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索倫河穀的槍聲

一登上山崗,豪邁的大野秋風便迎上來,用長長的手指梳他汗濕的頭發,掀弄他溻透的軍衣,撫摩他發燙的臉頰和胸膛,他身上的背包被風用另一隻手托起,後來整個身體都象被風用雙臂熱情地抱起來了。這麽親切,是老排長派來的吧?冼文弓恍若飄飄欲仙了。他迎風向三連方向眺去。

漫山遍野象燃著了五顏六色的火:獨立的山杏樹象支支鮮紅的炬火,一叢一簇的柞樹象片片殷紅的野火,金黃耀眼的白樺和青蒼翠綠的鬆樹混雜著象裹著濃煙的烈火……火焰在風的挑撥下,又象千軍萬馬在廝殺。

山下一片大穀。清亮亮的索倫河流經穀底,鑽進遠山。河畔燒過的草地,黑乎乎的,象國畫先生潑灑了成噸成噸的墨汁。嗬,河邊的索倫寨。嗬,寨旁的三連——紅的是營房,灰的是炮庫,綠光閃閃的是火箭炮。成吉思汗邊牆呢?草遮樹掩,搜尋了好幾遍才隱約捕捉到臥蟒似的牆跡。他激動了,想吟一首古邊塞詩。詩情湧動了一陣,擠出喉嚨的卻是一首流行的現代詞:

一代天驕

成吉思汗

隻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

數風流人物……

“槍斃!甩!摳啦!”

“罰酒,幹!不幹,洗十套軍裝!”

一陣哄吵聲象是被另一股惡意的風故意送來的,把他的詩情掃斷了。他的心又被拽到現實中來。吵聲來自左前方山腳,肯定是三連的“集群導彈”趁星期天蹽到山上飲酒取樂無疑。這時候打擾了他們,雙方都會尷尬也肯定無疑。正猶豫,一陣簫聲又從正前方山腳飄上來,曲子是《蘇武牧羊》,變成詞就是:“蘇武……窮愁十九年……牧羊北海邊。白發娘,望兒歸,紅妝坐空帷……”簫聲太哀婉,宛如柔曼的化學滅火霧,和那雨似的哄吵聲一混合,冼文弓的熱情頓時被澆滅了。他判斷,這是個性格內向、心事很重的兵在吹,這種兵一般怨而不怒,反抗也隻是消極的,比那些外向型性格、情感爆發速度快的“集群導彈”好對付,於是朝簫聲走去了。

吹簫的是個老兵,頭發該理而沒理,胡子該刮也沒刮,目光滯鬱,麵無表情,披大衣坐在一塊石頭上。腳前一個貼有“高粱白酒”商標的瓶子,瓶下一張報紙,上麵攤擺著一副撲克,是按算卦的方法擺的。旁邊一堆殘火,一截濕柳枝穿條小魚插在火中,已經烤熟。最奇怪的是,一隻麅子在他跟前站著,象是被簫聲吸引來的。

冼文弓在老兵眼前站了半分鍾了,老兵隻抬眼瞅了瞅,仍眼盯撲克吹簫,倒是麅子禮貌地來舔他的衣角。這麅子,黃褐色油亮的腰身上帶有淺淺淡淡隱隱約約的白斑紋,象初冬的山坡上第一次飄落的零星小雪。短短的兔子似的尾巴。鹿一樣的長脖子,鹿一樣的小腦袋,鹿一樣的兩隻角,鹿一樣的四條腿。它象鹿那樣落落大方地用聰明、熱情而帶有疑問的眼睛望著冼文弓。

隻在動物園裏見過真麅子真鹿的洗文弓暗想,難道是隻鹿?他問:“上三連怎麽走?”這是明知故問。

“往前走。”長發老兵毫無表情地答完又吹。

“是三連的嗎?”冼文弓放下背包、網兜。

長發老兵隻點點頭,繼續吹。

“卦算的不好哇!”冼文弓看看卦牌,往背包上一坐。“是三連放鹿的?”

老兵微微搖頭。

“那麽你是病號?”為了博得好感,冼文弓遞上一支煙。

“我還不知你是哪個單位的,同誌。”老兵以問為答。

“我是三連新任指導員。”冼文弓要給老兵點煙。老兵一點歡迎的表示也沒有,豎起手掌擋住:“不會。”拿過酒瓶喝了一點,擦擦嘴:“想來一口嗎?”

“不,我不會!”

“那我就自己來了。”老兵探身抓過火中的小魚嚼著。

冼文弓有點尷尬,硬著頭皮問:“連裏什麽時候養的鹿?”

“是春天養的。如果指導員指麅為鹿的話,也可以,它是鹿的一種。”

“唔,麅子養成家畜,奇跡。你養的?”

“閑極無聊而已。”老兵又拿起簫。

根據對方簡短的對話和不把幹部放在眼裏的漠然神態,冼文弓判斷:這老兵經曆過重大挫折,並且跟幹部有直接關係,氣質類型屬於粘液質,情感爆發慢,有事好憋在心裏,短時間很難從他嘴裏知道什麽。“指麅為鹿”、“閑極無聊而已”,說明他好像還愛讀古詩文。冼文弓忽然想到一首古邊塞詩,聯係眼前情景改頭換麵說:“你這是‘高粱白酒玻璃杯,欲飲洞簫馬上吹’喲!”

“醉坐邊疆君莫笑。”老兵不以為然地和了一句。

冼文弓一驚:“下半句是‘古來征戰幾人回’嗎?”

老兵不置可否,站起來,穿衣、熄火,斂好撲克,履行公事似地說:“我在連裏沒具體工作,喂豬打雜的。老兵嘴饞,趕星期天出來抓幾條魚改善改善。”他到河邊拎回一串小魚,“我往回走了,願意同路的話,我的麅子可以幫你馱馱行李。”見冼文弓點頭,便把行李網兜搭在麅背上。

冼文弓發現長發老兵坐的是塊石碑,上刻隸書“英靈”二字。“這碑會不會和成吉思汗邊牆有聯係?”冼文弓又以此為媒介和老兵搭話。

“日本教科書把‘侵略’改成‘進入’了,這是他們‘進入’的紀念品——關東軍少將的戰馬死了,少將親筆題字立碑。”老兵臉上終於有了點表情,但說不清是喜是怒,也說不清是衝冼文弓把日本馬碑安到成吉思汗邊牆上的訛誤而來的,還是衝日本關東軍少將去的。末了又不無諷刺地補充:“又是搞教育的好材料了。”

冼文弓總算從他臉上捕捉到一點確切的表情——嘲諷。“這嘲諷顯然是對我。他跟我既不認不識,又無怨無仇,為什麽要嘲諷呢?憑感覺,這嘲諷針對的是‘指導員’或‘幹部’因為我的情況他隻知道這兩點。”

長發老兵牽起麅子走了,冼文弓琢磨著跟上。

成吉思汗邊牆已被歲月磨平,溝上溝下長滿了與山體吻合的小草。順邊牆走了一陣,兩人一麅來到甩撲克那一夥跟前。

“圍住!扔下撲克!別打!快!”“從誰那兒跑掉罰半斤酒!”

六七個光頭戰士圍成的圈兒,在喊聲中急劇移動,變化。一會變成三角形,一會變成長方形,最後變成圓形不動了。發現來了生人,並且一副書生相,腦袋最亮的一個兵衝長發老兵招呼道:“到咱‘雞毛連’?體驗生活的嗎?”

“新任指導員。”

亮腦袋兵抓抓自己閃亮的光頭,似乎是因失禮而表示抱歉。其他幾個光頭也都意外地怔了怔,誰也沒動。

亮腦袋:“歡迎,新指導員太……革命……化了。真對不起,現在我們誰也不能動,一動這家夥會蹽!”

冼文弓腦中剛一閃出“膽汁質”的判斷,亮腦袋忽然說:“對了,歡迎指導員發揮一點……政治工作的威力,幫我們把蛇……抓住。”

蛇?!冼文弓僅僅聽了個“蛇”字,毛發就直豎起來,心理學那套術語瞬息灰飛煙滅,腦子變成真空。小時候他在山上打柴,一盤青蛇碰著了他的手。涼冰冰、軟乎乎的蛇立起前半截身子,嘴吐紅須,眼射青光,和他嚇呆了的瞪圓的眼睛對視了好幾分鍾。當他發覺冰涼的汗珠順著脊梁往下流時,突然拔腿狂逃,但還是被咬了一口,腿腫得象根透明的玉石柱子……因此“蛇”字對他形成了可怕的條件反射。

“指導員,快點,發揮一下!”亮腦袋擠擠眼,“蛇要跑,共產黨員同誌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別後退!”

有人想跑,但又沒敢動。冼文弓腦子恢複了常態,看這幾個光頭都不可能是黨員,“共產黨員同誌們”,分明是對新任指導員的挑釁。《戰士心理學》已經寫到一半的冼文弓,完全猜得到“集群導彈”此時的心理,他的白臉紅了。刹那間腳下歪倒的酒瓶成了救命稻草,他抓起來,咕嚕嚕把沒灑淨的一大口白酒飲幹。一股熱流核反應似地衝擊著,他一捋袖子上去了。一盤褐色花蛇映進眼裏,他鼻梁沁出一層油汗,故作鎮靜道:“別動,你不動它就不動!”回身取下麅背上的臉盆,輕輕繞到蛇背後,迅雷不及掩耳地扣下去,同時用胸脯壓住臉盆。隻半分鍾之隔,他一點不害怕了,還好像體驗到黃繼光堵槍眼時的壯烈感覺。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麽竟笑著讓光頭們坐下,看他怎樣把蛇捉出來。他掏出小刀,在盆沿邊挖了條剛能容蛇鑽出來的溝,又叫一個光頭把鞋帶係成套圈扣放在溝口。他慢慢將臉盆推向溝口,對亮腦袋說:“抬起腳,如果我沒拴住蛇,你馬上踩它的頭。”

一群光頭在冼文弓的左右躬著腰看,活象一幫和尚在向師傅鞠躬。

捉蛇成功了。冼文弓掄鞭子那樣把蛇掄了十來圈,然後朝遠處使勁一甩。不用問,此時他在光頭們眼裏成了勇士。他也勇士般泰然坐下,把一盒“恒大”過濾嘴撕開往散亂的撲克上一扔:“不強迫,有癮的隨便!”

光頭們繞他圍成半個圈,開始搞一盒煙的共產主義。吹簫老兵往牆溝邊一躺,望天曬太陽。冼文弓隻字沒再提蛇,他知道這幫兵此時一定是這樣的心理:新指導員膽大無比,蛇在他眼裏不屑一提。等一個兵佩服地想跟他談蛇的時候,他已經談起了別的:“這溝是幹什麽的?”他指的是眼前的成吉思汗邊牆。

“炊事員都知道,成吉思汗邊牆唄!”小個子光頭說。

“幹什麽的?”冼文弓唯恐自己被動。

“成吉思汗修的,為了防禦侵略者唄!”

“成吉思汗是幹什麽的?”

“皇帝……清朝的。”

“扯!”亮腦袋搶過去,“元朝皇帝。這條壕溝是別人防禦他的!”

小個子不服:“連長說成吉思汗修的,防外族入侵!”

“連長瞎扯!”亮腦袋看著冼文弓。“指導員問的也有毛病。曆史書和《辭海》都提到一條‘金界壕’,是金朝防禦蒙古的。東北從內蒙古莫力達瓦起頭,西南沿興安嶺經過咱們住的索倫地區,再沿著陰山往西,到黃河後套,一共三千裏長。我打聽過曆史老師,沒有成吉思汗邊牆這一說。我們這兒隻有一條古邊牆遺址,正該是‘金界壕’。”

“金界壕是1198年修成的,鐵木真是1206年建立蒙古汗國才叫成吉思汗的。連長說成吉思汗修了這道牆防別人,那不是瞎扯嗎?”

亮腦袋這一番論證不但把其他光頭弄懵了,連冼文弓也呆了。自己還是個大學生,盡管念的哲學係,畢竟說錯了曆史名詞,被戰士當眾指出真夠難堪。他隻是入伍時聽連裏都這麽叫,便也跟著叫了,當時還盲目地產生過神聖的曆史責任感呢!現在,一口白酒的威力已過,他不得不虛心地問那傲氣的亮腦袋:“你……想考曆史係吧?”

索倫河穀的槍聲

“T80,尖酸,驕傲自滿,哪能有那麽偉大的理想,隻不過想把山溝兵當明白點,少受‘二百五’們瞎唬罷了!”

這個亮腦袋T80啊,既可怕又可愛,句句使人感到具有充實的、堅硬的強者氣質。精通心理學的冼文弓也自慚形穢,自覺難於掌握他的心理了:“那……你是什麽兵?”口氣既有疑懼又有喜悅。

“指導員怎麽啦,火箭炮三連——雞毛連,還能有坦克兵不成?炮兵唄,搬炮彈的炮兵!”

