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豆生北國——《啊,索倫河穀的槍聲》續篇

——《啊,索倫河穀的槍聲》續篇

從西山崗爬過的小風淘氣猴子似地溜進索倫河穀,順路戲謔地揚一揚冰涼的雪粉,嘲弄地推一推發抖的炊煙,滑稽地摸一摸凍僵的柳條,隨手再抓一抓行人凍麻的臉,又揚長奔東山崗一小片鮮豔的草綠色而去。這頑皮的風,又好奇地摸弄著綠叢中的一架十二倍黑色望遠鏡。

望遠鏡正被指導員冼文弓用雙手舉著向白茫茫的河穀觀察。冼文弓不時地把凍得貓咬一樣的手連同望遠鏡一塊放進皮大衣裏焐一會。他的栽絨鼻罩始終戴著,不然鼻子很快就要凍硬。

“第一號方位物,正前方,遠方位,山腳石壁偏右一指幅,麅子墓。”連長王自委左手舉望遠鏡,右手向前平伸著下達口令。“第二號方位物,麅子墓偏左三指幅,綠色獨立樹。第三號方位物,山腳公路靠河邊一側電線杆……”

王自委帶領偵察班在雪山頭上進行觀察所訓練。冼文弓隻當過無線兵,不懂觀察所一套指揮業務,所以也跟來學習。

山頭、山腰和山穀沒有哪兒不覆蓋著厚厚的白雪。人站在雪山頂上無論向哪兒一望,仿佛都有一種什麽東西在召喚自己。冼文弓就在這樣奇妙的感覺中移動著眼前的望遠鏡。沒等他找到第二個方位物,王自委已把第四號方位物指示完了。他正左一下右一下地找第二號方位物時,一個藍色身影忽然出現在他望遠鏡的分劃線上:是個穿藍色衣服的女人,她在雪地裏躬身拉著一爬犁樹枝朝公路移動。冼文弓調了調焦距,人影清晰了,是李羅蘭。她拉得十分艱難。冼文弓心裏怦然一動:她身後不遠緊挨著麅子墓就是她丈夫的墳啊!丈夫不在了,啥活都得她自己幹。

麅子和李羅蘭的丈夫葬在一處是司機班長劉明天的主意。他把麅皮給冼文弓做了褥子,其餘一絲兒沒動,整個兒葬在李羅蘭丈夫的墳旁了。善良的劉明天既是為了安慰心愛的人,也是為了安慰自己——自己親手擊斃的無言戰友在九泉之下有伴兒啦。被槍聲震動了心靈的王自委,親手把“英靈”碑立在麅子墓前。不久,複員的老兵走了,補入的新兵來了,走的留下了難舍難分的友情和懷念,來的帶入了新的希望與煩惱。如果隻有老戰友離去留下的深切懷念而沒新兵帶來的希望和煩惱,留下者感情的天平得多久才能恢複平衡啊。如果說軍人最可貴的是犧牲精神,那麽遵守軍營的特殊紀律,從各方麵努力克製自己的感情,則是軍人最難能可貴的犧牲了。劉明天交上去的複員申請沒被批準,卻轉為誌願兵,當了司機班長。誌願兵,這意味他至少還要在部隊幹十年。按軍規,誌願兵也不準在駐地找對象,這就等於他複員回家鄉後再把戶口轉到索倫和李羅蘭結婚的打算已經落空。這在局外人看來似乎沒什麽,甚至或許有人會感到劉明天走運了——誌願兵掙工資,轉業按國家幹部待遇,這對成千上萬的農村兵來說都是百求千求而不得的。可是人心不一樣啊,劉明天自己心裏裝了許多難言之苦。他不忍心看著自己的恩人帶個孩子艱難地守寡。他覺得他倆是互相愛慕的,隻要她在守寡,他就無論走到哪裏也沒法平靜地生活。他認為對她欠下的感情債隻有同她成婚才能償還。偏偏他又被留下來了,黨員嘛,哪能不服從組織決定?是不是得提個條件呢?如果同意和她結婚,在這兒幹多少年都行,否則……否則……他還沒來得及把否則就怎樣想好,更沒來得及把已有的那點想法說出來的時候,王自委卻把新兵帶到麅子墓前,講起了劉明天的事跡,教育新兵向他學習。這麽一來,反倒堵住他的嘴了。哪想到那些愛琢磨現代人情世故的新兵們理會錯了連長的意思——聽說劉明天就是新入黨、剛當司機班長、和寡婦教師相好的喂豬老兵,便以為他的入黨和當司機班長都與給指導員送了一張麅皮有關。於是乎,王自委、冼文弓和劉明天的**都悄悄出現了寫著姓名的煙、糖、罐頭以及一二十塊錢的電子表等等。一個傻嗬嗬的新兵小孫還趁沒人時拿著一台小錄音機溜進連部,悄聲說:“連長,我哥哥是海員,這東西我家有好幾台!”“喔,好幾台就好幾台唄?”“這台給您。”“您”字說得那麽清晰,那麽親切。王自委聽著很不是味兒,問:“給‘您’?為什麽給‘您’?”“您不是……讓我們向司機班長學習嗎?”王自委氣得掏出哨子馬上要緊急集合:“讓你們給‘您’!我要把給‘您’送東西的一個個點名‘照像’!老弄這個事兒還叫不叫我安生把這一年過完?”正好冼文弓進屋,勸下王自委的哨子:“新兵剛來,傷麵子不好!”他接過小錄音機看了看說:“這玩藝兒我托人買好長時間了,買不到。小孫,連長不喜歡,我要了!”這都是最近的事。更有甚者,昨天還有給李羅蘭送東西求她跟劉明天說情要當司機的……

“目標,第三號方位物偏左五指幅——河邊公路運動汽車!”王自委繼續下達口令。

冼文弓沒找到第三號方位物,急忙改用肉眼觀察,捕捉到公路上移動的汽車後才用望遠鏡瞄上。

汽車忽然停下來。駕駛樓裏跳下一個人,冼文弓看清楚了,是劉明天。劉明天急忙下了公路,跑進雪地裏,深深淺淺地朝撿柴的李羅蘭奔去。那秒秒必爭的急慌勁,與其說象去迎接歸來的親人,不如說象去搭救落水的陌生人。李羅蘭立即停下來,擦著汗親切地望著劉明天。她身後那滿滿一爬犁超載的幹樹枝和兩條深深的雪溝說明,此時他對於她,就是雨中的傘,雪裏的炭。到了跟前,劉明天塞給李羅蘭點什麽東西,兩人推讓了一陣才合力將爬犁拉到公路上的汽車跟前。劉明天把爬犁拴在車尾,然後又讓李羅蘭和他一塊坐進駕駛樓。汽車重又前進了。

這情景,連長王自委也通過望遠鏡真切地看見了,他放下望遠鏡看看冼文弓,冼文弓也正注視著他。同時,偵察班長張久光和炮隊鏡手也離開鏡頭看了看連長和指導員,但誰也沒吱聲。他們複雜的眼神說明,這對兒特殊的男女關係令人關注,令人擔心;令人同情,令人頭痛;令人讚佩,令人掃興;令人思索,令人費解……

“指導員,你多咱有工夫?我想跟你說件事!”劉明天從汽豐庫裏跑出來,迎住剛從野外回來的冼文弓。跟隨冼文弓的一行人都好奇地看了看劉明天。

“急嗎?”冼文弓解下栽絨鼻罩,手搓著皮帽耳和眉毛上的霜反問劉明天。

“有點急!”劉明天說有點急的事一定就是急了。

“那就現在到連部說吧。”

連部的爐子燒得正旺,冼文弓領劉明天到他住的那屋,脫了皮大衣、皮帽子,蹲在火牆邊驅著寒氣:“什麽事?”

“有人建議,新兵分班也應該象高中生考大學那樣,先自己報誌願,然後考試,擇優錄取!”

冼文弓聽劉明天試探地說完,突然從火牆邊站起來了:“好建議!誰提的?”這幾天他和王自委都在為分班的事生氣、發愁,考慮怎樣在分班之前搞一次教育,因此他立刻因劉明天說出這建議而喜不自勝,他感到這建議既公平、科學,又可從一開始就調動新兵自學成才的積極性。

劉明天支吾了一陣才紅著臉訥訥說:“李老師跟我說,她收到一個新兵的禮物。那新兵對她說:‘嫂子,求你跟劉哥說個情,讓我上他們班吧,我就想學開車!’”

“她怎麽說?”

