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啊,爸爸

假如誰能解決我和爸爸的矛盾,我會當即跳起來高呼他一千聲萬歲,然後,如果他會喝酒,我情願買五十瓶茅台;如果他會抽煙,我甘心送一百條“人參”;如果他既不會抽煙也不會喝酒,我會把家裏貴重的東西統統送他,或把他全家都請去大宴三天作為酬答……

不怕家醜外揚了。是這麽回事:爸爸是退休的中學教師,揀破爛入了迷;我是現役軍官,“而立”之年剛過,反對爸爸這樣做。

一定會有人說,或者發頓脾氣強製他別揀,或者想開點讓他隨便揀,父子之間這點小事還不好辦嗎?

不好辦,實在不好辦喲!

爸爸患有精神病,狂躁型的,一氣就犯。別看他平常跟好人一樣,一旦氣犯了病,罵人、打人,甚至殺人,他還敢截汽車、攔火車、鬧公安局、砸派出所,連警察製不了的地痞流氓都怕挨他的打。“四人幫”興妖作怪那幾年,好人都能氣出病來,病人還有好嗎?爸爸動不動就氣犯了,光精神病院就住了十次。粉碎“四人幫”後,方針、政策對心思,他幾乎沒犯過病,我多麽感謝政策治了爸爸的病啊!誰知,媽媽病故了,爸爸從老家來到我這兒,竟迷上了揀破爛。隨便他揀吧,實在丟人;硬不要他揀,又怕他氣犯病了。真難死我了!

“揀破爛那老頭是他爹!”我最怕別人背後這樣指我的脊梁骨。我家住在軍區大院,部長、處長、一般幹部都有,家屬小孩,人多嘴雜,那一棟棟高樓大廈擺著花盆的窗口後邊,隨時都可能投出形形色色的眼光和不翼而飛的流言。什麽對老人不好啦,老人手頭緊才揀破爛換錢啦……就連有的小孩偷鐵賣錢買冰棍,有人也說是受了揀破爛老頭的影響;我那上小學的兒子也因被叫做“揀破爛的孫子”而向我哭鼻子;我愛人在省外貿部門工作,常有體麵的同事來家串門,家裏有個揀破爛的公公這件事,很使她惱火:“別說咱家不缺錢,就是窮得屁股掛鈴當也不能揀破爛丟人!”這股火當然隻能衝我發。我耐著性子勸愛人,哄兒子,又得瞞著爸爸,怕惹他生氣。爸爸並不滿足,他還指責我對他“這項工作”支持不夠。曾經逼著我找收購站領導,批評人家克斤扣兩,我不敢不去,隻得給收購站送去了十元錢,求他們給爸爸的秤格外寬點兒。這事不知怎麽被爸爸知道了,要回了錢不說,還罵我助長歪風邪氣……

我成了矛盾的中心、矛盾的焦點、矛盾的漩渦,矛盾得我簡直不是我了——三十多歲就已半頭白發,兩鬢秋霜。

誰能解決我和爸爸的矛盾啊?

“爸,您看我這頭發,快白一半了。”我一臉愁苦的樣子對爸爸說。

我每天都尋方覓法解決這個矛盾,而能使用的方法隻有一種:勸,強裝笑臉,和顏悅色,拐彎抹角地勸。琢磨一句勸爸爸的話簡直要比寫一篇文章費心血。

彎拐得太大,爸爸沒聽明白我說的意思。“這沒什麽,遺傳。你看我,不是全白了嗎?”

一想起爸爸的滿頭白發在陽光照射下的垃圾旁一動一動閃亮的情景,我心中的五味瓶又翻倒了:“爸,我媽在的時候,我才白不幾根呀!”

彎拐得小了點,爸爸馬上聽出了潛台詞:“那就是說從我來以後白的了?”

我不敢回答了。這時爸爸從鐵箱裏拿出他的小本子——他有一個小本子,每天都往本子上記點什麽,記完就鎖進鐵箱,誰也不讓看。——念了一段摘記的報紙社論,然後質問我:“你為什麽總把我揀破爛的事當包袱?黨中央提倡千方百計富起來,我揀破爛符合黨的政策嘛!你是黨員,怎麽還不如個老太太理解黨的政策?”

我趕緊又繞了個彎——爸爸簡直把我鍛煉得成了彎彎繞:“爸,您的退休金六十元,我和孩子他媽工資一百五,這不夠富了嗎?”

