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清清

盛夏。熱呼呼的微風吹拂著營區周圍的綠水、青山和花的草原。營區靜悄悄的,隻有從機關會議室門前流過的洮兒河,響著淙淙的水聲。

會議室裏走出一個人來。他高高的身材,既結實又勻稱。除了一般幹部所有的和藹、質樸外,還給人一種英武的感覺。這是團政治委員王昌同誌。他把挎包左肩右斜地一背,順著河邊小路,匆匆向宿舍走去。

西斜的太陽把金燦燦的光輝灑進河中,在滾動著的河麵上,泛起粼粼的金波。王昌習慣地望了望河麵,隻見那魚兒在清澈透明的水中穿梭般遊來遊去。這時,王昌正有點熱,便蹲下去,捧起河水洗了把臉,清涼涼的。他剛想擦擦手,忽然,他那明亮而深沉的眼睛裏,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把手朝河麵一揮,站起身,邁開大步向參謀長何偉家走去。

什麽事使他這樣急著去找何偉呢?這得從方才結束的常委會說起:王昌一個月前才從軍政大學讀書班學習回到部隊。回來後,了解了一下團裏的情況就到二連蹲點去了,昨天剛回來。老政委調走了,團長又不在家,這是他由副政委剛剛提升為政委後第一次主持的常委會。他把二連連長蔡玉認真抓思想政治工作,在全連搞好團結的模範事跡,詳細地向常委作了匯報,並談了自己的學習體會。末了,他建議在全團即將召開的黨支部建設工作會議上,介紹蔡玉的經驗。建議提出後,他又反複征求大家意見,幾名常委都同意,很順利地通過了。

按說,這會開得不是挺順利嗎?可王昌心裏並不滿足。他當副政委時就有個習慣,討論問題時,即便順順當當地通過了,會後,他還要到處去交換意見,生怕有人沒把意見充分發表出來。方才,散會後,他又挨個問了一遍,大家都說沒啥意見。最後,問到副參謀長時,副參謀長想了半支煙工夫,說記得參謀長何偉不久前曾經為什麽事批評過蔡玉,可能他對蔡玉有不同看法。王昌聽後想:何偉是個直性人,多咱都是口不瞞心,有啥直說。以前他對蔡玉的看法也一直是不錯的,是不是我外出學習這段時間又產生了新的看法?是不是因為我剛當政委,他從支持我的工作出發,才沒把不同意見說出來?老何要是這樣想可就不對了。

這會兒,他急著去找何偉就是為這事。

何偉回家後,正在考慮擬定司令部向蔡玉學習的計劃。但是,本子擺在桌上,心裏想著蔡玉的幾件事,手裏捏著筆,卻久久寫不出一個字來。偏偏他的兩個孩子又因為如何解答老師布置的一道什麽題爭辯起來。他生氣地把鋼筆朝兩個孩子一揮:“哥倆也沒個消停時候!”由於用力過猛,一串藍墨水點隨著話音飛到兩個孩子的臉上,還有一滴正好落在剛推開門、還沒進屋的王昌身上。王昌一聲大笑走進屋來,何偉望著王昌身上那滴墨水,也大笑著站起來說:“這兩個小子不聽指揮你看,遇事總要爭個一二三。”說著把臉轉向兩個孩子:“快走開!”兩個孩子噘著嘴出去了。王昌這才對何偉說:“老何,你要是遇事願和我爭個裏表,我可高興。比如說今天會上討論的問題!”

王昌的話音還沒落,何偉便笑道:“老王,我沒啥,你大膽幹吧,我保證比從前配合得更好!”王昌知道何偉的脾氣,如果他不打算說出來的事情,你就是苦口婆心也掏不出來,但隻要他一生氣,就會把肚子裏的東西全倒出來。因此,王昌故意地說:“老何,我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哪個問題沒人和我爭論爭論我能放心呢?你真的沒啥啦?”