“她說,‘說情可以,東西不能收!’”

“她怎麽跟你說的情呢?”

“她說……說……你們指導員不是很有辦法嗎?他為什麽不把分班方法也改一下,倒叫新兵跑我這嫂子長嫂子短的走後門!”

“於是她就提出了這個建議?”

“嗯。”

“好,她不但心好,腦子也好!”

冼文弓脫口說出這讚語時,劉明天一陣心跳:“指導員,我和她……新兵們瞎傳……咋辦?”

冼文弓看出劉明天是鼓了很大勇氣才說出這話的,主要意思也不是指對新兵們的瞎傳咋辦。是呀,咋辦呢?他是個好戰士,她是個好女人,他們的心思……應當咋辦呢?對一個指導員來說,這真比什麽都難辦。這可以說是部隊政治工作的禁區,要麽睜隻眼閉隻眼不管,等出了事向上一報,叫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要麽放劉明天離開部隊,他們願怎麽辦就管不著了;要麽教育他們自我克製,遵守鐵的軍規,默默地讓他們心中正萌芽的種子慢慢死亡。作為一個指導員,冼文弓希望他們能有個完美的結局,可是,這件事很複雜,他暫時還倒不出精力,隻好非常不安地安慰劉明天抓好工作,注意影響,等新兵分完班再好好談談。

當天夜裏熄燈哨已經吹過了,團司令部值班參謀忽然給三連打電話。王自委接完電話,哭笑不得,穿上衣服去敲隔壁冼文弓房間的門。他開門見山地對冼文弓說:“我可不是怕辛苦,這事恐怕非得你去不行!”王自委自從知道冼文弓當過副營職幹事以後,便不再對他使用吩咐的口氣了。

冼文弓正準備采納李羅蘭的建議,用新方法分班呢,這時聽王自委說又來了兩位家長,這真叫他撓頭。他琢磨,新兵小孫的父親趕這時候來,無非是想要求給兒子一點關照,分個好兵種,小孫給連長送錄音機就證明了這點。郭雲河他父親來幹什麽呢?莫非知道了兒子冒充高幹子弟的事?或者來要求讓兒子複員?郭雲河這陣幹得不錯,威信剛樹立起來,正準備讓他代理炮班長。他父親一來,冒充那檔子事會使他們父子倆都難堪,連隊也……

“幹脆讓他們住團招待所算了,問問有什麽事,能解決悄悄解決;解決不了,給郭雲河幾天假回趟家也就拉倒了!”

冼文弓想了想說:“大老遠來的,怎麽也得讓人家到連隊看看。我先去接來再說,你在家安排一下住的,查鋪查哨也得你代我辛苦啦!”

王自委叫上通信員去招待間燒炕,冼文弓穿上皮大衣到司機班叫劉明天。

劉明天離開飼養室的熱炕後冷丁睡床總感到有點涼,剛焐熱被窩真不願起來:“出了什麽事,指導員?”

冼文弓趴在劉明天耳朵邊小聲一說,劉明天就激靈爬起來了:“哼,熱鬧了!”

汽車慢速在索倫河穀的夜路上行駛。車燈劃破夜幕,路上露出壓實的積雪,很滑。小火車站就在團部跟前,離三連有二十裏路。冼文弓一再囑咐劉明天小心慢開,劉明天開玩笑說:“車開得不快,指導員是沒想出辦法吧?”

冼文弓確實在琢磨怎麽辦。

車燈遠遠照見了山穀平原上的小火車站,象是夜幕上映出的電影。近些,又照見了候車室門口站著的兩個人。再近些,那兩個人象電影特寫鏡頭似一的映在光束裏:一個穿草綠軍大衣、戴軍帽,一個戴大狗皮帽子、穿牛皮。穿軍裝的提著個黑旅行皮包,還戴著口罩;戴狗皮帽的背著個白布口袋,嘴含一管煙袋,不時吧嗒幾下,好像裏邊有吸不完的營養。

車在他倆眼前停下,冼文弓上前說:“是郭大爺和孫教導員吧?”

背布口袋的老農連連說是,提皮包的軍官還禮點頭。

“我是小郭和小孫他們連的指導員,來接你們!”冼文弓一手接過布口袋,一手接過皮包,“郭大爺您年紀大,坐駕駛樓裏。我和孫教導員在上邊站一會吧,用不了半小時就到了。”

郭大爺倒是沒少坐汽車,可坐駕駛樓還是頭一回。老人受寵若驚摸摸這兒摸摸那兒,問劉明天:“你開幾年車了?”

“三四年了。”

“你們班長開幾年了?”

“也三四年。”

“你跟班長一塊學的?”

“大爺,我就是班長!”

“呀,你就是開車班班長?你認識我家雲河不?他幹得怎麽樣?”郭大爺邊問邊從布口袋裏抓糖,抓瓜子,往劉明天兜裏揣。

“幹得不錯,要讓他代理炮班長呢!”

“哎呀,你不能把他要到你們開車班嗎?能開車可比當班長強。我們大隊剛買了汽車,現從外邊雇人開。我這趟來就是想求求你們,能不能讓我家雲河開車,開會了回隊上就能用了,你說呢?”

“想當司機的很多呀,大爺!”

“他班長同誌,我不是走後門,大隊派我來的,我有公家介紹信,盤纏也是隊上出。隊上算了帳,要是派個小夥子到外邊學兩年,工分、盤纏、夥食開銷加上求人送禮就得六、七千。雲河要是在這兒學成了,隊上就省了。再說隊上公積金也不多!”郭大爺又倒出捏煙鍋的手,給劉明天點煙卷。

劉明天對郭大爺和他們生產隊產生了同情:“大爺,這事兒得連裏定,我說了不算!”

“你幫大爺跟連裏求求情唄!你是開車班長,說話總能算點數!”

劉明天理解農村的事兒,他受不了鄉下老人低聲求告,很同情曾被不肖之子丟過臉的郭大爺了——這老人代表著全村人的麵子啊!

孫教導員坐卡車也是常事,但總坐駕駛樓,見冼文弓陪他站在車廂上,不免犯了核計:這指導員肯定是個死心眼子,話怎麽跟他說呢?

倒是冼文弓先開口了:“教導員,小孫那台錄音機不錯,我要了,錢暫時不夠,‘五一’一定交齊!”

“他哥當海員,在外邊買那玩藝兒稀爛賤,我們家拿那都不當玩藝兒,以後要買這類東西隻管讓他往家寫信!”

“好,有事一定麻煩你,你也放心,小孫我們一定帶好他。”

“我也在部隊做十多年政治工作了,什麽人是什麽料也都看得準。我那孩子沒大出息,幹別的都沒心思,就想當汽車司機,聽說你們是炮兵連,汽車多?”

“一共八台車,今年隻選兩三個司機,想當的可就多了。”

“我那孩子特別想當,當不上恐怕要鬧情緒!”

“我們研究一下看吧。”

王自委已和通信員把招待間燒暖了,冼文弓把孫教導員和郭大爺領進去的時候,洗腳水、洗臉水也都打好了。冼文弓又把自己鋪的麅皮拿給郭大爺鋪上,同時說:“司機班長已把您老的要求說了,我們得商量商量,你們好好休息吧,啥時解過乏啥時起來!”

早晨還沒吹起床哨,冼文弓先把郭雲河叫到外麵:“小郭,你父親來了!”

“什麽?爹……”

“夜裏到的。我把你要代理班長的事跟他說了,他挺高興,但他又一再說你不是當班長的料,來就是想讓你當司機。你先別管這些,好好陪他玩幾天,冒充那件事就不要說了,千萬不能說,他知道會傷心的。一會出操你留下收拾收拾,我向全連強調一下,讓大家都替你保密!”

“這……”

“換套新軍裝,穿利利整整的。那件事無論如何不能說!”

郭雲河又慚愧又窩火,心裏暗暗叫苦:“祖宗啊,這不是讓爺倆一塊現眼嘛!”

說不清從哪年開始的,新兵分班就是個複雜的工作。今年比往年更難辦了,因此冼文弓決定采納李羅蘭的建議。他征求王自委的意見:“連長,今年不好把分班方法改一改嗎?一年一年老這麽著,我們總是被動!”

冼文弓這幾個月采取的一係列新招兒使三連起色很大,這使王自委很高興:副營職指導員,能力強,有熱情,團長政委都支持他,願怎麽幹就怎麽幹吧,幹好了於我的既定方針並沒壞處。他說:“改改也好,怎麽個改法?”聽冼文弓說完打算,他問:“對找上門來的這兩位,我們怎麽答對?”