“黨的政策是越富越光榮。再說,勞動也是我的生活第一需要!”

父子談話,連馬克思的語錄都搬出來了,叫我還怎麽說?爸爸卻更有說的了:“你看,自從揀破爛以來,我精神好多了,能吃飯,能睡覺……都胖了!”

我忽然想起,明天是爸爸的生日。他整六十歲了,第一次在我這兒過生日,這可是勸爸爸的好機會,“壽宴勸父”,看來我和愛人明天的角色非演不可。怎麽個勸法,我和愛人當天就核計開了。

“爸不就是為了攢錢嗎?從他生日開始,每月給他四十元,咋也比揀破爛掙的多!”我愛人首先提出了建議。

我同意這個辦法,但爸爸還說勞動是生活的第一需要,光給錢怕不行。

“第一需要?那為什麽總罵收購站克斤扣兩?就是圖錢!試試吧,沒準能行。”愛人當即拿出一百元錢給我,“四十嫌少就五十,工資不夠支儲蓄也要月月給!”

給多少錢我都不心疼,可就是不理解,他退休金月月花不了,還掙錢有啥用?

“會不會想再找個伴呀?”愛人神秘地提醒我,“西樓有個部長家的保姆,我好幾次碰見他倆在垃圾旁邊嘮嗑。聽說那保姆也是農村的,老頭死了,家裏啥人沒有。”

我覺得爸爸多少有點封建思想,他好像不會想那事。

“那還有準兒?要是在早,打斷腿他能揀破爛?不是得了精神病嗎?”

可也是,**這些年,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沒出過,何況心理變態的精神病人呢!我冷丁想起有一回爸爸叨咕過,有個保姆跟他訴說物價漲了,職工、幹部長工資,她的雇主卻一點不提工錢的事。起碼也得把人人有份的五元補貼加上啊。爸爸當時很為那保姆不平,很有讓我幫助給提一提的意思。我沒敢搭茬兒……莫非爸爸真會為她攢錢?

不管為什麽,先勸住他別揀破爛再說。

當天下班,我們就把好酒好菜買妥了,就等第二天給爸爸做生日了。可下班回來一看,爸爸正在擺弄一杆新盤子秤。紅棗木秤杆,金黃的銅星和亮得照人的鋁皮秤盤映襯著爸爸的白發。他樂得象得了寶貝似的說:“明天過生日了,買了杆秤!”

我和愛人都鬧糊塗了。“爸,咱家能用兒回秤,您買它幹什麽?”

好像孫悟空的金箍棒被當成燒火棍看了:“秤可有大用,這回我看誰還敢在斤兩上克扣我?”

老天爺呀,揀破爛就夠寒磣人了,賣破爛還自己帶秤,這不更叫人難堪嗎?

“爸,這不是斤斤計……”

“較”字還沒說出來就被爸爸打斷了:“老天巴地,揀點東西那麽容易?回回克扣,不道德嘛,趁文明禮貌月我才買杆秤治治他們!”說著說著就動了氣,嚇得我和愛人趕緊偃旗息鼓,不再吱聲。

夜裏,合上眼就是離奇古怪的夢,一會兒爸爸和保姆去登記,一會兒媽媽和保姆打架,一會兒爸爸又買了輛汽車同保姆合夥揀破爛……

早早我就醒了,但還是醒在了爸爸的後邊。爸爸又出去揀破爛了,趁著天還不很亮,我急忙出去找他。

西樓樓下站著個老太太。她提著垃圾桶,見了我忙主動打招呼:“你家老爺子還沒出來?這些藥他能要!”那表情、那語氣倒好像有求於我。

“您……怎麽認識我?”

她笑笑:“我認識你家老爺子,我知道你是他的兒子。”

“您是……?”

“呃,我是人家的保姆。”她有點不好意思。

原來這就是愛人說的那個保姆。爸爸指責我不如一個老太太理解政策,那個老太太大概就是指她了。我不由得注意打量一眼,人倒是幹淨利索的,從麵部就可以看出她屬於操心勞神,卻非常要強的那種勞動婦女。善良的眼神和兩鬢的幾根銀絲倒真有點象我去世的媽媽。眼前這老太太當保姆還想著幫爸爸弄藥,一股感激之情禁不住在我心頭一湧。可一想到那些流言蜚語,我就連步也沒停,說:“扔了吧,老爺子有精神病,往後不讓他再揀破爛了!”

