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不知道

哢的一聲,彩色電視機打開了。夜幕隨著電視圖象一塊兒跳出來,全城也燈火輝煌了。

許是剛看完故鄉的一封來信,心上還縈繞著鄉情的緣故吧,坐在家裏看電視的張鵬升司令員忽然想到了故鄉的夜晚。故鄉的夜晚,是在大紅燈一樣的太陽從村後山頂滾下去的時候到來的。但那確實是黑夜,不象眼前這樣舒適明亮,色彩斑斕——茅屋的紙窗透出微弱昏黃的茶油燈光,端著碗喝粥的鄉下人的身影印在窗紙上,象演“驢皮影”一樣晃動著。

電視屏幕上出現了日本現代化的高樓大廈,張司令員腦子裏想著家鄉的茅屋……打日本那時候,他還沒住過正經的茅屋,是從小草棚子裏走出去參加軍隊的。大江南北輾轉幾十年,住處遷來移去,現在,他住上了日本式的小樓。光從住房這一點說,今昔變化已是天上地下啦!可他住得並不舒服,此刻,整個腦袋瓜子就正被房子的事鬧得生疼:剛看完的那封信是一個鄉親寄來的,說老屋實在不能住了,要蓋兩間新屋,求他幫助些錢。這個鄉親在信裏口口聲聲稱呼他“棚生”大哥,喚起了他多少對往事、對家鄉、對少年時代朋友的回憶呀!小時候家窮,沒有房子,他是在牛棚裏出生的,爹媽就給他取名叫“棚生”了。後來離家參軍,不久又當了幹部,記不起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名字變成了“鵬升”。在牛棚裏出生的張鵬升司令員是不忘舊友、很重鄉情的人,兒時曾一起光腚玩耍的“老表”要蓋幾間草屋,怎能不援助呢!他決定明天一上班就給郵去二百元錢,再寫一封信,問候一下家鄉的情況。家鄉茅草屋的問題就這樣辦了,可是眼前機關幹部的住房問題呢?他難住了。前不久,機關轉業一批幹部,家搬走了,倒出一批房子。這批房子應該分配給剛從部隊調到機關來的幹部。但還沒等研究怎麽個分法,一些領導同誌就你答應一間,他答應一間,許出去一半兒了。真這樣的話,新調上來的幹部就要有一半人因沒房子搬不來家,夫妻兩地生活影響工作。今天下午張司令員在辦公會上提出,個人答應的一律不算數,統一分給新調來的幹部住。他的主張沒人堅決反對,但也沒人熱烈擁護。會上,有的不吱聲,有的說怕是行不通,有的雖然表示同意,態度也很淡漠。什麽原因呢?誰也沒挑開明說。從與會人員臉上的表情看,好像原因是明擺著而無須言明的,還好像與他自身有什麽瓜葛。真是豈有此理!

“我一沒給自己要,二沒答應誰,和我能有什麽關係呢?”張司令員邊看電視邊想,“莫非有誰打著我批準了的旗號要了房子?不會。我身邊沒有親戚,隻有一個女兒,已經結婚了,兩口子都在省軍區機關,結婚後就讓他們按規定要了一間房子,搬出去獨立生活了。莫非是女兒又打著我的旗號為她的熟人或朋友要房子了?不可能。”司令員的女兒叫樹生——她出生的時候剛解放,家鄉鬧水災,為了躲避山洪和野獸,在四棵樹中間搭了個吊鋪。“樹生知道我的脾氣,她不敢背著我要房子……”司令員想不出個頭緒。

房子,房子,房子,電視機裏又出現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外國房子。“女兒要是真打著我的旗號給別人要了房子呢?那……?”張司令員剛要喊老伴兒來問問女兒的情況,忽然想起老伴兒沒在家。“直接問女兒不就知道了嗎?搬出去快半年了,也該抽空去看看啦!後天還要下部隊去,最近再找不出閑時間了!”張司令員哢的一聲關了電視機,也沒聲張,抬腿就走,怕一聲張麻煩事太多。他本來有個散步的習慣,每天早晨晚上都要在院子裏一圈一圈地轉,每次半個多小時。這會兒走著去,也就當散步了,沒有必要要小車。何況這裏離機關家屬宿舍也就一裏多路,又加天氣悶熱,坐車也不好受。於是脫了軍裝,拿把扇子,就這麽走著去了。

夜色把一切都遮得模模糊糊,張司令員邊走邊抻巴幾下胳膊,踢幾下腿,這也是他的老功課,權當鍛煉身體。每次這樣鍛爍的時候他都要想到,這是怎麽搞的呀,給地主做長工那時,二萬五千裏長征那時,解放戰爭那時,總是累得一有空就想躺下歇一歇,不管幹濕髒淨,能放平身子睡一會兒就是很好的享受了。現在可倒好,整天開會、學習,學習、開會,坐得屁股生疼。好歹不開會了,但要到哪兒去走走,哪怕幾步遠,小車也在屁股後跟著你。唉,連走路都得坐著走!