“你哪年入……入團?”冼文弓慌亂中把入伍問成入團了。

“入團?和黨支書靠的不近,人家沒法吸收我入團!”

冼文弓捉蛇的勝利被亮腦袋論述成吉思汗邊牆的勝利壓倒了,他怕再呆下去會陷入更尷尬的處境,提起行李要走:“你叫什麽名?”

“張久光!”亮腦袋拍拍自己的頭,“黨、團都不是,溜光!”也站起來,“指導員,您的名字可以問問嗎?”

“冼文弓。文化的文,弓箭的弓。”

“指導員‘文攻’,連長‘自衛’,張久光——長久光嘍!”張久光要幫冼文弓背行李:“早點靠近黨支部——書記,入不了團爭取入黨!”

吹簫的老兵還要把冼文弓的行李馱在麅子背上,張久光取笑他:“你的麅子又不想入黨,把靠近黨支部的機會讓給我算了!”

冼文弓被麅子、長發老兵、光頭戰士和好幾種意味的笑聲帶到了連部。

連部這局撲克,參加者是連長、副指導員、司務長和一個五官端正、臉皮白淨,長象很帥的兵。

冼文弓進屋就伸出了雙手,和他一般高的連長王自委隻用左手同他握了握,右手仍掐著撲克,說:

“政治處就會耍嘴皮,能派得起活人就派不起車?”放開手,“副指導員給倒缸子水來,把你的好茶葉放點,我這有煙。指導員是咱們連出去的,用不著客氣,坐下,一塊研究‘54號文件’!”遞給冼文弓一支煙就坐下了。

冼文弓:“我應該到各班看看。”

王自委:“星期天法定休息,你一去戰士們還怎麽玩?新官上任應該帶頭遵紀守法嘛!”

冼文弓隻好坐下。但五個人沒法玩,王自委看看那個帥氣的兵:“郭雲河,我們四個連幹研究,你先委屈一下,回班去玩一會。”

郭雲河口氣好像營裏領導一樣:“那不行,你這盒煙還沒共產完哪,司務長下,跟老炊們研究去!”

王自委竟聽從這個帥兵的指揮,對司務長:“那你下,你手下有兵。”

司務長真走了。王自委和郭雲河對冼文弓和副指導員,用帥兵郭雲河的話說是“軍事對政治”。軍事那夥總不消停:“連長你這牌出的,臭,太臭!”

冼文弓暗暗琢磨這幾個人。連長王自委是全團最老的連長,冼文弓入伍時他就是排長了。離開三連七年又回來當指導員,他連撲克都沒停,與其說不用客氣,倒不如說是沒放在眼裏。副指導員不認識,看來很隨和,但太沒魄力了。這個叫郭雲河的帥兵真特殊,竟敢到連部的牌桌上盛氣淩人,是高幹子弟?看派頭,有點象又不象。他跟連長關係非同一般,看那眼神,不時溜你一下,貌似什麽都無所謂,大概比張久光那樣的兵心眼要多。

“指導員咋老幫我們出牌?不是軍政一把手搞團結的時候,當心軍事打敗政治。敗了要拿戰爭賠歉——請客!”這帥兵顯然想在冼文弓麵前賣弄幾句,卻錯把賠“款”說成賠“歉”,露了不學無術的底。

麅子又進屋來湊熱鬧,郭雲河把半盒水果罐頭給它吃。這時通信員給他送來一張匯款單:“你爸郵錢了,請不請客?”

“當然請,這回不是為你,是為歡迎指導員!”郭雲河問王自委:“連長,我出錢,你派車吧?”

冼文弓連忙製止。王自委說:“又不是咱們敲他竹杠,他爸是老黨員,高興兒子搞‘共產主義’。派車不好,通信員騎自行車往軍馬場辛苦一趟!”

郭雲河花十五元錢買了酒和罐頭,就算為指導員接風了。冼文弓不會喝酒,無奈也喝了一口,在他自己看來已經夠多了。王自委卻認為他不夠意思,不高興地和郭雲河喝起來。

晚上團電影組來演《李二嫂改嫁》,沒等連隊集合,場中間已被老鄉占滿了。王自委醉意朦朧,衝老鄉喊道:“電影是給部隊演的,中間都讓出來!”

老鄉沒人動。王自委火了,向部隊下口令:“正步——走——!”部隊也沒動。他大怒:“後退三步——走——!”

隊伍後退三步,王自委又下達正步走的口令,硬把老鄉衝開了。連長坐下後,老鄉重又攏來。吹簫的長發老兵坐在隊尾,他剛要把小凳讓給一個抱小孩的年輕婦女,就被王自委點住了:“《李二嫂改嫁》還沒開演,你忙活什麽?”

年輕女人羞走了。

冼文弓心裏象團亂麻,腦袋象隻鉛桶,身子象一捆要散的秫杆,哪有心思看電影。回到連部,見行李已被通信員鋪好了。按常規,連長指導員該同屋住,通信員卻給他鋪到副指導員那屋。通信員說連長叫這麽安排的,並告訴說三連一直是軍政幹部分住。

當夜冼文弓做開了惡夢,黑色的、紅色的、綠色的、褐色的……五彩繽紛的蛇在他周圍飛來爬去。深夜時他被嚇醒了,腰涼冰冰的,再也睡不著,幹脆穿衣到外麵去轉。

黑魆魆的山穀低吼著林濤,清冷的殘月斜掛山頭。邊塞的夜好涼啊。麅子聽見動靜起來和他作伴,舔他的手,拱他的腳,使他感到一絲絲暖意。

他在崗樓又遇見了亮腦袋兵張久光。張久光拎著雙鈴馬蹄表問他:“指導員,你的表幾點?”

“1點。”

“可你看看這表,6點!才半夜就撥快5小時,我已經是第8班崗了。在這個‘王八蛋’連隊當兵倒血黴了!”

冼文弓一陣發抖:剛入伍那陣,大夥是搶著多站崗的。如果下班崗誤了,上班崗寧可多站一夜,也不會擅離崗位自己去叫人接崗。如今,裝備換成新式火箭炮的三連,卻成了站崗都要撥鬧鍾的“王八蛋”連啦!他忽然感到,以前自己想得太浪漫了。

冼文弓是軍政治部機關精簡整編的重要成果之一。說重要成果,因為他在被減人員的比例數中,占全處的百分之百,占全部的百分之十。能為精簡整編工作做出如此重大貢獻,當然應該高興。但他不明白,為啥這大的功勞偏給了他。他自認能力並不差,熱情更不低,經常提點意見或建議不假,不服從命令的事卻沒幹一件。處長跟他談話說是為了加強基層政治工作力量。哄小孩的話,他一個研究心理學的副營職幹事會聽不出來嗎?他後悔自己隻顧埋頭寫《戰士心理學》,而忽視了研究研究“領導心理學”。那一陣子,《戰士心理學》丟下不寫了,很少玩撲克的他天天玩撲克,玩夠撲克就躺在**望棚板,回想自己的路,看是否有走錯的地方。

他並非家在窮鄉僻壤,隻有通過當兵才能找到好出路那類軍人,也並非不熬個團職、師職便不罷休那類幹部。他的家在一個江畔小市,水土、氣候、環境都適合過美滿的小市民日子。隻因中學時跟語文老師背會一首外國詩,便認定了祖國和事業應該重於自己——/有些人的靈魂無影無蹤/消逝在遠方/正象白雪那樣/從大地飛向蒼穹/我也在想/慚愧得很——/喂,我究竟幹了些什麽/在過眼煙雲的一生中/我愛什麽,勝過自己的生命?/永世長存,我辦不到/但我有一個希望:/隻要祖國存在/就意味著,我也存在。

那時他隻知道祖國,還不清楚什麽是自己的事業。中學畢業那年,大學已被“革命”接管,正巧接兵的來了,聽說是火箭炮兵。當時按一個中學生的理解,投筆從戎就是使祖國永存的最神聖事業了。他來到邊疆要塞當炮兵,自豪、榮耀、偉大都被他拿來歌頌自己的崗位。工作之餘經常給部隊報紙寫稿,因為投中過一篇,所以全團唯一一個省大學哲學係招生名額給了他。那時候,大學校徽並不是閃光的招牌,但是他去了,因為畢業後哪來哪去,他想回來就能給火箭炮安上哲學的翅膀了。誰知道,哲學係的課本淨是報上的文章。偶然的機會,他從老師家裏得到幾種心理學書,熟讀之後又要了一本,愛不釋手帶到軍政治部。那幾年政治工作者的名聲如何,誰都知道。他很痛心,政治是靈魂嗬!偉大軍隊的靈魂工作者一時名聲不好,是政治本身的錯誤造成的。政治工作也是學問很深的事業,好的政治工作者也是很難造就的人才!就在許多政工幹部紛紛想要改行的氣氛中,他確定了自己的事業目標——做一個合格的政治工作者,為人民軍隊靈魂健壯而嘔心瀝血。他多次下部隊,搞了大量調查研究之後,一麵向領導建議改進政治機關工作作風,一麵著手寫《戰士心理學》供基層政工幹部使用。書稿隻寫了一半,機關精簡工作已經完了。

他沒吵沒鬧,也沒到處求爺爺告奶奶,隻是發瘋地玩了些日子,又冷峻地沉默了些日子,最後憋著一口氣悄悄回老部隊了。老團隊熱情歡迎他,但因也在精簡整編,一時沒有副營職職位空缺,叫他在政治處幫忙待命。有一天他聽人議論,他當兵的三連,原任指導員調師幹部科後四五個月還沒配上新的。從本連提拔怕資曆太淺和老連長搭配不上,從別連調一時又找不出合適的。他一打聽,三連的工作目前在全團竟是倒數第一。

是三連給他戴上軍徽,是三連培養他入黨,是三連送他上大學,三連,他的第二個母親啊!他被精簡,母親連隊被冷落,恥辱,雙重的恥辱!恥辱的刺激使他憋著的那口氣膨脹了,脹得他睡不著覺,一衝動竟連夜找政委交了份申請書,相當簡單:“我請求到三連當指導員,職務薪金能按原來副營發放更好,如認為不妥,甘願享受正連待遇。按勞取酬是社會主義分配原則,本人是共產黨員,保證無怨。如不稱職,另行分配也可。(簽字)”

政委以為他在鬧情緒,可是兩次長談之後被感動了。政委細讀了半部五萬字的《戰士心理學》草稿,不勝震驚:“小冼,你是我們團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支持你去三連,邊工作,邊實驗,先以工作為主,待連隊抓上去後專門給你時間寫完這本書。不過,三連的問題很多,目前還是‘雞毛連’!”

政委還要給他談談三連的具體問題和解決的設想,他謝絕了:“政委,有色眼鏡對我沒好處,我自己去感受,去摸索,去幹!”他不願把母親連隊想象得那麽壞,他認為老排長會舉雙手熱烈歡迎他,所以急忙就要上任。政委要用小車親自把他送到三連,幫他來段開場白,他也沒同意。他隻要求通知時別透露原來是副營職,然後就多少帶點浪漫色彩地選擇了星期天,徒步來了。

冼文弓半夜查哨發現鬧鍾被撥,以及喝酒捉蛇的事,經幾個兵加工渲染,很快不翼而飛,全連都知道了。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竟成了傳奇人物。說不清什麽原因,王自委聽了這事有些怏怏不快,決定在訓練開始前講幾句話。

值星排長叫齊隊列,噔噔噔幾步跑到王自委麵前,一磕腳跟的同時啪地一個軍禮:“連長同誌,全連集合完畢,請指示!”

王自委比往日正規地跨步向前,麵向隊列成等腰三角形站定:“同誌們!”見有人沒立正,用眼光掃視了幾遍,直到完全立正後才下達稍息的口令。“訓練前講幾個事!”早晨戰士廖佑苟向他報告說昨晚站崗丟了槍通條,他想從這件事講起,因此叫道:“二地主!”

這是廖佑苟的外號,因在新兵連花錢最多而得名。他對連長當眾叫他外號不滿,所以沒有喊到。王自委覺得失了麵子,又嚴厲地叫了一聲:“廖——佑——苟——!”

“幹啥?”廖佑苟知道連長要的是迅速、幹脆的一聲“到”,因此偏說“幹啥”。

王自委火了:“廖——佑——苟——!”

