凝成我活潑的心境。這一刻的感受,產生了如下這首詩:

鍾聲鏽了

雲生在峰頭,雪落在江心

走進鍾聲的內部

我聽見臘梅的

銀鈴般的

笑 以及

雨中

思維的拔節

鍾聲鏽了

一個沒有牙齒的老人

雲 自他的眼睛湧出

雪 為他織就寒衣

我之所以產生這奇特的感受,乃是因為我不再隻是站在風景的外部,當一名普通的觀眾,而是進入到風景的內部,參與它的“演出”,成為它結構的一部分。當然,不可否認,我還沒有完全舍棄我的意誌。禪影響了我的思維,但還沒有完全變成我的思維。在另一首名為《煙》的詩中,這傾向更為明顯:

從鶯的嘴中流出

一道隔絕欲望的簾子

白發的宮女,閑坐的頭陀

三筆兩筆

比記憶還淡的

江南

滿湖的荇草

係著清曠的櫓聲

不要問停槳的那隻小船

此刻的夢

是胖

還是瘦

如果不修禪,恐怕不好理解這首詩的底蘊。青少年時的我,不知禪為何物,那是因為我雖然遇到理想衝突的危機,但並沒有關於任何生命危機的體驗。所以,二十年前我眼中的自然,隻能是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情緒的補償。而現在呢,它圓融的意境,正在成為我生命的自覺。

曾有哲人表述過,自然問題也就是人生問題,如果放在中國禪學的層麵上考量,這話也是很有主見的。一個和尚極想了解禪的奧秘,禪師就把他帶到一片竹林裏對他說:“你看有些竹子彎曲,而其他竹子卻長得筆直。”

彎曲與筆直是竹子的兩種形態,但它們都是竹子。這淺顯的隱喻告訴我們,自然是非理性的。人類的存在方式是自我存在,而自然的存在方式是本然存在,科學把自然與人類分為兩極,而禪,卻能夠把自然與人生融為一體。

熱愛美麗的自然,山水中的風景,可以說是我的天性。在科學把人進化成一個又一個枯燥的概念的今天,唯有禪能夠還給我生命的活潑。而禪,正是徜徉在山中、水上,秀麥蔥蘢的田壟,卷舒無定的雲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