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圓了

圓圓的月亮還沒等天黑,就象一麵金黃的銅鏡在天邊掛起來。哨所的小馬燈也早早地亮了。

小馬燈掛在小飯堂的大圓桌上方,桌上放著一大盤子圓圓的月餅。戰士們圍著小馬燈坐成一圈,黃眼睛的大黑貓臥在圓桌上,白腦門的小花狗蹲在圓桌下,他們都在等著新兵劉來弟下哨;班長已經派老兵去換他了。他一到,中秋節晚會就開始。

劉來弟從了望塔上慢慢走下來。他不願參加晚會——“班裏那幾個人能有啥名堂?還不如站在哨塔上望一會月亮呢!”啊,他想家了。

新兵想家是很自然的事,誰當新兵時沒想過家呢?何況今天是中秋——賞月節!月亮裏有嫦娥,而西湖邊上有一個姓常的姑娘,也叫常娥,是來弟的小“朋友”。

班長雖然不知這一層,可懂得“每逢佳節倍思親”呀,這時候連他自己也不能不想到家裏的人。記得小時候,每到中秋節的晚上,奶奶就把留了很長時間的西瓜放在月下的飯桌上供一會,再一刀一刀切開,然後把肉最多、籽最少那塊拿給他說:“吃吧,團圓節吃圓的,往後總團圓!”當兵後的第一個中秋節,他想奶奶都想哭了,月餅也吃不下,多虧老班長招兒多,搞了好多遊戲,好歹才把他哄樂了。現在他當班長了,該想著怎樣把班裏兩個新兵哄樂,特別是心事挺重的劉來弟。

新兵想家原因是多種多樣的,有的甚至因嫌夥食不好。劉來弟絕不會嫌夥食不好,哨所的夥食一直不孬,今天晚上又會了餐,那水平,恐怕招待外賓也不寒磣:蕨菜炒山雞絲、木耳拌黃瓜片、生菜蘸韭菜花、“猴頭”燉山雞塊,糖泡山葡萄、拔絲野百合豆……這些菜,沒有一樣不是自產的。全班八個人,正副班長每人做兩樣菜,其餘每人做一樣,整整十樣山珍。杭州西湖邊長大的來弟雖然吃得不太多,但油水大,也吃渴了。一渴,他又想到西湖的水,西湖多好啊,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湖裏便映出嫦娥的身影。這個節要是在家過,準能聽見專門為他唱的“邊疆的泉水清又純”了。還是當幹部的美,排長就可以趕在節前探家,當戰士就不行。

水喝多了,一會就得解一次小手。哨所跟前的山坡都開成了一塊塊的梯田,趕到種黃瓜那層梯田時,他轉過身,剛要解,一抬頭看見了月亮。老兵說:“‘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在這裏有好幾條是不必注意的,比如第七條,還注意個‘六’?”可劉來弟得注意:月亮裏有嫦娥!他緊忙轉回身來,躲進豆角地後邊的樹叢裏。

晚會開始了。班長很會造懸念,頭好幾天就布置每個人都準備兩個節目,而且要互相保密,誰泄露了誰就受罰,目的是防止事先知道內容,晚會開得吸引不住人。他知道自己沒有“文藝細胞”,所以最先講了一個故事,《花木蘭替父從軍十二載》。故事是好故事,叫他一講,幹巴巴的,根本就不吸引人,正應了劉來弟的預言。班長見自己的節目沒打響,慌忙用一條舊毛巾蒙住自己的眼睛,又拿一根筷子急速地敲圓桌上的碗。這是哨所多年傳下來的保留節目“擊碗傳花”——大家把裝著酒的行軍壺緊張地傳遞著,擊碗聲突然一停,酒壺落在誰手裏,誰就被罰一口酒,然後表演自己的節目。第三個節目演完時,班長真的慌了神——三個人不約而同都是講故事,而且另兩個都是仿照去年軍分區司令員來視察時講的那故事編的,剛一開頭,大家就猜出結尾了。他怕氣氛冷下去,劉來弟會更想家,忙把毛巾的破洞對準眼睛,瞅準酒壺落在劉來弟手中時,筷子突然一停。

劉來弟準備的也是故事。班長知道他有點“文藝細胞”,而且情緒一高就有新點子,便宣布說:“從小劉開始,誰再講故事就罰兩大口酒。小劉來個新鮮的!”小劉實在覺得沒意思,可他一口白酒都強咽下去,哪能再喝兩大口?他抓了一陣頭皮,忽然想起入伍前學的一個小魔術,就回到宿舍拿來兩個刷牙缸說:“這個魔術需要個人配合。”班長見沒人願意配合,動員說:“誰配合就算他也出了個節目。誰配合?”還沒人應,班長怕冷了劉來弟的場,趕忙說:“小劉,我來!”

劉來弟卻不願讓班長配合。班長說:“白配合還不行嗎?來,白配合!”

“那你可得聽我指揮,我做一個動作你就跟我做一個,一點不興差!”

班長連連答應,劉來弟才把一隻缸子發給他。劉來弟拍拍缸子口,班長也拍拍缸子口。劉來弟摸摸缸子底,班長也摸摸缸子底。劉來弟突然把摸了缸子底的手往臉上亂抹一氣,班長也緊跟著亂抹一氣。頓時,圓圓的一圈人前仰後合地笑散了,還有人笑得仰倒在地,桌上的貓和桌下的狗也都被笑得站起來。原來劉來弟把交給班長的缸子底抹了墨水,班長把自己抹成了大花臉。

班長一看氣氛活躍了,不但沒生氣,反而高興了:“小劉這個節目不一般,得創作一等獎,獎給月餅兩塊!”他從盤子裏拿了兩塊月餅交給劉來弟。大家都踴躍了,搶著表演新節目。這時候,班長偷偷用筷子打了一下大黑貓,同時用腳踢了一下小花狗,大黑貓和小花狗都叫著站了起來。班長說:“大家先別爭,‘大黑’和‘小花’吱聲了,這是咱們哨所兩位功臣,讓它倆先演一個!”