廖佑苟慢騰騰應了一聲:“到。”

“廖佑苟站崗馬馬虎虎,丟了槍通條還態度不好,我以支……連長的名義宣布,給廖佑苟警告處分,晚上交檢討書。昨晚站崗撥鍾的,都交份檢討,黨員交給黨支部,團員交給團支部,黨團都不是的交給我,有想法不願寫的,找指導員談談。”他連看都沒看一眼冼文弓繼續說:“指導員已經上任了。連隊很忙,訓練前我多說幾句就不專門開歡迎會了。”他這才朝隊尾的冼文弓看了一眼。“聽說昨天有人不尊重指導員。這不象話。別以為指導員在我的排裏當過兵,但現在他是指導員了。政治上,他是黨支部書記,我是副的。大家都要尊重他。他在我們連當過副班長,又念過三年大學——雖然是工農兵大學生,文化水平也比我們都高,身體又好,工作可能要抓的多。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曆來這樣,燒到誰頭上也別想不通。想進步就好好幹,調皮搗蛋鑽空子不行。過去的事,定了的就定了,沒定的我們一塊研究。希望大家自覺維護指導員的威信,維護支部的團結。”停了一會,“下麵請指導員講話。稍息。”

冼文弓一點準備沒有,往隊前一站竟有點慌。在機關時他敢跟主任、政委辯論,甚至軍區司令員來了,有需要的事他也敢去找。此時往全連麵前一站,六七十人刷一聲立正,他卻慌得一時想不出第一句該說什麽。戰士們盯著他,開始調皮地用眼光交換第一印象了。他懂得,此刻時間就是威信,就是水平,時間到了,第一句話還說不出去就會降低威信。他忘了敬禮,也忘了下達稍息口令,第一句竟說得語無倫次:“原諒我,請大家,我又是三連的人了。”他覺出自己說得很糟,也覺出戰士們在心裏發笑,索性停下鎮靜了一會:“我感到,三連是個好連隊,好就好在有人才。僅半天我就遇上三個老師!”

有人在心裏嘀咕:“嘁,‘雞毛連’還談什麽人才,又耍嘴皮子順毛摩挲我們了!”

“第一個老師我還不知道他的名,但他教我認識了一個真理:心誠出奇跡——野生麅子養成家畜,而且和他建立了感情,這難道不是奇跡嗎?這位奇跡的創造者還教我認識了一塊石碑,我以為那塊碑會和‘成吉思汗邊牆’有聯係,原來是日本關東軍的馬碑。”

對著他的一束束眼光開始變得驚疑。

“第二個老師叫張久光,他給我上了一堂曆史課,同時也是政治課。以前我一直把山腳那條古壕溝叫成吉思汗邊牆,張久光引證大量資料說明應該叫‘金界壕’。他研究這個既不為考曆史係,也不是從興趣出發,而是為了把兵當得明白一點,這說明他是有知識、有曆史責任感的當代軍人。而我呢,還是上過大學的指導員……”

一束束驚疑的眼光裏透出喜悅。

“第三個老師是連長。一進連部他就提醒我要帶頭遵紀守法,不許侵占戰士法定的休息時間,不能幹擾戰士們休息時間玩撲克。”

“以上是感受。”決心是一句話——他放慢了節奏,“和全連一道把撲克玩出新水平!”

全連一愣,繼而交頭接耳以為聽錯了。他一點也不慌了,反正連長說不專門開歡迎會了,索性多說幾句:

“為什麽要把撲克玩出新水平呢?因為全連幾乎都對撲克有濃厚興趣!”

“有人說我們連落後,我不相信。我看完全可以先在玩撲克方麵壓倒其它連,奪個冠軍。”

太陽從西邊出來啦!指導員說這種話,新鮮。

“要奪冠軍就得打好基礎。撲克的基礎知識我不知大家知不知道。”

“撲克牌是曆法的縮影。五十四張牌中,有五十二張是正牌,表示一年有五十二個星期;兩張是副牌,大王代表太陽,小王代表月亮;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用桃、心、梅、方來表示,其中紅心、方塊代表白晝,黑桃、梅花代表黑夜。”

“每一季是十三個星期,撲克中每一花色正好是十三張牌;每一季節是九十一天,十三張牌的點數相加正好是九十一。四種花色的點數加起來,再加上小王的一點,是三百六十五。如果再加上大王的一點,那就正好是閏年的天數。”

“撲克中的J、Q、K共有十二張牌,既表示一年有十二個月,又表示太陽在一年中經過的十二個星座。”

“撲克牌中的四種花色,還有不同寓意:黑桃象征橄欖葉,表示和平;紅桃是心形,表示智慧;梅花是黑色三葉,源於三葉草;方塊表示鑽石,意味著財富。這四種花色,是對人們在一年中美好的祝願。”

他為什麽要說這些呢?知識就是力量。從心理學角度看,在一般情況下,誰能講些別人沒聽過,又聽得懂而且用得著的知識,誰就有吸引力。他想用自己的吸引力激起大家對知識的渴念。

“我也用撲克這四種花色向大家表示美好祝願!完了。”他向隊列敬禮。

響起了掌聲。象小河要掀起大浪而浪又沒法大起來那樣,六、七十人的隊列猛鼓了一陣掌。麅子來到三連好像從沒聽過掌聲,趕緊跑來聽。

掌聲使每個人心裏都掀起了浪花,但滋味是不一樣的。海的浪花是鹹的,湖的浪花是淡的,受汙染的河流的浪花則可能是酸、澀、苦……

掌聲在王自委心中攪起的浪花,有點象食醋加工廠的廢水河泛起了泡沫,多少帶點酸溜溜的醋味。

十四年了,幾多變幻的長風陣雨中,三連這塊鐵打的營盤唯獨王自委象棵生了根的樹,土生土長,不動不搖,從最新的士兵變成獨一無二的連長。其餘,全在他眼前流水一樣湧進又湧退,或流回發源地,或暫時流進另一塊鐵打營盤,反正最終都得流入地方這大海——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水流千遭歸大海——他領悟了這個從軍哲理。他也有過農民種地、拚命想掙萬斤糧食那樣狂熱的進取心,一旦成為一連之長,在僻遠的鐵打營房裏嚐慣至高無上的滋味,並深悟了官兵皆如流水的道理後,進取心便被平平度日、盡職熬時代替了。再有一年半,老婆可以隨軍,農村戶口改成吃商品糧,他就寬心了。按新規定,他任連職早已超齡,就能力、熱情和願望而言,又不能再晉升,所以他關心的隻有一條:一年之內轉業。

盡管連隊是最落後的,他也自足。在家鄉,他是全村最有出息的一個。村裏出了難解的事,總會有人說:“給老王家自委寫封信,人家當火箭炮連長!”駐地村裏管點事的人跟小夥子擺資格時也說:“你有什麽可擺的?我跟三連王連長喝過酒!”

他也有不滿。指導員憑什麽進幹部科?“雞毛連”沒他的責任怎麽的?不就跟幹部科長是老鄉嗎?因此,為保證家屬隨軍前不致意外轉業,他也攀個老鄉——團長的爺爺在他們村住過幾年。從多條路比多堵牆好的觀點出發,他還和連裏唯一的高幹子弟郭雲河心照不宣地交上了朋友。

但是,他也有很強的自尊心。如果誰在他的王國裏表現了對他不尊,他也絕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前任指導員的調離跟這也不無關係。

“你年輕,比我有才能,努努力就可以鬧個副營。”王自委連訓練都沒參加,大睜著眼和冼文弓談心。“我跟你不同了,頂多再幹一年。我什麽都不怕,你知道,我心裏怕什麽,你也應該知道。我相信咱倆會‘諒解、支援和友誼’的。”

冼文弓給王自委茶缸裏添水:“老排長有什麽話隻管說,我不會見外。”

“那我也就不見外了。”王自委從抽屜裏拿出花名冊,“劉明天——你拜的第一位‘老師’——刑事犯,蹲一年監獄,刑滿釋放才半年!”

冼文弓一驚,一口茶吐回杯裏:“什麽罪?”

“原來是司機班長,開車軋死了人。死人扔下的寡婦長得不錯,兩人粘粘乎乎,群眾輿論很大。他本人精神不振,還好陰陽怪氣的,影響一幫後進戰士。”

“張久光,你拜的第二位老師,導彈一枚!原來在偵察班,依仗文化水平不低,軍事技術學得快,專門和連裏——和我對立。偵察班快叫他搞成獨立王國了,不得不把他撥拉到炮班,搬炮彈累累剛有點見好,你又……”

“這兩個腦袋,一個溜光、一個不理發,明裏沒來往暗中是一夥。指導員走時給郭雲河填了入黨誌願表,我也同意了,他倆在下邊搞小動作,弄得戰士不團結,連蔫兒巴嘰的廖佑苟也學著想跟我頂頂嘴。”

“郭雲河,這個高幹子弟跟別的不同,沒架子,工作也不算落後,就因為填了入黨誌願表遭幾個兵嫉妒。”

“你不了解情況,說話稍不注意就可能被鑽空子,影響班子團結。”

王自委說的都是心裏話,反倒使冼文弓為難了,這種談心簡直就是談判,冼文弓不得不也說說心裏話:“連長提醒得好。這一段我盡量少說多問,看到什麽想到什麽一定及時跟你商量。老排長會理解我,我不想出風頭,也不想升官,但是人總得爭口氣吧?我莫名其妙被減下來了,心裏不好受才回老連隊和你做搭檔,我是想得到老排長幫助,做出點成績來為自己、為母親連隊爭口氣!”

“但是政工幹部這些年名聲不好誰都知道,不象你們軍事幹部,粗點細點,錯點對點,戰士都能諒解,我必須十二分努力才行!”

“政工幹部名聲不好就因為假正經。調走的指導員不就是嗎?”

“那……我一定真正經!”

“哼,真正經,從上到下有幾個真正經的?你就是真正經別人也未必信!”

“那我就隻有假正經了?”

“幹嘛非要正經?在下邊就得來實的,不來實的,真正經假正經都沒人買你的賬!”

“那好,我就跟大家多來實的!”冼文弓這樣說完心裏又尋思,怎麽才叫來實的呢?

軍政一把手的初次談心真別扭,取得一致的就三個字:“來實的”。而這個“實”的實質一樣嗎?

冼文弓和王自委同桌吃完午飯,剛要起身離開飯堂,張久光拎著飯碗走過來,單衝冼文弓說:“指導員,我想跟你討論討論撲克。”

“什麽時候?”

“現在。”

“現在……中午會不會影響別人休息?”

“到樹林子裏去!”

王自委插嘴:“不行。指導員昨晚沒睡好,中午需要休息!”

“指導員不願去,那……也就隻好算了。”張久光敲著飯碗走了。

飯堂裏幾十號人都看見這情景,冼文弓急速地想,張久光當連長和大家的麵邀請我,既是給連長看,又是考驗我。他代表著一大群戰士,駁了麵子,會傷戰士們的感情,可連長這一麵……“張久光,等等!”冼文弓又問王自委:“我去吧?”

“你看吧!”王自委不高興地走了。

冼文弓跟張久光繞過飼養室後麵引山泉蓄成的豬浴池,順小溪走進背風向陽的山溝。在有兩塊大石頭的溪邊,張久光自己先坐下了,然後從挎包掏出個厚本:“指導員,你坐下!”既象老師對學生,又象上級對下級。冼文弓坐下後,他又象老兵吩咐新兵似的,“你把撲克牌那些奧妙說一遍,我記下來!”

冼文弓做好了準備,決心老老實實聽這個喜歡指揮人的戰士擺布一個中午:“好吧,我說一句你記一句,記完就吭一聲。”

張久光“吭”的速度之快簡直象捉弄人。冼文弓因作了任他擺布的準備,所以隨著他“吭”的節奏說下去。四百多字兩分鍾就記完了。他問:“指導員,你能猜出我找你來的用意嗎?”

“考驗我?”

“對了。我最佩服有才能又言行一致的人。你講撲克的含義,我覺得你知識麵寬。你當全連講我是你的老師,我疑惑。我想試試你究竟是謙虛還是虛偽,所以當眾以老師的口吻邀請你,學生沒有不應老師之邀的道理。你真來了,現在我認為你是既有知識又言行一致的人。往後你可以任意指揮我了。”

“我可從沒任意指揮過別人!”

“在三連我佩服的人不多,但我隻要佩服誰,他就可以任意指揮我,哪怕新兵。當然有水平的人是不會任意指揮人的。不過我認為你具備了任意指揮我的資格。就這些,我沒事了。”

“那麽三連你最佩服誰呢?”

“劉明天。”

“聽說他蹲過監獄。”

“監獄把他鍛煉得更善良,更有才能了。”

“你佩服他什麽才能?”

“抽空你到他住的飼養室看看就知道了。”

“連裏也有你最不佩服的人嗎?”

“有,但是最……我想想。”他皺皺眉頭,“連長軍齡最長,權力最大,學問和才能應該最高,可是他不,就喜歡平庸的人,誰會的東西多並且能講,他就認為誰驕傲、狂妄,甚至還要加上個自滿,這跟自滿根本沒聯係嘛,他那才叫自滿。郭雲河是高幹子弟,各方麵條件都優越,應該懂得更多,一般高幹子弟都懂得多點,可他就花錢有兩下子。他私下說過不相信共產主義能實現,但又要求入黨。憲法允許信仰自由,他可以不信共產主義,可是他別使手腕入黨啊!我看黨章應該修改一下,每人每月交十元黨費,治治那些不信共產主義卻削尖腦袋往黨裏鑽,光圖自己撈好處的人!”

