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山穀靜悄悄

**雨下起來就沒個頭。

摔傷了胳膊的王誌兵等公共汽車去住院,足足等了三天,今兒個可晴了。他排隊買到了車票,座位號是第六,等車三天來積下的煩惱一下子煙消雲散。他整了整掛著左胳膊的紗布,右手拎起黑提包,喜悅、匆忙、甚至有點自豪地上了車。誰不明白,乘長途汽車能弄到好座有多麽重要而且多麽不容易。

第六號正衝車的前門口,既不顛也不擋眼,從某種意義說比前幾號還好(當然隻是從某種意義上說)。王誌兵泰然自若地在第六號坐下了,剩下的時間沒事幹,便向右側過身去看後邊的人怎樣上車。山區的老鄉真有意思,大包小裹都用包袱皮,圓不圓,方不方,鼓鼓囊囊,背不得背,扛不好扛,再說也不美觀。實行責任製大包幹以後不是家家都有很多錢嘛,存錢壓箱底生崽呀?看那個婦女,挺好的花布料叫她做得那麽難看,買件現成的衣服也就多花兩三塊錢唄!那小男孩也夠嗆,穿件軍童裝腰間卻紮根麻繩子,一條童腰帶也就幾角錢,比他手裏那根油麻花大概貴不了兩角。身邊這小夥子……哎,他又過分了,大自由式頭發,喇叭褲在這裏太刺眼了,兩個極端。嗯,隊尾那老頭還可以,不土,不洋,也不髒。再往後沒人了,這使王誌兵心裏一動:車上的座位眼瞅著要坐滿了,那老頭能有座嗎?危險,非常危險。老頭沒座肯定一上車就得往門口一站,而六號正衝門口,也就等於往自己眼前一站。這樣,乘務員一定會大聲說:“哪位年輕的同誌發揚一下風格,給老大爺讓個座!”聽到這話,自己能好意思無動於衷嗎?全車乘客中就一個解放軍,盡管胳膊受了傷,怎好意思坐在站著的老人麵前無動於衷呢?自己又和喇叭褲並肩坐在一起,到時候他會拿嘲笑的眼光挑釁的。這時王誌兵才感到六號座是最不好的座。他回頭掃視全車,人已經上滿了。他站起來朝後看是否還有空座,老頭已從他身邊走過,到最後一排去了。謝天謝地,正好有個空座給老人家留著。全車的人各得其座,他心上的石頭才落了地。

司機還沒上車,乘務員還在外麵忙活,王誌兵心頭忽然又壓上塊石頭,現在是都有座了,再往前走誰能保證不再上來老人或抱孩子的婦女呢,每天就這麽一次車,有站就停,哪能各站都沒有上車的?當兵四年了,出差、探家,火車、汽車都沒少坐。頭幾年總是主動讓座,一讓就是千八百裏,挨累也沒人說好,好像當兵的矮人三輩,就應該這樣似的。尤其有些小胡子、喇叭褲那斜視的眼角、撇著的嘴唇和不冷不熱的嘲諷:“回去該講用了,受嘉獎!”其實連裏誰也不知道。何苦呢!後來不主動讓了,但老人和帶小孩的婦女們都有了經驗,沒座就往解放軍身邊一站,看你還好不好意思坐吧。這回,幹脆趁早想個上策。乘務員馬上就要上來了,他急忙拎起提包走到最後座位的老頭麵前:“老大爺,跟您換個座,我在前麵六號,不顛!”

老頭見王誌兵胳膊打著白紗布,連忙搖頭:“這兒挺好,不用換!”

“這兒顛,您受不了。”

“結實,這不比走強多了?”老頭拍拍自己的腿。

“顛跟累不是一回事,能走並不一定能受得了顛!”

“你胳膊?”

“沒傷著骨頭,顛點還能忘疼!”王誌兵說著便放下提包,用右手把老大爺拉起來。老大爺到前邊坐下後還感動地回頭向王誌兵致謝意,全車的人向他投去一束束目光,有人嘁嘁嚓嚓在議論:

“胳膊還有傷哪,還是人家!”

“不服不行,一車沒病沒災的哪個跟老頭換座了?”