“那位孫教導員對基層政治工作的難處,不會不理解。我同他談談吧。郭雲河他父親,倒是難辦,應該研究一下!”

幾天後新兵分班大會開始了。郭大爺也被請到會場。本來也請孫教導員參加的,他提前一天走了。李羅蘭老師是這件事的建議者,特被請來做顧問,她和郭大爺都在前麵主席台位置就坐。她隻在丈夫死後到連部為劉明天求過兩次情,再就是看電影進過幾回三連的院,參加軍人大會是頭一次。她在學校給學生講課那樣自然大方,在端坐的戰士們麵前卻眼盯水杯,不輕易抬頭。

冼文弓講話:“黨支部研究決定,今年新兵分班采取新的辦法。每人都可按表填上三個誌願,經過文化考試,然後由各班長根據大家的誌願和條件擇優錄取。”接著闡明了這一改革的意義。說詰問,他發現有幾個兵的眼光總是在李羅蘭和劉明天身上溜來溜去,特意多說了幾句:“這個辦法是李老師建議的,我們應該感謝她。她不但不計較連隊給她造成的損失,反而幫連隊做了不少工作,尤其對劉明天的幫助很叫人感動,我們都應該向她學習!”

郭大爺不知連裏發生過什麽事,看看女教師,又看看劉明天,鬧得糊糊塗塗。李羅蘭顯得更不自然了,冼文弓忙轉入正題:“為了讓大家了解各班業務特點,發誌願表前請各班長介紹一下本班情況。由司機班長劉明天先講。”

劉明天胡子刮了,頭發理了,臉色和精神氣質與以往簡直判若兩人,連生人也可一眼看出他心中有朵活生生、水鮮鮮、含苞待放的花兒。至於這朵花具體什麽樣,大概隻有冼文弓清楚——萬山白雪中那株綠茵茵、開過白花、結出嫩莢的黃豆。有點詩人素質的冼文弓,竟在心裏為這株黃豆吟了一首仿古詩:“黃豆生北國,冬來發一枝,願君莫采擷,此物雖相思。”

劉明天因李羅蘭在場,有些緊張了,局促地請求說:“指導員,我沒想好,最後講吧?”

“最後講就是想好好講,那你就好好想吧。請偵察班長張久光先講!”

張久光除了“自薦公議”那次抽象地談過一回當班長的見解,當了班長還沒在全連麵前發表施政演說,他想利用這機會好好講講,因此沒推辭就講開了:

“我們炮兵連的工作可以用四句話概括:吃得好,開得動,聯得上,打得響。吃得好關鍵是炊事班,開得動關鍵是司機班,聯得上關鍵是無線班和有線班,打得響關鍵是偵察班和炮班。可見在重要性的排列順序上,炊事班第一,司機班第二,有、無線班第三。謙遜點說,我們偵察班算第四。別看順序第四,實際我們班是出指揮員的班。指揮排長是我們班出去的,連長、副指導員都是我們班出去的。沒有我們班,炮彈就沒法打得準,打得快。”

“我們班的任務是,偵察兵迅速捕捉住射擊目標,計算兵迅速計算出目標距炮陣地距離,所以我們班的兵必須具備文化高、智力強的條件。我們班裝備的器材有望遠鏡、炮隊鏡、計算盤、測繪器、指揮儀等。我們班訓練和作戰時的位置都和首長在觀察所,可以居高臨下縱觀炮彈在敵陣開花的壯麗景象。歡迎有興趣的新戰友報考我們班!”

炊事班長沒用點名就搶著發言了,他是怕沒人報炊事班:“偵察班長的觀點我很讚成,炊事班確實是最重要的班。不管中國、外國,古代、現在、將來,城市、農村,男人、女人,老的、小的,軍人、老百姓,不吃飯就不能活吧?在我們連,誰敢說他能離開炊事班呢?沒人敢說。我們炊事班,煎、炒、烹、炸、煙、燉,都行。豆腐腦、油條、麵包、餃子……都會做。”

“我本人,在師部所在地烏蘭浩特市賓館學過三個半月,其他幾個炊事員分別在師部機關食堂、團招待灶、白阿線鐵路餐車學過手藝。從我們班複員的,有分配到縣委食堂的、市賓館的,還有自己掛幌開個體小飯店的,反正出息的人不少。今年連裏隻同意給我們班一名新兵,所以我們把條件定高點,必須初中以上文化水平,能自己學懂營養學和烹調學的,手巧、心細、沒私心,有耐心,個人衛生好的。”

“司機有駕駛證,炊事員達到一定水平的,我們也通過團後勤給辦廚師證。好像有個作家說過,做飯是一種創造性的工作。一些不起眼的素材經過炊事員創造性的勞動就變成形形色色的佳肴。我有興趣終生從事這項創造性的工作。隻有一個名額,如果覺得不具備條件千萬別報,報了我們也不要!”

各班長都唯恐自己招引不來好兵,都搶著搞競爭演說。無線班長大概背密語、傳口令慣了,創造性的話不多:“無線班就是電台班,和有線班工作性質一樣,隻不過他們是有線電話,我們是無線電台。依偵察班長的說法,我們是聯得上的關鍵。指揮員從觀察所下達的口令能不能準確及時傳給炮陣地,以及行軍途中和上級能不能保持聯絡,全看我們班了。無線兵的武器主要是電台,要求必須具備初中以上文化,口齒清楚,手巧,記憶力好的條件。另外還要能經得起批評,因為無線兵經常因溝通聯絡不及時受批評。隻要兩個新兵,請新戰友斟酌好再報。”

炮班一共六人,發言由一班長代表了。劉明天最後發的言,他講的跟別人都不一樣。

“司機班重要是重要,當司機也有不少壞處和難處,壞在哪,難在哪,我歸納不成條條,幹脆以我自己為例說說吧。”

“我是初中畢業生,覺得掌握《汽車構造與原理》、《汽車駕駛》、《汽車修理》這些書還挺吃力。我當司機三年了,現在胃疼、腰疼的毛病都有,還因為車禍傷人蹲了一年監獄!”

王自委插話:“車禍傷人應由我負主要責任,我卻沒有承擔責任,我對不起劉明天,也對不起李老師!”

冼文弓也插話:“新兵同誌不了解李老師,我介紹一下。她因我們連的車禍失去了愛人,本來是連隊欠了她的帳,她卻再三為劉明天求情,不要判刑。判刑後她給劉明天買書、寄東西、寫信,安慰他、鼓勵他,幫我們連隊做了不少工作,這次又來幫我們判考試卷子。她自己帶個孩子,還要教學生,挑水、弄柴、伺弄自留地也都是她自己的事。不管新兵老兵,希望有空時幫她家和學校幹點活。這方麵劉明天以前做了一些,很好!”他講這些話是想讓新兵對他們倆的關係有個正確認識,不要在背後亂議論。

劉明天很感激連長、指導員,他說得動了感情:“我感到,當司機沒有吃苦精神、犧牲精神不行,不管刮風下雨,深更半夜,有情況就得出車。吃飯不及時,容易得胃病。出了故障,雪地、泥地一躺幾小時地搶修,弄不好還要翻車、撞人、犯罪。”

“根據這些情況,我們班考試項目有文化測驗,體力測驗,膽量測驗,吃苦精神和犧牲精神測驗,根據成績要前兩名。”

“條件高,名額少,我勸想報名的同誌慎重考慮,不要輕易報。不是不歡迎同誌們到司機班來,有些同誌給連首長和我送了東西,謝謝這些同誌的心意,但我不能憑這個選司機。我們班任務很重,請同誌們原諒,我必須考慮到任務。等考完試我再把東西還給新戰友!”

冼文弓讓李羅蘭也講幾句話。李羅蘭是特聘的監考人和判卷人一,她表示願意協助三連搞好這項工作。冼文弓又把小孫那台錄音機拿出來說:“我們這種做法還得到來隊家長的支持,小孫父親因為忙而提前走了,請大家聽聽他的講話!”孫教導員的講話,是在冼文弓的要求下才錄下來的。

“我是小孫的父親,我這次來部隊其實主要是想幫小孫活動活動,讓他學司機。連裏決定用新方法分班,不走後門,對我觸動很大。我也是部隊幹部,知道新兵分班的難處,自己不想法研究改進工作卻來兄弟部隊走後門,實在不應該。我打算把這辦法帶回我們部隊也試一試。至於小孫能不能進司機班,看他自己夠不夠條件了……”

大家正覺得新奇地聽著,錄音機啪地停了。冼文弓又讓郭大爺對新兵講幾句希望的話。郭大爺覺著這一套做法都是衝他來的,聽到孫教導員的錄音時就已氣顫了胡子,冼文弓又指名讓他說說,他當場火了:“不同意我兒子開車就明說,弄一大堆花招兒唬我們老莊幹啥?我是代表隊上來求你們,不是來訛你們。難怪人都說,老莊送禮也沒人高興收哇!”

