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屬

家屬這個詞兒,在部隊是專指“老婆”、“媳婦”、“愛人”、“堂客”或“屋裏的”等等,連父母、兒女都不包括。

“八一”節這天早上,我家屬突然帶著孩子到部隊來了。雖然從對象到當家屬她這是頭一回來,但我探家回來才幾天呀,等幾個月來嘛,叫人說戀老婆多不好。一見麵我就不高興地說:“也不打個招呼,說來就來!”我家屬忙解釋說:“出差路過這,順道給你捎點東西,明天就走還不行嗎?”我還是不大高興,向來看望我家屬的同誌們介紹時總是這樣說:“我家屬出差路過這兒,明天就走!”我家屬卻沒在乎這個,仍然很熱情地招待我介紹的每個人。如果我介紹的是位領導,她就恭恭敬敬行個禮,泡杯茶。如果我介紹的是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幹部,她就大大方方和人家握握手,點支煙。如果我介紹的是戰士,她就熱情地讓個坐,抓把瓜子或拿塊糖。

看著我家屬這些溫順得體的舉動,我得意起來,一會兒對這個老兵說:“看你那衣服破的,脫下來讓我家屬給補補!”一會兒又對那個新兵說:“看你那衣服髒的,脫下來讓我家屬給洗洗!”我家屬就象我手下一個勤務兵似的應和著:“快脫下來吧,‘八一’了,穿髒衣服過節象個啥!”我家屬越是這樣,我越是得意,那得意的表情裏分明顯露著這樣的意思:“怎麽樣,我這個連長不是草包吧?指揮得了戰士,也指揮得動家屬!”至於我家屬是什麽心情,我連想都沒想。一個連長,在眾人麵前看家屬臉色行事,那象什麽樣子?等大家走了,我才正兒巴經地打量起我家屬來。紅撲撲的瓜子臉又文靜又秀氣,白邊眼鏡後麵的一雙大眼睛總是半天才眨一眨。沒燙卷也沒抹油的短發又整齊又自然,黑亮亮的,很順眼。一身很幹淨、很合身的藍衣服穿在勻稱的身上,還利索得象個姑娘。我滿意地說:“軍人家屬就該這樣!”

屋裏沒外人,她倒不聽指揮了,繃起臉衝我說:“張口你家屬,閉口你家屬,就不會說個你愛人?非聽你叫聲‘我愛人’!”

我愣鼻愣眼嘎巴了半天嘴,到底沒聽她的:“部隊就這麽個叫法嘛,軍長、師長都叫家屬,我不這麽叫不是特殊了嗎?”

“家屬,家屬,好像是硬賴著嫁給你的附屬品,就拿我們不值錢!”

因為指揮教訓別人慣了,不服從的話哪能受得了,我忽然挖苦她說:“不是我拿你不值錢,人家說我是二分錢買個媳婦呢!”

這句話可說壞了,她流出了眼淚,擦了一會,見我仍不說句服軟道歉的話,竟傷心地說:“要是嫌棄,呆會兒我就走,用不著明天!”說罷一頭躺到**,用被蒙著臉,不再理我。這下把我治傻眼了,想說句賠不是的話一時又放不下架子。等她說句讓我下台階的話她又抻著不說,我索性兩眼一閉也躺在**和她抻起來。

那是個帶著寒意的春天。我參軍後第一次探家了。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邊的一個小村兒。媽媽早就患了癱病,長年臥炕不起。爸爸是小學教師,因為對“教育革命”有看法,被人打了小報告,挨整得了精神分裂症,成天在家裏罵呀:“江是混的,混江,混江,混蛋江!”我離家二年,第一次邁進家門,爸爸竟一點親熱的表示也沒有,還是罵,嚇得蒼蠅飛到他身邊都不敢落一落,急忙嚶嚶嚶地飛到媽媽枕邊的痰盒子上,老老實實地眯起來。媽媽也不敢大聲咳嗽,把憋著的痰悄沒聲地吐了,哮喘著說:“媽下不了炕,你弟弟還沒放學,你自個先著點水喝吧,碗架子裏還有點紅糖!”說著眼淚就簌簌地淌下來。我鼻子一酸,眼淚也湧出來了。媽說:“你爸的病,快想法治治吧,罵出事來就完了!”

