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的陸地

黑夜是愛情的白天,

大海是船兒的陸地。

——題記

畢竟才是初夏,靈芝島上還不可避免地彌留著春天的氣息。濕潤、清涼、腥香而撩撥人心的海風繞著島子溫柔地吹著。不大,卻很高傲的靈芝島就是不為這撩人的海風所動,它嚴肅地站立在大海之上,象一個莊嚴的哨兵,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遼闊的海麵。

島子的碼頭上確實有個戰士佇立在炎熱的陽光下,朝西邊海麵凝望。他不是哨兵,是編在炊事班而又不做飯的老兵。看他被海風吹、被陽光曬而變得黝黑發紫的臉,還有讓汗浸漬後又曬出一片片堿花的軍衣就可看出,他確實是老兵了,而且是個與眾不同的老兵。別的兵,誰的臉也不象他這樣粗糙,這樣紫紅。這是漁民的臉啊。他的眼也和一般戰士不同,既不雪亮也不籠罩著霧似的,但總是企盼地盯住一個地方,象在搜尋什麽。這是不懈追求的漁人的眼啊。一說起話來可就是滿口戰士語言了。稍有不慎給新兵帶來不好影響,連長半真半假地批評他“周金麥,你知不知道你是幹什麽吃的”時,他準會半真半假地說:“報告連長,我是給全連幹部、戰士打魚吃的!”他叫周金麥,曾經當過炮班長、炊事班長。因為能吃苦,有犧牲精神,又有單獨外出執行任務的能力,所以三年前就給連隊幹起打魚的活兒,管著一條機船和兩個戰士。大家都管他和那兩個戰士叫“漁兵”或“陸軍海戰隊的”。他們“陸軍海戰隊的”要比一般戰士辛苦,每天早出晚歸,在海上下線釣魚。今天他們的船收得要算最早的。

周金麥叫兩個戰士把魚和漁具抬回連去,自己卷根旱煙,索性站在海邊等起交通船來。他知道交通船還得個把小時才能到,所以一根煙還沒抽完便被海風撩得站不住了。這個很少有閑心爬到山頂看看風景,采采花草的漁兵破天荒地向山上爬去。山頂有棵芙蓉樹。芙蓉花是島上最美的花。現在遠未到芙蓉開花的時候。他要去摘幾片芙蓉葉子,準備裝進信裏,明天好寄給今天即將給他來信那個人。

周金麥跟隨海風爬上高高的山頂,向遼闊的海麵一望,再往下一瞅,五、六年來第一次發覺靈芝島確實象幾株靈芝長在一起了,而且象長在蒼茫無際的大草原上。那不停地朝島子奔來的波啊、湧啊,就跟秋風吹起的大草原上滾滾的草浪一樣。他忘乎所以地想:作家和詩人們也沒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見了草原時把草原比成大海,見了大海時又把大海說成草原嘛!再不就把海島比喻成牧包,把牧包形容成海島。這我也看得出來,寫得出來。下封信就把這比喻寫上去,連孔雀毛似的芙蓉葉一塊寄走。他也沒想到,自己怎麽突然來了作家和詩人的靈感,看到什麽都要比喻和聯想一番。

沒等來到芙蓉樹下,周金麥先遇見了一棵高大的海棠。海棠可是開花了,開得好盛,象靈芝山上又移來了一座雪山。他站在山前仰望那層層飄香的厚雪,心如一隻鷹兒朝山巔飛翔。跟來的海風好像理解他的心情,把花香一陣陣吹進他的鼻孔,還覺不盡興,冷丁又搖了搖海棠樹枝,香雪似的花瓣便紛紛飄落。他趁勢孩子撒歡似地在樹下打了個滾,險些滾下山去。他拽著一把青草站起來,身上竟沒沾一星兒土,滿身都是花瓣。