乘務員是個活潑的姑娘,她一聽說這事馬上便開始發揚政治工作的優良傳統:“……我代表客運站全體同誌向這位助人為樂的解放軍致謝,希望旅客們向解放軍學習。長途乘車容易疲勞,大家要互相關心,互相幫助,順利愉快地到達終點……”

馬達一陣轟響,紅色的大客車在悠揚的樂聲中開動了,很快駛出鎮子,駛上雨後青山綠樹掩映的公路。風景真是美極了,水洗過的山青蒼如染,水洗過的樹青翠欲滴,無數藍的、黃的、紅的繁花雜生在樹叢中,乘客本該盡情飽飽眼福的,可山區的路實在和這景致不配合,坑坑窪窪,顛得重時後邊的人幾乎撞著了車頂。王誌兵顛得臉熱乎乎的,心也不安。做了虧心事啊!事雖不大,可騙了全車人,尤其騙了爺爺那大年紀的長輩。爺爺年輕時被騙過,他最恨說謊的人了。考初中那年想讓爺爺給寫篇作文好背下來應付答卷,險些被爺爺搧了耳光子。此時,車每一顛就象爺爺的手在搧自己的屁股。顛吧,顛吧,這是對自己卑微虛假心理的懲罰。顛了半個多小時之後,他頭暈腦脹,心裏踏實了,這一陣重顛還不足以贖清自己的虛假罪嗎。

公路好像特意為王誌兵贖虛假罪而把這一段弄得凸凹不平,後麵的路越來越平坦,慢慢的一點也不顛了。汽車開始在溫熱的夏風中平穩地向遠方飛駛。王誌兵的胳膊是訓練時摔傷的,幾天來他一直很疲勞。溫暖的風,微微的震動和輕輕的搖擺使他閉眼昏昏欲睡。

“咚。”他睡過去的一瞬間頭磕在前麵的座背上。

“啪。”一隻小手打在他的頭上,接著是一聲罵:“壞蛋砸我手,槍斃!”

王誌兵的頭砸在前麵小男孩放在靠背上的手了。小男孩怒視著他,他這才注意起就是剛上車時手拿油麻花、穿件新軍童裝、腰紮麻繩,別隻木頭手槍那小男孩。一個小人占了個整座,麵對車窗,背倚媽媽,手搭在靠背上,腿蹬著車窗下麵的鐵鉤,神態驕橫,目空一切,一看便知是個嬌慣壞了又沒見過大天的井底之蛙。王誌兵是喜歡小孩的,身上有種天然惹小孩喜歡的氣質,他伸出右手拉拉小孩的手:“對不起小朋友,叔叔和你握握手!”

“去,臭手!”伴著刁鑽、孤驕、氣人的話,小孩那老鴰爪子似的手啪地又打在王誌兵伸過去的手上。

“這孩子真煩人,怎麽打你叔呢?”

“他不是我叔,我叔在我奶奶家!”

小孩媽媽輕描淡寫說了句並沒有多少指責的話,又把孩子的頭摟在懷裏。

“的確煩人!”王誌兵心裏想著閉上眼,不再理這小孩。

車忽然一晃,停下來,又到站了。

一個白發老太太拎著個藍麻花布包,跟一位四五十歲的婦女上了車。老太太在門口前後張望,車上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她的眼光象激光掃描一樣碰撞著每個人心靈的電波。老人們還不緊張,四五十歲的也沉得住氣,年輕人受不了了,被掃到的臉有點紅,心有些跳,低了頭。沒被掃到的或者趕緊扭頭看窗外,或者立即閉眼裝睡。王誌兵在最後邊,老太太的眼光掃不到他,但他臉也紅了,心跳得厲害。站不站起來呢,已經跟老頭換一次座了,不站誰也不會說啥。該別人讓讓了,難道他們就比解放軍長一輩嗎?

冷丁地,離老太太最近的那位喇叭褲把座讓出來了。小夥子站在那裏坦然自若,緊腰的製服、刺眼的喇叭褲和自由式頭發都因讓座的舉動而在眾人眼裏熠熠生輝。喇叭褲本來和王誌兵前後座,這對王誌兵刺激相當大,這無異於在連隊領受任務時把困難推給了別人,也無異於戰場上把傷亡推給了別人,自己耍了個花招溜了,溜得冠冕堂皇,還受到稱讚。多麽卑微!

喇叭褲站的時間越長,王誌兵受的刺激越厲害。幸好得到座的老太太把自己的麻花布包袱推給小夥子坐了。洋氣的小夥坐在土氣的包袱上,未免有點滑稽,但他卻坐得很莊嚴,莊嚴的程度真不亞於皇帝坐金鑾殿。如果他故意回頭向王誌兵瞥一眼以示挑釁,王誌兵心裏也會踏實點,但他沒有,老老實實坐在那兒沒事似的,這使王誌兵更加不安。

王誌兵不安的眼光落到喇叭褲身旁站著的婦女身上:四五十歲,既不算老也不屬幼,不在扶攜之列,可母親就她這麽大年紀。如果母親在這兒站著,我應該坐嗎?反問是多餘的。讓嗎?讓好讓,嘴一張就完了,還有一百多裏路,罪難遭哇,何況她並不是母親,也沒看見自己,看見了也不要緊,胳膊不是傷了嗎。他故意往外蹭了蹭,讓繃帶更顯眼些。待了好久,那婦女並沒回頭,老老實實站著,不時咳嗽一陣。那咳嗽聲越發使王誌兵想到自己的母親。母親就是氣管炎,不管冬夏老是咳嗽,真難受。他又把胳膊放回了原處。

“破媽,槍斃!”眼前的小男孩用木槍瞄著他媽說。這倒使王誌兵受到啟發,小孩坐不了一個座,擠一擠就可以讓那婦女坐下。他一說,小孩的媽媽很同意。婦女過來了,小孩卻連哭帶喊不讓坐,媽媽抱也不行,非要自己坐個整座。他媽硬把他拉到懷裏,他連踢帶打地罵著:“媽蛋!媽蛋!媽蛋!”