有一天我打聽到了個偏方,趕忙跑到縣城去抓藥。抓完藥我又到百貨商店想給媽媽買件衣服。春天了,媽媽還沒換單衣呢!女售貨員正帶搭不理地給一個姑娘拿衣服。那衣服顏色、式樣適合中年人穿,那姑娘挑了兩件都不滿意,女售貨員就數數答答教訓開了:“對社會主義商業不滿咋的?社會主義的商店,有毛病的東西能拿出來賣嗎?”買衣服那姑娘解釋說:“大姐,確實有毛病,你看,再給換一件吧!”

“那可先說下,再換一件不行就拉倒!”

還好,又換的這件沒大毛病,姑娘便開始掏錢。她把所有的衣兜都掏遍了,還缺二分錢。售貨員拿嘲笑的眼光盯著她,她尷尬得臉通紅通紅地還在翻。售貨員看她翻了那半天也翻不出來,撇撇嘴又說了:“算了吧,錢不多,挑揀可不少!”說著嗖地就把姑娘挑好的衣服扔回貨架上。姑娘想跟她爭辯,又覺著少了二分錢理虧,站在那裏幹生氣,下不來台。

我禁不住生出一股正義的衝動,迅速掏出兩元錢來,使勁衝售貨員一放:“給你,不夠還有!”

買衣服的姑娘感激得什麽似的,但也沒說聲謝謝,也許覺得此刻的二分錢比二百兩黃金要珍貴,光用嘴說聲謝謝,未免太輕薄了。售貨員悻悻地給她找了錢,她又把找回的錢推給我。還沒等我拿,售貨員把衣服往櫃台一扔,錢呼地被扇到地下。我氣憤地拾起錢,說:“再給我拿一件,也要這樣的!”

“就剩兩件挑過的啦,這位女同誌說有毛病,不賣了!”

真叫人氣憤!手裏捏著針鼻兒那麽大點權力也要治治人,要不是穿著一身軍裝,我一定好好跟她吵一頓。考慮到影響,我一甩袖子,走了。

我拿著藥,在田野高低不平的小路上蹣跚地走著。春風刮著田埂上的幹土,不時迎麵撲來。滿胸鬱悶的情緒使我惆悵地哼起歌兒來:“……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那裏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正唱得憂傷,身後響起自行車鈴聲。回頭躲時,見是百貨商店遇見的那個姑娘。我倆都很驚奇。她下了車:“你上哪兒呀?”

“回家。”

“你家在哪兒呀?”

“江灣村。”

她露出歡喜的樣子:“我家在江叉村!”

江叉村在江灣村下邊,隻隔五裏,正好同路。她沒有上車,顯然是覺著獨自騎車丟下我有點不禮貌,就推車和我一起走。

“當兵幾年了?”她問。

“兩年。”

“我弟弟也當兵兩年了,來信總說想家,兩年就能讓探家嗎?”

“那哪能,我是父親有病拍了電報才讓回來的。”

“你父親得了什麽病?”

“精神病。”

“精神病?!……就是……是不是……陸老……”

“就是那個‘思想反動的陸瘋子’!”我學著上頭整他時的稱呼說。

“什麽思想反動!整人唄,到處整人,連買件衣服也得挨頓整!”她說得很氣憤。

沒成想她竟敢這麽大膽向一個軍人說這樣的政治見解。我懷著敬意問:“你了解我父親?”

“我和他一起開過會。他是個正直的人,事事認真,要不能氣瘋了?!”