他帶著雪白的花瓣奔到前麵那棵芙蓉樹下,精選了兩片葉子。在他眼裏,這是兩朵毛茸茸,粉嘟嘟,如兩團焰火似的芙蓉花。因為芙蓉花開時就象節日那細膩、粉紅、散開在天上的焰火一樣。他興奮地俯瞰著住了五、六年的小小靈芝島。島子幾乎被幾座手拉手聯合起來的陡山占滿了,山和山的拉手處才是極有限的平地。全島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和交通中心就擠在海邊那塊不到二百平方米的地麵上。他浪漫地想著,下一封信應該把這樣的話也寫上:“別看這塊地隻有巴掌大,可上麵有我們島上的‘南京路’、‘王府井’、‘人大會堂’和‘衛戍區’。由於這些重要機構太多,一些民房就被擠上山腳、山腰,甚至山頂,所以我們島上的房屋就形成了這樣的分布特點:‘上層建築’在下邊,‘下層建築’在上麵。隻有站在高高的山頂往下瞅時,‘上層建築’和‘下層建築’才象在一個平麵上,並且不管樓房和平房都一樣高……”他還想找點詞把島上僅有的兩棟樓形容一下,忽然看到交通船拖著一束黑煙朝島子駛來,便把芙蓉葉往胸兜的小本裏一夾,象孩兒歡迎出遠門剛歸來的親娘似的朝山下跑去了。

象拖拉機爬過草原上的一座座小丘,交通船越過起伏的海浪駛進靈芝島碼頭。每天這時候,人們都在這聚會。盼信的來迎信,等人的來接人,運東西的來卸東西,什麽事沒有的,也要出來湊湊熱鬧,說幾句話。如果不是上課、訓練或集體活動,一到這時候肯定會有一大幫戰士跑到碼頭來。他們一般是來迎信,老鄉們大多是接人,那些“國營”的工作人員,基本是卸貨物。男、女、老、少,黨、政、軍、民,趁這功夫打打招呼,說幾句聯絡感情的笑話,也沒什麽目的,就因為這是海島。

“今個咋回來這麽早?”每天有事沒事必定來迎交通船的小老頭和周金麥搭訕了一句,馬上到人前維持秩序去了。他原在島外工作,退休後回到島上,因為他什麽閑事都管,所以全島軍民都叫他“老警察”,尊敬點的,則叫他“義務警察”。

周金麥隨便和義務警察打了個招呼,拎著帽子就要擠上船去接軍郵袋。義務警察真是名副其實的義務警察,他攔住周金麥說:“你咋還帶頭擠?跳板剛放下,該你擠嗎?”周金麥知道義務警察就是這麽個人,也不跟他計較。好事不怕晚,等一會就等一會。他退到後邊去,把風紀扣和挨著的兩個鈕扣一解,擼起袖管坐在人群旁邊用帽子搧著風。這時候有七、八個戰士跑過來看熱鬧。連長也隨後來了。一幫戰士正正規規地站著議論卻不敢指手劃腳。周金麥手下的大耳朵漁兵見周金麥坐在地上,也湊過去並肩坐下來。他和周金麥低頭對火點煙時帽子碰歪了,也沒正一正,就興致勃勃看起來。連長是特意來查看軍容風紀的。他在站著的那幫兵跟前轉了一圈,沒吱聲,又來到周金麥和他的漁兵跟前。周金麥原地坐著跟連長開玩笑:“連長也盼信哪?”

連長銳利的眼光掃了掃兩個席地而坐的漁兵,沒回答,板著臉命令說:“晚飯後,周金麥,你要給炊事班挑一缸水,要自己挑,不許叫新兵代挑。不是開玩笑,原因你自己知道。”連長的眼光又掃了掃新兵,什麽也沒說,轉身走了。歪戴帽子抽煙的漁兵還坐著。周金麥給他正了正軍帽說:“還不快把煙掐了,站起來。我已挨罰了,下次再讓連長遇見類似情況,他也會罰你,興許讓你在全連麵前‘照像’。”

漁兵忙跳起來,把煙扔在地上用腳踩滅,扣好風紀扣,回到規規矩矩站著看船的那一幫戰士中間。周金麥也站起來整整軍風紀,但他不是害怕。老兵了,誰和連長沒有點私人感情呢?罰挑水那是嚇唬新兵的。一缸水,跟炊事班長說一聲,連長問時說挑了也就完事。但是,老兵了嘛,還能不懂得支持連長的工作和維護連長的威信?他整理好衣帽也和那些戰士站到一起,說:“今天高興,得意忘形了,讓連長罰挑一缸水。你們可得注意點,聽見沒有,啊?”