郭大爺這一罵,好好的會給罵亂了。郭雲河又羞又惱站起來,衝他爹吼道:“你亂說什麽呀?連裏為我好,丟人事不叫跟你說,你又來丟人!”

郭大爺被兒子說愣了。冼文弓忙向郭大爺解釋:“您消消氣,消消氣,怪我們疏忽了。您代表隊上的請求連裏已經研究了,作為特殊情況處理,已給小郭留了名額,小郭身體好,也聰明,其他方麵自己再刻點苦,可以當個好司機。回頭我們給大隊黨支部寫封信,您放心好了!”

郭大爺一時愧得連連說:“哎呀,你看這事,你看這事……”

郭雲河感動得索性當場把自己冒充高幹子弟的事講出來了,最後還說:“希望新同誌別學我搞邪門歪道,給父母丟臉。在我們連,隻有靠好好幹才有出路!”

郭大爺罵自己也不是,罵兒子也不是,嘴巴哆嗦了一陣說:“新來的孩子們可別學我們雲河呀,你們要好好幹!”

郭雲河父子這一對特殊人物的話,比冼文弓說的有說服力,新兵腦子裏活生生打下一個烙印:隻有自己好好幹!

一個沒有風但是下著雪的晚上,李羅蘭幫三連判完新兵考試卷後向冼文弓提了個要求:“我想請一位校外輔導員,你們連能支持一下嗎?”

冼文弓抱歉說:“我們早該主動派一個了,隻是來後一直忙,也沒顧得考慮這事。誰適合,你說吧!”他猜她要請劉明天,並且是對連裏對她和劉明天關係持什麽態度的一種試探。

李羅蘭果然說:“孩子們認識劉明天,說他和雷鋒叔叔一樣都是開車的!”

“我和連長商量一下,沒特殊情況盡量派明天去。”他想趁機把李羅蘭和劉明天的關係挑明談一談,又覺不方便,不成熟,便壓下了。

冼文弓和王自委沒商量出結果來,原因很明白,這不單是派輔導員的問題,實質在於能否同意劉明天和李羅蘭發展成戀愛關係及以後能否批準他們結婚。這不是連隊權力範圍內的事。冼文弓主張向團裏寫份報告請示一下,王自委不同意:“寫報告就等於我們讚成了!”

“這不等於提倡戰士就地戀愛。寡婦門前是非多,越這樣拖下去,越會造成不良影響,不利於軍民關係!”

“那就製止他們嘛,劉明天又不是找不著媳婦,幹嗎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

“不能那麽簡單化地處理這件事,得符合社會主義精神文明!”

“那麽你看著辦吧,這是政治工作範圍內的事!”

王自委一不爭辯,冼文弓反倒退讓了。他覺得連長考慮條令和規定是對的,法律、紀律和道德感情畢竟不是一回事,於是改口說:“那就讓劉明天去當輔導員,隻當輔導員,別的,跟他們挑明了,不許越雷池一步!”

“就應該這樣,別的一定要卡死!”

冼文弓跟劉明天一談,劉明天堅決搖頭:“如果組織不同意……我就要求複員!”他雖不象王自委要打麅子那次一樣發怒,但眼神同那次一樣不容商量。

冼文弓沒料到劉明天態度會這樣生硬,他認為他不該這樣,口氣嚴肅了:“你是戰士,應該理解部隊的規定!”

“我已經超期服役了,提這個要求不算過分。想當誌願兵的很多,不可以讓那些願意幹的當嗎?”

“領導不是考慮你比較全麵,出於對你的信任嗎?”

“我有實際問題,我不是從個人利益出發,我有責任一輩子幫助她!”

“你的心情我理解,部隊規定能變嗎?”

“我不想違背規定,所以才要求複員。”

“你是誌願兵了,經營、團兩級批準的,不好再改!”

“誌願兵嘛,報的時候就應該征求一下我的意見!”

“這是我的錯,疏忽了,也太不尊重你了。既然這樣了,輔導員你還是去當,其他慢慢研究。”

“班裏工作我先幹著,輔導員堅決不當!”

“劉明天,你是黨員!”

“指導員,你也是黨員!”

“你……”

“我……出車去了!”

劉明天甩下冼文弓走了。冼文弓本來就同情劉明天,現在嘴上雖然說得硬,心裏卻還是同情,並且覺得又虧欠了劉明天什麽。他馬上搭車到團政治處去找主任。

政治處主任是個正直、果斷、不徇私情的人,四十多歲。一九六一年他由公社團委書記被保送進師範大學政治係進修。一九六二年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他在學校報名當了兵。一開始進步很快,後來不行了。但直到現在他那正直、果斷、不徇私情的性格也沒變。冼文弓在他辦公室外喊報告時,他正在裏麵和書記發牢騷:“現在政治工作淨亂整!”聽見喊報告立即不作聲了。

冼文弓等書記離開後,如實向主任匯報來意。沒等說完,主任截住他的話:“你到三連工作很有成績,先跟你透個信,準備讓你到營裏,正教、副教還沒定。你不要閑著沒事支持這種事,影響不好!”

“主任,寡婦帶個孩子,除了教書,吃、燒、扒炕、抹牆,伺弄自留地都得她自己幹,太難了,能幫她找個丈夫,老鄉還會感激我們,不會有什麽壞影響。”

“不信人家自己就找不著。我們按法律服了刑,給了撫恤金,這就行了,為什麽非要再把戰士和帶孩子的寡婦往一塊捏合?”

“主任,他們有了愛情,是我們批不批準的問題,不是往一塊捏合!”

“你一個指導員不要張口閉口愛情,不好聽嘛!一個家窮怕說不上媳婦,一個帶孩子怕找不到丈夫,往好了說也就是互-相將就,什麽愛情不愛情。”

“主任,年輕人的心理跟你們不一樣!”

“我也年輕過,也沒弄什麽愛情,日子也過來了嘛!”

“現在……精神文明……應該要愛情!”

“你不是還沒結婚嗎?要是讓你跟她談——你肯定不幹。”

“這……不是誰讓的事。人家已經有那個意思了,我怎麽能再……呢?”

“算了吧冼文弓,就是沒有,你也不會要寡婦的!”

“主任,現在不是說我的事。你不了解她,我覺得我還不一定配得上……”

“你是副營職軍官,怎麽這樣……”

冼文弓見主任要發火,忙收斂口氣:“主任,我的錯誤以後您隻管批評。他們……”

“軍規如山,解決他們這種事我個小主任哪有權力?”

“我不是說違犯規定,他本人要求複員,我看……”

“你看可以,是不是?當初你們為什麽報他?剛批了又要改!”

“當初……我錯了。”

正趕這時政委來找主任問個事,冼文弓便把政委給纏住了。政委聽完他的匯報問主任:“你們政治處看怎麽辦好?”

“這樣的事沒有先例,我們也不知怎麽辦好。”

政委想了想,問冼文弓:“女方也找你們談過嗎?”

“沒有,不過肯定是這個意思。”

“你們辦事太欠周到,報劉明天誌願兵時就不周到,現在又這麽毛草。”政委又對主任說,“這樣吧,規定決不能違犯,先讓冼文弓回去側麵向女方了解一下。如果女方也很堅決,讓三連正式寫個報告,我們再開會研究,看是否可以考慮讓劉明天轉成後勤軍械修理所職工。後勤不是說差個職工,一直配不上合適的嗎?”