“表現頂多能算一般,貢獻談不上,不使手腕能輪上他入黨?連長卻喜歡他,所以,對他倆我說不清最不佩服誰。”

生活在庸人堆裏又感到很舒坦,那他一定是個平庸的人,反之,越不滿越可能是人才;後進單位裏的刺頭或牢騷大王很可能就是被壓抑的積極因素,張久光對不正之風的切齒痛恨說明他是個好戰士。冼文弓這樣想著,隨手要過張久光的厚本。原來方才張久光是用速記符號記的,不是捉弄人。

“這東西很難,跟誰學的?”

“劉明天。劉明天進監獄後,李羅蘭給他郵了本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那篇小說寫一個犯人因為得到一本棋譜,不僅戰勝了苦悶而且成為世界象棋冠軍。劉明天受了啟發,就跟另一個犯人學會了速記。”

“李羅蘭是誰?”

“就是被劉明天軋死丈夫的女教師。如果把範圍再擴大一點,在這個山溝我最佩服的是她!”

“為什麽?”

“她高尚啊!劉明天要判刑時,她好幾次找連隊求情說:‘死了一個再判一個,你們這是圖的啥呀?’劉明天判刑後她往監獄寫信、郵書、寄吃的。這樣的女人,要不是當兵有紀律,我就愛她,別看大幾歲,燕妮就比馬克思大四歲。可連長動不動就含沙射影,說劉明天他倆粘粘乎乎,簡直是在褻瀆人類精神文明!”

“他倆有別的意思嗎?”

“指導員,這事你應該問他們自己。不過我相信他們也不會跟你談。調走的指導員在大夥心目中的形象,怎麽說呢,專門就是抓這種事的。你和他不一樣,出於對你——黨支部書記的信任,我建議,你應幫助他們解除痛苦。如果你能保證絕對保密,我可以提供線索。”

冼文弓重重地點頭。他認為動作比語言更莊重。張久光朝四周看了看:“麅子的耳朵是他們的信箱,不信注意看,麅子每星期必定去一次學校。不過我認為,這樣的信和郵局的信一樣,也應該受法律保護!”

冼文弓又激動了,盡管連隊存在不少令人痛心的現象,戰士的思想水平比他當兵那時畢竟大大提高了。那時候指導員偷拆戰士未婚妻的信都是“合情合理”的,現在的兵已懂得不尊重戰士的感情和尊嚴是褻瀆人類精神文明!不管張久光的話是否有水份,冼文弓深深地為一個生疏的戰士向他敞開心靈的秘密倉庫而高興。每個人心底都有個秘密倉庫,這個倉庫隻能向知心而信賴的人打開。冼文弓又有點後怕,如果稍一端架子,這些情況也許一年以後,甚至張久光複員了他都不會知道。一個指導員屈尊讓他的下屬指導一下,他的獲得是多麽豐厚哇!失去了什麽?一點也沒有。他想乘機再深問些事,又放棄了。最秘密的東西都告訴了你,你不向人家講講自己而再問下去,那就等於向別人索取的太多而不平等了。盡管你有再問下去的權力,可是光有權力能得到這許多嗎?還是少用些權力,多來些友情吧。他主動說:

“有一首詩我特別喜歡——‘/隻有唯一的一種宗教——友誼/隻有唯一的一種教堂——前線/這種教堂永遠不會毀滅/至今溫暖著戰士們的心田/他們象凍僵的鳥兒朝教堂飛去/憂煩的心在那兒得到溫暖。’”

一向被認為高傲自大的張久光被詩句感動了,心裏熱得不能自己:“指導員,我的愛好、誌向、座右銘在扉頁上寫著,你看吧!”

冼文弓接過本子並沒看:“在我的字典裏,友誼是這樣解釋的——祖國的兒子,事業的弟弟,男人之間的‘愛情’;不受地位左右,不容銅臭褻瀆,不準虛偽接近。”

張久光珍視友誼、尋求友誼,但從未把友誼的定義提煉得這樣精華。隻如此短暫的一會兒,他感情的天平就傾斜了,最佩服的人已不在飼養室而坐在眼前:“我懂了,指導員,你看吧!”

冼文弓這才翻開扉頁——“自我問答”:

你心中出現次數最多的名言是什麽?

——炮兵是戰爭之神。

因為我是炮兵;

你最崇拜的曆史人物是誰?

——拿破侖。

因為他是最重視炮兵的元帥;

你提給自己的座右銘是什麽?

——藥量大的炮彈射程遠。

因為我要做一顆遠程炮彈;

你的具體誌願是什麽?

——當炮兵指揮員。

因為我已經是炮兵戰士。

裏麵摘抄、剪貼了許多格言、知識性的資料,其中關於炮兵的較多。如火炮的發明者;《水滸》中的炮兵將領——轟天雷淩震;紅軍神炮手——趙章成;海岸炮兵英雄——安業民;朝鮮戰爭炮戰故事;珍寶島反擊戰炮兵火力情況;對越自衛還擊戰炮兵傳聞;拿破侖指揮的土倫炮戰故事;拿破侖命名的“無畏勇士的炮組”——波拿巴下令說:“把它命名為‘無畏勇士的炮組’!”個人榮譽感和民族榮譽感,奔放的法國人性格中最敏銳的感情,為之打動了。從那以後,那個陣地的炮手前仆後繼,始終保持了滿員狀態。……

不知是知識的力量還是友誼的力量,一股抑製不住的**使冼文弓衝動了:“從偵察班調到炮班,你沒意見嗎?”

“這有利於全麵掌握炮兵知識。”

“炮兵指揮員一律由院校分配,你不知道嗎?”

“退伍後我立即報考高級炮校!”

冼文弓激動得忽然同張久光談起和處長都不屑一談的話來:“俄國有個跟拿破侖齊名的天才軍事統帥蘇沃洛夫,他說,一個好的軍人應該:‘……喜功而不自炫;自重而不自傲;豪爽而不欺人;剛強而不執拗;謙虛而不裝假;認真而不迂腐,活潑而不輕浮;學識完備而無糟粕成分;對人客氣而不口蜜腹劍;明達而不狡黠;直爽而不幼稚;為人效勞而不貪圖私利;反對嫉妒心理,反對私仇觀念;以偉人德行為立身模範。’我認為立身模範的偉人是文武雙全的陳毅元帥,他在一首《示兒》詩中說,‘汝要學馬列,政治多用功;汝要學技術,專業多精通;……身體要健壯,品德生謙恭;傲霜有秋菊,嚴寒有勁鬆;祖國有召喚,你應在前鋒。’”

“因為特別喜歡,所以用心記了。你喜歡速記,我倒喜歡慢記、死記。”

“指導員,往後咱們競賽,看誰記得牢!”

真是千裏馬常在而伯樂不常有。冼文弓聽張久光的話,去了幾趟劉明天的飼養室。每次去都有新的發現。劉明天不僅會製做洞簫、橫笛,還會安電燈、裝土電話、嫁接果樹,他常給人理發、修鞋,連站崗的鬧表撥壞了針也找他修,他象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誰下指令他都工作,速度都是那樣不緊不慢,態度都是那樣不冷不熱。誰說他學雷鋒,他矢口否認,說是為了學手藝。誰要和他鬧著玩說“劉老兵勞改改出癮頭了”,他也不怒,不鹹不淡地說:“犯了罪不贖會問心有愧的。”“愧”字很輕但卻拉得那麽長,其中明顯含有針對他人的意味。他針對的是誰?那人因何有愧?

尤其令冼文弓深思的是窗台一棵孤獨的黃豆——種在瓦盆裏,已經一尺多高了。瓦盆靠著的窗壁上豎畫一條刻度線,從下往上,第一個刻度上標著種子入土和發芽出上的時間,一直到跟豆秧平齊的刻度上都標有時間。問他,他說種著玩的。最不愛玩的人把自己認真做的事說成玩,這是什麽心理呢?肯定是未遇知音,不屑一談。他變得對人這樣冷漠難道僅僅是監獄的磨難嗎?養麅子、種豆、做那麽多於他人有益的事情,說明他是酷愛生活的。酷愛生活的人卻緊閉自己的心扉,一定是因為他曾經最信任過的人失信於他,因而對其他人都失去了信任。那麽他曾最信任的是誰?

談起劉明天的情況,王自委又很同情:“也夠倒黴的,一個車禍把誌願兵、黨票和對象全丟了,兩個哥哥隻說上一個媳婦,家裏也沒人幫他的忙。馬上就要複員了,支部書記抬抬貴手,再給他張入黨誌願表算了。他精神雖然不振,好事還做了一些,群眾不會有意見。”

冼文弓也閃過這樣的念頭,王自委先提出來了,他很意外:“那麽誰當介紹人?”

“我當!”王自委很高興,“上次就是我介紹的。早填早研究,複員前就批了!”

沒等研究,劉明天已經知道了。晚上冼文弓上飼養室讓劉明天理發,劉明天問:“連長要介紹我入黨?”

“你有什麽想法?”

“我不填。”

“為什麽?”

“我暫時沒有入黨的要求。”

“你想什麽時候要求?”

“離開三連再說。”

“到哪兒都是一個黨章!”

“不是一個黨支部。現在的黨員,一個支部一個標準。”

“三連是什麽標準?”

“說不清。反正我不夠這兒的標準。”

是不是一心學技術,對入黨失去了興趣?冼文弓又試探道:“你會這麽多技術,沒想過當誌願兵嗎?”

“誰能當呢?”

“今年填入黨誌願表的就一個。”

“郭雲河?幹部子弟一般不願當誌願兵啊。”

“天知道他這個幹部子弟是怎麽回事!”

冼文弓犯愁了。心理學呀心理學,學你容易用你難哪。

六天了。冼文弓一有空就玩撲克,“吹牛”、“拱豬”、“抓娘娘”、“打百分”、“算卦”,樣樣都玩。每次都想法把郭雲河找上,他想觀察觀察,連長和張久光的評價哪個正確。

“小郭,咱倆對家怎麽樣?”

“就得咱倆對家,別人水平不行!”

兩人配合挺默契,總是贏。

“小郭,你爸爸撲克玩得怎麽樣?”

“他呀,‘一本正’,啥也不會玩!”

“他幹什麽工作?”

“這個嘛,軍事秘密!我姑父撲克玩得絕,咱們三連誰也不行!”

“你姑父在哪兒工作?”

“一般單位,軍區情報部!”

“情報部還一般單位?”

“重要是挺重要,找他們走個後門什麽的沒門,老百姓誰需要軍事情報?”

“你姑父是什麽職務?”

“今年不離休的話就該當正部長了。”

“那麽是副部長了?叫什麽名?我有個同學畢業分配在情報部。”

郭雲河忽然出錯了一張牌,臉一紅:“指導員老打岔,不集中精力要輸!”

“輸什麽,光了。你姑父叫什麽名,我給我同學寫封信,你給你姑父寫封信,請你姑父幫我買台小錄音機,情報部錄音機好買。”

“不,不行。我姑父說情報部任何事都屬於絕密,他不讓我向外人透露姓名!”

……郭雲河上連部拿報紙,冼文弓又叫住他:“小郭,米,我給你算算卦,看你姑父能不能當部長。”

“也是個‘一本正’,當不當也借不上他的光!”

“那也是當上好,來算算!”冼文弓拿出撲克讓郭雲河洗了幾遍,然後擺巴一陣:“三遍都通了,肯定能當上,我給我同學寫封信,叫他跟你姑父走個後門,我特別想買台小錄音機!”

“別,別,別,你一寫信我非得挨他一頓剋,想買錄音機還不如求我爸爸,我跟我爸爸說!”

“好,那就拜托你了。小郭你坐會兒!”冼文弓又跟郭雲河嘮起連隊的情況:“咱們連這幫兵有沒有值得你佩服的?”

郭雲河翻翻眼睛:“有哇,張久光我就很佩服,他有才,我光有財!”

“劉明天怎麽樣?”

“他是好人!”

冼文弓奇怪了,連長不是說他們不團結嗎?連王自委也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第六天中午飯時,郭雲河忽然在飯堂向全連念了份倡議書兼檢討書。他倡議成立一個撲克研究小組,首先通過玩撲克鍛煉記憶力和智力,然後過渡為學文化小組,並且指名聘請張久光當輔導員,同時征求參加者。他還順便做了個檢討,承認廖佑苟的槍通條是他藏的,目的是捉弄人。他檢討了以幹部子弟自居的思想,公開向廖佑苟道歉。

王自委沉不住氣了:“你已經來了六天,葫蘆裏到底裝的什麽藥也該倒一倒了。全連都在傳抄你說的那通‘撲克經’,郭雲河又出風頭成立小組,不及早表態,你拉一幫、他拽一夥的,會鬧出事來!”