她這麽勇敢而有見解,在商店卻被弄得那麽尷尬。哎,有時候一分錢也能憋倒英雄漢哪!我告訴她,她說出了我的心裏話,她更關心我了:“你母親好嗎?”

“不好。”

“怎麽不好呢?”

“癱病,躺在炕上好幾年啦。”

“誰照顧呢?”

“有個弟弟。”

她不吱聲了,默默地走著,好幾次把自行車推到橫壟地上,險些摔倒。後來她突然問:“你真是要買衣服嗎?”

“嗯。”

“給誰買?”

“我媽媽。”

“是我耽誤你買了,我媽不等著穿,先把我買的這件讓你媽穿吧!”

我執意不肯,她便騎上自行車走了,走出好幾十米遠,忽然使勁按了幾下車鈴,我看見那件衣服應著鈴聲掉在地上了。我喊:“同誌,衣服掉了!”

她朝我揮揮手:“謝謝你,再見!”

她燕子似地飛跑了。我還站在那裏望著,直到望不見了,才彎腰去拾地上的衣服。衣服落在路邊的青草地上,一顆顆嫩嫩的小草一齊向我點頭,象是向我表示什麽。表示什麽呢?

我一溜小跑奔回了家,歡喜地把衣服給媽媽穿上。還沒給人家錢,她姓啥、叫啥都不知道,怎麽給呢?我問:“媽,江叉屯有個姑娘,戴白邊眼鏡,剪短發,穿得挺樸素,長得挺俊,她是誰家的?”

媽媽傷心地歎口氣:“打聽也白打聽,我聽人說過,那是個‘五七戶’的孩子,有文化,心眼好,姑娘中的尖兒!誰也不敢沾你爹的邊,她敢。沒比呀。聽說公社那個年輕副主任托過媒,她都沒搭攏,咱不是白打聽嗎?誰願給瘋子、癱子家當媳婦哇?”邊說邊掉起淚來。

媽媽雖然誤會了我的意思,也把我說得怪難受的,我想寬慰媽一番,突然江邊傳來撕裂人心的呼救聲:“有人跳江啦!”“有人跳江啦!”

我腦袋嗡地一脹,準是爸爸。

等我跑到江邊,爸爸已被救上來了,臉嗆的發青,還不停地罵著:“江是混的,混江,混江,混蛋江,我要跳下去把江治清!”罵著又要往江裏跳。我上前去拉,他冷不防狠打了我一個耳光:“畜生,你也敢不讓我把江治清?你給我滾!”沒等我清醒過來,猛又挨了一下。我的心被打硬了,打鐵了,突然一撞把爸爸撞倒在地,叫鄉親們取來繩子,捆上,抬到家叫人幫忙給他灌藥。那苦澀的藥啊,就象灌到我心裏一樣。

假期快要到了,爸爸的病也沒見好。我決意乘船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走那天,爸爸連罵帶踢的咬,怎麽也抬不上船。媽媽癱在窗口幹掉淚也沒辦法。我咬著牙按也按不住他,身後忽然有人叫了一聲:“陸老師!”爸爸眼一亮,立時消停了。我一看,呀,正是江叉村那姑娘!衣服錢還沒給人家呢,叫爸爸鬧得差點忘了。她說:“陸老師,我給您打支強心劑吧,打完您就更有勁同壞人鬥了!”

爸爸竟乖乖伸出胳膊,讓她打針。她打的是鎮靜劑,不一會兒爸爸就睡了。我從衣兜裏掏出錢來給她,她接了,什麽也沒說又幫我往船上抬爸爸。我回岸上拿東西時,她悄聲叫住我:“我弟弟跟你一個部隊,麻煩給他捎封信!”