主任同意政委的意見。政委又囑咐冼文弓:“這個情況暫時隻你自己掌握就行了,等了解確實以後,再同支部其他人研究寫報告的事。”

冼文弓真佩服政委處理問題的周到和果斷。

冼文弓第一次來到李羅蘭的家。

這哪象寡婦的家啊!燒火的木頭用鋸截得一般齊,用斧劈得一般粗,擺得整整齊齊,活象一麵用榛子糖壘成的工藝牆。柳條杖子圍住的小院掃得全露土了,這在大雪茫茫的索倫河穀是少見的。屋簷下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紅辣椒、黃苞米和金紅的山菇。門上的對聯也寫得超凡脫俗:

索倫河水長,

興安山脈遠。

橫聯是:山水相依。

貼“福”字的位置被“軍民一家”代替了。

屋裏擺設簡單、雅致,恰到好處。幾件必不可少的家具中最漂亮最突出的是立櫃般大小的書櫥,裏麵滿滿都是書,四壁和頂棚都用報紙糊得很熨帖。牆上一張照片也沒有,隻掛了一幅草書“愛我河山”。從署名看,是她丈夫寫的。可以想見,她和丈夫都是有較高誌趣的知識青年。

李羅蘭給冼文弓端來一杯糖水,往擺滿小學生作業本的寫字台上一放的時候,冼文弓的眼睛忽然被玻璃板下壓的一張年曆卡片重重撞了一下。呃?那不是四個月前,他在學校因一時找不到可玩的東西而順手送給她的小女孩玩的那張年曆卡嗎?卡片上印著雪後布達拉宮的風景照,藏民和外地遊人在踏雪瞻仰富麗堂皇的殿堂。殿堂旁邊空白的雪景處有冼文弓寫的四行小字:“隻有唯一的一種宗教——友誼/隻有唯一的一種教堂——前線/這種教堂永遠不會毀滅/至今溫暖著戰士的心房”。已經過時了的卡片竟保存得完好無損!是孩子保存的還是她媽媽保存的?他隨手拿起一本學生作業,忽然又被玻璃板下露出的另一張大照片吸引了。那是李羅蘭在索倫河畔雪地裏拍的半身風景照,空白處也寫著同樣的四行小字。這說明她也很喜歡這首詩,同時也說明年曆卡是她保存起來的。他不禁油然生出一種敬意,也生出一種幸福感。為什麽而幸福?為劉明天將要有這樣的好愛人?為自己意外遇了知音?他喝下一口水,好甜。

小女孩撲上來纏著他講故事,他抱起她說:“叫什麽名?啊,興安,好,小興安給叔叔唱個歌,叔叔就給你講故事。”

小興安真坐在他腿上唱起來。純真的童音唱了一首多麽奇妙的歌兒呀,曲子是現成的——“十五的月亮升起在天空喲”那首歌的曲;歌詞是改編的:“隻有唯一的一種宗教‘友誼’喲/隻有唯一的一種教堂‘前線’喲/這種教堂永遠不會毀滅喲/至今溫暖著戰士的心房喲。”

冼文弓心顫了,眼濕了,他想起遙遠的軍部門診所的那位護士。“如果她唱著這支歌兒送我一步,即使不能結婚,也夠幸福一輩子了!他想著,為了鎮靜自己而一連喝了好幾口水。這水雖然仍是熱的,卻象加了一絲酸辣味。他偷偷擦了擦眼角,被李羅蘭發現了”,她忙叫過女兒說:“興安過來媽抱,叔叔有工作!”

“累是累點,不過累得踏實,累得高興。更累的是你。”

“沒你們幫助,說不定累啥樣呢!現在累點也踏實、高興。”

小興安忽然說:“媽媽你累就要個解放軍叔叔唄,咱家有了解放軍叔叔你就不累了,我也有人玩了!”

李羅蘭忙岔開孩子的話:“興安給叔叔拿糖去!”

興安到櫃子裏翻糖去了,冼文弓終於鼓足勇氣說:“李老師如果信任我,我跟你談件事。”

李羅蘭心慌意亂看一眼冼文弓:“我信任你!”

“信任”二字分量重啊,冼文弓心頭撞起一束熒熒的火花,那火花分明是一棵結了硬莢的黃豆:“明天是好樣的!”

她瞅瞅他,又點下頭:“嗯!”

“你們的感情都很高尚。”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嗯”,期待而惶惑地盯著他。

“我很讚成你們,已快兩年了……”

她眼中的期待和惶惑消逝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是來給我做媒嗎?”

“是明天叫我來跟你說的。”

她驚疑著咬了一陣嘴唇,心情十分複雜,好半天才說:“明天確是好樣的,因為不幸的機緣我熟悉了他,因為他我才了解到戰士的可愛。我對他,是象對弟弟那樣愛的,我沒有想過要和他定下什麽!”

冼文弓非常意外,不相信這是真話。好不容易才得來政委那些話嗬,他一定得幫明天辦成這件事:“明天真心實意愛你,他大冬天種了一棵豆子,已經結果了!”他講了劉明天種豆子的事。她十分驚訝,十分感動,又十分不安,眼裏亮晶晶地閃動著淚光,淚光裏仿佛有顆透明的心流動著鮮紅的沒有一絲雜質的血液,那血是無私的善良人的血。她想象著劉明天用這純潔的血一滴滴澆灌那株希望之豆時,怎樣祈盼著與她成婚的日子到來。她感激而又難過,好半天才自疚地說:“這都怨我,我沒想到他會這樣理解我們的關係。”她擦擦眼角,“我一直把他看成一個善良的孩子,他太善良太單純了,一定是感到我生活很艱難,不容易找到丈夫了,出於同情才這樣想的。他把我對他弟弟般的愛理解為愛情了。”

嚴格說起來,冼文弓對愛情的理解確實不如李羅蘭深刻,不然他怎麽會把那位護士小姐的一點關心當作愛情啊。現在他更不理解兩人如此純潔高尚的感情會不是愛情。

“不管你怎麽想。明天是愛上你了。他雖然比你小幾歲,但他也是大人啦!馬克思就比燕妮小四歲!”

“那是因為燕妮對馬克思有愛情,真有愛情大十歲也不算什麽!”

“你真這麽想?”

“我都做三年媽媽了,還會說謊嗎?”

“虧你還提到馬克思!你這樣武斷,想必內心就以為我是個寡婦而應該自卑吧?要是這樣,你錯了,我也錯了——把你看錯了,以為你是個馬列主義者呢,原來也是個庸俗的好人主義者!劉明天是心善手巧的好司機,他象幫助姐姐那樣幫助我,我象愛護弟弟那樣愛護他,這就行了。我是個教書的,從事精神工作,我理想的伴侶也是從事精神工作的人,那樣我可以得到更多的共同語言,更多的理解和支持。你是不是以為我成了寡婦就沒了這個權利和可能?這個權利每個人都應該有。可能呢,即使沒有我也不會用同情、憐憫和愛護去同不真正理解我的人結婚!”她說得激動,把小興安嚇愣了。興安推著她的肩說:“媽媽別生氣,媽媽吃糖!”

李羅蘭忽然覺得自己過分了,看看尷尬而惶惑的冼文弓:“你別見怪,我不想掩飾自己,所以說得尖刻了點。你是指導員——專業精神工作者,你會理解和原諒我!”

冼文弓仿佛經曆了一個漫長的世紀,也仿佛剛剛遇見一個陌生人。這個陌生人,象一麵鏡子,第一次使他照見了自己的麵目;象一根錐子,一錐見血地刺中了他的要害;象一把刀子,把他思想和靈魂的五髒六腑解剖開來。“庸俗的好人主義者”?!自己還自命不凡,以為已是個馬列主義者了,可是還不如一個山村女教師有見解!他感到自己沒資格做她的工作了,因此半天才說出話來:“原諒我冒昧,褻瀆了你的尊嚴。可是,我……怎麽跟劉明天說呢,這對他打擊太大了!”

“不早點跟他講明,將來對他打擊更大。我會讓他理解的,我今後會照樣關心他,幫助他。”她看看玻璃板下的年曆卡片,“你送給興安的卡片上這首詩多好哇,同處逆境的明天和我,就是靠友誼的力量克服了困難。你能理解和支持這種友誼,可以說比創造和享受這種友誼的人有更高的精神境界。愛情就應該是更高精神境界的產物,這是我的想法,很可能讓你見笑!”她給他剝了一塊糖,“明天向我講過你的許多事情。那個女護士固然是不配被你愛的,但也用不著去罵她。這怪你自己對愛情理解得膚淺,以為關心、幫助和反過來的感激都是愛情。原諒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教訓從大機關下來的指導員。但是說句心裏話,我是出於……信任才這樣說的,也算向你匯報思想。前任指導員……認為他僅僅是個不合格的封建主義者!”

這些話,冼文弓除了驚奇幾乎完全讚同,他簡直象被強國的皇帝征服了思想的柔弱使者,隻是出於怎樣維護本國利益和怎樣回複使命而在尋找外交辭令:“你的論述大概很對,但……是不是理想化色彩太濃了?生活在現實中,卻空想拔著自己的頭發脫離現實,結果未必比正視現實好。現實主義和理想主義各占一半就不錯了!”