何偉眉頭一皺,半晌才略帶批評的口吻吱了聲:“我說老王,在讀書學習上,你辦公室的燈熄得最晚,亮得最早;在參加勞動上,上工大夥兒順著你的腳印去,下工你踩著大夥兒的腳印回。哪樣我都心服口服,就是這沒事找事的毛病,我可有點反感了。”說話時笑容已沒了。

何偉對王昌說話從不講方式,所以這時照直說出了自己的看法。王昌溫和地一笑:“老何,我這毛病已不是一天半天養成的啦,要改,也得有個過程嘛!聽說你對蔡玉有‘看法’,是嗎?”

何偉確實在不久前對蔡玉產生了不好的看法,並且也個別批評過。他不禁暗暗佩服王昌:回部隊才這麽幾天就把各種情況掌握得詳詳細細,連我對蔡玉有看法他也知道了!

他望著桌上翻開的本子,仍不高興地說:“聽說了,就是有唄!”王昌打趣道:“哈,真不愧是射手出身,一端槍就憋氣。”一句話把何偉的氣捅泄了一半,他語氣稍緩和地說:“看法,哪能那麽一致?我的看法作為個人意見保留啦!”

“應該亮出來讓大夥兒轟一轟再決定保不保留嘛!幾個月不在一起,怎麽學會了拐彎抹角呢?”

何偉在會上沒把不同意見說出來,是從工作出發考慮的,他覺得王昌誤解了自己的心意,消了的氣又鼓起來,“好,咱不拐彎抹角,那就抖落抖落!”停了停,接著說,“以前,蔡玉各方麵,尤其是團結方麵做得是不錯,但思想基礎不牢,你外出學習這段時間就暴露出不少毛病,現在要在全團黨支部建設工作會議上介紹他的經驗,我覺得還有點不到火候!”

王昌有些吃驚,他仍幽默地說:“老何,你一憋氣就摟火的脾氣可真靈,索性把膛裏的子彈全打出來吧!”

“火都摟了,子彈還能呆在膛裏?”於是,何偉略一思索,嚴肅地講了不久前,在野營訓練中發生的三件事:一件,全團搞夜間長途奔襲,蔡玉為了爭第一,暗中讓新戰士輕了裝。另一件,奔襲後的第二天,部隊路過蔡玉家鄉蔡莊,蔡莊黨支部請二連黨支部介紹如何加強領導班子建設的經驗。本來應該由支部書記李指導員作介紹,並且李指導員已準備好了介紹材料。可蔡玉為了在鄉親們麵前炫耀自己,卻硬爭著去作了介紹,還把李指導員準備的材料改了一大半。再一件,二連住在蔡莊時,二班新戰士沈寶成把老鄉的小孩打了。三連新戰士段英生看到後告訴了蔡玉,蔡玉對這樣嚴重影響軍民關係的問題既沒作嚴肅處理,也沒對全連進行教育。何偉講完這三件事,還特意告訴王昌說:“當時,李參謀和二連一起行軍,這情況是他反映的。二連是個先進連隊,臨拉練前我曾再三向蔡玉交代,要謙虛謹慎,搞好內外團結,結果還鬧了這麽一手。”

一個月前,王昌還在軍政大學學習,這情況他當然不知道。聽何偉一說,也覺得是個大問題,但又奇怪,自己回來一個月了,在二連蹲點怎麽沒聽人反映過呢?他一邊暗暗責怪自己工作不過細,一邊琢磨:“蔡玉入伍七年了,表現一直很好。從入黨到提幹部,都是經過支部和黨委多次考驗的,他的思想基礎我是了解的,為什麽突然出現了這樣的問題呢?”王昌進一步問道:“老何,都做過詳細調查嗎?”

“李參謀向我反映後,我分別問過幾個同誌。二連新戰士張虎生說,奔襲中他們是輕了裝。三連段英生也說他看見沈寶成打了小孩。蔡玉爭著介紹經驗的事,詳細情況還沒來得及問,我就讓師裏叫去參加教導隊集訓去了。我回來一共還沒幾天哩!”

