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學

休息哨剛響,汗珠兒還啪噠啪噠地往刺刀上滾呢,通訊員就跑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槍,打趣地說:“理論家同誌,你實踐得不錯了,該讓我刺幾下了!”一手又給我一封信。發信地址是邊防一團二連。咦?這就怪了,那兒我一個認識人也沒有啊!拆開一看,稱呼是“小辛同學”,急忙又看末頁的署名,啊,是他倆來的!怎麽到那兒去了呢?驀地,我心裏掀起了波濤,半月前那段生活又浮現在眼前。

我走下火車,已是傍晚了。灰濛濛的大雨遮住了整個原野。我急了,省軍區農場在哪兒?忽地,隨著一陣嘩嘩的響聲,雨不往我身上淋了。抬頭一看,一把雨傘遮在我的頭上。一扭頭,臉碰在一隻粗大的手上,那手牢牢地攥著傘柄。回身一瞧,領章和帽徽間,一張和藹、溫厚的圓臉映入眼中。啊呀,他自己,半個身子淋在雨中啦!我正要說聲謝謝,他卻先吱聲了:“小夥子,到哪兒去?”

我哢地一個立正:“報告首長,我是找省軍區農場,到那兒參加讀書班的!”

“噢,是獨立二團的辛軍嗎?”

“對呀!您怎麽知道?”

他搶過我因怕雨淋而提著的背包,沒有正麵回答,卻自我介紹說:“我叫宮民,咱們是一個學習小組的,你就叫我老宮同學好啦!”

老宮同學?一個小組的?我心裏又熱乎又納悶地望著他。他是誰呢?這時候,他衝著一位從軟席臥車那邊走過來的首長招呼道:“老關,我在這兒接你們呢!”等被他稱作老關的那位首長走過來,他忙又扔過去一件雨衣,緊接著便介紹說:“老關,這是咱們軍分區獨立二團的小辛,也是參加讀書班的,剛下車,還都不認識哩!”

姓關的那位首長向我點點頭,嘴朝姓宮的首長一呶:“這是咱們軍分區宮司令員。我姓關,是後勤部長。”

司令員?!我不禁暗暗將兩位首長打量一番:宮司令員,綠軍帽下麵,一張紅彤彤的圓臉,兩鬢象是落了一層霜,眼睛不大,卻慈祥而有神,魁偉的身軀,褲管高綰著,腳下的解放鞋浸在雨水裏;關部長,中等個,胖胖的,幹淨的軍裝利索而又合身,頭上戴一頂我很少見的呢子軍帽。略顯長白的臉,看上去象比宮司令員嚴肅似的。瞧他挺直的腰身,一定是位精明強幹的首長。小時候常聽人們講將軍的故事,要在早先,象他們這樣的職務和年齡,大概也都是將軍了吧?跟他們“同學”,太“棒”了!我忙著去搶宮司令員手中的背包:“首長,您……”

沒等我往下說,宮司令員卻把背包往高一拎:“小夥子,我不是聲明叫老宮同學嗎?嗯?”他見我為難地皺了皺眉頭,又變了語氣,“一時不習慣這樣叫?那就叫司令員同學好啦,我當過炊事員,反正這是一個意思,不過得加上同學二字,聽清啦?”

“是,司令員同誌,您年紀大啦,該青年人多幹點!”話一出口,我還是把同學改成了同誌。

新兵老賀嚐到的滋味

宮司令員笑了。他把背包轉到身後:“小夥子,看我年紀大啦?”

“還不算大?”

“才三十二公歲,有的是力氣哪!”說著推我往前走了。

六十四?比我父親大二十!我吃驚地衝關部長吐了吐舌頭。關部長點點頭:“老嘍,我們象你這個年齡,長征都走完——”嘍字還沒出口,一道閃電劃過長空,緊接著就是一陣轟隆隆的雷響。司令員又往我這邊移了移雨傘:“雨太大,快走吧,往後在一塊學習,有的是工夫嘮哩!”