“你怎麽知道?”

“劉明天佩服你,我也受了影響。”

“我沒有那麽好!”

“看得出,你是勇於改變現實的政治工作者,你的到來使我的理想更有了希望。我也不是個人主義的小學教師。”沉默了半晌,“我很喜歡寫畫,你能把年曆卡片上這幾句詩給我寫寫嗎?這兒有毛筆!”

冼文弓忽然感覺到一種暗示,匆忙看一眼牆上那幅“愛我河山”的草書,心想:那是她丈夫的手筆啊!他聲音發抖地說:“我……不會寫!”

“我的字那麽難看還寫對聯呢。你是我們村駐軍最高的‘文官’,又是軍民中最大的‘學者’,並且是我佩服的同代人,如果不怕影響你什麽,我希望你能動動筆,字因人貴!”她那既溫柔又堅定的強者眼光使冼文弓不好意思拒絕:“就寫前兩旬吧?”

“也好。”

李羅蘭從抽屜找出毛筆和墨汁,翻了半天沒找到白紙,便把一張報紙鋪在寫字台上。

冼文弓把筆蘸飽墨,顫抖地寫了起來。當寫到“友誼”兩個字時,因手抖得厲害,掉下一滴墨把字濺得變了形。他要重寫,李羅蘭卻不讓:“這更好!”

冼文弓真有點心慌意亂了:怎麽才能跟劉明天說清楚?這善良的戰士經過重重的挫折之後,自尊心還能經住再一次挫傷嗎?如果李羅蘭除了隻同意和劉明天保持姐弟關係之外再沒別的也好說,她卻又給了我那麽多暗示,發展下丟……她固然值得愛,可是怎麽能夠……心太亂,需要平靜一下。

他找張久光一塊爬山去。

張久光扔下計算盤,就地做了幾次俯臥撐,便跟冼文弓跑出了營房。

兩人順著獵人進山的小路爬上山頂,放眼遠眺。陽光下,銀輝燦爛的雪山喲,哪裏是邊?哪裏是際?哪裏是頭?哪裏是尾?是法國著名作家齊奧諾認為的吧:文學作品中給人的位置太突出,太重要,也太不公平了。人也是大自然的兒子,在整個自然界,人和山、河、樹、鳥、魚……的位置是一樣的,大自然母親對它們同等厚愛。一座山也有氣味,有動作,有魅力,有語言,有感情。一條河也是一個人,自有其喜怒哀樂,自有其愛情、力量、靈魂和病痛,溪澗山泉都是人,也會戀愛,會騙人,會撒謊,會背信棄義。森林會呼吸。田園、荒野、丘陵、海洋、山穀、峰巒……他們都是能夠喜怒哀樂的人……大山噢,你什麽時候喜?什麽時候怒?河水喲,你什麽時候哀?什麽時候樂?你們不是也有愛情嗎?你愛我們戰士嗎?你愛我們的羅蘭嗎?啊,“愛我河山”,這是羅蘭她愛人說的。山、水、草、木、日、月、風、雪,我也對你們說:“愛我河山!”

滑到山下,他仰天一躺,四肢放縱地伸展開來,閉目盡情享受這短暫而難得的輕鬆。

“指導員受傷了嗎?”滿身雪粉的張久光滑到了他的跟前。

“躺在雪裏閉目養神真愜意!”冼文弓坐起來一看,不遠就是麅子和李羅蘭丈夫的墳。他重又落進矛盾的旋渦,臉上湧起愁苦的雲。

眼尖的張久光發現了,聯想今天反常的舉動,問:“指導員,你心裏是不是有什麽難唱的曲?”

冼文弓猶豫著長歎一聲:“明天……”他憋得實在難受,想說一說。

幾輛汽車正趕這時從山腳拐過,順公路開來。車上的人看見他倆,把車在公路旁停下了。劉明天打開駕駛樓門招呼道:“喂,回不回去?回去上車!”

冼文弓忽然又不想說了,和張久光一塊上了汽車。劉明天非讓指導員坐進他的駕駛樓,張久光坐後車駕駛樓。劉明天看冼文弓臉上陰沉、憂鬱,以為還因前兩天被他頂撞了生他的氣,車一開起來便摸出個罐頭:“指導員,我請你客!”他是想問問他的要求到底能否達到,但沒直說。

“什麽事請客?”

“沒什麽事,惹你生氣了,賠個不是!”

“呃,你分了兩個好兵,高興了?”

“還有一個郭雲河呢。”

“抓好了,郭雲河也……他聰明,點子多,可以給你當參謀。”

“要求複員還要什麽參謀不參謀的!”

冼文弓沒吱聲,嘴角**了幾下。

“指導員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可能要感冒。”冼文弓說著故意咳嗽起來。

劉明天不忍心再問複員的事了。冼文弓忽然又停住咳嗽,安慰說:“這兩天忙,我還沒倒出空考慮你的事。”

“別不當回事就行!”

冼文弓真的病了,發燒四十度,不得不住進醫院。

星期天王自委特意去看冼文弓。他拿的也是罐頭。山裏什麽水果也沒有,看老人,看小孩,看病人都一律拿罐頭。王自委想到自己給冼文弓出難題泡病號時,住的正是這個病房,不禁開玩笑說:“這不是我泡病號的屋嗎?你也進來啦!”

“我可不是泡病號,病得真不輕啊,這是第二回生大病。上回是被精簡的時候,加上被那護士小姐蹬了一腳,就病了。這回比那次好像還重,吃吃你的罐頭吧!”

王自委把罐頭打開了:“‘情緒不好愛得病’,是你說的。我看你病前情緒不大好,是什麽事影響了情緒?”

“專門做別人的思想工作,我自己還能鬧情緒?我是先病後情緒不好的。”

“連長,看你說哪兒去了。”冼文弓支吾了一會,拿過罐頭一氣吃了大半,然後把剩下的遞給王自委:“你也吃點吧。”

王自委不客氣地吃了。他又熱心地說:“論能力我不如你,可是歲數比你大幾歲。你說心裏話,是不是因為到團裏受批評了?”他說得這麽友好,冼文弓終於憋不住把心裏話吐出來了:“連長啊,批評幾句倒不算什麽,劉明天的事出了意外,還把我牽進去了!”

王自委聽完來龍去脈,氣得差點摔了罐頭瓶子:“她個寡婦太不知天高地厚,又想甩了誌願兵打幹部的主意!劉明天欠她的人命,欠她的情份,你虧她什麽欠她什麽?”

“小點聲,小點聲。這麽說不對!”

“不對?你把自己折騰這樣了,是不是對她有了意思?”

“問題不這麽簡單。你可能認為我太看不起自己了,她比我強。我還沒對哪個女同誌這麽好感過。可我是給明天處理這事的,兩方麵都沒法說呀!我真他媽是個熊包指導員!”

“你憑什麽要這樣?劉明天當了誌願兵,不象以前那樣不好找對象了。你,到哪兒找不到個象樣的?”

“連長,我的心情你不理解……”

“咱也不懂愛情到底有多玄乎。你要真想幫劉明天的忙,自己就往後退退。要是實在看上她了,就叫劉明天往後退退,正好他沒這個條件。你是副營職,家屬可以隨軍,就地一隨很容易。”

“不,不,先不能這樣,要絕對保密,對團裏,對明天都不能說,說了我就認為你不懷好意。等我回連再慢慢說。”

第二天劉明天也來看冼文弓,他帶來一串紅紅的山菇兒:“指導員,李老師叫我捎來的,她說這東西敗火!”

“她怎麽知道我病了?”

“全索倫村就一個指導員,一天不在誰還不知道。”

“她跟你說什麽了嗎?”

“汽車路過她家門時,我在車裏問她有事沒有,她就叫我捎了這串菇兒!山菇在我們家鄉比人參都貴,留到冬天的菇能治好多病。”

冼文弓鬆了口氣。

劉明天忽然現出一臉愁容。

冼文弓心又縮緊了:“明天你怎麽了?”

劉明天猶豫了半天不肯說,冼文弓再三催促,他才吞吞吐吐地問:“我那事你們還沒研究吧?”

“還沒有。”

“又出了麻煩事,我不知咋辦才好。”

“說說,我幫你拿主意。”

“昨天家裏來信說,給我定婚了。女的上小學時跟我何桌,初中不在一班了,現在當小學老師。我對她印象一直挺好,但是沒敢想過。我大哥在信裏說,她一直沒定婚就是偷偷等著我,聽說我當了誌願兵,怕我在外頭找才急忙求親的,家裏答應了!”

