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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城裏人,從汽車的夾縫裏鑽出來,回到大自然中去,作三五天的山光水色之遊,乃是最愜意不過的事了。

近年來,旅遊風甚熾,而且方興未艾。這是物質文明高度發展的必然表現。在現代都市生活的旋渦的急流中,每個人的身心都不由自主地快節奏地旋轉著。摩天的樓群,霓虹燈的瀑布,立體交叉橋,擁擠的快行線……一個居住深山的農民來到這裏,可能樂不思蜀。但是,蝸居在此的人,置身現代物質文明之中,卻又希望能夠忙裏偷閑,傾聽到大自然的天籟之聲。這是人們心理的需要。

對於一個智商較高的人來說,他之旅遊,耳目中的自然,絕不僅僅隻是風景。風景產生於自然,但自然中更存在著一種諧趣,一種情緒。偶翻舊籍,看到《西青散記》中有一段記述:

弄月仙郎意不自得,獨行山梁,采花嚼之……童子割芻,翕然投鐮而笑曰,吾家薔薇開矣,盍往觀乎?隨之至其家,老婦方據盆浴雞卵,嬰兒裸背伏地觀之。庭無雜花,止薔薇一架,風吹花片墮階上,雞雛數枚爭啄之,啾啾然。

讀罷這段文字,胸中不禁泠然有春氣,直想當一個荷鋤山間的老農了。除此,自然尚是一種令人銷魂的意境。明人張陶庵著的《西湖夢尋》一書中,有《湖心亭看雪》一節,最令人稱道: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這種曠達、寂寥的美,誰看了會不怦然心動,塵慮皆消呢?我總是想,李商隱寫出了“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這樣的名句,除了心情落魄之外,是否也看過這樣的景色,受了它的啟示呢?

城市生活越是緊張、紛繁,人們就越是喜愛大自然的恬靜、單純。花有花期,潮有潮汐,風霜雨雪,莫不都表現出自然的生命力。在體味自然上,禽畜並不比人差,豈止不差,甚至還要敏銳呢。商羊舞而知雨,石燕飛而知風;雞非晨而不鳴,蜂非花而不采。人所欣賞的自然,當然也包括這些微末之蠢。

我常常縈想一個問題,為什麽中國的山水畫興盛於宋代,而清新的小品文字,又能在明朝**呢?一位智者告訴我,其實這問題很簡單。中國曆史發展到宋代,城市生活已相當發達。到了明朝,隨著手工作坊的出現,商業經濟日趨繁榮,城市更具規模。城市在人與自然的對抗中產生。人在這種矛盾中生活,越發增加了對自然的依戀。郭熙、郭思在《林泉高致》中寫道:“……然則林泉之誌,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鬱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水之本意也。”這段話幫助我們了解到,對於城市人來說,雲山煙樹,野店村居成了他們心理上必要的補充和替換,一種情感上的回憶和追求。細細地品味北宋範寬的《溪山行旅圖》和南宋趙伯駒的《江山秋色圖》,通過他們為山水傳神的曲折筆意,我們就不難理解宋人對清新雋永的大自然是如何地鍾愛了。

明人以公安、竟陵兩派倡導的小品文字,可以稱之為山魂水魄,喜愛它的人現在越來越多了。為山水立傳,是為遊記。翻開袁中道的《珂雪齋近集》,令人百看不厭的,是遊記部分。袁中道的遊記,既無脂粉氣,亦無頭巾氣。所遊山水,多不見經籍。他在《遊荷葉山居記》中記述:

穿荷葉山,山中喬木參天,鬆濤瑟瑟。息於先居,寂寂無人至。予閑步廊廡間,拂塵埃,看柱壁上字。堂左白板扉,有數行字,大略記陽雀布穀鳴之早晚,及旱澇雨雪疏數之期。皆農家語。

這種遊記,有林泉風度,韻外之致。此類文字,大約隻能在人跡罕至的深山野渡處獲得了。很奇怪,對於自然的這種情感和追求,不論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都是共同的。19世紀的美國,有一個叫亨利·戴維·梭羅的人,寫了一部散文《瓦爾登湖》,記述他隻身離開繁囂的城市,來到人跡罕至的瓦爾登湖邊隱居的種種感受。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太陽,風雨,夏天,冬天——大自然的不可描寫的純潔和恩惠,它們永遠提供這麽多的康健,這麽多的歡樂!對我們人類這樣地同情,如果有人為了正當的原因悲痛,那大自然也會受到感動,太陽黯淡了,風像活人一樣悲歎,雲端裏落下了淚雨,樹木到仲夏脫下葉子,披上喪服。難道我不該與土地息息相通嗎?我自己不也是一部分綠葉與青菜的泥土嗎?

戴維的話使我深深感動,他是這麽深刻地理解了大自然。他是這麽自然地擺正了人與自然的關係。

讀過中西先智的這些文字,更激起我對大自然的熱愛。但苦於工作之累,卻不能經常去與自然對話,這實是憾事。好在我還能讀書、讀畫,每當夜幕深沉,萬籟俱寂時,我就可以借助書畫,到大自然中作一番神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