宮司令員把我們領進一個寬敞的大院。雖然大雨有點擋眼睛,卻也看得出院裏是一水的青茅草房,還可以聽見院外有馬的嘶叫聲。不知怎的,這使我一下聯想起延安的抗日軍政大學來,多令人神往啊!

剛走進一間三張床的小屋,就有不少人過來看我們。我站在宮司令員和關部長身後往屋裏一瞧,哎呀,象他們這樣的首長不少呢!師長、師政委、團長、團政委……言談舉止都是那麽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有位首長見我怯生生的樣子,幽默地跟我開了句玩笑:“莫拘束嘛,還得給我們當小先生呢!”

不一會,辦公室的同誌來送節目票:“辦公室要求,看節目前把小組長選出來。”

關部長接過票一撥拉,遞給我一張,又把另一張遞給宮司令員。宮司令員接過去,又要過我那張看了看:“聽說你患過中心性視網膜炎,我眼力好,咱們‘按需分配’!”不容我分說,他硬把那張好票塞到我手裏:“來,選組長吧!”

別屋的人都回去選組長了。

關部長一邊把從挎包裏掏出來的蘋果塞給我,一邊說:“司令員職務最高,是理所當然的組長!”

官司令員擺擺手:“別理所當然。老關,給小辛‘降職’一級,不正好是組長嘛!”

“我?”

“他?”

“對。”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宮司令員又說:“我可要選小辛啦!”

我一急,蘋果掉在地上了。關部長給我撿起來:“看你,還沒等鬧明白是不是真格的,就慌了?行不行先不說,兩位首長選一個戰士,我們還怕辦公室批評不負責任呢!”

宮司令員卻嚴肅地說:“我這可是說真格的。咱們這是在讀書班,在一塊學習,就是同學,什麽‘長’不‘長’的?從鍛煉青年人著想,選他正是負責,用他自己的話說,咱們‘年紀大了,該青年人多幹點’!我來前向宣傳科打聽過,小辛是班長,又是拔尖的理論骨幹,不簡單著哩!”

關部長眼睛一亮:“光咱們說行不算數,得叫小辛自己說說!”

沒等我說,宮司令員又拉過我,用嚴肅、鼓勵的語氣對我說:“小辛,你說呢?”

宮司令員那鼓勵、期待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我,給我以勇氣和力量,我想:選我當組長,就是叫我多幹點工作唄。我年輕,理應多跑跑腿,多出出力嘛!司令員說得好,考慮那麽多“長”字幹啥!關部長叫我自己說說,大概也是要考驗我一下吧?於是我鼓起勇氣說:“行,我同意了!”

司令員樂得一拍我的肩頭:“這就對嘍!”轉過臉問關部長:“老關,小辛點頭了,你呢?”

關部長眼睛又一亮,若有所悟地說:“我支持!青年人就該這樣。用我的話說,象他這個年齡,咱們長征都走完了,當個組長,不就是多幹點工作嗎!”完了,還半開玩笑地表了個態:“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小夥子有的是力氣,勤快點,好好幹,我們老家夥不會給你出難題!”

可是,當組長第一天,就把我難住了。

那天正好是“八·一”建軍節,按照部隊的習慣,不但要慶祝,而且要改善夥食。食堂忙不過來,辦公室就下了個通知,每個小組派一名同誌去幫廚。派誰呢?按我的想法,這個公差理所當然落到我頭上,不料,宮司令員卻自告奮勇搶了去。他的理由是,他當過炊事員,燒飯做菜那一套,他都明白,比我能幫上忙。他把這次讀書班重點要學的《法蘭西內戰》往我眼前一遞:“今天不是學第一章嗎,昨晚我提前讀了一遍,腦袋裏裝著幾個問題,連幫廚,帶思考,連幹活,帶請教,兩不耽誤!”

聽司令員這樣一說,我伸手接過書,真的派了他的公差。關部長瞧瞧我,頭輕輕地動了動,是搖頭呢,還是點頭?我既看不出來,又不好問,就悶頭讀我的書了。

下午,辦公室又安排到附近生產隊參加愛民勞動。跟社員們一見麵,生產隊長搭眼把我們仨一瞄,便走到司令員跟前說:“首長,您看這活怎麽掂對好呢?”