“向蔡玉本人做過詳細調查沒有?”

“拉練途中我就找他進行了批評,他表示以後一定注意,沒講事情的詳細經過,也沒做深刻的檢查!”

王昌覺得何偉對問題了解得不夠細致,又問:“老何,為什麽不把問題在會上抖落出來呢?”

“我考慮,你剛當政委,又是討論你親自抓的典型和提出的建議,作為老戰友,我應該積極支持你的工作,維護你的威信。蔡玉本質是好的,他的那些問題,以後逐步解決也行!”

何偉果然是這樣想的!王昌正準備同他談下去,通信員跑來報告,師黨委召開電話會議,叫他馬上去聽。他忙說:“老何,這幾天你累得夠嗆,先好好休息一下,抽空兒咱們再嘮。”然後,急忙向會議室走去。

第二天是星期日,王昌早早就起床了。出門一看,天陰得厲害。洮兒河變得渾濁而又湍急,這是上遊連日降雨的緣故。

王昌照例先是每天半小時的長跑。長跑回來,他用河水洗了洗頭,又望著河麵思考起問題來:昨天的電話會議,傳達了上級關於要進一步抓好典型的指示。團黨委決定宣傳蔡玉的事跡,正好符合電話會議精神。但,如果參謀長說的問題屬實的話,團黨委的決定就不免又為時過早。他覺得應該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說。於是他就去找李參謀了解情況。李參謀剛從九連調到機關就趕上拉練,第一次到二連去,對二連和蔡玉都不熟悉,當時聽到這些情況都向參謀長反映了,再詳細的情況,他也不很清楚。王昌又往二連打電話,想找蔡玉本人了解一下。偏巧,蔡玉外出勘察戰術演練場地去了,指導員還在省軍區教導隊學習,現在還沒回來。王昌也往三連打了電話,段英生仍然肯定地說看見沈寶成打了小孩。這三件事,王昌又問了二連幾個人,有的說有,有的說沒有,有的說不了解情況。說有的、說沒有的根據也都不很充分。他便把電話一撂,連夜召集常委傳達了上級電話會議精神。根據會議精神決定把二連做為典型單位來抓,同時又複議了白天的決定:等把蔡玉的問題了解清楚後,再重新作決定。大家又建議,抓典型就要舍得下功夫、花本錢,所以又決定由王昌親自帶工作組到二連蹲點。王昌考慮,何偉是二連的老連長,蔡玉的問題又是他和李參謀反映的,就建議他倆也參加了工作組。

不一會兒,何偉也來到河邊。因為他知道,王昌除了對工作,對同誌有火一般的熱情外,還和這洮兒河有著深厚的感情:每天早晨,他要在河邊洗臉、讀書;晚上,他要在河邊洗腳、談心;就是中午,也喜歡在河邊擦擦身子。所以,這時何偉徑直到河邊來找王昌。

王昌正望著河水沉思,忽見水中出現了何偉的身影,忙站起來:“老何,看你的神色,肯定是找我有事!”

何偉嗯了一聲:“看樣子上遊下著大雨,我打算今天就到二連去,搞搞雨中遊泳訓練。”

王昌正想找機會和何偉談談呢,他高興地望了望象要下雨的陰雲,一擰毛巾:“那咱倆就當先遣隊,讓李參謀他們過過星期天,明天再走。”說到這,又詢問似地望了何偉一眼,何偉象是明白了王昌要說的話,兩人異口同聲發問道:“還是派‘十一號汽車’?”話一出口,兩人都笑了。

吃了早飯,兩人背上打得規規整整、結結實實的背包出發了。他倆一高一矮,並肩走著。何偉,中等身材,結實粗壯,一臉青虛虛的胡茬,寬厚的嘴唇,倔強的眼睛。這四十多歲的一文一武,走得蠻利索,多象當年他們並肩前進的腳步啊!何偉和王昌是多年的老戰友了,他倆曾在一個班裏呆過,何偉當班長,王昌是副班長。後來何偉當了排長,王昌接替他當班長。不久,何偉提升為副連長,王昌又接替了他的排長職務。再以後,王昌當了指導員,以後又從營裏到團裏。他倆共同戰鬥過的連隊,就是現在蔡玉當連長的二連。兩人多年來結下了深厚的戰鬥友誼,團結得就象一個人。

