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楊和他的三個熟人

小楊到文化部當公務員還不夠兩星期,算一算卻有了三個熟人。昨晚他母親來部隊,他就一個一個地說起來。

第一個熟人還沒見過麵。怎麽熟的?他頭一天到部裏,正好趕上秘書查對全部同誌當月的工資。在家勞動慣了的小楊,走到哪兒眼裏都有活。他跟秘書報了到,伸手就幫著一塊弄。頭一個口袋裏的錢數使他吃了一驚:一百多元!從農村入伍的小楊隻知道他們隊裏的勞動模範一年掙四千分,還沒聽說過有誰一月掙一百多元。按勞分配嘛,這人了不起。小楊手勤,腿勤,嘴可是不勤,他隻是在心裏琢磨了一陣,卻沒開口問一問這是誰。第二天到部裏,他又看秘書在寫一份本月交黨費的單子,有一個數字又使他吃了一驚:兩元!他隻知道家鄉生產大隊交黨費最多的是黨支部書記,那也才三角。黨齡沒點年頭能交這些?這人也了不起。第三天晚上放電影,俱樂部來電話叫去取票,秘書把這事交給了小楊。小楊剛要走,正巧下開了大雨。小楊在家時就風裏來雨裏去慣了,下大雨也不怕,他綰了綰褲腿就要往外跑。秘書拉住他,從屋角給他找了把雨傘。這把雨傘又使他吃了一驚:紅油紙已變成醬黃色了,還劃了三條口子,斷了四根撐。這樣的傘在家鄉都不大有人使了,怎麽這裏還有人使?這人也……也……也太那個啦!但他還是什麽也沒問,隻說了聲“不用了”,一步就躥出門外,左蹦右跳,象插著雨空似地跑了。不多工夫,跑回來了,衣服淋了個透濕,票在懷裏卻是響幹的。他把票交給秘書,隻說了聲“三十張”,一轉身,又要去打掃會議室。秘書拉住他,挑了一張好票,叫他回去換洗衣服,晚上好看電影。小楊怕票不夠,就說了句假話:“給別人吧,我不願看。”

“你不願看?這電影可是咱部裏人寫的!”這話使小楊又吃了一驚,會寫電影?這人更了不起。他憋不住了,終於問了一句:“他是誰?”秘書神秘地說:“誰?工資一百多,黨費兩元,使破傘的那人!”這更使小楊大吃一驚,他怎麽也想不到這四件事會出自一個人身上。他不由自己地問道:“他是管啥的?”

秘書伸出沒拿票那隻手來在眼前一抓:“一把手,管全部的!”“部長?!”“算你猜著啦。電影裏的事他都經曆過,你還不願看?”

小楊巴不得立刻就去看,好像電影裏能看到部長啥模樣似的,他竟追問了兩句:“部長在哪個辦公室,我見過沒有?”

“部長的‘辦公室’在部隊,機關裏想見到他可是不易!”秘書隨口向小楊交待了一件事,也算是對新公務員的傳幫帶:在機關的人要替下部隊的同誌著想。部長下部隊了,常往他家跑跑,問問有什麽事。別看小楊模樣長得不精靈,辦事卻十分認真、牢靠。他把秘書的話用心琢磨了一番,覺得去看部長寫的電影是很應該的,到部長家去問問有什麽事卻是更應該的,電影以後有機會再看。他到底把票讓給了別人,當晚就到部長家去了一趟。部長的老伴已經花白頭發了,沒個孩子在身邊,見小楊一臉樸實厚道的孩子氣,就問他多大年齡,啥時的生日,家在哪,幾口人,父母身體怎麽樣等等,問長問短,竟使小楊光顧回答,卻忘了問一問有什麽事要辦。加上他看見了部長的照片,樂得就更忘了。照片是前年部長辦遊泳證時照的半身免冠像,頭發已稀疏得遮不住頭頂了,四方臉上看得出不顯眼的細紋。眼睛不大也不小,慈祥而有神。他知道了部長的模樣,好像跟部長很熟了似的,高興得夜裏做夢和部長嘮了半宿嗑。說來也有點奇怪,第二天他真的跟部長嘮上了嗑。那是下午上班好半天了的時候,秘書出去辦事,他自己在值班室正用毛筆寫完“注意衛生”幾個字,準備幹了好往玻璃板下壓,電話鈴響了。入伍前他隻在大隊辦公室見過電話,一次也沒用過。他忙把話筒拿起來,但拿顛倒了,在耳邊放了一會,聽說話聲是從沒接線那頭傳出來的,趕忙又調過來聽。裏邊說:“喂!貴姓啊?”“姓楊。”

“楊科長你好哇!小楊愣怔了,怎麽管我叫楊科長?”他慌忙解釋說:“我不是楊科長,我是公務員!”