“再罵?再罵我捏死你!”媽媽威嚇說。

“媽蛋!”孩子照樣罵。

“算了,算了,我站著算了!”

王誌兵使出哄小孩最拿手的一招說:“小朋友最聽話,給大娘讓座我給你紅五星!”邊說邊摘下帽子遞過去。他以為小孩肯定同意,因為這法百用百靈。軍帽扣在小孩頭上了,王誌兵又摸摸小孩的臉:“小朋友真精神,象個大軍官!”

“媽蛋!誰稀罕你的破五星!”小孩還吐了口唾沫。

“這孩子罵人,看我打死他!”媽媽高高地揚起手,貼到兒子頭皮時卻停住了。

“媽蛋!”孩子又罵自己的媽。

啪地一巴掌打過去,小孩手中的木槍被打掉了。不是他媽打的,氣急了的王誌兵揮出了他的手:“你敢罵?罵我還揍你!”

“嗚——媽蛋!嗚——媽蛋!”

啪!又一巴掌打過去,“再罵?罵我還揍!”王誌兵氣紅了眼。

孩子媽媽不讓了:“他一個小孩崽子,咋能真打呢,打壞了咋整?”

王誌兵氣得說不出話。不少人插嘴了:

“你那孩子太不象話,該打打了!”

“慣得太沒樣了,連票都不買非占個整座!”

“打,狠打!”

……

“媽蛋!媽蛋!媽蛋!”小孩子真是全世界少有的勇士,他竟罵著揚起手中的“槍”向全車人“開火”。

“得了,得了,往我這擠擠算了!”王誌兵不想再理這舉世無雙的二驢子,招呼那位大嬸坐他身邊。

小孩以為自己戰勝了全車的人,不哭了,抹抹眼淚管他媽要糖。當他把硬硬的糖塊放進嘴裏後,臉朝著王誌兵故意嘎嘣嘎嘣嚼出脆響來,還吧噠著嘴饞眼前被他戰敗了的解放軍。

王誌兵氣得牙根直癢癢,心裏說:“要是我弟弟這樣,非把他嘴巴搧出血不可,少教養!”

那些在白發老太太上車時扭頭外瞧或低頭裝睡的人也都回頭插話了:

“二驢子!”

“天下少有!”

“少揍!”

呼隆——!

仿佛發生了大地震,地陷天塌,人們連驚叫一聲都沒來得及便掉進地裂裏,擠壓在一起。王誌兵進入了一種夢境——

地裂在冒水。冰涼的水,漫過身子,脖子,就要沒過嘴了。哢嚓一個響雷,王誌兵驚醒了,身子動不得,睜眼一看,自己真的泡在水裏,身上還壓著別人。

好一會王誌兵才清醒過來,汽車翻扣在路邊的水溝裏了。夢中的雷是有人踹碎玻璃發出的聲音。

開始有人呻吟,有人掙紮著向外爬。

王誌兵忽然瞧見會罵人的那小二驢子的腿搭在他肩上,而頭卻浸在水裏,臉朝上,鼻孔和嘴差一點就要接觸水麵了。上邊的人越動,小孩的嘴越接近水麵。王誌兵喊了幾聲,無濟於事,小孩鼻孔終於沒入水中,嘴也沒進去了,咕嚕咕嚕直冒水泡。

王誌兵伸出右胳膊去托小孩的頭,夠不著。左胳膊好像被壓骨折了,疼得不敢動。

水泡冒得慢了,更慢了。

王誌兵一狠心抽出左臂,拽住小孩的耳朵,把頭拎出水麵,無論怎樣的毅力也不能使他用骨折的胳膊拎起一顆活人的頭了。撲通,掉回水裏,髒水濺了他一臉。

水中又冒了個泡,很慢。

王誌兵拚命欠了欠身子,把頭移向小孩,然後拚力將小孩的頭托出水麵,兩秒鍾也無法堅持。他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頭墊在水下。

小孩的半個頭固定在水麵以上了,可王誌兵的頭卻整個埋進水裏。

氣泡一個個冒出水麵,越來越慢,越來越稀……

小孩醒了:“涼啊,疼,媽蛋!”

最後一個水泡被哭罵聲震破了。

1983年2月於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