我沒及細問,船上在減:“快點,開船啦!”我慌忙把信塞進兜,奔上船。

船開了。渾黃的江水翻起一層層的浪。浪花濺濕了我的鞋。我沉重地轉到船尾朝家望去,遠遠看見媽媽趴在窗台上往我這裏望。我的淚止不住了,朝家揚起手:“媽——別涼著!”淚水象溪流似的下來了。

我掏手絹擦淚,把姑娘托捎的信也帶出來,險些刮進江裏。拾起來時才發現,信皮上寫的是我收,並且沒有封口。不知怎的,淚水突然就止了。一瞬間,我竟把躺在船上的爸爸和趴在窗邊的媽媽全忘了。

我抽出信。

“親愛的同誌(找到個挺好人就不容易,找到一個同誌就更難了,而我覺得,你和你父親都可稱為同誌):……”光這一句稱呼就把我激動呆了。我屏住呼吸往下讀。

“我由衷向你表示謝意!我從你那兒得到的不是二分錢,而是千元萬元也抵不住的無價之寶。我是赤腳醫生,要向你學習,爭取常抽空去看望你的父母,放心回部隊吧,有需要我做的事,不客氣地來信。再見 同誌李彩娟。”

生平第一次讀了姑娘的信,而且這般誠摯,雖然如此之短,卻如溫暖的春風吹進了淒涼的心田,草兒綠了,花兒開了,藍藍的天上就象鮮花盛開的草原,浪拍船身的聲響就是春天的樂章。爸爸的病怎麽也不那麽可怕了,媽媽怎麽也好像不那麽痛苦了。為什麽這樣一封短信竟給了我如此神奇的力量啊?

回到部隊我心裏也不能平靜。我想給彩娟寫信,想寫給她好多好多的話,又不好意思。一個解放軍戰士,給一個姑娘寫那麽熱情的話,人家會認為你輕浮的。人家敬佩你見義勇為,如果你想到別處去了,會被看不起的。簡簡單單說兩句客氣話,又怕冷淡了人家,人家稱呼你“親愛的同誌”啊。想來想去還是什麽也別說,買本《赤腳醫生手冊》郵給她吧,忙時閑時她都要看這本書的。可人家說有需要她幫忙的事就別客氣地寫信,沒什麽事就給人郵書寫信算怎麽回事呀?說點事吧,叫她每次上街路過家門時進去給媽媽看看病。我這樣寫了,連同一本《赤腳醫生手冊》一並寄給她,她很快就回了信,隨信還把我給她的買衣錢郵回來了,還說:“那衣服不是賣給你的,如果讓我賣的話,你就把二分錢扣下吧!”不久,家裏也來了信,說她到家裏給媽媽看病了,是帶著點心去的。點心、點心,人說送點心就是點明某種心意的,她是這麽想的嗎?不管她怎麽想,我是這麽想了。我總是非常主動地回信。剛一入秋,她給我郵來一件毛背心。站崗、行軍、訓練,不管寒風多麽凜冽,穿著它,我的心都是那麽溫暖,從心一直暖到腳。剛一入冬,她又給我郵來一雙毛襪子,穿著它,就象安了一台發熱器,從腳一直暖到心。