“這幾瓶藥還沒開蓋,部長老伴說怕變質,讓我扔。這藥挺貴重,對老爺子的病管用。”

“老爺子有公費醫療,用不著!”

“聽說他今兒個過生日,我沒買……這藥就算……以前他要過……”背後,老太太還在嘮叨,噢,她連爸爸的生日都知道。

我們這個大院由三個分院組成,每院一個垃圾堆。為方便垃圾車出入,院和院都有大門通著。我來到第二個院,沒看見爸爸,卻碰上個首長在散步。他伸巴著胳膊和藹地同我打招呼:“起來得早哇!家屬院管理應該抓一抓,什麽人都進來不安全。剛才有個老頭進來揀破爛,也沒人管沒人問。”

他不是我的直接首長,也不知我是哪個部,哪個科的,我不願告訴他那是我爸爸,哼哈應付著走了。

爸爸在第三個院的垃圾堆扒東西,總不離身的小半導體收音機在衣兜裏響著。

“爸,今天過生日,我幫你背!”

爸爸從沒見我對他揀破爛態度這麽好過,竟很感動:“不用,這幾步我背得動。”

“還能過幾回生日,好好過過吧!”

“車一來就拉走了,怪可惜的!”爸爸一樣樣數說開了,“木頭塊五分一斤,紙盒七分,牛皮紙八分五,塑料鞋底兩角三,鉛牙膏皮一個一分。這雙鞋好好的,一雙能賣八九角。紅銅黃銅不好碰,碰著一斤就是一塊八。你看這藥,六月份到期,現在才五月,根本沒壞,都是錢哪!”

我立即把錢字抓住了:“爸,我們商量好了,以後每月給您五十元,這是兩個月的,先給您賀生日!”我怕打不動爸爸的心,開口就說了五十元,並且當場就拿出來了。

爸爸盯住錢,看了一會真接過來了:“過生日給這一回就行了,往後用不著。”

我趁機又騙他:“今天機關分雞蛋,想用用秤!”其實機關並不分雞蛋,我想先把秤控製住,別讓他去出醜。

爸爸看他新買的秤馬上在我這兒派上了用場,格外高興:“在家呢,用吧!”轉念一想又變了,“你們都是幹部,論個數算了,九個一斤,差也差不了一個半個的,秤我得用。”

我靈機一動又撒了個謊:“不光分雞蛋,還有魚呢!”

“那……就用吧,中午必須送回來。”馬上又說,“我揀了幾斤銅,私人有買的,八角,太賤。公價收購一塊五,要單位介紹信,你能不能幫我開一張?要不把工作證借給我也行。”

“有幾個同誌要做火鍋,正弄不著銅呢,按公價賣給他們吧!”這是根本沒影的事,我竟順嘴編出來了。撒謊水平提高得如此之快,連我自己都有點驚訝。

爸爸滿口答應了。借口馬上回去稱銅,我背起口袋就走。這是爸爸揀破爛以來我第一次幫爸爸背口袋。

稱完銅,我當即給爸爸付了錢,看他挺高興,我便趁熱打鐵勸開了:“爸,你聽廣播都知道了,文明禮貌月活動在全世界引起了反響,我們住在開放城市,外國人很多。揀破爛既不衛生又不雅觀,讓外國人笑話。考慮國家尊嚴起見,您就別揀了……要是寂寞,可以參加街道組織的義務勞動。行嗎,爸?”

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一百元錢竟使爸爸破天荒讓了一大步:“那麽就文明禮貌月期間保證不揀了。”

這已是使我謝天謝地了。

爸爸生日這天下午,正好是我們機關搞文明禮貌月的第一項活動——全體停止辦公,到家屬大院搞衛生。首長也參加了,還跟去了照像的。

這種勞動,人多熱鬧,是收聽各種“路透社新聞”的好機會。上午剛動員買國庫券,因此有位首長買一千元國庫券的事就成了頭條新聞。

“薑還是老的辣,老幹部就是比一般群眾覺悟高嘛!”

“首長錢真多,我們也想多買但拿不出錢。”

“首長帶頭嘛,好帶動大夥也多買點!”