話筒裏的聲音變成了笑:“啊,我知道了,你剛入伍,今年十八,九月二號生日,黑龍江五常人,昨晚到我家去過,是不是?”

小楊忽然明白了,跟他說話的是部長。部長準是往家裏打電話時知道的。他有點激動,聲也變了:“是呀,部長!”部長又說:“幾年文化呀?噢,六年,六年可是不夠高哇!咱們是文化部,文化部就得講究點文化水平是不是?黨中央有號召,要提高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水平,你是不是也得提一提呀?哪天我找個老師幫你提好不好?以後再嘮吧,你找一下楊科長,我有個急事!”小楊心裏很是熱,有急事還跟他嘮了這半天,他急忙放下電話去打聽,誰是楊科長。走廊裏一個走著的人說:“你隔壁辦公室戴眼鏡的就是,他很少離開辦公室,準在!”這就是小楊的第二個熟人。

隔壁辦公室的門沒關。小楊在外邊一瞧,這是間非常寬敞、幹淨的屋子,滿屋亮堂堂的光線照著一個中等個、戴眼鏡、身材很勻稱的中年人在打電話,雪白的襯衣和烏黑的頭發在陽光下直耀人眼,電話在他手裏就象一件最稱心如意的玩具。小楊看不便喊報告,就直接走進去等著。楊科長抬眼看看這個沒喊報告就進來的戰士,用質問的眼光打量著,那意思是說:你不懂禮貌,不應該聽我打電話,最好出去。但純樸的小楊並不明白這眼光,他隻想著部長有急事,便用催促的眼光望他。他索性把身子轉過去,用背對著小楊,又衝話筒繼續說:“你媽媽和我都是大學生,你姐姐時氣好,沒用考試也上了大學,就差你啦!……好吧,你集中精力攻理科吧!”電話一撂就轉過身來問小楊:“你是哪兒的?”“我是新來的公務員。”

“你找誰?”“找你。”

“什麽事?”“部長來電話找你有急事!”

小楊一著急,把“部長”說得有點象自己的家鄉“五常”那兩個字的音了,恰巧五常也是楊科長的家鄉,最近他又接到家鄉一個不熟悉的遠親的來信,求他辦事。楊科長就怕誰找他辦事,立即對小楊說:“你就說我不在!”小楊以為自己沒聽清,問道:“怎麽說?”“你就說我不在!”小楊愣了一下,又看看楊科長的臉色,知道自己沒有聽錯,他心裏很犯嘀咕,怎麽部長叫他接電話,他還說不在?科長比部長大?大也不應該說謊啊!小楊從不說謊,這回竟要對自己崇敬的人去說,不免有些心跳,拿起電話一說,嘴就有點不聽使喚了:“部長啊,楊科長他……他……他說他不在呀!”

“他說什麽?”“他說他不在!”

話筒裏傳出哈哈的笑聲:“你就說文化部長請他接電話,他就在啦。”

小楊又去一說,楊科長果然馬上就來了:“部長你辛苦哇,方才小楊沒說清楚,我以為是家鄉有人找我。”“嗬,當了科長,不見老鄉!”

楊科長臉有點紅,推了推眼鏡說:“那哪能,實在是太忙了,部長你說吧!”

“老楊,我蹲點這個連隊文化夜校辦得很不錯,自編教材,自出教員,還分了高低班,你是不是來看看,好向其他單位也吹吹風?”

“部長,學文化的事上邊還沒有具體通知,是不是等一等再說?”

“黨中央說要提高全民族的文化水平嘛,下邊有了行動,我們不下來總結推廣他們的經驗,還坐在辦公室裏等什麽呀?九月一號這裏開現場會,你們一定來看看。”

“那好吧,把幾件急事辦完我馬上就去。”

楊科長撂電話的工夫,看見了小楊寫的那張字紙,字寫得不好看,入了他的眼就實在難看了。他問小楊:“你在練字?”

“老有人往桌上彈煙灰,我想壓在玻璃板下叫大夥注意。”

楊科長皺起眉頭,這筆字還要往玻璃板下壓?他拿起筆來在“”字旁打了個“×”,又在下麵寫了個“意”字,說:“以後不要亂寫,這樣的事要由秘書辦!”然後皺著眉頭走了。

晚上,小楊真就拿了一張白紙去找秘書——他的第三個熟人。

小楊找到秘書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秘書正在寫字。雪似的日光燈在他頭頂照著,年輕人很少修飾的黑發裏已現出幾根銀絲了。小楊把頭探上去一看,秘書寫的字一個也不認得,就問:“你寫的是哪國字?”“俄國的。”

“就是蘇聯?你學蘇聯字幹什麽?”