“容我再看一天,星期一你主持會,我正式向全連講講話。”

“那就定死了?”

“定死了,就星期一!”

冼文弓立即用蠟紙刻印一張考卷發給全連。考題隻有一個:這個星期你最關心的是什麽?題的前麵有一段話:此卷請在五分鍾內答好,不記名投入信箱,兩小時內保證當眾燒毀。相信同誌們會如實作答。

隻一個小時,好幾十張卷子就閱完了。多數寫的是一兩句話,歸納起來大致這幾類:最關心指導員讚成什麽,反對什麽;最關心指導員將要采取什麽措施;最關心指導員和連長的關係;關心指導員的一切情況;什麽也不關心……總之,絕大多數關心的是冼文弓上任後會怎麽幹。

一個半小時後,冼文弓當眾把答卷全部燒毀,又發給每人一張白紙,說:“我對大家的關心表示感謝。我個人的情況是:二十八歲,未婚,戀愛過,黃了,父親是工人,家庭條件一般,愛好心理學,喜歡和比自己年齡小的人交朋友。關於工作,我決不辜負大家的期望。但是我對情況不熟,我不知怎麽做好。我有個請求,請大家務必在星期天晚上九點以前,把‘要求我’或‘不準我’——請注意,隻是我——怎麽做的意見寫在紙上,投入箱內。署不署名自便。但是,有能提出重大建議而又署名的,采不采納我都以個人名義贈送價值五元的紀念品做為酬答。願意要什麽可以同時寫上。我把信箱掛在廁所。”他從兜裏掏出一把對號鎖,“這把鎖隻有我知道號碼,我自己開箱看完後仍當眾燒毀。我將綜合歸納大家提出的意見,凡屬我職權範圍內又不違背條令條例的,都用毛筆寫出來貼在飯堂,請大家監督執行。”

一〇

信箱象在冼文弓心上掛著。為了擺脫等待的折磨,他索性到飼養室找麅子去玩。

麅子臥著在給炕上的主人舔手。劉明天病了,額上敷塊毛巾在小炕上躺著。冼文弓摸摸他的頭,燙手。情緒不好的人容易生病,這個能幹的老兵心事太重啦。冼文弓連忙回連部拿了壺開水和一包藥。他把藥片放到劉明天手裏,又把開水遞到他嘴邊:“中午就別去食堂吃飯了,我告訴炊事班把病號飯送來。”

劉明天欠欠身子,冼文弓把他按下了。冼文弓伺候劉明天吃下藥,又到菜地找了幾個霜打紅的小柿子和一個青蘿卜,洗淨放在劉明天枕邊:“你先躺著,我一會兒再來看你。”

冼文弓當戰士時也病過,班長給買的罐頭後來曾使他多少次想到班長啊。一個人在病中不由得想到的人才是親人!他為張久光此時被想到而欣喜,也因自己沒被想到而內疚。他鼻子酸酸的,沒有去叫張久光,親自喂完了豬,又給窗台上的黃豆澆了水才走,他想到村裏供銷社買兩瓶水果罐頭。

麅子也跟出來了。路過小學校時,正好傳出女教師領著小學生誦書的聲音:

秋天過去了,

象卷起一幅幅圖畫。

冬天來臨了,

象鋪開一張張白紙。

春天緊跟著又來畫畫,

畫綠了草,畫綠了樹,畫綠了田野和高山。

……

麅子被好聽的唱聲吸引,蹓蹓達達拐進院,剛到窗前,教室的門就開了。年輕的女教師急忙迎住麅子,拍拍它的腦門便去掏耳朵。空的。她忽然抬頭張望,眼光正好和站在矮牆外的冼文弓相撞,象偷東西被人抓住似的,臉倏地紅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手足無措愣住了。

這是一張青春煥發的秀臉,端正的鼻梁,圓圓的眼,濃濃的黑眉,厚厚的烏發,誰看了也不會聯想到寡婦二字。一身灰白色的衣服素雅、整潔,襯著羞紅的臉,分明象個姑娘。冼文弓忙打破僵局:“隨便轉轉,沒事。”

“嗬,冼指導員進來參觀一下我們山村小學吧!”

冼文弓進了院:“我剛來你就知道姓冼?”

“聽劉明天……嗯!”

“劉明天他常……你們……”

“不,不常……看看我們學校吧!”

李羅蘭領冼文弓看了花池、樹牆、學生的寫字和圖畫展覽、牆上的小紅花園地,還讓孩子們給他唱了幾支歌兒。一個兩歲的小女孩從後邊跑出來抱住他的腿:“新來的叔叔給我講故事!”她抱起孩子告訴冼文弓:“這是我的女兒,不懂事!”

冼文弓親呢地看看她的女兒,心裏無端地生出一絲疚痛。他在衣兜裏掏了半天,什麽可玩的東西也沒有,便把一張好看的年曆卡片放在孩子手裏,才向李羅蘭告辭說:“劉明天病了,我去買點東西,以後一定來給他們講故事。”麅子留下跟孩子們玩。冼文弓找到供銷社時,李羅蘭也來了。她買了兩瓶海棠罐頭交給冼文弓:“麻煩你捎給劉明天,孩子們等我上課呢!”她急忙忙先走了。那身影不禁象春風在冼文弓心裏掀起了浪花,他相信這浪花是純潔的,並且想起了張久光的話:“她高尚啊。要不是當兵有紀律,我就愛她!”

冼文弓用勺把海棠果送到劉明天嘴邊,劉明天嘴唇微微抖著張開了,同時掉下一滴眼淚。

“吃吧,這是李羅蘭買的!”

劉明天一怔,淚水突然止了,他疑惑地望著冼文弓。

劉明天疑惑的眼光在冼文弓友善的臉上停了好一會,眼淚忽然又流出來,象急速的小溪止也止不住。冼文弓放下小勺,默默走到外麵,讓自己的淚水也流出來。被高尚的感情催下淚水是幸福的享受,純潔的淚,盡情地流吧!

麅子回來了。大概是心靈的感應作用,冼文弓神差鬼使摸了摸它的耳朵,果然摸出一張折疊的小紙條,上麵用速記符號寫了幾句話。冼文弓不認得,想放回去又恐劉明天不知麅子去過學校而弄丟了;想請張久光看看,也覺得不妥,猶豫了一會幹脆直接交給劉明天了:“李羅蘭還給你捎米張條。”

劉明天看完條:“她跟你說什麽了嗎?”

“沒有。”

“指導員想讓我念念這條嗎?”

“不,私人的通信受法律保護。”

劉明天的淚水又湧了。

一一

八點六十分——九點,終於到了。冼文弓把手表戴回腕上,走出連部,來到廁所,摘太陽般莊重地取下仿佛在心頭掛了一年的信箱。他幾乎一夜未睡,本想和連長商量一下,但已看出戰士們提的好些要求是針對連長和前任指導員的,考慮情麵便無法打開局麵,何況隻是要求他怎麽做,可以不同連長商量。第二天他起大早跑到團部。團部在離三連二十多裏的小火車站附近,他在站前百貨店和團服務社買了些東西,立即返回連隊。下午,全連軍人大會在連長主持下準時召開。

王自委、冼文弓早晨都刮了胡子,一胖一瘦、一方一圓的臉上,情緒都挺好。兩人個頭差不多,不細看好像一樣年輕了。王自委指揮全連唱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宣布:“歡迎指導員講話,鼓掌!”

王自委帶頭鼓掌。戰士們盼魔術快開演似地等著冼文弓開口,掌聲並不大。

“向全體參加提意見的同誌致謝!”冼文弓說完第一句話,緊接著敬禮。

“向提了意見並署名的同誌贈紀念品!”冼文弓從挎包掏出個裝有本芯的黑色拉鏈皮夾:

“請廖佑苟到前麵領本!”

廖佑苟臉和脖子都漲成公雞的紅冠子,結結巴巴說:“我……是說著玩的。”

“說著玩的也給!”冼文弓親自把黑皮夾送到廖佑苟手中。“廖佑苟要求我‘不準訓斥戰士,尤其不準隨便訓斥普通家庭出身的戰士’,這一條我保證做到!”

沒用王自委號召,掌聲自動響了。

“再請郭雲河到前邊領紀念品!”

郭雲河站起來聲明:已經注明不要東西了。冼文弓還是親自把一條人參煙送到他手裏。“郭雲河要求我,‘要敢於嚴格要求幹部子弟’,‘不準在安排戰士請假、探家、進教導隊和選司機等事情上收禮受賄’。郭雲河自己是幹部子弟,卻敢提出這兩點,很好,我也保證做到!”

“張久光——”冼文弓格外多說了幾句:“張久光本人也注明不要紀念品,但他提的建議最多,而且都是連隊建設的重大問題。比如,‘發展黨員要經過群眾評議’,再比如,‘不準光為自己的後路著想,也要替戰士的出路著想,要在完成訓練任務的基礎上,幫助戰士根據自己的條件學點退伍後用得著的知識和技術,努力為戰士成才創造條件’。後一個問題,他專門以劉明天為例寫了篇論文,有理有據,很有見識。因為這兩個問題都很重大,需經支部研究才能決定實行與否,我個人隻能先表示讚成,所以我格外多贈送他一件紀念品!”他把和廖佑苟一樣的黑皮夾和一支英雄牌鋼筆送到張久光手中。

議論紛紛。張久光得到的經常是批評,現在,指導員親自把英雄牌鋼筆插在他胸兜上啦,他成英雄啦!每個人心裏都發生了地震。

冼文弓把經他歸納、篩選,用毛筆抄在大紅紙上的“指導員‘二十不準’”用圖釘按在牆上:

“不準賣狗皮膏藥,向戰士灌輸的大道理首先自己要真信。”

“不準改變黨章規定的發展黨員標準,不準開後門發展不合格黨員。”

“不準打擊報複敢提意見的戰士。”

“不準明哲保身、安於現狀,不準在工作沒有成績的情況下走後門調走或提升。”

“不準在星期天玩撲克玩餓了的時候到炊事班吃細糧。”

“……”

“……”

念完這些“不準”,冼文弓說:“哪條我沒認真照辦,任何人都有權批評,往營裏、團裏反映都可以。大家記著,今後,全連,不論哪個戰士,不管他以前表現怎樣,犯過錯誤的也好,做出很大成績的也好,在我眼裏,一律看他的現實表現。表現好的,有才能的一定獎勵;表現差的也一定酌情懲處。”

“我是政治指導員。我很珍惜這個名稱。我認為,一個國家應該有國魂,一個軍隊應該有軍魂,一個民族應該有民族魂。一個連隊,也應該有個魂!”

“指導員的責任就是給這個‘魂’喂水喂飯的,不讓她因為饑餓、幹渴而病弱不堪,甚至靈魂出竅。”

“‘魂’是什麽東西呢?用毛主席的話說,‘政治是……靈魂’,外國大詩人歌德也說,‘感情是活著和行動著的人的靈魂’。一個人沒有豐富的、高尚的感情,他就沒有健康的靈魂,如果連一般的感情,比如喜、怒、哀、樂、同情、友誼、誌向、進取心等等都沒有了,對什麽都麻木不仁,漠不關心,得過且過,那他就沒有靈魂了。古人有句話,‘哀莫大於心死’,心死就沒有感情,沒有感情就是沒有靈魂,沒有靈魂就是一個活死人。我相信,大家誰也不願意當活死人!”

“在咱們連,我的工作成績就在於大家的靈魂是否強健,而大家的靈魂強健與否又和我本人有沒有強健的靈魂有直接關係。”

“我們三連——火箭炮三連,駐守的是一塊飽經憂患的土地,上有金界壕遺址,下有日寇的馬碑。當看一眼自己使用的火箭炮時,我們難道沒感到一個中華民族當代軍人的曆史責任感嗎?”

“我反對成吉思汗的馬隊象黃水一樣漫向別國的土地,我也為日寇的馬碑刻著‘英靈’二字立在我們的秀山麗水間而感到恥辱。為我們的國土不再成為別人的立碑之地而勇於自我犧牲的精神,加上使這精神得以開花結果的才能,這就應該是我們三連全體軍人最高尚的情感——‘三連魂!’”

重重的、動魄牽魂的“魂”字象一陣疾風掠過池水,嘩地引起一陣波浪喧騰似的掌聲。

“我之所以要強調一下才能,因為它也是戰鬥力!沒有哪一個優秀的軍人是沒有才能的,品質、才能和貢獻決定一個人生存的價值。當然,我說的才能是各種各樣的,我讚成大家各有千秋,並且盡可能使同誌們人盡其才。”

“為了使我們的三連魂形象化,具體化,看得見,摸得著,我準備向支部建議,在普通戰士中樹立三名標兵。這三個,既是標兵又是黨員發展對象,而產生的辦法,最好是無記名投票選舉!”