我無心參與議論,也不想去圍觀記者給首長照像。

正在這時,爸爸從外麵回來了,拉著小車,拎著盤子秤,旁若無人地直奔這邊來了。難道他是對照像的場麵發生興趣了嗎?不對,他的兩眼分明在驚喜地盯著首長身後的垃圾堆。我這才注意到今天的垃圾堆比平時大了好幾倍,木頭板、小鐵桶、玻璃瓶、紙盒箱、鐵角子、鋼絲、書報雜誌、甚至破衣舊帽……真是應有盡有,堆成了一座小山。在爸爸的眼裏,這些東西無疑是以錢的形象出現的。難怪他不管照像不照像,繞過去就要揀。

這還了得!我裝做鏟垃圾,蹭了兩步靠過去:“早晨不是說好了嗎?”聲音小得隻有爸爸能聽到,“您先別揀好嗎?”我分明在乞求了。

“你看這東西,半天就比平時一個月賣的多!”爸爸的聲音也很小。

換個情況,我也許會同情爸爸的,可今天的情況太特殊了。我朝爸爸使著眼色:“沒看見照像嗎?不行!”說完急忙離開,大概是怕別人知道我就是揀破爛老頭的兒子吧!爸爸沒聽我的話,他略一遲疑,竟衝向垃圾堆象搶一樣揀起來。“沒看見照像嗎?躲躲!”管理處的人不得不出麵幹涉了。

爸爸乖乖地躲到一邊,等著首長照完像立刻又擠上去揀。人們議論完國庫券正沒有好話題,一時爸爸又成了議論中心。

“揀破爛一天能掙三、四塊,比當幹部工資都高!”一個副部長先起的頭。

“高?但凡能當幹部誰揀破爛!”接話的是個年輕參謀。

“聽說這老頭也是幹部,退休了。”

“別扯了,幹部還能揀破爛?”

“他兒子是幹部還差不多,農村的老頭到兒子這揀破爛,等於找到工作了。”

“聽說是咱們機關哪個科長的父親生。”

“哪個科長?”

“白頭發那個年輕科長,他父親有精神病!”

我終於被嘁嘁嚓嚓地點出了名,難堪得不敢抬頭,一個勁兒裝垃圾。天氣並不熱,汗水卻早淌了一臉。

“真能扯,他的父親?精神病倒有點象!”又是那個副部長。他嘻嘻哈哈說起了笑話:“我家保姆倒垃圾和他倒有說有笑的。精神病人思想解放,備不住談戀愛哪!哈哈哈!”這種場合,領導能閑扯幾句笑話,無疑是最好的聯係群眾了。鎂光燈一閃,記者又搶了個好鏡頭。

再沉默下去一定會引出更難堪的笑話來。我壓著火氣嗆了一句:“副部長,請您不要取笑了,他是我父親,退休以前是中學教師。”

到底是領導肚子能撐船,副部長沒和我一般見識:“是嗎?真是你父親?怪不得不象揀破爛的。這老頭很懂禮貌,不過怎麽說也是揀人家扔的東西,兒女難免臉上掛不住。其實這也沒啥,《儒林外史》裏的讀書人臨死還嫌燈撚太粗呢,人老了都想攢錢。”

垃圾車開來了。垃圾象長了翅膀,一鍬一鍬往汽車上飛去。爸爸的眼睛隨著垃圾一上一下地轉著,好像每把鍬上都有根線牽著他的眼珠。忽然,他竟擠過人縫,爬上車去,當他把一個足有一兩重的鋁製像章搶出來時,紛飛的垃圾落了他一身。“你這老頭這麽不知好歹!走吧,走吧!”管理處的同誌上前要拽他下來。爸爸賴賴巴巴不肯走。我忍無可忍了,擠過去一把拽住他:“六十多歲了,讓人說不知好歹,回去!”

人們都愣了,垃圾也停止了飛揚。

象磁石吸鐵一樣,爸爸被垃圾堆粘住了,我沒拽動,他臉色勃然變了。

副部長說話了:“你這是幹什麽?怎麽能這樣對待老人呢?老人沒做什麽錯事,有話好好跟他說嘛!”

爸爸象遇了知音,直勁向副部長投去致謝的眼光,副部長也微笑著連連向爸爸點頭。

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爸爸從兜裏掏出一張又髒又破的《參考消息》,雙手捧著揚了揚,那鄭重勁,仿佛要傳達一份中央文件。

“咱們這個市,是開放城市不假,常有外國人來也是真的。有人以為外國人看見中國人揀破爛就會笑話,其實不一定!”爸爸又把破報紙揚了揚,“我給你們念一篇文章,是外國人寫的。寫得好!題目叫——《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百寶庫——垃圾箱》!”