走出營房不遠就下雨了。王昌和何偉急忙拿出雨衣披在身上。風把又大又密的雨點向他們潑來,打在雨衣上嘩嘩直響,連互相說話都聽不清。草原上白茫茫一片,洮兒河麵就象開滿了白喇叭筒花。這番景色,兩人似乎都很熟悉。在哪見過呢?對了,多象戰場上的硝煙彈雨啊!王昌想起在朝鮮戰場上自己剛當指導員時的一次戰鬥:全連搶渡一條被敵人火力控製的大江。對岸火力很猛,江麵被子彈打得象開滿了白喇叭筒花,江岸上彌漫著硝煙。連長犧牲了,王昌第一次擔負起指揮全連戰鬥的任務。當時,情況十分緊急,王昌果斷地提出了新的作戰方案。副指導員和幾個排長卻因為連長的犧牲氣紅了眼,想要硬拚到底。何偉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尤其需要自己這樣的老同誌支持,便帶頭執行王昌的方案,最後使戰鬥取得了勝利。……想到這,王昌暗自發問:“那時,老何是這樣支持我。現在我擔負起領導全團的擔子,他還是這樣支持我,這種精神是值得我學習的,但他這種想法不對呀!”

和有過共同經曆的老戰友在一起,見到觸景生情的場麵往往容易想到一塊。眼前這番硝煙彈雨般的景象,使何偉也想起了那次戰鬥的另一個情景:按王昌的作戰方案,何偉第一個從左邊登上江對岸。他端起機槍一陣猛掃,敵人的火力立刻被吸引過來。突然,一個潛伏的敵人從他側麵投來一顆手榴彈。手榴彈在離何偉兩米遠的地方嗤嗤地冒著白煙,他也沒發覺。剛剛在何偉身後登岸的王昌想把手榴彈反投出去,已來不及了。他不顧“嗖嗖”地從頭頂飛過的子彈,一下把何偉撲倒。瞬間,手榴彈爆炸了,王昌頭部中了彈片,昏了過去……想到這,何偉暗自尋思:“那時王昌和我生死與共,現在還是處處和我攜手並肩地工作,許多地方都值得我學習……”

忽地一陣風雨,把兩人身上的雨衣鼓得老高,衝斷了他們的思緒。何偉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王昌去扶他,不小心自己卻滑倒在水坑裏。王昌急忙喊:“老何,快拎我的挎包,裏邊有重要資料!”何偉一下拎起了王昌的挎包,又趕忙把他扶起來。王昌一看,挎包裏的東西沒濕著,才抖了抖渾身的泥水,和何偉一起加快了腳步。

趁下雨,二連下午沒休息,全連訓練雨中遊泳去了。

“嘿,老王,沒等我來抓,他們已幹到前頭去了。二連這種從難從嚴,敢打敢拚的老作風繼承得還不錯呀!”何偉抖著褲腿上的泥水,滿意地說著。

王昌放下背包,也沒對何偉的話表示讚同或反對,卻說道:“老何,你是江南水鄉長大的混江龍,走,到現場帶帶徒弟去!”

兩人澆濕的衣服還在滴嗒水呢,又鑽進煙雨中。

往日溫柔、平靜的洮兒河,現在發脾氣似地奔騰著,翻滾著,象條噴雲吐霧的龍,把兩岸攪得蒼蒼茫茫。

正在河中遊泳的戰士們,望見王昌、何偉那熟悉的身影,就象見到離家歸來的親人,這個喊:“政委回來了!”那個喊:“參謀長好!”