又一陣狂風掠過池水聲。這表明,聽眾大腦中支配雙手的那根神經又被撥顫了。

一二

王自委大腦中被撥顫的卻是支配胸膛產生氣體的那根神經。他怒氣滿腔又無處發泄,任誰從哪個地方輕輕觸一下都有噴發的可能。冼文弓這小子背信棄義,把我賣了!沒等散會他就心裏罵著離開會場,而且再沒進來。

冼文弓回連部時,王自委正背對門口抽煙,他明知是指導員進來了,卻頭也不回道:“誰這麽放肆,進連部不喊報告?”

“我。”冼文弓關上門,“連長,今天是星期一,我已經按你的要求準時把我要講的話講完了。我想應該接著再開個支委擴大會。”

“你是黨支部第一把手,你想開會那就開好了。”

“好幾個事需要研究,不知你還有什麽考慮?”

“你考慮就行了。”

門外有人喊報告,王自委沒好氣喊:“進來!”

郭雲河拿著那條人參煙進來了,一看指導員也在,有點尷尬說:“指導員,我都聲明了,不要紀念品!”又轉對連長,“既然非得要,那就共產了,不共白不共,給你一半,連長!”他把煙放在桌上。

郭雲河也把半條煙一摔:“我幹嗎要賄賂你個連長?”一拉門走了。

空氣中象充滿了汽油,冼文弓極力冷靜,控製自己別冒出火星:“連長,你要沒什麽考慮,我就馬上通知,下午開?”

“隨便。”王自委起身,“下午我到團衛生隊治治病,關節炎犯了,順便找團首長談談心。”

“要不要我陪你去?”

“我不是小孩,謝謝。”

“那支委會就等你回來再開?”

“十天半月不見得能好,不用等。”

“幾個事都很重要,你最好留下意見再走。比如通過郭雲河入黨問題,樹立標兵和確定黨員發展對象問題……”

“我是郭雲河的入黨介紹人,意見在表上寫著,不變。其它,沒意見!”

“那就等你十天。十天後我們再開不遲。”

第十天,冼文弓給王自委打電話問能不能回來,王自委仍是那幾句話。

王自委在衛生隊住了半月還沒回連。他在等冼文弓親自來請他,他認為冼文弓應該來,也一定能來。

第十六天,冼文弓果然來到衛生隊。他進了病房把兩包點心和兩瓶罐頭放到**,自己拽了把椅子坐下,見王自委沒吱聲,自己又倒了碗水喝著。他覺得自己沒錯,因此,不打算賠罪似地向一個堅持錯誤者先吱聲。王自委看看**的東西,想開口又放不下架子,但畢竟是沒病泡了半月病號,人家帶東西來看你,連聲都不肯先吱,未免太小孩子氣了,終於說:“買東西幹啥,又不是小孩。”

“多少是點意思。我代表全連來看看你,順便匯報一下工作。”

王自委仍端著架子:“又開玩笑,哪有支書向副支書匯報工作的道理。”

“已經匯報完了,向政治處主任。”冼文弓確實匯報了。

王自委尷尬而難堪地一怔,如鯁在喉,憋住了。

“等你十一天,沒法再等了。支委擴大會已經開完,這是最後表決通過的結果。”冼文弓把支委會決議放在**。

王自委臉上的肉不由自主抽搐了幾下,想不看,但又經不住**,還是忍怒傲然拿起來了。

主持人:支部書記洗文弓。

參加者:除副書記王自委因病未參加外,黨員全體。

討論內容及結果:郭雲河的入黨誌願表未予通過。原因,表現一般,並且說假話,對黨缺乏正確認識,不夠標準。張久光、劉明天、廖佑苟分別被群眾無記名投票選為軍事訓練及文化學習標兵、多麵手標兵、熱愛本職工作標兵,同時列為黨員發展對象。

“失陪了!”王自委臉氣得煞白,放下那張自認為是嘲弄他的決議下床了,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團長在家等我下棋!”他想拿團長來壓冼文弓。

冼文弓收起決議在王自委之前邁出門坎:“那就自便吧,我去找政委打撲克!”

冼文弓在政委家門前繞了幾圈並沒進。“我來找政委幹什麽?怕人家告狀先找個保險杠?出了事好有人為你承擔責任?政委比指導員有更多的苦衷,我再向他去訴苦,讓他表態,把本來應該自己承擔的責任推給他,這涉及到一個政治幹部的品質問題。”他走開了。

團長沒有特意約王自委去下棋,每次見麵都熱情叫他到家去玩是真的。

此時團長在家看電視,正為著是看中央台的京劇《草船借箭》還是看省台的故事片《青春的旋律》和女兒爭執。他最愛看《三國演義》了,已看過四遍,如果讓他當幹部部長選幹部,大概首先要看讀沒讀過這本書了。《草船借箭》剛看個頭,女兒便忍不住調了台:“破京劇,難聽死了!”

團長剛要發火,王自委來了。“算了,看不成京劇來盤軍棋。”他跟王自委一樣初中沒畢業,對象棋或其它深奧點的東西都不感興趣,簡單的軍棋就成了兩人共同喜好的遊戲。

“在三連沒法幹啦!”剛走兩步王自委就憋不住說出來意:“我要求換個地方!”

“部隊正麵臨精簡整編,哪有地方給你換。新指導員不聽你的是不是?”

“在我手下出去的兵,被精簡回來了,還想甩開我另搞一套!”

“大機關呆過,減下來也怪窩火,想幹出點成績爭口氣也可以理解。你們連,外邊都叫‘雞毛連’,新官上任抓一抓也應該。有什麽不一致的好好談談,政委說他是個人才呢!”

“沒法談!”王自委賭氣向老鄉首長訴開苦了:“卡郭雲河入黨,樹刑滿釋放分子和刺頭大王當標兵,投票選黨員,拿東西收買人心,我在團裏治病他就擅自做決議,還想搞‘自薦公議’選拔班長,這不都是衝著我來的嗎?這麽搞,連隊不更得出事?”

團長一聽也不高興了,推了棋,心裏暗罵:大機關呆了幾年不知天高地厚了,到職不滿一月就亂提這麽多重大口號,火箭炮連出點事就是要命的。大機關也真能幹缺德事,不把這號人直接處理轉業,往下邊甩包袱。副軍長來了非得給他們提一條。他對王自委說:“副軍長馬上要來看地形,少不了要上你們那看看成吉思汗邊牆。你明天和我回連看看,別弄個一塌糊塗挨首長剋!”

一三

小興安嶺深秋少有的暖天氣。熱情的太陽盡最大的努力替戰士們抵禦著逼近的冬天。

“第十七號報個名!”照像小夥拿本招呼。

在連部開會的冼文弓把窗子開大,注意往這邊看:第十七號是郭雲河,他正拽著看熱鬧的麅子,嚷著要騎上麅子照一張。

正在這時,一輛吉普車開進來。車上下來連長,又下來團長。王自委見他親自指揮修起的營牆裏進來了照像的時髦青年,臉立刻拉下來:“誰叫進來的?”照像工作迅速停止,有的往後縮,有的想躲,有的抓耳撓腮不知所措。照像小夥趕緊賠笑:“指導員同意了!”郭雲河高興地迎上前:“團長,我爸來信叫給您帶好,咱們合個影寄給他看看!”不等答應,他拽著麅子已站到團長身邊了,又拉上連長。團長反感他這樣不考慮影響,又不好當眾駁了一個戰士、尤其是這個特殊戰士的麵子,便又拉上幾個戰士說:“大家合個影,錢我出!”又吩咐照像小夥:“照張半尺的!”

冼文弓對團長的一切情況都不了解,隻知和連長有老鄉關係,見連長和團長一塊回連,料想不會有喜,便提前做好了思想準備,待團長一進連部他立即起身下達口令:“起立!”然後報告:“團長同誌,三連支委在開會,請指示!”

團長:“讓那照像的快走!哪兒都照,就不怕泄密?”

冼文弓:“戰士們都想往家寄照片,完了還準備請照像的講講攝影常識。”

“不開照像館,講攝影常識幹什麽?”

“聽聽有好處。另外我還和他有點事。”

“給他在營房外麵指定個地方!”

“是!”冼文弓對文書說:“去傳達團長的指示,在營房外麵指定個位置。”

團長坐下,臉色很嚴肅:“研究什麽問題?”

支委們很緊張。冼文弓說:“偵察班長缺編,我們研究想搞‘自薦公議,支部考核’。”

團長不滿:“誰的指示?”

冼文弓並不害怕:“群眾提的建議,我們在討論是否可行。團長,這樣做有三個好處,一可以發現人才,二可以調動群眾積極性,三可以促進戰士們自學成才……”

“這麽多好處,中央軍委為什麽沒規定都這麽選?”

“趕時髦!毛遂自薦,軍隊能跟生產隊一樣嗎?連長不在,擅自決定重大問題,不妥嘛!”

“團長,是這樣,我三次征求連長意見,他都說沒意見,等了他十天,他還不回來,支委擴大會便集體決定了!”

“決定的內容細說說。”

冼文弓不慌不忙把決定內容和前後經過原原本本細說了一遍。團長聽完仍十分生氣,但好像和先前氣的不一樣了:“現在討論的問題怎麽個結果?”

“還沒表決。”

“表決吧,我聽聽,王自委也參加。”

冼文弓:“我仍然堅持認為,自薦公議有三點好處。還有要發言的沒有?”特意瞅瞅連長,王自委沒吱聲。

冼文弓自己先舉起了手:“沒有,就開始表決!”

在團長的逼視下有一人臨時改變意見棄權,隻王自委一票反對,通過了。冼文弓說:“團長,按原計劃,如果支委會表決通過,馬上就召開軍人大會。請您指示。”

團長板著臉:“按原計劃辦,我也參加!”

軍人大會比以往的會嚴肅、緊張十倍。全體坐好了,團長還繃著臉站在前麵看牆上貼的“指導員‘二十不準’”,看完才麵對大家坐下,眼光不停地掃來掃去。

冼文弓請連長主持,王自委推辭,冼文弓便不客氣地宣布會議開始。第一項,毛遂自薦。有的兵對這成語還不懂,冼文弓隻好先把典故講一遍才往下進行。

十分鍾沒人吭氣。靜得緊張,誰喘聲粗氣、翻弄一下本子都聽得清楚,連別針落地也聽見了。

“我!”十五分鍾後郭雲河站起來。他入黨被卡後,隻打算找團長再給恢複過來就不錯了,沒敢想自薦當班長。團長的到來使他臨時改變了主意。

冼文弓一邊思索一邊在黑板上寫郭雲河名字時,張久光也站起來:“還有我!”

再沒人報名。如果不是團長在場,肯定就是張久光一人了。

公議開始。團長在場的會,三連從未有過。不要說戰士,幹部也不敢輕易發言,尤其都知道郭雲河和團長的關係,更難發言了。誰也不吭氣。冼文弓急出了汗,除了團長,他可以判斷出全屋人的心理,戰士們緊張,幹部們害怕,連長看笑話,張久光著急,郭雲河得意,團長呢?不管他,越考慮他在場會越糟。冼文弓穩住神,自己發言了:“我提個小問題,請郭雲河、張久光回答。方才大家在外麵照像,誰知道像機用的是120膠卷還是135膠卷?”

張久光:“我沒去照,沒看見像機。”

郭雲河:“不知道。”

冼文弓:“他用的是120膠卷。再請問,120膠卷一共可以拍多少鏡頭?”

郭雲河答不出。

冼文弓:“郭雲河你是第幾號照的?”

“十七號。”

“那麽再請回答,一個膠卷最多隻能拍十六個鏡頭,而到郭雲河時已拍了十七個鏡頭仍沒換膠卷,這說明什麽?”

郭雲河聽不懂。冼文弓納悶,一個幹部子弟怎麽對攝影常識一點不懂?張久光答:“說明像機裏沒裝膠卷。”

全連,包括團長都大吃一驚。冼文弓:“我認為也是這樣。現在我把照像的小夥子請來,讓他解釋解釋。”

照像的小夥子雖然打扮成時髦青年樣,但走路舉止都象個兵,來到會場還蠻帶勁地向團長、連長敬軍禮。他已向冼文弓承認確實沒裝膠卷。他拿出一張證明信說:“首長和大家同誌,我不是騙子!”他把印有生產大隊公章的證明信讓大家看完抱歉說:“我是退伍兵。生產隊實行承包了,人多地少,我不想和大家爭嘴才出來照像。我們生產隊很窮,拿不出錢買一整套照像設備,實在沒法我才租了台像機,打算空照一個半月,收上一千塊錢馬上買齊設備,然後再回頭一一補照。首長和大家的姓名、地址、照片尺寸和交的錢數都在本上記著,證明信我們大隊還有一份,就是預備被發現後作證的,不信可以發電報問問。首長和戰友們,實在沒辦法呀,這等於到部隊求戰友們幫個忙。我在部隊學過照像,要是連隊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們辦個學習班,就算道歉吧?!”