隻有精神病能幹出這種蠢事。奇怪的是竟沒一個人出來製止,連我也沒有動。

“……在美國,每天都有許多人在垃圾箱間奔走。他們當中,有作家、國家情報官員、大古董商、畫家、收藏家、軍人和一大批職業揀廢物的人。垃圾箱每天為他們提供各自需要的大量財寶……在有些城市,這些人還組成了沙龍,劃分了勢力範圍……其中,有不少發大財成了資本家……”

每天首長做報告,下邊沒有不嘁嘁嚓嚓開小會的。爸爸這番瘋話大家卻聽得聚精會神。

“……可惜,在咱們社會主義中國,許多人竟看不起揀垃圾的……”爸爸還在發表演說。

愛人正好請假提前回來給爸爸做生日,不知大家圍的什麽人,蹺腳一看,羞得轉身跑回家了。爸爸大概看見她了,隻聽他說:“……同誌們哪,我揀破爛和兒子媳婦沒關係,呆著難受哇,揀點還能賣幾個錢……”

看樣,爸爸不把他揀破爛的真理宣講透徹,是不會罷休的。我受不住了,也溜回家。

好容易熬到勞動結束了。爸爸還不回屋。

愛人沒好氣地擺上了酒菜,讓我去叫爸爸。我坐在沙發上不肯動。

一輛摩托車在樓下停住。傳來了爭吵聲。

“你過來!你把街辦廠的齒輪偷哪去了?”

“誰說的?”是爸爸的聲。我心一顫。

“別裝蒜,有人看見了,就是你偷的!”

“偷偷摸摸的事你可找錯門了!”

“說得倒比唱得好聽,揀破爛的不偷東西,可真成怪事了。”

“我說同誌,你咋這麽說話?”

“少囉嗦,你家在哪?”

“樓上?翻翻去!”

“我看你們敢上去!”

愛人把筷子朝我腳下一摔:“你那瘋爹偷東西了,還不去看看!”

“爺爺偷東西,民警來抓他了……!”孩子趴在窗口回頭望著我。

我窩著火慌忙跑下樓。一個民警和一個小夥子正要往樓上拖爸爸。“怎麽啦,同誌?”我驚慌地問。

“老東西偷機器零件還不老實!”

“放屁!你們放屁!”爸爸突然一聲大吼,臉色變青,眼光變藍。

民警一把抓住爸爸的領子:“再罵一聲我聽聽?”

話音未落,爸爸又大罵一聲:“你們放屁!”

民警回手擰住爸爸的胳膊。爸爸眼盯著民警耳後的大紅痣滿臉恐懼地喊:“要文鬥不要武鬥!”爸爸神經錯亂了,他掙脫民警的手去揀腳下一塊大石頭。壞了,爸爸的病終於犯了,他要打民警。

我突然一撲,把爸爸按倒在地。不這樣做爸爸會打死民警的。爸爸拚命一掙,把我翻在下麵。我就勢一滾,又壓住爸爸,他身邊的新秤也被壓斷了杆。看著分成兩截的棗木秤杆,爸爸眼裏冒了火,一口咬住我的手。我呻吟著向民警求援,民警卻不敢上前了。小夥子幫我按住爸爸,爸爸隻能喘粗氣一點也動不得了,隻好哀求我:“放開吧,我……我跟你說!”我的心被爸爸斷斷續續的哀求聲叫得一陣陣發疼,但絲毫不敢軟下來。我有經驗,一旦犯了病,他的話就不可靠了,我仍奮力抱著他。

副部長家的保姆不知什麽時候趕來的,她拿著早晨那些藥向我求情:“放開老爺子吧,給他吃上這藥就——”她彎著腰,兩鬢的白發都垂下來了,眼裏閃著淚光。

我的前胸壓著爸爸的後背,我清清楚楚感到了爸爸的心跳。父子兩顆心隔得這樣近卻互不理解,這是怎樣的滋味呀!

爸爸從前不是這樣的。我在爸爸當教導主任的中學讀書時,他曾經是我的驕傲啊!