司令員迎上去,熱情地和生產隊長握過手,卻閃到一旁,把我讓到前邊:“這是我們組長,跟他商量好了!”

跟我商量?我一時不自然起來,求援地瞅著關部長。關部長向我遞了個眼色,又點點頭。我沒理會他的意思,想過去問問,宮司令員卻拉上他和社員們嘮嗑去了。說實的,這點事對我並不太難,我是覺著,有首長在,不大好意思。可是生產隊長已經同我商量起來了,我隻好同他商量下去。最後,連和社員見麵的話,也由我代表講了。我講的時候,司令員笑眯眯地點著頭,幹活時還跟我說講得不錯呢。

晚上回到讀書班,關部長悄悄把我叫去:“小辛哪,你熱情工作的精神這沒說的。我多當了幾天兵,跟你說說工作方法吧!”

我一聽,高興了,正缺工作方法呢!我瞪大眼睛聽著。

“處理問題時,要多考慮給首長學習創造條件。就說派公差這事,司令員那麽大歲數,派我也不能派他呀。和生產隊長安排勞動,向社員講話這個事,組長嘛,你出麵倒也對,不過,應該向司令員請示一下,怎麽講好,不然,沒把首長的意圖講出來,那就不好啦!”他又鼓勵了我一番:“剛幹,這都可以理解,以後注意點,慢慢就會幹啦!哈,瞧你的身體,這麽棒,我們象你這年齡,也正是能幹的時候!”

我一聽,心裏犯難啦。一個嚴肅認真地叫我那麽做,一個又提醒我注意點,雖然都是支持我工作,但要求不一樣,聽誰的呢?處理不好這關係,兩位首長,還不得因為我發生分歧呀?

他倆真的因為我發生了分歧,而且分歧不小。

那是在一周後的一次小組生活會上。我談了一周來的學習收獲,然後,又象司令員那樣,高標準,嚴要求,檢查了一下光顧埋頭讀書,對連隊那一套生活製度有所忽視的問題。也可能我們對“生活製度”理解得不一樣,一說到這個,關部長有點生氣了,他打斷了我的話說:“我看小辛這個問題,主要是司令員給慣的!司令員張口同學,閉口組長,又給洗衣服,又給鋪被窩,這麽對待一個戰士,怎能不使他忘掉連隊那套作風?”

關部長這意見提得真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就說司令員給我洗衣服、鋪被窩這事吧,那天晚飯後,各小組串聯搞籃球比賽,我們仨都上了場,正賽在興頭上,辦公室的同誌把我叫去討論第二課輔導提綱。我把汗濕的襯衣往屋裏一扔,就走了,直到深夜才回來。司令員還沒睡,打著手電在看書。他已經把我的被鋪好,連襯衣都洗好晾上了。多麽可敬的司令員同誌啊!我激動得幾乎一夜沒睡著。父親被抓壯丁,在國民黨的軍隊裏挨當官的打罵那些事,電影似的在眼前跑過來,又跑過去。而在我們人民解放軍的隊伍裏,毛主席親手製定的官兵一致的相互關係原則,使人感到多麽親切啊!司令員同誌這些體現著人民軍隊光榮傳統的事情,給我以溫暖,給我以力量,這跟我的缺點有什麽關係呢?我的那些缺點是原來就沒克服掉的,之所以能檢查出來,就是用司令員同誌這麵鏡子照見的啊!如果說“慣”,司令員向我灌的是官兵一致,上下左右政治上平等的共產主義相互關係原則,使我習慣了和首長在一起而不拘束,這有什麽不好!由於這件事,又使我聯想起一些類似的生活細節。比如,和我商量事時,司令員總是走到我跟前:“小辛,有個事請教一下。”而關部長卻站在那裏,把手一擺:“小辛,你過來,我問你個事。”有時候對同一件事,他倆的結論也不同。比如,每次我要給他們打打洗臉水或洗洗衣服時,宮司令員總是製止說:“不行,可不能這樣!”關部長卻這樣說:“好,好羅!”……

想到這,我特別激動:“我不同意部長同誌的意見!我認為,司令員同誌的做法應該表揚!”