兩顆心互相溫暖著,轉眼到了一九七九年。我剛提幹當了排長,對越自衛還擊戰打響了。我參了戰,立了一等功,戰鬥結束後提升為副連長。經常有單位請我去作報告,對我的講話報以雷鳴般的掌聲,獻給我鮮花,贈送我禮物,領導接見我,不少青年人搶著認識我,請我簽字留念,向我舉杯祝酒,使我喝了從沒喝過的那麽多酒。尤其新奇的是,一次我被團市委邀請參加了聯歡舞會,有個姑娘熱烈地約我跳舞。我吃了一驚,她身材那麽苗條,嗓音那麽圓潤,眼睛那麽明亮,舉止那麽大方,我差點沒驚得啊出聲來,簡直不知怎麽好了。我說我不會,她說她教我,我說我不願跳,她說我封建。我說我確實有點封建的時候,她已拉起我的手教開了。我笨手笨腳的,臉也熱,耳也鳴,頭重腳輕。她象將軍指揮士兵那樣發著口令,我隨口令笨拙地邁著步子,竟也能慢慢合上拍了。她加快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我感到有點天旋地轉的時候,舞會結束了。她興奮地誇獎我說:“你真聰明,要是象上了戰場那樣勇敢,學得就更快了!”她又讓我簽字留念,我簽了。真是戰場各有不同,不同戰場上又有不同的將軍。在舞場上,我象最新最不夠格的士兵,被她這位幹練的將軍指揮得團團轉。我又按她的吩咐寫了通訊地址,但我沒讓她簽名留地址,部隊忌諱這個。晚上我回味那些新奇的鏡頭怎麽也睡不著了。在部隊裏我很普通,隻不過上了一次戰場,殺死了幾個敵人,人們便稱我是英雄。大概古語是對的吧,“美女愛英雄”,不然那麽美麗的姑娘怎麽會如此熱情地和我跳舞呢?還那麽留戀地讓我簽字呢?我死死閉上眼睛想睡去,但是不行。幾經輾轉反側入睡了,那情景又出現在夢中。

幾天後她忽然來電話請我星期天到烈士陵園去給她們講戰鬥故事。真是的,一離開軍人的戰場她就那麽容易成為我的將軍。我不是情願但卻順從地答應了。去了一看,隻她自己,我非常不安。她說:“一個人就不值得講嗎?”我隻好講了我們連的戰鬥故事。聽完,她講起了她自己。我知道了她叫李麗娜,是工廠的化驗員,還是業餘文工團的演員,父親是廠長。談完自己她忽然問我:“你家幾口人?”

我告訴她四口,她又問:“爸爸、媽媽和……?”

“和弟弟。”我連忙說。

“你沒成家嗎?”

我臉忽地一熱:“沒有!”

“有沒有朋友呢?”

“誰還沒有幾個朋友呢!”

她笑了:“你們當兵的可真有意思,語言都和老百姓不一樣。我說的朋友是指女的!”

我臉又一熱,支支吾吾地:“這個朋友哇,那……那可沒有!”其實這不是心裏話,我為什麽沒把彩娟說出來,連自己都說不清楚。

她閃亮的黑眼睛毫不掩飾地看著我,象是已經捉到了什麽:“一般的女朋友也沒有?”

我隻好結結巴巴說有。她又讓我講講認識經過。我就簡單講了百貨商店的巧遇,講完我就後悔自己太被動。她不以為然取笑我:“二分錢交了個朋友,真有意思!”

這話很刺激人。我覺得那是珍貴的情意呢,人家卻嘲笑說“二分錢交了個朋友”。我不服氣,在心裏反駁她:“如果你了解我家情況的話,一定不會這樣說的!”我卻沒向她講我家的情況,也沒同她爭辯。為什麽沒有,也說不清,反正沒有。相反倒是她講了好幾個類似的故事,而且都以沒發展成愛情為結局。講完,她特別說了一句:“祝新一代最可愛的人,愛情也最美好!”什麽樣的愛情算最美好她卻沒說,這在我心裏留下了個問號:“我和彩娟不算最美好嗎?”

以後麗娜常借故來找我。連長、指導員都成家了,對我這個老兵新幹部很關心,以為我倆在談戀愛,所以特別給方便條件。越是這樣,我越有點害怕起來。如果是談戀愛的話,那就該嚴肅認真地考慮了。

麗娜和彩娟開始在我腦子裏打架。不知是彩娟離我太遠還是麗娜比彩娟條件優越,我越來越感到她在威脅著彩娟。盡管我曾幾次試圖幫彩娟使把力,彩娟還是不能戰勝她。我苦惱了:中斷和彩娟的通信?正式和麗娜談戀愛?我下不了決心。雖然我和彩娟沒聲明過什麽,但,是彩娟先闖進我心田的,並且是在我心田最荒旱、淒涼的時候闖進來的。是她用火熱的心和溫暖的手把我荒旱淒涼的心田耕耘得草綠花開,春色滿園啊,我有理由把她從這草綠花開的心田裏趕出去,而把別人請進來嗎?