張司令員為此刻能用自己的腿自由自在地走路,竟快活得暫時忘記了房子。走著,走著,一拐彎,看見路旁小攤上切開的沙瓤西瓜在路燈下紅得誘人。他摸了摸自己的衣兜,真可惜——沒帶錢。這是怎麽搞的呀?過去想帶錢,沒有;現在有了錢,卻想不起帶了。從什麽時候起養成了衣兜不帶錢的習慣呢?

慢步當車,轉眼到了家屬宿舍區。要不是忙著到女兒家去,他一定會再走下去,索性走個夠的。女兒住哪屋哇?他聽老伴叨咕過,好像說住的是道北的樓,被道南的擋著,有點憋屈。於是,進了院門他就向道北一棟灰樓走去。這兒棟三層樓正施工的時候他來看過,樓內結構他都知道:每個門洞的每一層都是四戶。樓梯口左右兩側各是一戶,每戶兩間。對著樓梯口的那個門裏是兩戶,每戶一間住房,一個廚房,走廊和廁所是兩家合用。

張司令員先進了第一個門洞。門洞裏放著一輛很洋式的自行車。他對這類時髦貨不感興趣,一眼也沒多瞅就開始找女兒家的門。兩側的門他看也沒看,他知道那是分給人口多的老參謀住的,而女兒剛結婚,該是住中間這個門的。他打量著中間這個門:門上嚴嚴實實地包著一層厚鐵皮,鐵皮上還釘滿了鐵釘。噢?是個保密室!這兒不會有保密室呀?大概是個倉庫吧?管理處怎麽搞的,住房這麽緊還跑到這裏擠了個倉庫,什麽東西這麽金貴,非得往這兒放不可!

他上了二樓。二樓中間的門開著。開著對,兩家走一個門嘛,總關著太麻煩。走進公用門,司令員先敲左側那間的門。為什麽先敲左側,他沒考慮。不過他是左撇子,順手就這樣敲了。敲過幾下,門開了,出來一個燙發的年輕媳婦,一手拿筷,一手端碗,嘴裏嚼著,顯然正在吃晚飯。他問:“請問一下,老張家住哪屋哇?”

那媳婦咽下了飯說:“這個中門沒有老張家!”

張司令員忽然想起不應該說老張家,該說老王家,女婿姓王,一般都是以男方為戶主的,怎麽我就光記著女兒呢?他忙說:“說錯了,我是找老王家!”

那媳婦又扒了口飯,邊嚼邊問:“叫王啥呀?”

“叫王立國。”

那媳婦想了想說:“沒聽說這名。三樓有個姓王的,我們都叫他大王,不知叫王啥!”

張司令員上了三樓,還是走進中間那個門順手就敲左邊那家。敲了一陣沒人開門,右邊的門卻開了。一個梳短辮子的年輕媳婦探出頭來,知道自己聽錯了,但還是和氣地主動答話了:“他家人剛走,看電影去了!”

張司令員見那媳婦要關門,忙問:“這是不是王立國家呀?”

那媳婦認真想了一會兒說:“姓王,好像不叫王立國!”

張司令員對青年人住鄰居卻互不往來有點不高興,他一邊想著自己小時在家鄉那種親密的鄰裏關係,一邊問:“你住這多長時間了?”

“一年多啦!”

“這麽長時間還不知道對門兒的名字,這鄰居住的!”

媳婦臉忽地紅了,接受老年人批評但又靦腆地解釋了一下:“女的叫啥知道,男的咋好問哪,見麵說話就叫大王!”

張司令員笑了:“青年人還封建哪?女的叫啥呀?”

年輕媳婦紅著臉和善地回答了。不是自己女兒的名字。張司令員下了樓,又走到第二個門洞。

這裏沒有鐵皮門的倉庫,中間的門也開著,他又順手敲了左邊那家。許是敲的聲音大了點,左右兩家的門都開了。左邊出來的是穿藍粗布褂子的老太太,右邊出來的是頭圍羊肚子毛巾的老頭兒。張司令員知道這都是從關裏鄉下來給兒女看孩子的,便和他們拉呱了一會才說:“麻煩一下老人家,我要找王參謀!”

穿褂子的老太太指指自己的耳朵:“大兄弟,我耳朵背。”又指著老頭兒大聲地說:“你問問他!”