“在連裏。像片在!”

冼文弓一看照片暗暗吃驚。兩張照片,一張全身,一張半身,從五官到身材,怎麽端詳都比李羅蘭出眾,甚至氣質也不亞於李羅蘭。

“多大歲數?”

“比我小一歲,四月十二日生的。她有個哥也在外邊當兵,家裏老人也挺好。”

“以前沒和別人處過嗎?”

“我了解她,心高。在我們家那兒,她不會看中誰!”

“那你的意思?”

“我不知怎麽辦才好。同意,覺得對不起李羅蘭,不同意,家裏又會罵我沒出息,揀死人扔下的寡婦。”

劉明天如此發愁樣,冼文弓縮著的心反倒鬆開了:“要是這樣,李老師這頭先別提了,跟你同學通通信再定。婚姻這事兒,一定慎重,光同情不行!”

“指導員,我這樣……算不算不道德?”

“有我作證,不算。”

“你得給我保密。”

“別人都不知道嗎?”

“誰也不知道。”

“好,我絕對保密,直到你拿定主意再公開。”

“那,複員的事就算我沒提!”

“哼,提也白提,不會批的!”

“那我該咋對待李老師呢?”

“軍民關係,同誌關係,姐弟關係,這都是正當關係。輔導員你一定去當,不去反而不好了!”

劉明天起身要走:“我到老鄉那兒寫封信去,今天就往回郵,不陪你了!”

“回連前再到我這兒來一趟,捎點東西。”

傍晚劉明天來了,把寫好的信給冼文弓看。冼文弓隻看了看收信人地址和姓名就還給劉明天:“這種信讓我看不合適,我不看了。”

“你給看看,我一點經驗沒有,別有不妥當的話。”

冼文弓隻好看了一遍,三頁紙,寫得認認真真,沒什麽不得體的話。他把自己的一封封了口的信交給劉明天:“捎給連長,你跟連長請假明天再來一趟,把你家來的那封信拿給我看看。跟連長說給我送書就行了。”

冼文弓的信是問連長是否跟劉明天說了什麽。他隻覺得事情太巧了,似乎劉明天知道了情況。

第二天劉明天把連長的回信和自己的家信都帶來了。連長的信也是封口的,說他對劉明天隻字未露。劉明天的家信也和他說的一樣,並且信的地址、時間、郵戳都對,照片也對,冼文弓這才相信是真的,心情也真正輕鬆了一半。

冼文弓回連的當天晚上,劉明天就喜滋滋地約他出去散步。

在衛生隊住了十幾天,連隊平平安安,一切正常,使冼文弓心情很好,他猜劉明天的對象一定回信了,並且很順利,不然怎麽會喜滋滋的。

正是山穀的風趁天黑出來撒歡的時候,它們惡作劇地往行人身上揚雪,使勁呼叫不讓行人說話,這實在不是散步的時候。他們幹脆走進車庫。

“怎麽樣?”

“五張紙,一筆一畫,一個字都沒勾沒抹。”

“有什麽難題沒有?”

“談的都是她自己,說了不少缺點。難題也有一個,她提出要來看我!”

“叫她來,可就等於你同意這門親事定妥了。”

“你看看信。”劉明天非把信塞給冼文弓看。

明天:

你家把我的照片寄去後,因為盼你的信我都病了。收到信後,就象吃了靈丹妙藥,病很快就好了。當天,家裏為我擺了席,又殺雞殺鴨,我哪有心思吃呀,把你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又抄在日記本上。

明天,從你的信就看出來了,當兵這幾年進步真大,記得同桌時作文每次我都比你分多,現在可不如你了……

寒假還有些日子,我準備到部隊看看你,學校和家裏都同意了,征求一下你的意見,你說可以去我就去,你認為不好我就等著……

春芝

冼文弓被春芝工整的字和誠懇的心感動了:“不錯,外貌和思想都不錯。”

“讓她來可以嗎?”

“這得你自己定,我可不包辦。”

“那我就讓她來,定妥了,省得大家風言風語。”

冼文弓沒表示反對,也沒表示讚同,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在湧。他有好多話想說說,又不好說,他為劉明天高興的同時想到了自己……

“指導員,我請你吃一樣東西,我敢說皇帝都沒吃過!”劉明天掏出兩個小白玻璃藥瓶,一個裏頭裝滿了又嫩又胖的煮黃豆,象一顆顆金亮的珠子;另一個小瓶裏裝的是酒。他自己拿酒,豆子交給冼文弓:“真難說有些事是不是迷信。我種那棵豆子,剛熟五六個莢,媳婦就有了。指導員是見證人,我請你吃喜豆,可別叫別人知道笑話我呀!”

“明天,你配得到幸福!”冼文弓倒出幾顆豆子放進嘴裏嚼著。香嗎?甜嗎?鮮嗎?澀嗎?用哪種單一的味比喻這戰士用心靈之水澆灌的相思豆都不貼切。他又一口把半小瓶酒喝下:“祝你和春芝白頭到老!”

劉明天又從兜裏掏出兩顆生黃豆:“我留了兩顆豆子,你也種一種吧,你要沒時間我給伺弄!”

冼文弓接下黃豆,放在手心上看著,他覺得這是兩顆海枯石爛也不會改變的金子般的戰友之心。

劉明天把剩下的一點酒喝下:“祝你的豆子早日開花結果!”

看著,看著,冼文弓眼裏也有兩顆亮晶晶的豆子在轉了。

第二天劉明天到小學校第一次和孩子們過完隊日,順便把春芝的照片讓李羅蘭看了,還告訴說春芝最近要來。李羅蘭見劉明天情緒很好,可高興死了,大姐姐似地說:“明天,叫她來吧,多住些日子,我準備件禮物等著她!”

春芝給劉明天回信說,公社抽調她參加搞一個展覽,領導答應春天給她補假來部隊。她一再向他道歉,說春天(四月十二日她生日那天)一定來,到時請他去火車站接。冼文弓想跟連長商量一下給劉明天探親假回家看看,劉明天說春芝正忙著搞展覽,回去也沒時間說話,還是等四月十二日她來。

劉明天和春芝又通了五次信,四月就到了,是跟春風一塊到的。它的到來使索倫河穀以及小興安嶺的大部分積雪都化了。冼文弓親手埋入土中,由劉明天伺弄著的那盆黃豆已長二寸高。向陽坡上的草在拱芽,樹在含苞,不忠貞的大雁也趕這好時候又飛回來了。

四月十一日,劉明天正心神不安地想著第二天怎麽去車站接春芝,連裏突然接到通知,對炮兵特別感興趣的副軍長(就是去年說要來,團長讓三連給他打麅子的那位副軍長,後來因事役有來成)來檢查工作,臨時決定要看看一營火箭炮實彈射擊。

三連上下立刻臨戰一般緊張起來,凡是跟“吃得飽”、“開得動”、“聯得上”、“打得準”有關的人員都忙碌起來。當天全連就拉入陣地和觀察所演練了一遍。比較順利,隻是新兵訓練時間不長,各班都有點緊張。這樣劉明天無論如何要親自開指揮車去觀察所。接春芝的事,冼文弓安排飼養員去辦。冼文弓囑咐飼養員一定穿套幹淨衣服去,先把她接到團招待所休息,下午射擊結束就叫劉明天開車去接。

十二日天氣很好。吃過早飯全營順利開進陣地。

上午九點多鍾,起風了。副軍長乘越野吉普車來到觀察所山腳,迅速率隨員登上山頭。團長從指揮地圖前站起來,高聲下達口令:“全體——起立——!”

整個山頭的指戰員迅速起立,枯黃的山頭草地象突然間長出一片小鬆樹。團長跑步迎上前:“報告副軍長,炮兵團火箭炮營全部進入陣地,觀察所也已準備完畢,請指示!”

副軍長還禮後,麵向全體致意:“同誌們辛苦啦!”

“首——長——辛——苦——!”喊聲隨春風有節奏地**向山穀,起伏在草浪間。

副軍長不顧草棵絆扯褲腳,和山頭指戰員一一握手問好。輪到和冼文弓握手時,團長特意介紹了一下:“這是軍裏放下來的,很能幹。去年秋天您要來那次,他上山為您打了一隻熊!”

冼文弓急忙回身指著劉明天補充道:“我們倆一塊打的,是團長的命令!”