沒想到,宮司令員卻擺擺手:“不必表揚,這個意見是值得仔細考慮!”

這使我有點生司令員的氣了,看看他,他卻認真地說:“老關,把你的意見說透,火力猛點不要緊,咱們不是都經過槍林彈雨嗎!”

“好,那我就接著說。我是想,如果都象你這樣對待戰士,他們回到部隊和營長、連長也都平起平坐,那怎麽得了?平時倒好說,戰爭時期呢,在槍林彈雨中指揮員命令一下,戰士們要毫不猶豫地衝上去的!”關部長吸了一大口煙,又呼地從鼻孔噴出來,團團煙霧在他身前身後縈繞,他望著煙霧,象是在回憶過去的歲月。

這時,宮司令員眼裏一亮,象是跳起一股火苗:“你認為這兩者是相互矛盾的嗎?不,絕不矛盾。老關,你我都當過戰士。戰士的生活和鬥爭,有許許多多事情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還記得一些嗎?”

“怎麽能忘呢。”關部長又吸了一口煙,“咱們一當戰士就在長征路上,沒過十天,就都立了個二等功!”

“我記得咱們當兵那天正下暴雨。”

“是呀。夜裏紅軍冒著大雨進了咱們村”,關部長興奮地接過來,“你這個被地主罵作‘臭放豬’的,扔了鞭子;我這個被地主罵成‘臭半拉子’的,摔了鋤頭,咱們一塊當了紅軍。恰好又分在一個團部裏,你當炊事員,我當司號員。咱倆一起立的那個二等功,不就是因為臨危不懼,保護了老團長嗎!”

司令員要回憶的,不是立功的事情。一聽關部長談到老團長,他就立刻抓住了話題:“多好的老團長啊!老關,參軍後,咱頭一頓飯吃的什麽,你還記得嗎?”

“小米飯、南瓜湯。那是長那麽大吃的頭一頓飽飯,怎能忘啊!”

“吃飯時那情景呢?”

關部長搖了搖頭:“那可記不得啦!”

宮司令員說:“是老團長親自給我們盛上的!他把飯碗端到咱們麵前說:‘小同誌,趁熱快吃,吃得飽飽的,好去打反動派!’咱們吃飯,他坐在一邊給咱們補衣裳,釘帽徽,縫領章。咱們倆,挨了地主的鞭子、棍子都沒流過眼淚,可這時候熱淚卻象泉水一樣,止不住地流下來,流進嘴裏,咽到肚裏,甜在心上。咱們是怎樣地敬愛我們的老首長啊!那時候,咱們連自己的姓都認不得,是老團長給咱們每人買了一支鉛筆,手把著手教咱們寫字。第一回教的是‘毛主席萬歲’,第二回就是‘紅軍’、‘同誌’四個字……”司令員停了停,好像忽然記起什麽似的對關部長說:“老關,咱們會寫信的時候,合夥給咱村寫的第一封信裏說的那些話,你還記得嗎?”

關部長不大理解宮司令員提起這件事的用意,蹙起眉頭想了想說:“記不得了。”

司令員同誌一字一頓地說:“是這麽說的,‘紅軍太好了,官長不打罵士兵,當官的和當兵的親如兄弟。紅軍是一支革命的隊伍,都來當紅軍吧……’”

關部長猛然想起來了:“對,是寫過那樣的話。記得後來咱們村又有好幾個小夥子跑出來當了紅軍。”接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陷入了深沉的回憶,手上的煙已經燃完了,煙頭正燒著他的拇指,可他也不覺得。關部長突然激動起來:“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們的老團長,過雪山時我病了,他把馬給我騎,我說啥也不騎,是他硬命令我騎上去的。他還把雪裝進行軍壺裏,放在胸口暖成水,給我喝。可他自己,卻因為有病,犧牲在雪山上。”說到這,他不吱聲了,我看見他眼裏亮晶晶地一閃,用手猛勁一撚,把煙頭掐滅了。

宮司令員接著說下去:“臨終時,老團長把一本手抄的《共產黨宣言》交給政委,叫他一定教會咱們書中的道理,早日成為共產黨員。我們不就是在長征路上先後入的黨嗎。後來,我們當了幹部,不管生活怎樣艱苦,都象老團長那樣對待身邊的戰士,嚴格要求自己,和戰士同吃一碗飯,合蓋一條被。困難,不在眼裏;敵人,不在話下。那種無堅不摧的戰鬥作風不就是來自官兵一致、上下左右親密無間的戰鬥團結嗎?”