冼文弓聽後非常感慨,給小夥子倒碗水,叫他坐下休息,接著說:“這件事不知大家怎麽想,我卻受到很大啟發:多學一手就多條出路;知識也是戰鬥力。《三國演義》裏的諸葛亮,他並不會使槍弄棒,但他幫劉備打了多少勝仗?因為他知識豐富!郭雲河不懂照像知識,所以別人提醒他還不明白。偵察班長,雖然是炮連的,這麽簡單的假象都看不破……”郭雲河哆嗦了一下,脊背流汗了。冼文弓繼續說:“請大家繼續考問吧,活躍點,誰都可以發言。”

還是沒人敢問。

冼文弓自己問:“我講過54張撲克牌的含義,你們能記住多少?”

“我能背下來。”張久光說。

“背背看。”

張久光一字不漏背完。

郭雲河額頭、鼻尖都是汗,他從沒這樣緊張過,已經害怕了:“大王代表太陽,小王代表月亮,梅花……代表三葉草,紅桃……指導員,我對這東西不感興趣。”

冼文弓:“對新鮮知識不感興趣,知識麵肯定要窄。不愛記數學性很強的知識,抽象記憶力就不可能得到很好鍛煉。再請你們倆分析一下,斯大林說‘班長是軍中之父’,拿破侖說‘軍士(也是班長)是軍中之母’,這兩句話是什麽意思?”

郭雲河看團長和冼文弓的眉頭都動了一下,團長是舒展的,指導員是皺起的,猜想張久光說錯了,另琢磨一番說:“前一句意思是班長要象父親那樣嚴格要求戰士,後一句意思是班長要象母親那樣熱情愛護戰士。”

冼文弓:“我也不知道斯大林和拿破侖的本意是什麽,但我認為張久光說的有道理,沒有班長就沒有軍隊,說明班長很重要。請你們倆談談對當班長的見解!”

郭雲河慌張地把黨員六條標準背了一遍,又補充說:“再加上積極領會上級意圖,帶頭服從指揮!”

張久光:“郭雲河說的很重要,但我認為,最重要的是高明的軍事技術和指揮能力。不具備當排長的指揮能力就不能當班長,因為在單獨執行任務的情況下不光是服從指揮,而更多的是你自己怎樣當機立斷指揮全班。除軍事技術外還要取得戰士信任,必須信任到把未婚妻、錢財以至生命交給你都不用擔心的程度,這樣才能指哪打哪!”

團長一腳踩滅煙頭,忽然站起來對王自委、冼文弓說:“我有事需要馬上回去!”他臉陰沉著,不知心想什麽。臨上車仍是那個臉色對冼文弓和王自委指示道:“副軍長明天下午到,你們把其它事先停下來,抓緊搞搞衛生,黑板報也換換!”

王自委見團長已經上車,直用眼神問團長。團長什麽表示也沒有便哢嚓關上車門。心情截然相反的連隊軍政一把手,一同墜入五裏霧中。

一四

不知好歹的電話鈴聲把正眯不著午覺的連長嚇了一跳,他沒好氣地罵了一聲“媽的”,同時抓起聽筒:“找誰?”

聽筒傳出團長的聲音:“娘的,就找你!”團長顯然聽見了王自委那一聲“媽的”。“你們無能,叫我怎麽說話?讓郭雲河老老實實幹幾天,入個黨算了。你,想老婆隨軍也老實等著算了。工作能力,你不如那個冼文弓。同他爭你要出笑話的,會叫戰士們看不起。我打電話就是跟你說這意思。”團長是雙重性格的人。沒能耐又不聽他話的,他一定不饒。但是敢頂他並且真有才幹的,他也喜歡。王自委屬於才能一般但順從他、親近他那一種。對冼文弓,他一時還說不上喜歡,但已暗暗承認是全團、全師恐怕也找不出幾個的人物。尤其冼文弓在大會上專門提到《三國演義》裏的諸葛亮,更加深了他的烙印。

“還有件小事!”團長說,“首長就要來了,還沒搞到一點野味。大老遠到邊疆來,一口野味沒有不象話。你們那隻麅子沒啥用,聽說城裏人把麅子肉當治癌的好東西,團裏給你們一頭豬,明早以前一定把麅子肉送來。好了,有話當麵再說。”

通信員在隔壁指導員那屋複寫連隊“自學成才”規劃,王自委叫他去通知炊事班長找人來殺麅子。

“殺麅子?!”通信員叫起來。

“跟劉明天說,是團長的命令!”

冼文弓聞聲過來:“連長,是不是跟團裏商量商量,這會傷害戰士感情!”

“團長已經跟我商量過了,用一頭豬換!”

“一頭豬……還是再商量一下好。”

“我服從團長命令,要商量別人商量吧!”

冼文弓拿起電話要到團長:“我們連那隻麅子,和戰士感情很深,打死它有困難……”

“做做思想工作嘛,你還是有本事的。”

“感情通不過。”

“感情用事!團裏多咱跟三連要過東西?這等於買麅子用豬價錢,你們占了便宜!”

“團長,我們連不缺豬。”

“囉嗦,明天早飯前把肉送來!”

“有困難!”

“有困難你們自己解決!我以團長的身份,已經向連長下達了命令,請你協助他解決好了!”

冼文弓還想申辯,電話撂了。他讓總機給找政委,不在。他氣得險些摔了聽筒,又同王自委商量:“打死麅子容易,一槍就妥了。傷了戰士的感情,那傷口怎麽治?”

“我不懂什麽感情、傷口。我首先應該懂得執行上級命令,戰士也首先應該懂得執行我的命令!”

“連長,這是特殊情況,真要傷了戰士的感情,他就可能不懂執行你的命令了!”

“你這樣替他們說話,他們就更不懂了!”

冼文弓十分難受:“那好,我保留意見,誰同意誰去執行吧!”

“得罪人的事我去。”

王自委帶炊事班長提槍到飼養室時,通信員已先跑去告訴了劉明天。劉明天把麅子圈進屋,自己坐在門檻上背對來人麵向麅子吹笛。他已下了決心,就是軍長親自來也不讓打。監獄已經蹲過了,還能槍斃不成?他沉著地吹起《馬兒喲,你慢些走》,比原曲動情得多。

提槍的王自委躊躇了,一種負罪感在心頭一動,良心上的一道傷口疼了一下。丟了黨籍,蹲了監獄,沒有父母,對一個寡婦單相思,委屈和不幸都能忍受,太可憐了。再打死他寄托感情的麅子,欺侮老實人有罪呀!哎,他老實,老實得過分了。團長叫打的,誰叫他自己太老實呢?

劉明天早就感到王自委已站在背後,故意入神地吹著,就是不回頭。

“劉明天你真能發明創造哇,‘對牛彈琴’讓你改啦——對麅子吹笛!”

“我在為麅子奏樂!”

“團長用一頭豬換你的麅子,連裏已經同意了。”

“幹啥用?”

“一頭豬比一隻麅子貴,錢歸你自己,合算。”

“我問幹啥!”

“副軍長千裏迢迢來看咱們,咱們總得表表心意。”

“我沒這份心意。”

“劉明天你好好想想,支部樹你當標兵,培養你入黨,讓你幹這點事還不聽?”

“讓我再去蹲監獄也行,要我命也行,吃我麅子肉不行。”

“你……劉明天,這樣對待我!”

“連長,你要想想,我當兵四年可沒做過一點虧心事!”

王自委良心的傷口又被觸了一下,他明白劉明天的意思,狠狠心還是說:“你當兵四年應該懂得服從命令!”

“連長,你當兵十三年了,也應該懂得問心無愧這個詞!”

王自委被捅了心窩似的激怒了:“你……我沒打過死人老婆的主意!”

“你……你……你是……”發抖的劉明天把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我看哪個混蛋敢動麅子一根毫毛!”他喊起來了,老實人發怒太可怕。

王自委恐懼地把槍背向身後,手也哆嗦了,正進退不得,冼文弓趕來把他拉回連部:“硬打會激出事來,交給我去執行吧!”王自委找不到別的台階下,氣呼呼地默許了。冼文弓用挎包裝了把殺豬刀和其它一些東西,又帶了兩支半自動槍來找劉明天:“我首先保證,絕不打你的麅子。跟我去執行一趟任務,麅子要領著,不然他們會趁你不在把它打死!”

劉明天狐疑:“啥任務?”

“跟我走就是了,保證不傷你的麅子。”

麅子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悠然跟主人進山逛風景,一會撒歡,一會傻瞅,好像回到老家。他們走了好遠,來到一個寂靜無人的山穀,冼文弓這才說明了任務:打些別的野味頂替麅子。劉明天也猜著是這麽回事,考慮指導員的難處才來的。他也想了,首長老遠來,弄點野味吃也是應該的,家來遠客還要殺雞宰鵝嘛,可是連長辦事太昧良心……

“明天,你有什麽招兒全拿出來,兔子、野雞、沙半雞都行,就當救麅子的命了!”

劉明天想了想:“你槍打得咋樣?”

“一般化。”

“那你就別用槍了,把鞋帶解下來,找找兔子洞,有就在洞口下個套,千萬別放槍,放一槍滿山的動物都毛了,槍由我來打。”

兩人分頭行動。冼文弓尋了好半天才遇著兩個洞,也說不準是不是兔子的,就按劉明天的說法下了套,又開始尋別的。秋天山裏好吃的東西真不少,冼文弓恐怕野雞、兔子都打不著,見著什麽都揀,核桃、榛子、鬆籽、木耳、幹巴蘑菇……啊呀,他忽然發現了五六個猴頭蘑,這可是純牌的山珍,比麅子肉……他樂壞了,打不著別的也可以交待了。太陽還有一會才能落山,他起了貪心,想找上一書包猴頭,所以心、大腦全被猴頭占據了,眼睛看什麽都象猴頭,這是心理作用。咦,那個猴頭這麽大,黑的,活了,在眨眼,啊?是熊的頭!他毛發直豎,帽兜裏的猴頭全撒了。

砰砰砰……八發子彈一氣射出。

劉明天聽見槍聲奔過來,見冼文弓躺在熊身旁喘氣,腿被熊劃了一掌,褲子撕開了。槍刺深**在熊嘴裏,熊已死了。冼文弓衝劉明天傻笑:“你摸摸我的膽,大概嚇破了,方才要是錄像,狼狽相肯定夠世界之最!”劉明天撕了背心幫他包好腿,要背他往回走。

山穀已經昏黑,開始陰冷了。冼文弓摸出挎包裏的罐頭、饅頭和一小瓶白酒。自從那次喝酒捉蛇成功,他對酒有了一定感情,竟認為一旦下了決心而又膽量不足的時候就應該借借酒力。他湧起武鬆打虎那種豪勁仰頭先了一口有生以來的第三口酒:“明天同誌,為你的麅子長壽幹一杯!”

劉明天先起開罐頭,用手抓出一塊豬肉給冼文弓。麅子被熊嚇得不敢近前,冼文弓扔給它一個饅頭:“熊大哥替你犧牲了,還不過來看看它?”然後和劉明天對飲。

在拉關係走後門的酒桌上,就是茅台酒劉明天也不會喝一口。在純淨得空氣裏沒有一絲灰塵的大山中,指導員敬的一口普通白酒下肚,善良的心又想事了:“指導員,不知你對象了沒有?要是有,這些猴頭就給她郵去吧?”

“要不被減下來,快結婚了。”冼文弓又抿了一小口酒,“做夢也沒想到在大山裏談起她。哎,一帆風順的人對生活理解得淺啊。你判過刑,對生活理解得比我深。要是別人問起她,我就不談啦!”

“她是個小姐。我所以說她是小姐,因為以前我認為她不是,其實她是。在我們機關門診部當護士,長得不錯,別人給牽的線,我們就談上了。她的關心使我多次感動過。現在細想,那是關心她自己的前途哇。

“我有腰疼病,她給我買暖水袋,買電褥子,我不怕你笑話,我們都接過吻了。”

“可是,哎,我到這兒來了,她卻……連一步……都沒送。”

沉默了半晌,他從地上拿起一個猴頭,“聽說你在監獄時李羅蘭給你郵東西,還去看過你。人哪,象她這樣的就很難得啦!”他掉下了一滴淚,“這猴頭,你就給她吧。”

劉明天也掉淚了:“指導員你別誤會她,她從沒跟我說過別的,她把我當弟弟對待,怕我承受不了那些打擊。可是她越這樣,我越想別的,想的不行啊!”

“你不是問過我種那棵豆子嗎?說出來讓你笑話。我勞改時聽過一個故事,說自己的心願不知能不能實現時,就隨便揀一粒豆子種上。一粒孤豆如果能開花、結果,你的心願就有希望實現了,結果越多希望越大。想這事都想迷信了,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沒出息,所以不好意思要求入黨了。指導員,你說我這是不是沒出息?”