副連長、副指導員急忙遊上岸,向王昌、何偉報告了情況後,王昌和何偉也一起鑽進浪花裏。

王昌是個什麽機會都能利用來工作的人。看他,一邊和大家打著招呼,一邊遊到新戰士沈寶成身邊。

“政委,你一走,真怪想得慌,昨晚還夢見你幫我補衣服了呢!”沈寶成親昵地說著紮了個猛子,從王昌身後鑽出來。王昌一手托著他的胳膊,讓他休息一會兒,問:“入伍快四個月了,打槍投彈都會了嗎?”“哪次訓練,連長都是把著手教,還能不會?不過,還不行!”

“這小鬼!”王昌推著小沈躲過一個浪頭,“野營訓練堅持到底了嗎?”“堅持到底了,不過,老也跟不上趟。長途奔襲腳打了泡,腿也走腫了,差點掉了隊,虧得連長讓我們輕了裝。”“新戰士都輕裝了嗎?”“就我和張虎生兩個新戰士參加了奔襲,都輕裝了。沒有掉隊的。那次奔襲,我們連得了第一!”

從沈寶成的話裏,王昌判定,奔襲時新戰士輕了裝是屬實的,並且新戰士為了爭第一的想法也是有的。他又問:“輕下的東西呢?”“我的被連長拿了去,當時天很黑,光顧趕路了,沒注意他放到哪兒。連長可真關心我們新兵,我還把這事告訴了和我們一起行軍的李參謀,好讓團裏表揚表揚連長!”

沈寶成這句話引起了王昌的深思。急行軍中讓新戰士輕裝,東西由幹部分背,在過去戰爭年代是常有的事,這體現了我軍幹部愛兵的光榮傳統。在野營訓練的奔襲比賽中這樣做,同樣體現了幹部愛兵的傳統,不能算為了爭第一。蔡玉會不會是把兩個新戰士的東西讓幹部分背了呢?他轉頭問身邊的一個老戰士,那個老戰士卻說,那天他看見連裏拉物資的馬車上有兩個新戰士的背包。

王昌又遊近小沈:“輕裝時連長怎麽說的?”小沈晃了晃濕漉漉的小平頭:“沒說啥,不過,那不明擺著,怕被別連拉下唄!”

王昌又問:“小沈,你當時是怎麽想的?”

“我就是這麽想的!”

喔,原來是小沈這樣想的,蔡玉是不是也這樣想呢?當王昌問到打小孩的事時,沈寶成卻紅了臉,吱唔了半天也沒說。小沈是有思想顧慮不敢說?王昌尋思著上了岸,他透過雨霧吃力地辨認著河中每個人的麵孔。左邊那是何偉在給副指導員邊糾正撥水姿勢邊跟他談話,談得好親熱啊!挨著的是一排長,下邊的是二班長,後麵是衛生員,……眼前,啊,眼前這是文書。對,文書是黨支部委員,又在連部,情況他能知道得更多些,找他嘮嘮。他喊道:“文書,過來歇一會兒!”

文書應聲遊過來,上岸靠王昌坐下。王昌把身子向後挪了挪,頓時,斜潑的雨往文書身上少淋了一多半。“文書,你知道長途奔襲新戰士輕裝的事嗎?”“那天晚上我和司務長打前站,不知道。”

“沈寶成打人的事呢?”

文書奇怪地答道:“沒聽說過呀!”

王昌想了想:“文書,你是黨支部委員,你談談,正副書記團結得怎麽樣?”

文書知道政委有個通過嘮嗑隨時隨地了解情況的習慣,思考了一會才說:“生活上互相關心,工作上盡力配合。但,有時兩人也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尤其在研究工作時。”

王昌對文書談的看法是滿意的,在他看來,這正是蔡玉的特點,也是優點。他又問:“拉練路過蔡莊時,給蔡莊黨支部介紹經驗,他倆爭過沒有?”

文書不假思索地答道:“爭論過。連長說指導員對支部的經驗體會深,能介紹得深刻。指導員說連長對家鄉黨支部的情況熟悉,能介紹得有針對性。最後還是定指導員去介紹的。指導員準備好了材料,晚上卻突然病了,隻得把材料給了連長,他一宿沒睡覺,把指導員準備的材料幾乎全改了。”

“改成了什麽內容?”