老頭兒也沒聽明白:“啥子?討三個饃?”他是從四川鄉下來的,遇見過討飯的,所以一下想到討饃啦。他看來人穿得幹幹淨淨還討饃,猜斷不是正經過日子的手,便沒好氣地說:“俺今晚吃的粥,沒饃!”

張司令員大笑起來,說:“我不是討饃,找人,當兵的都哪兒去啦?”

老頭這回聽清楚了,說:“都下……下部隊啦!”

張司令員一下想起來,機關最近組織一大批工作組下基層了。他向兩個老人道了謝,上了三樓。

碰巧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正從一間屋裏向外走。他忙問:“小同學,張曉立住哪屋?”

姑娘開口就答:“張曉立在第三個門洞的二樓右邊那家!”看樣子她和張曉立很熟。

張司令員一邊道謝,一邊暗自怪自己沒經驗:見著男的應該打聽女婿的名,見著女的打聽女兒的名就對了!邊總結著經驗,邊直接到了第三個門洞的二樓。剛抬手要敲右側的門,又遲疑了:這不是老參謀住的兩間一套的屋嗎?曉立他們怎會住這裏呢?問問再說吧!他還是敲了門。

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伸出了紮著牛角辮的腦瓜問:“老爺爺找誰呀?”

“找張曉立呀!”

小姑娘馬上大開了門,走出來,大方爽朗地說:“我就是張曉立,您找我幹啥呀?”

張司令員哭笑不得。“我找當兵的張曉立!”

小姑娘撥浪鼓似地搖了幾下頭:“沒聽說。你從三樓中間那個門進去,右邊有個李秀娟阿姨是解放軍,問她知道不?”

張司令員抬頭望了望三樓,覺得有點累了,踢了幾下腿,又上了三樓,按小姑娘的指點敲敲門。果然,出來一位年輕的女同誌,雖然懷裏抱著個繈褓中的孩子,但從裝束上能看出是個軍人。她慌忙說:“司令員來啦,進屋吧!”

李醫生和張司令員的女兒都在門診部,司令員認得這位李醫生,他看了看她的孩子說:“不啦小李,我家曉立住哪屋哇?”

她說隻知道在一門一樓,但沒去過,不知是哪個屋。她要領司令員去找。“不用了,不用了,孩子小,你出去不得,我自己去找吧。”司令員轉身告辭了。

一共九層樓八十一磴,司令員上下走了個來回,又回到了一門一樓。他認定中間的門是倉庫,但左右哪個門是女兒家呢?按規定,哪個門也不會是,可李醫生明明說在這呀,他便還是習慣地抬起了左撇子,敲了左門。

這回是個男軍人出來,三十五、六歲,手裏拿著擰下帽兒的鋼筆,看來是正在寫什麽。他不認識張司令員,問:“您找誰呀?”

張司令員也不認識他,便詢問:“你是哪個部的?”

“司令部的,調來時間不長。”

“這麽說,你是新搬來的啦?怪不得呢!”司令員親切地說,“新搬來有啥困難沒有?我也是咱們省軍區機關的。噢,還可以?進屋看看怎麽樣?”

新來的參謀聽口氣知道跟他說話的是個首長,便客氣地讓進了門。一進門是不長的走廊,走廊靠牆也放著不少壇壇罐罐之類的東西,連個燈也沒有,隻是從牆上的一個圓洞裏透過一束燈光。這束光又被特意掛在對而牆上的一麵鏡子折射到一張小長條桌上,桌上放著一疊稿紙。張司令員看看參謀手裏的鋼筆:“你這是鑿壁偷光寫材料?”

參謀忙解釋說:“不是鑿壁偷光,這是安煤氣管道鑿開的,還沒堵上!”

“為什麽不在屋裏寫呢?”

“就一間屋。母親、愛人和孩子都睡下了,開著燈影響她們休息!”

“這不是套間屋嗎?裏間幹什麽用啦?”

“裏間又住了一家!”

“又住了一家?!”張司令員驚詫了。少頃,他又為自己屬下的同誌毫無怨言埋頭工作的精神所感動,同時又為這樣差的生活條件而不安,連聲說:“辛苦了!辛苦了!你母親、愛人、孩子都好嗎?搬過來生活習慣嗎?”

新來的參謀心裏很感激這位不相識的首長的關心,但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話表示,剛要讓首長到屋裏坐一下,才想到這不可能。可象這樣站在狹窄、黑暗的走廊裏說話也不太禮貌,所以很是局促不安地說:“都好,都好,都睡下了!”

“熬一熬吧,慢慢會好的!”張司令員和藹親切地說,“打擾你了,知道王立國住哪屋嗎?”

“王立國?”

“也是你們司令部的參謀!”

“首長您等一下,我問問裏屋孫參謀!”