關部長正沉浸在對親人的懷念裏,聽著宮司令員的話,輕輕地點著頭。冷不防,宮司令員話鋒一轉,突然問道:“老關,我‘張口組長,閉口同學,又給洗衣服,又給鋪被窩’,這樣對待戰士,會使他們把連隊那套作風丟光忘淨?”

這下我才明白,宮司令員這是繞著彎兒說服關部長哪!關部長也一下子醒悟過來:“啊?——噢,鬧了半天你是在反駁我呀,不同意就算我沒說,不必反駁啦!”

可第二天,宮司令員還是把關部長給“反駁”了一通。

早晨,起床號沒吹,我就悄悄地把衣服穿好了。昨晚生活會上,兩位首長講的長征故事,使我想了許多。我想,首長們這麽大年紀了,革命幾十年總是辛辛苦苦,得讓他們好好休息休息才對。我就偷偷地把他們要洗的衣服,要刷的鞋子,都拿到井邊洗刷了,還把洗臉水都打上,端到窗前。當我正要轉身端第三盆水的時候,他倆也起來了。司令員一看,忙要過我手中的空盆子:“快歇會,這盆我來。”他把水端回來的時候,我正拎著水壺往關部長的牙缸裏倒刷牙水,關部長一邊擠牙膏一邊點頭:“好,好羅”,見宮司令員走過來,就表揚我說:“這小夥子不錯,比咱們當‘小鬼,時還能幹!’”

宮司令員放下盆問:“怎麽,小辛受表揚啦?”

“小夥子能幹,表揚表揚也應該嘛!”

“這麽說,你認為小辛這麽做是應該的啦?那麽我可要‘報複’你啦。”

“報複?哈哈,好,火力猛點也不要緊,我們不是經過槍林彈雨嗎!”

宮司令員沒有笑。他鄭重地說:“重複你昨天說我那句話吧:都象你這樣對待戰士,連隊那套作風就得丟光忘淨了!”他走近關部長,溫和地說,“老關,在讀書班裏,不論是領導還是戰士,都是學員。如果把和戰士平起平坐,給戰士們做了點服務性的工作認為是嬌慣戰士,而把戰士給我們洗衣服、端水等等,看成是應該的,那不是把黨和人民給我們的職務看成了高低貴賤的標誌了嗎?老戰友,得好好搞搞火力偵察嘍!”

“火力偵察?”關部長一時還沒聽得十分明白。

“對。比如打水這件事裏就有敵情!為什麽每天早晨你可以跑幾裏遠去鍛煉身體,卻很少走十幾步去打打水呢?而小辛打水的時候,你總是說,‘好,好羅!’象這類事,你不是幹不了,也不是怕累,這比你爬山上指揮所輕快多了;你本來能幹,還不是覺著幹這些,與軍分區後勤部長的身份不相符嗎?”

司令員觀察得真細,分析得真深刻啊!可是,我又覺得他說重了點,當著我的麵,關部長受得了嗎?我忙說:“這些小事首長少做點,可以更好地讀書、抓大事嘛!”

司令員竟嚴肅地盯了我一眼:“難道說我們老團長就沒有很好地讀書、抓大事?難道說你就不需要更好地讀書?”