“不知道,第二天是通信員和他一起去的。”

“通信員在嗎?”

“在。上次你來我們連蹲點那陣,他在衛生科住院,今早才回來!”

王昌把通信員找到岸上:“小鬼,我聽說,你的記憶力是全連數一數二的。你還記不記得,野營訓練時,連長給蔡莊黨支部介紹了些什麽內容?”

“記得!”通信員一摸腦袋,“連長說的是向人民群眾學習的體會,例子舉的都是指導員的。”說著,又機靈地一轉口,“不對,還有副連長和二排長的!還有,他作了自我批評,說自己入伍後,向家鄉黨支部匯報思想堅持得不經常。”

是這樣!王昌心頭一熱,蔡玉那黑紅略瘦、輕易不動聲色,但卻總是隱藏著深思的臉龐清晰地在他腦海裏閃出來,他深深地被蔡玉這種精神感動了。象這樣一個同誌,他能為了爭第一而讓新戰士輕裝嗎?他能為了在鄉親們麵前炫耀自己而爭著去作介紹嗎?他能怕“家醜外揚”而不對本連犯錯誤的戰士嚴肅處理嗎?不能。但他又一想,現在還不能根據推斷下這樣的結論。他想找奔襲那天晚上趕車的楊清問問。當他那銳利的目光在波浪中找見了楊清時,他異常驚喜地站起來。楊清身旁那個理著平頭的不是蔡玉嗎?他怎麽回來了呢?還沒等打招呼,楊清卻一聲“哎喲”,沉入水裏,是他的腿抽了筋。隻見蔡玉一個猛子鑽入急流,何偉也緊接著鑽入水中。王昌急忙跑過去,跳進河裏。兩分鍾功夫,何偉和蔡玉把楊清托出水麵。王昌上前拉楊清時,發現蔡玉右手中指和食指分叉的地方被河底的石頭撞裂開了,血滴滴嗒嗒灑進河中,被河水飛快地向四處衝去。

王昌趕忙把他們拉上岸。何偉叫來衛生員給蔡玉包手。王昌蹲在地上給楊清揉腿,邊揉,邊順便了解了馬車上那兩個新戰士的背包:原來,一連有兩個新戰士掉了隊。當時他們的收容隊還沒趕到,二連就追上來了,並且很快就要超一連。走在後邊的蔡玉,為了使這兩個新戰士趕上隊伍,就把他們的背包搶下來。他本打算和指導員分背的,但張虎生和沈寶成的背包已被他倆分背了。副連長和副指導員身上也都有背包,長途奔襲,戰士們身上也不能增加重量,他就把兩個背包附上紙條,放在路中央,讓自己連的收容馬車給拉上了。一連兩個新戰士很快趕上了隊伍。

水挺涼,王昌怕訓練得太久,別的戰士再抽筋,就叫把隊伍帶上岸,活動活動再下水。趁這工夫他問蔡玉:“你怎麽回來了?”

蔡玉向他報告:“我們在外選好了場地,見今早下了大雨,想到今年團裏的訓練計劃強調要抓緊時機,搞好雨中遊泳訓練,就趕了回來。”

王昌接著又問:“在蔡莊時沈寶成打過老鄉的小孩嗎?”

蔡玉愣了一下,又喔了一聲,說:“政委,小沈‘打人’這事是三連新戰士段英生跟我說的。我第二天到兩個小孩家去賠禮道歉,並順便了解一下情況。一問,兩個小孩都說小沈沒打他們,是他們兩個打架,小沈看見了,上前拉架。兩個小孩都在氣頭上,不聽話,打得更凶了。一個小孩打另一個小孩時,失手打了小沈好幾下,邊打邊說:‘你欺負人,你欺負人,我告訴大隊去!’段英生正好看到這情景,又把‘告訴大隊’聽成‘告訴部隊’,就以為是在說小沈。其實,小沈不但沒打小孩,還給兩個小孩作了不少工作,使他倆和好了。了解清楚後,我本打算告訴段英生的,第二天出發挺忙,後來就忘了。”