“不,我不是讓你幫忙,隻要你不認為我沒出息就行。”

“我不認為。”

“我想……今年底就退伍了,回老家後再調到這村裏來落戶,既能幫她,還能幫連隊做點事。”

“謝謝你,明天,你太善良了!”

劉明天又掉淚:“要是連長能這麽說一句,我也會把麅子給他的;可是他,良心……”他覺得背後說連長壞話不好,忍住了。冼文弓也沒追問,向戰士打聽同級的壞話不道德。他說:“老實人不應該是弱者,善良也不意味著容忍醜惡,善良的人還要堅強、勇敢。如果光是老實和善良,不正之風就會暢刮無阻。你不能因為判過刑就什麽也不敢說了。今天的行為我就讚成!”他把剩下的酒收起來,“在一起的時間長著呢,天都黑了,情況明擺著,我的腿沒法跟你一塊走。為了按時把東西送回去,你必須一個人先走,叫連長派輛車來接我。你把四個熊掌砍大點兒,再砍塊好肉一塊背上,猴頭先放在這,子彈、饅頭、酒留給我,麅子也留下跟我做伴。”

“這兒危險,我們慢慢走吧,首長晚吃一天野味也得不了病!”

“我是下級指揮員,對上級有意見是另一回事,必須把交給的任務準時完成,你要替我著想。”

“不行,出了事我有責任!”

“出不了事的,有槍、有酒、有饅頭,還有麅子,火柴。明早連裏就能來車接我,何況咱倆在這一樣出事。”冼文弓已摸出刀開始砍熊掌,“我是指導員,跟你不能比,我還要在部隊幹,還想進步,不完成任務反倒把我坑了。”

劉明天同意了。冼文弓又說:“夜裏腰又要疼,把你的襯衣也留下吧。回去跟連長說說,叫郭雲河跟車來接我。這兩天他情緒很反常,是不是我對他太過分了,得及早和他談談。”

劉明天弄了些幹草堆在冼文弓身旁,又拍拍麅肚子:“指導員,你可以靠著它這兒暖腰!”

月亮上來了,夜風把深深的蒿草吹得一起一伏,整個山穀低低地滾動著濤聲。

一五

王自委立即打電話向團長報告弄到熊掌的喜訊。團長在電話裏連連誇獎:“行啊,你居然弄到了熊掌。這方麵冼文弓可不如你!”

王自委的心象被什麽東西刺了,隱隱地疼。冼文弓受了傷還在山上啊,我受表揚他卻受批評,忙說:“團長,是冼文弓打的,為了保住麅子。”“啊?這個冼文弓!”團長再沒說什麽,這無疑等於說:“王自委呀,這方麵你怎麽也不如冼文弓?”王自委決定親自帶車去接冼文弓。劉明天告訴他叫郭雲河去,他把張久光、郭雲河全帶上了。他覺得帶上張久光就算是自己向冼文弓做個道歉的表示。

夜空浩遠深邃,神秘莫測。星星那麽亮,象蒼天眨動的、窺視人心靈的眼睛;月亮那麽明,象上帝高懸的、探照人靈魂的明鏡。明亮的星月冰清玉潔,即使滿心雜念的人看了,也不能不產生一點淨化感吧?人們啊,做了於心有愧的事兒時,夜裏少睡些覺,多望一望明淨的星月吧!

也是這輛車,也是這樣的夜,王自委也是這樣坐在駕駛樓裏,不同的,司機是劉明天。車燈壞了,車閘有毛病,劉明天向王自委提過了,王自委說出了事由他負責。汽車加足馬力越過山崗,一輛牛車出現了。車閘失靈,牛車翻倒。李羅蘭的丈夫離開了人世。王自委卻再沒提過出了事由他負責的話。劉明天去勞改了,他心裏一直隱藏著那句話……

也是這輛車,也是這樣的夜,郭雲河也是這樣站在車廂上,他是去別連出公差卸煤,那個連隊一個高幹子弟卻帶著行李去、步兵學校報到。“他憑什麽可以輕而易舉地從炮兵連隊跳到步兵學校?我,就該卸煤——倒黴嗎?”他不平,他氣憤,他要報複,他做起了虧心事……

劉明天也在問自己。劉明天呀劉明天,因為你舍不得一隻麅子,指導員才挨了熊掌,腿傷了,腰疼,他在山上凍壞了吧,惹事的麅子呀,你給沒給指導員暖腰……

對不起呀指導員,張久光不該惡作劇讓你捉蛇。這會兒你躺在山上,千萬別遇見蛇喲……

我是不是搞得過分了?對連長太不留情麵了吧?在山溝裏和戰士同吃同住十三年,沒功勞還有苦勞哇。劉明天太老實太善良了,不能讓這樣的戰士吃虧。郭雲河一般不在乎批評,現在情緒反常,光是因為入黨沒通過嗎?好像還有別的。張久光……也要提醒他點,可別好高騖遠……他們幾個是不同“兵種”的領袖,都可以挑頭帶起一個“自學成才”小組來,充分發揮他們的競爭力,連隊很快就會生龍活虎……

“指——導——員——!”冼文弓聽清了,是張久光的喊聲。怎麽沒有郭雲河的喊聲呢?他恨我而沒來嗎?

“指——導——員——!”郭雲河喊的!他來了!

“指——導——員——!”啊,連長喊的,他親自來接我!

“喂!——我——在——這——裏!”冼文弓激動地將雙手卷成喇叭放在嘴上,放聲呼喊。

夜啊,把一切醜的東西都遮住了,隻盡情地傳送著這一聲聲呼喊。

王自委他們循聲奔跑過來。

冼文弓象在戰場上見到久別的戰友,一把攥住王自委的手。

“小郭你好!久光、明天你們好!”冼文弓不願讓這激動的時刻消逝得太早,把他們幾個都拉坐下了:“難得在這兒聚會!攏堆火多坐一會,誰要沒在黑夜的大山裏坐過,簡直是終生遺憾。要是有燈,在這玩把撲克更妙了!”沒人跟他說撲克。“那麽烤熊肉,我這兒有酒!”

篝火暖得一圈人心裏癢癢的,熊肉在火上嗞嗞流油。

叢山大野的夜啊,無私、豪爽、壯麗。

熊肉熟了。噴香的野味隨著酒流進肚裏。對於野遊的人,這是多美的夜餐啊,可是這幾人吃得並不都香,有苦、有辣、有澀。

冼文弓舉酒說:“怪我連累你們了,連長、明天、小郭、久光,謝謝!毛病太多,主觀、急躁、猜疑,不容人。剛才我還以為小郭不能來,也沒想到連長能親自來接我!”

郭雲河心中太多的苦辣,再也憋不住了:“連長、指導員,憋在心裏太痛苦,讓我在這兒坦白吧,要不天一亮又沒勇氣了!”

火苗被風吹彎,變成個問號,一圈人的眼睛裏都映著這問號。

“我……我把自己折磨得好苦,我……騙了全連!”這個鬆花江畔農民的兒子喲,因為對不正之風不滿而又出以私心,便不擇手段冒充了高幹子弟。他想以此圖“進步”,現在終於發覺此路不通。痛苦和不安折磨著他,總覺得指導員的眼睛已經看穿了他。

長時間沉默。低緩的風濤在遠處起伏。

冼文弓沒想到自己的心理學失靈到這種程度,倒是郭雲河抓住了人們普遍對高幹子女特殊看待的心理而行了騙啊!人心真複雜。看來光靠心理學發現不了所有心靈的漏洞,郭雲河是被正確的思想政治工作堵回來的!他感慨萬端:

“好樣的,小郭,你很勇敢,你自由了!”冼文弓拍拍郭雲河的腿,“誰都會犯錯誤,就看誰勇於改正。青年時期是各種欲念瘋狂萌動的階段,稍不堅強就有犯錯誤的危險。我們都還算青年,都需要依靠團結和友誼的力量培養高尚的情操,才能度過危險期,達到三十而立。喝了酒,說點醉話吧,我也犯過錯誤,我曾因為被精簡,鬧了好長時間情緒,我還曾跟一個自私鬼熱戀過,並且接了吻……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丟了勇氣,丟了信念!”

沉默。

王自委心中裝了好久的澀汁終於被酒擠出來了:“我昧過良心。劉明天那一年刑應該我去服,可是我,三十歲的人還做虧心事!今年三十一了,往後再做這樣的事對不住兒女啦!”

沉默。

明月在,篝火在,酒在,誰能沉默得住哇?

劉明天說:“我曾暗自發過誓,要是戰場上,敵人正用刺刀紮連長,我也不救。這……太壞了,連長!”

張久光覺得氣氛有點沉悶,所以語調比別人昂奮:“我的罪過是太尖酸,認為誰不好,就恨不能一下子用難聽的話把人嗆死。我才二十一歲,我不想教徒似地懺悔,我願象指導員說的那樣,依靠團結和友誼的力量培養高尚的情操,度過‘危險期’。”

半小瓶酒輪一圈,光了。

一六

冼文弓作了一夜雪地露營的夢,早早醒來一看,果然滿山滿穀都是壯麗的白雪。小興安嶺的第一場雪比往年早,比往年大,在十月中旬的夜裏就突然來了,因而索倫河穀的初冬比往年更寒冷。他揉揉被熊抓傷的腿,捶捶著涼而作痛的腰——他將在漫長冬天裏艱苦地同腰疼作戰——不禁想起那位小姐的暖水袋和電褥子,還有那吻。

不到起床時間,他摸起枕下的《戰士心理學》草稿翻起來,“戰士的氣質”、“戰士的性格”、“戰士的情操”……翻紙的響聲很大,他怕驚動副指導員,便悄悄穿衣、戴了皮帽到屋外去運動取暖。飼養室的煙囪在冒煙,他忽然想到劉明天的小火炕。冬季取暖煤還沒開始燒,全連隻有劉明天那屋是暖的,他每天要燒三遍火煮豬食。

劉明天比冼文弓起得還早,起來就把麅子領到他屋裏。麅子凍得打抖,他又把它到小火炕上臥著,用手撫摸它的角,它的頭,它油光發亮的皮毛……麅子感激地直舔他的手。他把皮大衣給麅子蓋上,又給它打開一瓶水果罐頭,還衝了一瓢白糖水。等麅子吃飽喝足暖和了身子,他親親它的腦門、眼睛和耳朵,才把它領出屋。

冼文弓來到飼養室時,劉明天不在。被子疊好了,那盆綠秧黃豆放在炕頭上,已經開花了,一朵、兩朵……十五朵,白白的,如一片片雪。

暖烘烘的火炕真誘人!冼文弓躺在炕上烙起了腰和腿。暖氣透過棉襖棉褲,鑽進腰脊骨、腿傷口,他舒服得閉上了眼睛……

漫山遍野的雪裏長滿了綠茵茵的黃豆,潔白的豆花象雪片。可愛的麅子在豆花叢中飛跑,李羅蘭領著一群孩子在豆花叢中唱詩:

秋天過去了,

象卷起一幅幅圖畫。

冬天來臨了,

象鋪開一張張白紙。

春天緊跟著又來畫畫,

畫綠了草,畫綠了樹,畫綠了田野和高山。

漫山遍野的黃豆和如雲如雪的豆花。綠色的、威武的、成群的火箭炮列陣在豆秧的海洋。炮兵“元帥”張久光一揮手:“放——!”首發炮彈被一束火焰閃電般推出炮管,振聾發聵的一聲呼嘯,接著炸響了。瞬息,長長一列二十四管火箭炮齊聲發射。雪變成熱的,溶化為春水。郭雲河在春水滋潤的土地上種豆子。王自委的妻子隨軍了,她背來一麻袋豆種。劉明天呢?他怎麽在割豆子……

砰——!一聲真實的脆響,是槍聲,從索倫河邊傳來。

冼文弓翻身下炕:“出事了!”他跛著腿跑到屋外。

王自委也起來了,正抱著掃帚掃雪:“槍聲?!”

劉明天持槍、低頭、迎風呆呆地站著,雙腳插在半尺多厚的雪裏。黃褐色油光發亮的麅子倒在槍口下,鹿一樣美麗的雙角和身軀嵌在雪裏。血把雪潤出了一朵紅花。

“幹什麽,劉明天?!”王自委象在夢中。

“怎麽了,明天?!”冼文弓一條傷腿還沒站定。

劉明天抬起頭,兩行淚水流進嘴角,他艱難地笑笑:“我……要扒一張麅皮,給你……”

冼文弓心頭一震,啊,麅皮,茫茫小興安嶺最寶貴的隔寒褥子喲。腰疼時怎麽就沒想到戰士情而隻想到那位小姐的暖水袋、電褥子和吻呢?他感動而愧疚地彎下腰,默默搬起身後那塊馬碑,放到麅子身邊。兩大滴淚落到碑上,濺中了兩個字的隸刻的碑文——英靈。

群山大野一片壯麗的潔白。

索倫河在雪下麵嗚咽。

1983年3月25日午夜,初稿於北京南口

1983年4月15日午夜,改畢於北京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