山溝小鎮就那麽一所中學,方圓百裏的最高學府了。在街上遇見爸爸,不僅學生,連家長都要敬禮的,而我是唯一不必彎腰敬禮的學生。爸爸站在大操場前講話,台下嘖嘖的讚歎聲叫我多麽自豪哇。“師生如父子嘛,老師嚴格要求學生,那是父子之愛,學生也應該象尊敬父母那樣尊敬老師!”爸爸經常這樣教育我們。

我認為爸爸說得對極了,爸爸確實是我的老師呀!有個女生說怪話:“哼!師生如父子,說得倒好聽,我沒錢買紙買筆,他能給買嗎?”事後,爸爸真買了紙筆給她送到家。她沒有父親,家裏窮,母親正想讓她停學呢。爸爸說服她媽讓她繼續上學了。以後爸爸每月給她紙筆,還給她錢。爸爸因此更受人尊敬了,我為爸爸感到驕傲。

有回上語文課,我以為爸爸絕對不會提問兒子,仍專心偷偷看小人書。當他提問“士可殺,不可辱”怎樣解釋時,突然叫到我。我慌亂地回答說:“士兵被抓寧可被殺,也不能受侮辱。”我永遠也忘不了,爸爸是怎樣糾正我的,他說:“士不是士兵,是讀書人。有骨氣的知識分子可以殺身成仁,卻不能受一絲侮辱!”

爸爸有顆印章很珍貴,上麵刻的是“玉齋”兩字,這是爸爸的別號,這個名字他是輕易不用的。我曾問過他這兩個字的意思,他微笑著說:“你還小,不全懂,隻記住‘守身如執玉’這句話就可以了。其實,做人的道理隻要兩個字:一個是堅;一個是潔。做到了這兩個字,就可以盡微力於世而問心無愧了。你生在了好時代,有黨的關懷和教育,和爸爸比起來,你應該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爸爸,多麽令人尊敬的爸爸啊!

直到**,爸爸才從我的驕傲變成了我的恥辱。揭發他的大字報鋪天蓋地,有批判“師生如父子”的,有批判“士可殺,不可辱”的,也有揭他那顆印章是特務聯絡暗號的,特別引起轟動的是“用金錢引誘女學生,和女學生的母親搞不正當關係”的大字報。這一條是我最感恥辱的了。那女學生受了專政隊長的威逼利誘,在批鬥會上當著爸爸的麵作證。耳根長顆大紅痣的專政隊長端著爸爸的下頦,讓爸爸承認他們編造的醜事。爸爸氣得臉色發青,眼光變藍,渾身直哆嗦。突然一聲怒吼,爸爸瘋了。從此,爸爸變得這樣冷漠、孤獨、自私。

爸爸啊,爸爸,你那白玉一樣高潔的心靈,難道真的被那場罪惡的風暴徹底摧毀了嗎?

爸爸被注射了大劑量的強鎮靜劑後沉沉大睡了一夜。第二天還渾身癱軟,舌頭僵硬著不能說話。

中午,副部長家的保姆忽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我家:“老爺子沒……沒偷……”她領進兩個人來。原來保姆特意到小工廠去了一趟,爸爸在垃圾堆旁揀到齒輪不假,可他當時就交給工廠收發室值宿老頭了。老頭下班忘了交代,這才把民警也驚動來了。來的兩個人,是代表小工廠特意來向爸爸道歉的。

爸爸眼珠轉了幾轉,想下床但沒坐起來。想說話,舌頭也回不過彎。他吃力地抬起胳膊,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的小鐵箱。箱子鎖著,我不明白他要幹啥。他張了幾張嘴,發出的聲音是:“滾……滾……子……”這聲音重複了兩三遍,我還是不明白啥意思。他摸出鑰匙,慢慢在牆上劃了兩個字,歪歪斜斜的是“本子”。原來他要他那個神秘的小本子。

我打開小鐵箱找出本子。爸爸翻了好一會兒才翻到最末一頁,然後呶嘴示意給小工廠的人看。

我接過來先看了。

“……明天我六十歲生日。做一件什麽有意義的事呢?想來想去買了杆秤……手頭已有900元,原打算再抓緊揀兩個月湊齊1000元,獻給本區新建的街辦小工廠。今天聽廣播號召買國庫券,決定重新分配這1000元錢:500元買國庫券,500元捐獻街辦小工廠……”

啪噠一聲,本子掉在地上。

爸爸還要說什麽,嘴一張一張的卻說不出來。

我象小時候那樣撲向爸爸的床前,將頭伏在他那火熱的胸膛上。爸爸啊爸爸!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您永遠是我的驕傲!

1982年8月於沈陽東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