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老賀嚐到的滋味

我說的新兵老賀的確不年輕。瞧他那一臉胡茬子吧,留起來一定是一大把。中不溜的身段雖然挺硬實,但細看他眼角和胡茬子下麵藏著的皺紋,起碼也是解放戰爭初期的老兵。一問,可不是,抗日戰爭時期參的軍。那為什麽還叫新兵?這是他自己說的,其實他是軍區政治部的一個部長。我認識他是在今年中秋節的晚上,炊事班剛在我們班發完月餅,部長手裏掂著發給他的那兩塊月餅對我說:“五八年下連當過一次兵,以後再沒當過。這回到你們班當兵,背包都沒打開呢,軍齡現在還是個‘月餅’!”他拿著月餅在眼前劃了個零蛋,“所以你們就應該把我看成新兵老賀!”我見這部長又和氣又風趣,也風趣地說:“按你的邏輯說,我還是老兵啦——軍齡是兩塊月餅並起來,前麵還得加個箭弓子——300天!您歇歇兒,老兵來給你鋪行李。”部長真挺實在,也沒攔我,放下月餅,從衣口袋裏摸出個木頭煙鬥,樂嗬嗬地跟我說:“你軍齡都三百天了,是不是得搞搞傳幫帶呀!你說這三百天裏最難嚐的是啥滋味?”這部長可真有意思,見麵第一件事是打聽滋味。應該是啥滋味呢?今年訓練抓得緊,要求嚴,但我身體好,有力氣,對累的滋味還不大在乎。學習呢?中學生,說說寫寫,認識個問題也還可以,沒太嚐到什麽難呀頭疼之類的滋味……對了,站崗!白天緊張地勞動、訓練了一天,最美的是晚上足足地睡一覺。要是輪上站崗,尤其東北這十月的天氣,那滋味可是夠受的。我說:“部長,夜間站崗那滋味不大好嚐。”我忽然撓了撓頭,“說不準今晚真就輪到我了,還是後半夜一點那班!”部長連連點頭:“對,對,白天行軍作戰,夜裏再站一班崗,那滋味我嚐過,是不大好受。”他把煙鬥往嘴裏一叼,湊過來跟我說:“我看你這老兵挺有玩藝兒,幹脆,把行李挪個地方,我就挨你睡啦!”我也樂意挨他睡,就幫他把行李挪過來了。睡覺前,我們鋪挨鋪地坐著,開了個小歡迎會。班長帶頭,大家都一本正經地說了歡迎部長來傳幫帶的話,該輪到部長講話了。他和我們一樣規規矩矩地坐著,也不抽煙,笑著說:“我下連當兵,來嚐嚐當兵的滋味,沒別的要求,希望大家多幫助,你們能嚐到啥滋味,讓我也能嚐到就行。今天剛來,還沒啥體會,不多囉嗦了。聽說今天活很累,我看咱們再抓緊時間來一項吃月餅,這個會就挺圓滿啦!”部長說話又短又活潑,一點不象老兵說的。頭幾年機關來的有些人,也不顧大家累不累,愛聽不愛聽,一講頂少也是一小時,講得大家頭象敲慢鼓似的打瞌睡,部長這幾句話反倒把大家的精神給提起來啦。班長先前還有點緊張,怕會開不出氣氛來,這回樂了,說:“就按部長這個程序開吧,大家可以吃月餅了!”部長卻沒吃,他衝大夥說:“我這胃不爭氣,一吃月餅就燒心,誰肯幫幫忙?”我知道他這是假話,就說:“你不是說我們嚐啥滋味,就得讓你嚐啥滋味嗎?燒心就堅持鍛煉鍛煉嘛!”部長見誰也不肯幫他的忙,就又說:“那我就留著,找個適當時候鍛煉一下。不過我還有個要求,大家要是再不肯幫忙,那可就叫我不吃月餅也燒心啦!”我搶著說:“你說吧,部長!”部長瞧了瞧班長和我,十分認真地說:“按順序今晚一點鍾的崗是我,一定得叫。”我這才明白過來,方才我說今晚一點的崗是我後,他為什麽要把行李搬過來,挨著我睡。站崗的事,連裏都交待了:部長年紀大,今天又坐了一天火車,走了十多裏路,不予安排。所以我和班長都搪塞說:“行啊!”這樣,我們的會就結束了。和每天一樣,熄燈號一吹,副班長把燈叭地就閉了。進了被窩,部長又扒在我耳朵上囑咐了一句:“小謝,一定得叫我啊!”我含糊其詞地答應著,不一會就睡著了。

第二天起床號一吹,我剛坐起來,部長就伸過頭來問我:“你這個‘老兵’,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為什麽沒叫我?”我這才想起昨晚他的囑咐,但我也奇怪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說:“是呀,我怎麽沒叫你呢?啊,對了,他們也沒叫我呀!”

出完早操,我一問班長,原來他怕叫我驚動了部長,所以連我還有挨著部長的下一個人都沒叫。班長又順便囑咐我說:“軍區的部長比咱們團長大,革命鬥爭經曆,比咱們師長也不在以下,你不能太隨便羅!”我一聽部長這麽老的資格,就更敬他一層了,但同時也增加了一分謹慎。我怕他生我的氣,吃飯時就跟他解釋:“叔叔,不是我不叫你站崗,我們得服從命令啊!如果你一定要站,今個白天的崗是咱們班的,叫班長給你排一班就得了!”不知為什麽大家都笑起來,尤其是部長,把嘴裏的飯都差點兒噴出來了。小金拿筷子捅捅我說:“小鬼呀,你管部長叫叔叔?”我這才發覺走了嘴,臉忽地紅了。部長看我難為情的樣子,幽默地搖搖頭:“注意飯堂紀律,不要跟班長‘走後門’。”吃完飯,他也不讓我跟班長去說,他自己也沒提,跟大家一塊上工地勞動去了。

今天仍然是搬石頭,砌磚窯,勞動量比昨天還大,就連我這個不怕幹重活的都有點累了,手也磨得火辣辣的疼。就在這節骨眼上,班長朝我喊道:“小謝,該換崗啦!”喝!這會兒叫我換崗啦!白天輪上這班崗,晚上就能睡個囫圇覺,真不賴!我停下活說道:“是該換崗啦!”“你去告訴部長,叫他去換!”