王昌又讓蔡玉匯報了處理另外兩件事時的思想活動。王昌聽後是多麽高興啊!但他並沒有讓喜色在臉上表現出來。他想,得對這些帶兵打仗的接班人有更高的要求。他讓蔡玉和自己並肩走著:“蔡玉,你想得都對,但想得還不全麵。關懷新戰士,給他們輕裝的同時,還應對他們進行思想教育,不然他們會不自覺地染上為小集體奪錦標、爭名譽的思想;替指導員給家鄉黨支部介紹經驗,以及修改介紹材料的想法也都是好的,但你沒有通過大家研究。小沈‘打人’的事了解清楚後,應給以表揚,也應向段英生作作解釋。”

蔡玉不住地點著頭,讓雨盡情地往自己身上澆著。他覺得,政委這些話就象雨水一樣灌進了自己的心田。

疲勞,並沒有打斷王昌的思緒。連部裏,他正想著怎樣跟何偉談談。這時,蔡玉走過來,樂嗬嗬地說:“政委,你一走大夥都盼你回來,覺著多跟你談談心,心裏就亮堂!”

聽到這句話,王昌心裏又是一熱。是激動,是鼓舞,還是慚愧,他說不清。總之,每當這種時候,他都要想想自己工作中的不足。他忙看看正伏在桌上寫字的何偉,檢討似地說:“是該常來跟你們談談心啊,要不,許多好東西我們就學不到!”

何偉抬起頭補充說:“這回,我們就是專門來和你們談心,幫你們總結經驗的。”

蔡玉更高興了:“老連長、老指導員一塊回連,幫我們總結經驗教訓,太歡迎啦!”蔡玉在自己的老首長麵前一點也不拘束,對何偉說:“老連長,那次你批評我後,我有點想法裝在心裏沒說,現在掏出來亮給你,順便作個檢討!”

事情的巧勁,有時就象編出來的故事那樣讓人意想不到。王昌正思謀這事呢,蔡玉倒先說了。何偉剛要吱聲,王昌接了過去:“老何,我看你這老連長倒應該向新連長作個檢討。”接著,他把了解到的情況全部告訴了何偉。

何偉心裏暗暗吃驚。原來自己批評過的事情竟是這樣。尤其想到昨天還向王昌反映了這件事,心裏更加不安:錯誤地批評了蔡玉,是因為自己工作不深入,不細致;在常委會上沒把對蔡玉的錯誤看法說出來,是考慮到支持王昌的工作,可好心卻辦了錯事。又想到二連幹部戰士和王昌那種心心相印,親密無間的關係,忽然感到自己比王昌缺少什麽東西。他內疚地說:“蔡玉,你咋不早點說?何必讓我昨天還向政委匯報了你!”

蔡玉認真地答道:“參謀長,是該早點說才對,都怪我當時沒想到交換一下意見,好使你準確地掌握情況。當時你正在火頭上,我怕解釋不清,所以就保留了。其實,越不交換意見,越影響團結。”

王昌並沒有因為自己了解到的情況證明了黨委的決定正確而感到寬慰。但他聽到蔡玉最後這句話,卻異常興奮地站起來:“老何,蔡玉說得有道理。二連的領導班子,對工作上和思想上的問題,有了分歧意見,從不掩蓋,都喜歡爭論爭論。你看他們的心有多齊!”

此時,王昌的話,在何偉聽來心悅誠服。他也站起來,話語特別直爽:“老王,我把昨天下午和你說的話更正一下:你哪樣我都心服口服,尤其是這‘沒事找事’,我更服!”稍停,又懇切地說:“老王,把你的辦法也教給我吧!”

王昌笑了:“我有什麽辦法好教的!說說你的經驗怎麽樣?”

何偉不解地望著王昌:“我的經驗?”