我沒話可說了。他又對關部長說:“老關,幹脆把這個問題說透吧。抗美援朝回國後,你調到軍事學院工作,今年初又調回軍分區時,我發現你的口頭語由先前‘戰士們的意見’,變成了‘我的意思’,光注意研究軍事上領導和群眾那個指揮和被指揮的關係,可是對政治上平等的相互關係卻忽視了。對混進腦子裏來的敵人,可要舍得花彈藥,猛開火喲!”說到這裏,他又開玩笑地補充了一句:“老關,火力太猛了點,是不是?”

關部長畢竟是經過槍林彈雨的人。他也開玩笑似地說:“嗯,火力是猛了點,不過,也還經得住!”然後,站在那裏深思起來。

我也陷入了深思。

關部長一連好幾個晚上都翻來覆去的沒睡好。也就是從那個晚上,他開始象司令員同誌那樣,也用同學稱呼我,對待我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讀書班結束那天,買車票的事。

那天早晨,我匆匆忙忙到辦公室去定車票。進屋一看,關部長已經先來了。一看我便說:“也沒和你們商量,我已經定了——三張硬臥!”馬上又解釋說:“按規定,我和司令員是可以買軟臥的,但是我考慮:一是路途不算太遠;二是這次和你同行,同學嘛,幹脆就來一刀齊!”

“那小辛怎麽報銷呢?”不知啥時候司令員進來了。

關部長一拍腰包說:“沒法報銷,他的臥鋪錢我掏了!”

“老關,你想當普通幹部,這很好,可也不能讓小辛當特殊戰士呀!”

我連忙聲明,我身體好,千萬別給我買臥鋪。宮司令員馬上表了態:“我支持!”

關部長一想:“那就換一張吧!”

“不睡臥鋪,可以接觸更多的工人、社員、知識青年,和他們嘮一嘮嗑,就是一次很好的社會調查。老關,我讚同你的一刀齊,但咱們再砍一刀怎麽樣?”

關部長非常讚同:“這一刀砍得好!坐火車搞一次社會調查,這也是學習班的內容!”

於是,宮司令員從衣兜裏摸出鋼筆,三兩下旋開,手一揮,嚓地將登記簿上那個“臥”字勾掉,又嚓嚓嚓幾筆,在臥字上邊寫了個又大又端正的“座”字。

午飯後,當我們和其他同學告別以後,匆匆地走上硬席車廂時,列車便迎著盛夏的和風開動了。旅客很多,座席都滿了。一位工人和一位知識青年往裏靠了靠,讓出兩個位子,讓宮司令員和關部長坐。關部長一邊道謝,一邊把我和宮司令員往座位上推。乘他推的時候,宮司令員卻就勢一拉,把他按到座位上。宮司令員拉開自己的黃帆布提包對我倆說:“對不起,我隻好搞點特殊化啦!”

啊,他把那把在戶外讀書時常坐的折疊式小凳拿出來,回身瞧了瞧,放在一位老大爺腳旁,沒等坐下,就掏出一支煙遞過去:“哪兒的人哪,老同誌?”他又給老大爺點上煙,親親熱熱嘮上了。關部長也和身邊那位工人同誌嘮起來。

我插不上嘴,便伸手摸過宮司令員掏小凳時帶出來的那本《法蘭西內戰》,一頁一頁重讀起來。當我讀到十二頁的時候,書上出現了一個用紅鉛筆畫成的粗重的方圈。圈裏是“社會公仆”四個字。這一頁的書眉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對這四個字的注解。我讀著那些注解,細細地咀嚼著,品味著。窗外,一排排茁壯的青鬆不住地閃過去。

閃著,閃著,當那粗重的紅方圈變成了耀眼的光環,也在我眼前閃射起來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到我們連執行任務的地方了,該我下車了。我激動而留戀地背起背包:“再見了,司令員同誌,部長同誌!”

他倆連忙站起來,一人握住我的一隻手:“再見,小辛同學!”

列車又飛奔起來,他倆還朝我揮手:“小辛同學,有新的學習體會別忘了來信啊!”

剛半個月,他們卻先來信了。怎麽到邊防一團二連去了呢?我一口氣讀下去:“學習班一結束,我們就下連了,一個當兵,一個代理連長,和大家一起摸爬滾打,讀書學習,又結識了一百多名你這樣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