副軍長同劉明天握了握手,又轉向冼文弓:“軍裏哪個處的?”

“組織處。”

“怎麽沒見過你?”

“見過!有一次我跟處長在司令部會議室向您匯報過訓練中的思想政治工作情況。”

“沒印象了。你敢打熊,這不錯!下來半年了,學點軍事沒有?”

副軍長要過團長的望遠鏡,繼續對冼文弓說:“政工幹部是要學點軍事。我考考你學得怎麽樣。”他舉著望遠鏡看了看,山外邊還是山,山風從重疊的山那邊吹過來,仿佛帶上了莊嚴的戰爭氣息。他問:“進入陣地、占領觀察所後連指揮員首先做什麽?”

“和炮陣地溝通聯絡。”

“然後?”

“指示各班各就各位,展開作業。”

“已經就緒?”

“向指揮排指示地形地物,明確射擊地域方位物。”

“完了?”

“指揮偵察班計算出兩觀距離,命令陣地報出氣溫、風向、風速。”

“全部完畢?”

“發布敵情通報,準確下達相應口令。”

“下麵我發布敵情通報,請你根據通報向陣地下達指令——我西北方向發現敵偵察機一架。”

問得急促。

答得幹脆。

副軍長看看表:“當半年指導員掌握這麽些,還算可以,繼續努力。”

風大了,射擊按時開始。

“一連注意,目標,敵步兵陣地,榴彈延期引信,標尺329,基準射向向左009,一次齊射裝填,裝填好報告!”指揮員的口令通過電台和電話同時傳向炮陣地。很快,炮陣地指揮員的口令又通過電台和電話同時傳回指揮所:“裝填完畢!”

“放——!”

“放——!”

哢啦啦似一陣驚雷滾過山穀,炮彈有如尖厲的長風呼嘯著衝出去。炮陣地突然象刮起一陣巨風,每門炮後麵都有一堆灰土和雜草被拋上天空,大地和整座山都隨之晃了一下,炮彈拖著火焰閃電般鑽進雲空,過一會兒才傳來彈頭落地的沉重炸聲。

“放——!”

“放——!”

又一排火箭彈驚雷閃電般射出。

射擊成績相當不錯。

二連開始射擊時,彈著區起火了。先隻是一小股白煙,象條白紗布飄著。很快就變幾十丈寬,幾百丈長了,把山穀蓋住了一大片。春天的枯草象澆過了油,一著一大片,加上被風推擁著,紗布似的白煙象被人扯著順山穀伸延。

以往出現這種情況,再往著火區發射幾發炮彈即可把火炸滅。可是這次連續幾發炮彈炸過之後,火著得更大了,白煙變成了黑煙,越來越濃。新裝備的火箭彈和普通炮彈不同,越炸,火勢反而越猛烈。

射擊停止。團長命令一連立即撲火。

冼文弓和王自委指揮戰士們把本連的指揮器材裝上指揮車,讓劉明天開走。然後,兩人折了一把樹枝,帶偵察班向火頭側麵衝去。

接近火一看,濃煙夥同著一條條火蛇呼呼啦啦叫著,躥著。樹焦了,成片成片的草被一口吞下去變成了灰燼。人一沾邊,火舌便吐出無數根長長的看不見的熱針紮上來,腦袋、身子紮得象要炸裂,眼淚汩汩直流,跟鑽進爐膛一樣,喘不出一點氣,打幾下就得退出來咳嗽一陣,否則就會烤死、憋死。有人已被火撲倒。

山北坡往裏就是大片大片的森林。有一年失山火,救火的人跟著火跑,一直跑了半個月,幾百裏的森林被燒毀了,死傷許多人,漫山遍野披了黑紗。後來出動飛機連續轟炸才撲滅了。這次,如果火一蔓過北坡,那一場悲劇又將重演。

從陣地趕來的人在山腳圍成口袋形,想逐漸把火道壓縮得越來越窄,然後一舉撲滅。

冼文弓和王自委在最前邊把著“口袋”兩邊,極力想辦法使口袋嘴變小。他們的的確良軍裝已燒了許多洞,眉毛燎光了,淚水和著草灰模糊了麵孔。

火道在變窄,“口袋”嘴在變小,火已變成一條龍了,但仍不服氣地直往山頭上躥。

“上,決不能讓火燒到北坡去。如果燒了森林,誰沒受傷就判誰的刑!”不知誰在大喊。

冼文弓拚命衝上山頭。火在山頭上掙紮著,隻要稍微一放鬆就可能躥過山頭。

有人撲倒在地,用滾動的身體朝火壓過去。冼文弓受了啟發,也把樹枝一扔,兩手捂臉躺倒在地,猛地朝躥起的火頭滾去。

冼文弓開始隻覺得草紮手,火燒身,滾著滾著就不知方向了。驀然間他開始不由自主地滾動,不用自己使勁就朝前轉轆,忽然又飛起來,並且在飛的時候聽見一聲巨響,後來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一〇

不知什麽原因,春芝沒有來。代劉明天接她的飼養員又等了一班火車,她還是沒有來。老實巴交的飼養員等了一夜,第二天又等到下午那班火車過了才回連一進院,他覺著氣氛異常。莫不是實彈射擊打糟了,挨了首長批評?他先奔連部找冼文弓匯報情況,不在。好像剛哭過的通信員對他說:“你到車庫看看吧。”

飼養員到車庫一看,郭雲河和司機班另一個兵哭喪著臉守在一輛汽車前,忙上前問:“指導員呢?”

郭雲河紅紅的眼瞧了瞧車廂,飼養員趕快繞到車廂下蹺腳一瞅,冼文弓和衛生員在為一個死者整容。聽飼養員說沒接來春芝,冼文弓用纏著繃帶的手擦了擦露在繃帶外麵的眼睛,低低地說:“給春芝……拍個電報吧,叫她快點來,別說明天犧……犧……”他哽著嗓子說不出下邊的話來。

原來,冼文弓在昏迷狀態中向懸崖下飛滾時聽到的那聲巨響,是劉明天在火頭上拉響了一束手榴彈。當時火已沒法擋住,眼看就要蔓到北坡。他呼喊了好幾聲,讓周圍的人都後退、臥倒,然後站在火中把四顆手榴彈同時拉響,火頭當即被炸滅了……他用生命保住了大森林。

郭雲河瞅一眼劉明天已經無法辨認的屍體,淚水又湧出來了,悲聲說:“拍電報叫明天他哥來就行了,‘春芝’她……她不會來了……”說著竟哽咽起來。

郭雲河那天也去醫院看望指導員,在病房外麵剛要喊報告,聽連長在裏邊和指導員說李羅蘭和劉明天的事,他全部聽完,沒有進屋,當即回連告訴了自己的班長。劉明天難過得一夜未眠,左思右想,從郭雲河冒充幹部子弟的事受到啟發,同郭雲河商量後,第二天便編出了個“春芝”。“春芝”的照片是劉明天姐姐的,信是求一個在團裏當公務員的老鄉寫的,他們訂了合同,定期通信。劉明天想讓冼文弓相信他有了未婚妻,這樣冼文弓就不必考慮他而踏實地和李羅蘭戀愛了。多咱他們結了婚,他再停止和“春芝”來往。郭雲河一直替劉明天保密至今。

冼文弓給劉明天寫悼詞的時候,把一封封“春芝”來信都找出來讀了。淚水打濕了一張又一張紙,怎麽也寫不成悼詞。

劉明天也葬在麅子和李羅蘭丈夫的墳旁了。葬那天,冼文弓把劉明天替他伺弄的那盆黃豆放在墳前。豆子已經一尺高了,枝壯葉茂,綠茵茵的。等人們離去後,哭腫了眼的李羅蘭又悄悄來到墳前埋了一顆豆子……

經團裏批準,三連因失火沒打成的實彈射擊挪在劉明天追悼會這天來了。正趕上下第一場春雨,三連全體人員臂佩黑紗,冒小雨開進陣地。

大火燒過的山穀山坡都在細雨中默哀。

冼文弓在炮陣地致完悼詞,王自委站在劉明天犧牲的山頭上下令:

“為我們三連的英靈——劉明天致哀,一次齊裝裝填——放——!”

“放——!”

山穀陣地上,六門火箭炮發出震天的長嘯,山在搖晃,地在顫動,陣地和觀察所的人們五髒六腑和每根神經都劇烈地一抖。雨,落得更密了。

小興安嶺漫山遍野的種子都在萌動……

1983年5月北京——沈陽

7月27日改畢於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