“是你的經驗。”王昌想了想,“那還是你在一營當營長時,一連班子成員新,軍政一把手不團結,削弱了黨支部的戰鬥堡壘作用。在幫他們解決問題時,你隻強調團結,不強調擺問題。結果,矛盾沒揭透,問題也沒真正解決。你走後不久,一遇具體問題又鬧崩了。後來,在咱倆的一次閑嘮中,你說‘不求思想一致,隻圖形式團結,看來順當,事後必有大麻煩!’這句話,我寫在日記本上了,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說實在的,我這‘毛病’還和你這話有關呢!”

何偉驚奇地望著王昌,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在一次閑聊中說過的,連自己都忘了的話,王昌還清楚地記著。他敬佩地望著王昌的臉,覺得自己的心又和王昌貼近了一層。

昨夜雨就住了。今兒早上,天氣特別晴朗。王昌一大早就出去了。

由於昨天在輔導戰士們遊泳中,過分疲勞了,何偉感到身體有些不舒服,可是他還在認真地翻看著王昌的日記。正看得入神,王昌端著個飯盒來了。進屋就是一句:“老何,今早特意到河裏弄了條魚,這是給你做的魚湯,快喝吧!”說著把魚湯遞到何偉手裏。何偉望著魚湯,一股暖流一下從心頭湧上喉嚨,他毫不推辭地喝了一口,說:“好鮮的魚湯啊!給蔡玉留著吧!”撂下飯盒,“老王,今天我特別樂意和你嘮嘮。走,到外邊溜達溜達。”

王昌欣然答道:“好吧!”

雨後草原的清晨,空氣異常清新。東方的天際,塗抹著鮮豔的紅霞,紅霞撒滿四野,四野飄散著芬芳的香氣。遠處,幾聲牧馬噅噅的嘶鳴和咩咩的羊叫,伴和著近處小河潺潺的流水聲。這聲音,就象健壯牧民的脈搏在微微跳動,廣闊的草原還照樣顯示著它那粗獷的寧靜。

王昌和何偉在河邊並肩走著。腳步很慢,但話語激動而又意味深長:“老王,都怪我工作不深入,不細致,才沒象你那樣和幹部戰士心貼心啊!”

王昌沒有直接回答何偉的話,卻望著腳下的河反問道:“老何,你是江南水鄉長大的,你最知道,什麽樣的水容易腐臭?”

“當然是死水泡子裏的,因為它不流!”

“對,‘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王昌語氣重重地說完這句話又放低了語調,“工作深入、細致,不憑想當然辦事,這是和幹部戰士心心相印,搞好團結的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時刻不忘把思想上的矛盾抖落抖落,擺到桌麵上來。就如這洮兒河水,因為經常翻著波浪,所以永不腐臭。”王昌把目光轉向遠方,“我們同誌間的關係也是這樣,大家在一起工作,各人的經曆不同,思想狀況不同,對問題的看法就有不一致的地方。每當有了新的情況和問題時,有預見地看到分歧必然存在,主動去揭露矛盾,把不同意見抖落出來,經過討論、鬥爭,就會使分歧轉化為一致。這樣,大家把意見講得越透,分歧就會越少,團結就會越牢固。相反,對分歧遮遮蓋蓋,圖表麵的和和氣氣,搞什麽‘不同心也要協力’,分歧就會越積越大,團結也就會逐漸喪失!”

何偉望著嘩嘩流動的河水,心裏一陣陣地翻騰著,他真正感到了,自己沒把不同意見提出來,恰恰是對王昌工作的不支持。他加快了腳步對王昌說:“你說得對!不過,我也得給你提點意見,你太照顧我的麵子了,那天傳達電話會議內容時,就該對我拐彎抹角的思想進行批評!”

紅霞漫灑的河麵上,清清的流水倒映著兩人的身影。王昌伸出雙手,一把抓住何偉粗壯的胳膊:“老戰友,這才是真正的支持啊!希望我們今後能永遠這樣互相支持!”

王昌的話隨著水聲,傳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