我最苦惱的時候,家裏突然拍來電報,母親病故了。我趕回家時,鄉親們已把母親的喪事辦完。我獨自在離村很遠的江邊找到了媽媽的墳。黑土築成的新墳上一棵活著的草兒也沒有,插上去的花都枯萎了。風兒吹來,四周的野草發出一片低低的沙沙聲,象是媽媽在傷心地說:“……誰願給瘋子癱子家當媳婦哇?”我坐在墳前自言自語發著悲聲:“媽媽呀,請喝一杯兒子的淚水吧,解一解您孤居荒灘的幹渴。請您原諒,兒子沒能娶個媳婦侍奉您一日,明年,我一定帶著她來給您填墳土!”我坐在墳邊任憑淚水湧流。

不知多久,有腳步聲輕輕來到墳邊。我睜開眼,看見了彩娟。她拿一把剛掐來的野花放在墳頭說:“走吧,涼壞了!”她和我在江邊的草地裏走著,故意問這問那,慢慢就把我的悲痛驅散了。她到家幫我洗衣服,我想留她吃飯,就到江邊去買魚。好長時間才把魚買回來,她已經走了。

我要回部隊那天她才來,幫我收拾了屋子,又幫我掃了院子,還到井邊幫我挑了好幾擔水。挑完了,她臉上現出高興的樣子,但有點勉強:“不能送你了,祝你一路平安!”完了交給我一封信就頭也沒回走了。

“……那天你去買魚,我給你洗衣服時看了你的日記本(沒征得同意就看了,很不禮貌)”,她在信中說,“知道了有個麗娜同誌和你很要好。當兵在外,遠離家鄉,有個親人在身邊我非常替你高興。我知道你正因為我而苦惱。幾年來,你一直在家庭不幸的陰影籠罩下工作著,現在又失去了母親,夠痛苦了。如果再因為我而增加痛苦,我將十分不安。我雖然愛你,但你覺得不合適而更愛麗娜的話,那就接受我給你們的祝福吧!你母親不在了,父親的精神病好了,弟弟也大了,家裏再沒有牽扯你的事了,你就安心在部隊好好工作吧,如果沒有要我幫辦的事,就不要浪費時間給我寫信了。請放心,我決不會生你的氣,不會的。祝你幸福!”

讀了信,我的頭好像長到一個正在旋跳著的舞蹈演員身上去了。眼前的房子在旋轉,院中的大樹在旋轉,天上的白雲在旋轉,遠處的大江在旋轉,彩娟的身影也和天地一同在我眼前旋轉,好久我才頭重腳輕上了船。嗚嗚的笛聲揪撼著我的心,我坐立不安,眼裏含著的淚珠象是無限倍數的放大鏡,把天空、田野和滾滾的大江連同彩娟的影子都放得高大無比。我心裏鬥爭得十分激烈。彩娟寫這信的時候一定是很痛苦的,她用自己的痛苦使我幸福,我太自私啦!但是,不少人都說愛情本身就是自私的,我的自私是不是可以原諒呢?可以的吧?是彩娟自己主動提出來的呀?再說,她又不是找不到,好多拔尖的小夥子不都在盯著她嗎?

回到部隊麗娜馬上就來看我。對於母親的去世,她給了我無限的同情和安慰,並且當麵就直爽地對我說:“你都二十七啦,打報告吧,如果部隊認為沒問題,我和你登記去!”

麗娜的熱情和勇敢鼓舞了我,我決定答應她。愛情是神聖的,應該純潔,答應之前必須把與之有關的事統統告訴她。我把彩娟的信當場交給她,看著她默默地讀完信,又把幾年來和彩娟互相通信、互相關懷、互相幫助,雖沒明定婚約但已心心相印、不言而喻了的關係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了。

“那麽說你是愛彩娟的!”麗娜看著我,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隻是後來,我才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比她重要了?”