孫參謀被叫出來了。他原是司令部的參謀,一年前已調到上級機關,現在是回來休假的。他和張司令員互相都認識。

“你住這呀?!太艱苦了!不進屋了,你知道王立國住哪屋哇?”

“王立國?”

“我家曉立的男人,軍務處的王參謀!”

休假的孫參謀很是驚奇。他既不知張司令員的女婿在這兒住,也不知軍務處還有個王參謀是司令員的女婿。他調走前軍務處還沒這個王參謀。他看著司令員以為他認識的樣子,不好再說不認識,忙回屋叫出他的兒子,問:“你王叔叔住哪屋?叫王立國,是參謀!”

十多歲的孩子眨巴了幾下眼睛:“沒有。右邊那門是李大成李叔叔,中間鐵門聽說是司令員的女婿住,咱也不知人家姓啥!”

怎麽?女婿就住上鐵門的屋?司令員心裏忽地升起一股火,又問小男孩:“真是司令員的女婿家嗎?”

“我唬你不是人!修繕隊的叔叔釘鐵皮那天我沒上學,我問釘鐵皮幹啥,他們說,‘司令員的女婿要搬來,不釘鐵皮不保險。’你看,洋自行車就是他家的!”

孫參謀怕兒子再說出更不受聽的話來,忙推他去給叫門。小兒子一甩胳膊,“他不理人,我也不理他,我才不叫他呢!”

張司令員自己掄起左撇子咚咚使勁敲起鐵皮來了。

好一會兒,裏麵傳出了責怪聲:“誰這麽敲門,不怕震壞了耳朵?”話音一停,從外麵可以隱約聽到屋裏有音樂聲。再細一聽,是舞曲。

張司令員幾乎是在喊:“是我,你爹!”

靜了片刻,屋門開了。女兒沒穿軍裝,身著灰色的連衣裙。她一看真是爸爸上門,又吃驚又著慌地說:“爸爸來啦?!”

張司令員緊板著臉,沒用女兒讓,一步邁進了屋門,眼睛四處觀看。走廊的牆壁、天棚、地板和廁所都是用白油漆刷的,雪亮的燈光照著雪白的四壁,仿佛進了水晶宮,直耀入眼睛。門邊放著兩雙彩色厚底木拖鞋。張司令員沒理睬就把腳使勁邁進去了,潔淨的暗紅色地板上,留下了幾個清晰的鞋土印兒。

女婿和另一對青年男女正站在電風扇前擦汗,猛見嶽父來到跟前,慌忙打開了日光燈,膽怯地說:“啊……爸爸,來了兩個朋友,我們一塊玩玩!”

張司令員向兩位生人點一下頭,就打量起屋子來。沙發中間的茶幾上放著一切兩半兒的西瓜,落地式台燈的光亮正照在西瓜上,黑籽兒紅瓤。茶幾腿旁還有一盆帶著很厚瓜肉的西瓜皮。靠窗的寫字台上不見書報。日立牌電視機旁的三洋牌錄音機,還在小聲地放著舞曲。

司令員一開口,竟問了這麽一句話:“床呢,不放床你們怎麽睡覺?”

女婿囁嚅說:“床在西屋哪!”

“怎麽?該兩家住的房子你們一家住著?”司令員說著進了西屋。屋裏隻放了一張雙人床、一個五鬥櫥和一張竹躺椅。張司令員又看了看廚房。因為是兩家住,所以有兩個廚房。閑著的一個,改成了洗浴室。看定了,張司令員鐵青著臉,衝女兒說:“叫你們搬出來獨立生活,你們可真獨立了,包上一層鐵皮和四鄰隔絕!兩口人住兩套房子,閑一間跳舞!”他喘了一口粗氣,“誰叫你們要兩套房子的?”

女婿保持沉默。兩位客人找到一張舊報紙在看。女兒回答說:“爸爸,我們什麽也沒提呀,一句都沒提,真的,是管理處叫這麽住的,搬來之前就給收拾好了,說一樓不安全,又主動給釘了鐵皮!”

“不管你們提沒提,明天馬上倒出一套來!一定倒!明晚我就來檢查!”張司令員說完,狠狠瞪了女兒女婿一眼,走出了鐵皮屋門。

“這是怎麽搞的呀?一家的房子兩家住著,兩家的房子一家住著!本人沒提,沒提還主動來給包鐵皮……”張司令員一邊走一邊想,腦子裏同時又零亂地過著電影:自己出生的牛棚;能演“驢皮影”的茅草屋,鄉親的老屋不能住了,要蓋新屋又沒有錢;兩個參謀合住著套間,新來的參謀在牆洞邊寫材料;女兒有一間跳舞室……

1980年7月於長春站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