“外國語也是人生鬥爭的一種工具。咱部長就好說毛主席那句話,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戰勝敵人的。”

這話小楊聽來很新鮮,他覺著自己連中國字還寫不好,人家都會外國字了,就懷著敬慕的心情遞上紙,請秘書寫要往玻璃板下壓的那幾個字。秘書的毛筆字寫得不錯,但他也用了簡化的“”字。小楊把楊科長打×那張紙拿出來讓秘書看,秘書很直爽地說:“這個×打得實在沒文化,簡化字有利於提高我們中國人的文化水平!”這話對了小楊的心思,他倆就嘮起來,小楊因此對秘書有了了解:六八年入伍的“老初三”,已經有了對象,但還把精力都用在學習上。經過自學,已達到“老高三”的水平。現在又定出新的自學規劃,三四年內達到“老大學”的水平……他還起勁地向小楊鼓吹了一通自學的好處。在秘書的感染下,小楊的心也活了,他又想到部長的話,便下決心也通過自學達到初中水平。他想拜秘書為老師,又考慮秘書這麽忙,便沒好意思說出來……

小楊把這三個還並不怎麽熟的熟人向母親講完,他母親就囑咐開了:“這部長可是個能人,我看咱縣上沒誰能抵他,你要好好幹,別冷了人家的心意,活幹完了,也象你說的秘……秘……書那樣,多識幾個字,也好有個水平……”老太太說了好多話,喜得一宿覺都沒睡實。

今天是九月一日。小楊正和母親在宿舍吃早飯,楊科長來了。小楊以為是來看望他母親呢,就很感激地說:“科長這麽忙,還來看看!”小楊的母親忽然撂下飯碗說:“哎呀,這不是他三叔嗎?你接到信啦?你知道我來啦?快坐,這回孩子不當特務我就放心啦!”

她這一說,楊科長和小楊都鬧愣了。原來,小楊剛入伍時分到了特務連,剛下連他就給母親去了信,叫放心。母親一聽兒子分到特務連,就不放心了,特務連不就是當特務嗎?不管什麽特務也不當!她有個遠房三弟在機關,聽說這幾年當了科長,就找人寫了信,求他幫忙,十多天沒接到回信,她就等不及了,也沒跟兒子打個招呼就來了。沒承想兒子已因工作需要調到機關當公務員了。聽小楊管這個鄉親叫楊科長,才知道他倆是一個部的,兒子的這個三叔就是昨晚說的那個科長。

楊科長糊塗了不一會,便明白了是小楊的母親來了,而小楊的母親就是給自己寫信的那位鄉親。這太使他意外了,但馬上就作出平靜的樣子,說:“忙是忙,再忙也得來看。你來了,我又要外出,這可是又巧又不巧了,要不到家吃頓飯也好哇……回來到我家串門吧,小楊調到我身邊了,你就放心好啦!”他寒暄了一陣,就看看表,把一本書和一個紙包交給小楊,說:“上班後把這東西給我家老二送去。”他告訴給小楊地址,又跟小楊的母親客套了幾句,趕忙走了。小楊把楊科長交給的書一翻,裏麵掉出個紙條,上麵寫著:“明天是你的生日,叫公務員送去一本數學參考書和四袋麥乳精,算作禮物。切記,既要用功,又要注意營養,以免搞壞身體。父囑。”小楊把紙條放回書裏,剛端起飯碗,秘書也送來一包東西,說是部長從部隊捎來的。小楊打開一看,是六個雞蛋,幾本油印的書和一支銥金筆,銥金筆掛上夾著一張紙條。小楊把紙條打開來,上麵用鉛筆寫著:“小楊,九月二號你過生日,送你一套連隊編印的文化夜校課本。請轉告秘書,就說我讓他幫你訂個學習規劃,並當你的老師。你現在是六年級文化,我煮了六個雞蛋賀你的生日,明年提高到七年級水平了,再給你煮七個。”

小楊這才想起明天正是自己的生日,他就把字條念給母親聽。母親的眼睛濕乎了,她拿過雞蛋端詳著,象是一顆顆滾熱的心呈在眼前,她顫著聲說:“這可真是的,當媽的把兒子生日都忘了!”

秘書聽了紙條上的話,心裏也挺熱乎,他說:“大娘,我每年過生日也都是部長想著,到時候還總忘不了問我的文化水平提高了多少。這回部長又讓我給小楊當老師,我一定好好當,我們就在小楊生日這天開學,第一課我先領他看部長寫的那個電影,演的是戰爭年代部隊怎麽學文化的事。”他又問小楊:“這樣好不好?”沒等小楊說,他母親就搶著說了:“那敢情好,再好沒有啦!”

1978年9月於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