我點了點頭。

“她發現你由於認識了我而苦惱,為了解除你的苦惱,她才退讓的,對麽?”麗娜又問。

我又點了點頭。

麗娜剛才還是晴空一樣的臉忽然陰雲密布,繼而大發雷霆,眼光象兩道閃電劈刺著我:“你……腳踩兩條船!為什麽不早說出來?瞞著我!我不喜歡別人瞞著我。我光明正大,沒搶誰奪誰,我要給她寫信,我沒從她手裏搶誰奪誰!”伴著雷霆閃電,眼裏也下起雨來,嘩嘩的。見我訥訥諾諾說不出話,氣得一甩袖子跑了:“我一定寫信告訴她,不是搶的奪的,自願的!”

過了兩天她才來找我,臉色很難看,就象有病似的,可是一點火氣也沒有了,見麵她就向我伸出手說:“報告你還得打,但應該是為彩娟……彩娟是位好姑娘,她是真心實意愛你的。讓我為你和彩娟祝福吧!”

我沒有把手伸給她,隻是呆呆地站著。

見我沒把手伸出來,她收回手。“我們國家有十億人口,值得愛的人成千上萬!”她說得很動情,“我沒有權利遇上可愛的人就什麽也不管不顧去追求!”看我木呆呆站著不知所措,她又說,“你是新一代最可愛的戰鬥英雄,我愛你並沒有錯。但發現你已有了美滿的愛情之後,還去追求,那就等於強盜行為,不道德啦!”

她的話有如陣陣驚雷,在我心靈的峽穀裏隆隆地回響著。

“愛情需要犧牲,也需要承擔責任。在你成為戰鬥英雄之前,彩娟就為你做出了許多犧牲,你已有了替她承擔愛情責任的義務。而我,什麽犧牲也沒做出。我要給彩娟寫信,檢討我的魯莽,還要和她交朋友!”

激動、羞愧、內疚、悔恨等等說不清的感情一齊在我胸中翻滾,我連連在心裏痛罵自己:“你呀,你呀,你算什麽英雄?在愛情麵前,你竟怯懦、寡斷、自私得連女人都不如,恥辱啊,恥辱!”

我再也抻不住了,剛想坐起來向彩娟道歉,卻聽她和孩子說起話來。她先說:“‘八一’是什麽節呀?”

“建軍節!”

“建軍節是誰的節呀?”

“解放軍的節唄!”

“那咱們給解放軍唱幾個歌兒吧,唱完咱們就走!”

“好!”

“咱們這屋誰是解放軍哪?”

“我爸唄!”

“那咱就給你爸唱。”

“我爸睡了!”

“睡了也唱,解放軍太辛苦了,累得白天都睡著了!”

“那我先唱,我不會給爸爸寫信,你會寫,讓我唱吧?”

彩娟用腳打拍子,小孩認真地唱起了在幼兒園學會的歌兒:

“八月十五月兒明呀,

爺爺為我打月餅呀,

爺爺是個老紅軍呀,

爺爺對我親又親哪,

……”

我再也躺不下去了,滾熱的淚水鼓開了眼皮,用手一擦,順勢坐起來,說:“走,我領你們娘倆到公園劃船去!”

我換上便衣,帶著彩娟和孩子到了公園。排隊買船票的時候,怎麽也沒想到竟遇見了麗娜,她同我握過手之後驚喜地看著彩娟問我:“……你們……這是……?”

我看彩娟一眼,激動而自豪地回答說:“這是我……”我又差一點順嘴說出“我家屬”來,但馬上就在嘴邊糾正過來了:“這就是彩娟同誌——我愛人!”

她們都主動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互相說:“你真好!”

1981年9月於沈陽文官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