對喲,該讓部長去換!他幹這活準比我們累得多!我邊責備自己思想成問題,邊去傳班長的令。部長在和我們班小金抬石頭,兩人把繩子從杠子上推過來,推過去。我說:“部長,別推了,班長叫你去站崗。”說著,我就去接杠子,他痛痛快快地就交給我了。我想,部長也是累得受不了啦,要不不會這麽痛快就撒手。可是等我們抬第二趟時,部長又回來搶我的杠子:“我已請示過了,班長叫你去換崗,不信你去問問!”我堅持不給他杠子,他堅持讓我把杠子給他,後來我看他有點不高興啦,想起班長囑咐的話,隻好放下杠子,去問班長。班長被他蘑菇得沒辦法,確實同意讓我去換了。

因為我大半個下午沒參加勞動,比昨天輕鬆多了,所以今晚睡覺不那麽死,醒了兩次。第一次是剛睡下不久,被窩還沒溫熱乎,夢中象是蜷著身子在雪地裏露營。不一會又象是炊事班野炊的菜鍋裏爬出一隻沒煮死的“熱烏龜”,偷偷鑽進了我的棉衣,把我給嚇醒了。一摸,原來是個裝滿熱水的行軍壺。我想了想,準是部長幹的,昨晚我幫部長鋪行李時不是看見他這個行軍壺嗎?他為什麽想到裝熱水壺取暖呢?一定是腰腿有什麽毛病怕涼吧。那為什麽又把水壺塞給我呢?想了想,我又責備自己,還不是自己這破嘴不嚴,白天幹活時給部長“嘞嘞”什麽自己是“老疙瘩”,在家時媽媽怎麽偏愛自己,冷了給加熱水袋,病了給做好吃的。你這個糊塗蟲!不行,得讓這隻沒煮死的“熱烏龜”再爬回去。我知道部長這時一定還醒著,就悄悄地等著,等部長打起呼嚕來了,我才慢慢地把水壺塞回去。睡到半夜的時候,不知誰來叫部長,又把我弄醒了:“起來,起來,該你站崗了!”我趕忙小聲製止說:“你亂叫什麽?這是部長!”“什麽?”叫崗的同誌立刻停住了手,隨後用手電照了照部長的臉,舌頭立刻吐出老長,半天縮不回去。我這才看清是七班副,他前些日子拉痢疾,住了院,大概是晚飯後回來的。我生氣地小聲說:“剛到家忙著帶哪份的班呢?你自己有積極性還非得把部長叫上?你是想讓部長接著你的班住院咋的?”七班副連忙遞過站崗名次表,用手電給我照了照,一點鍾這班崗的名字被勾掉了,旁邊加了一行小字,“請叫九班第六鋪站崗。”不用問,這是部長自己寫的,偏巧又碰上了剛從醫院回來的七班副。我就衝他說:“這是部長自己寫的……”沒等我說完,部長已坐起來了,他小聲說:“副班長你好哇,我正想找你有事!”七班副隻好站著等他。我知道部長就是要補上這班崗,但也知道攔不住他,就隻好幹瞪眼瞅著。部長動作很麻利,下了床,蹬上鞋,又在床頭櫃裏摸了一會,把昨晚分的月餅拿出來了,這才說:“沒別的事,就是叫你別再喊別人了。”他拉著七班副走出門,又聽他小聲說:“昨晚分月餅你沒趕上,正好你是痢疾病號,需要補肚子,我吃月餅又燒心,咱這不是現成的‘互助組’嘛,小點聲,別說了……”

聲音那麽小,但我耳邊卻轟轟地響起來,一股甜絲絲、熱辣辣的滋味交混著湧上心頭。可親可敬的老部長啊,抗日戰爭時期你就扛起槍了,如今,你還這樣認真地來嚐我們當戰士的滋味,我這個新戰士,更應該象你那樣去爭嚐苦滋味啊!我躺不住了,對!和部長一塊把昨晚漏掉的那班崗補回來。往起一爬,又碰著了熱水壺。咦,水壺啥時又跑回來啦?

我走出屋。東北十月的夜風帶著寒意撲過來,把路邊的白楊樹葉子又吹落了許多。一輪比昨夜還圓的月亮,象是部長的月餅拋上了中天。月下,我看見部長在寒風打旋的暗影裏哈著腰,左手揉著左膝蓋,右手在背後捏摸著。他見我來了,忙站起來,問:“你不好好睡覺跑來幹什麽?”我沒回答,反倒以攻為守地問他:“部長,你方才勾著腰幹什麽?”部長樂了樂:“隨便活動活動腰腿。”我還追問:“那熱水壺是幹什麽的?”

部長見我追得這樣認真,以為發現了秘密,隻好說:“沒什麽,左腿在遼沈戰役中叫蔣介石的炮彈皮咬過一口,後腰在朝鮮戰場上被美國佬的子彈碰過一下,一著涼免不了要叫我回想回想。請你保密!”是這樣!我的心猛地抖動起來,部長啊,此刻你嚐到的是什麽滋味?苦嗎?我說不準,但我可以斷定,吃了月餅的戰士,心裏一定是甜的。

1977年11月於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