這確實是哨所的兩位功臣。大黑貓的資格比小花狗老,它是四年前排長從家裏帶來的,功勞主要在於捉蛇。哨所附近蛇很多,哨塔上、路上、草叢裏,甚至屋子裏都有。有一天夜裏,一條蛇從窗子爬進屋,鑽進劉來弟被窩,他以為是貓,用腳一摸,涼冰冰的。點燈一看,是條青蛇。他驚慌失措叫起班長,班長說:“媽的,‘白娘子’又教唆‘小青’來調戲新兵!”他不慌不忙抱來大黑貓,大黑貓不一會就協助班長把小青蛇抓住了。蛇有時還會爬到通哨塔的坑道壁上,或哨塔的階梯上,趁人不備探頭咬誰一口,所以上哨時就讓大黑貓在前邊搜一氣。小花狗是前年在哨所誕生的,它的功勞雖不如大黑貓,但大家把它母親的功勞也記在它身上了,所以也算老功臣。狗的功績主要是夜間放哨。山裏有狼,還有野豬。小花狗的母親就是在一個夜裏,同跳進豬圈的狼搏鬥犧牲的,全哨所戰士開了追悼會,還在山頭上給它築了個墳。小花狗自己也立過大功。有一回來了野豬,邊境線上不許隨便放槍,戰士們拿野豬沒辦法,隻好躲起來。小花狗很勇敢也很靈巧,逗得野豬山上山下亂跑,跑得沒勁了,大家一齊端著刺刀圍上來,把野豬捅死了。

“下麵請大家看兩位功臣表演‘三國演義’!”班長一手提燈,一手抱貓,領大家來到院中二尺多深的水池邊。這是夏天用來曬水洗澡的池子,入秋後已經不用了。池子裏早已放好了一條蛇。班長把小馬燈交給劉來弟,又把貓放入池中。蛇一見貓,前半截身子倏地直立起來,後半截盤成一團,頭向前探著直吐紅須,煞是嚇人。貓立即在蛇麵前蹲伏下來,伸出一隻前爪,虎須倒豎,虎眼圓睜,虎視眈眈地盯住青蛇的一對小眼。班長這絕不是惡作劇,他既是為了把晚會開好,又是鍛煉戰士們的鬥蛇膽量和本領。這陣勢看得劉來弟徹底忘了想家。

緊張的“龍虎鬥”開始了。蛇一探頭,貓一伸爪;貓爪一撓,蛇頭一歪;蛇想咬貓肚,貓想抓蛇眼,蛇絲絲地叫,貓地吼,真是旗鼓相當,上下難分。這時不知是班長有意把狗放下去的,還是狗自己突然跳下去的,蛇立刻受了威脅。小花狗一叫,震得池子裏嗡嗡響,蛇嚇得調頭退到池子一角,負隅頑抗。池邊的戰士們亂發著號令,狗仗人勢,貓發虎威,不一會貓按住了蛇頭,狗咬住了蛇尾。蛇急劇地**,起伏,但無法掙脫。大家都喊:“咬,咬,把蛇咬死!”

班長怕蛇真被咬死,噌地搶過劉來弟手裏的小馬燈跳下去,擰開燈的油箱,順著蛇身澆了一通煤油,然後迅速劃根火柴把蛇點著了。貓和狗怕火,慌忙放開蛇。著了火的蛇象瘋了似地在池子裏竄起來。蛇竄、貓跑、狗跳,好一出“三國演義”。

圓圓的月亮升高了,小小的哨所慢慢平靜下來。劉來弟不願玩撲克,獨自走到山下泉邊,坐在石板上望著泉中的月亮出神。一片浮雲遮住月亮,泉中的月影也沒了。想家,真想得慌,啥時才能變得象老兵那樣不想家呢?他又跟探家的排長比起來,人家多美!

遠處有兩束汽車的燈光,越來越近,很快就沿著盤山路開上哨所。劉來弟望著汽車想,有敵情嗎?忽聽有人喊:“集合呀,親人們到哨所慰問來啦!”

劉來弟一氣跑上哨所,是排長回來了,除了他和司機,沒見到什麽別的人。排長叫大家又圍著圓桌子坐好了,大黑貓和小花狗也都各就各位。排長擦著汗說:“趕在今天中秋節,親人們到哨所慰問大家啦!”

排長變魔術似地從提包裏拿出一台嶄新的小錄音機來,輕輕一按,一個姑娘熱情圓潤的聲音傳出來:“哨所的同誌們節日好!我叫常娥,讓我在西湖畔給你們唱一支歌兒吧!”優美動人的歌聲響起來了:“……邊疆的泉水清又純,邊疆的歌兒暖人心,感謝親人解放軍,軍民團結情意深,情意深……”

劉來弟心醉了,但不是象醉酒那樣癱軟無力,而是醉得熱血沸騰,喜淚盈眶,渾身有勁。排長啊,你是怎麽搞的?

接著,全排同誌都聽見了自己親人的聲音,有父老鄉親的囑托,有親戚朋友的問候,也有兄弟姐妹的節目表演,大家都象劉來弟那樣心醉了。

戰士們又爭著搶著錄下自己對親人說的話,準備寄回家鄉去。

錄了音的劉來弟偷偷跑到哨塔換了哨,他幸福地望了望遼遠的夜空:啊!今夜的月亮真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