“周班長,啥喜事讓你高興得得意忘形了?”一個新不新老不老的兵逗周金麥。

“六年軍齡老兵給你們新兵打魚,能有啥喜事?就是打了幾條好魚唄!別閑扯了,快去,去拿信袋!”周金麥早不當班長了,大家還叫他班長,這是出於尊重。不管軍隊還是地方,稱呼某個人不總是叫他曾經任過的最高職務嘛。

那不新不老的兵又逗了一句:“嘴說因為多打幾條好魚,其實八成是要有信來了。給周班長搶信去!”他也不管義務警察怎麽說,不一會就擠上船把信袋拿了來。

信袋象塊磁鐵,把戰士們都吸引過來了。信袋被翻完之後,吸引力也便消逝。拿到信的趕緊躲到一邊去看,沒信的又去看別的。周金麥當然是第一個拿到信的,他若無其事地把信往兜裏一揣,說聲“給炊事班挑一缸水去”,走了。

連隊住的是一棟二層樓。炊事班屬於“下層建築”,所以住一樓,而且是最裏邊的拐角上。屋裏一個人也沒有,都在廚房做飯呢。周金麥根本沒打算去廚房挑那缸水,他溜進炊事班,也不管誰的床隨便一躺,掏出信來。打開信前他投了三次硬幣。也不是相信占卜靈驗,他就有這個習慣,既是兒戲,又表示莊重。三次結果都是他自己認為吉利的那一麵,於是才把信打開。

看了幾句他的手就抖了,臉也變了,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兒。

信是這樣寫的——

周金麥同誌:

來信收到。

我們這裏,寒風正襲擊著每個角落,我的心也被吹得冰冷。恕我直言不諱,讀了你的信,我感到我們之間根本不可能有共同的語言和理想,因為你是一個偉大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光榮的功臣班長、正確的共產黨員,而我,是個名落孫山的失敗者、微不足道的農村社員。現在我隻想高唱《精神病患者之歌》,其它,實在沒有什麽好寫,感望諒解。

敬禮!

完全陌生的人

李秀玉

信紙背麵還有一句話:“信,這位潔白美麗的使者,給你帶去的不是佳音,而是分道揚鑣的哀鳴。”

這信實在太出乎周金麥的意料了。他原來的打算,信心全被擊碎,甚至連自尊心都受了挫傷。

來信這個李秀玉,和周金麥不認識,隻通過一次信。兩人家都在四川,隔著百裏多地,是周金麥一個同鄉戰友複員後給牽了根線。雖然和周金麥同等學曆(都是高中畢業生),但她正在刻苦攻讀,決心明年再報考一次文科大學,不考中不罷休。不久前周金麥的戰友才替他物色到這個目標,來信介紹說:“這個人很有誌氣,也有點文才,一般人她都看不起。不過,憑你的文化水平和筆茬子,還有你的條件,我想對付她不在話下。你是老兵、黨員,還立過功,當過班長,我看她也挑不出什麽。但是也得慎重對待。我已把咱倆的合影通過我妹妹給她看了。她隻說,‘看照片有點老相,通通信看吧,人行的話,老相點也沒什麽’。”那個戰友隨信給周金麥寄了李秀玉的照片(是一張和他妹妹的合影)和通信地址。她堅持讓周金麥先給她寫信。周金麥想了好多。他對女方的條件和長相都是滿意的,隻是對她非讓他先寫信不可這做法不大“感冒”。不就是個心高命苦的“大學漏子”嗎?自命不凡誰還不會?本人雖然也沒上過大學,但不是大學漏子。要不是生活困難也許考中個好大學呢。就是現在,也不見得比有些大學生差。六年軍齡,三年黨齡,當過班長,立過三等功,這些個資本,有的大學生一輩子都弄不到呢。別看她嘴硬,肯定有心思了,不然為什麽說隻要人行,老相點也沒什麽呢?人不行能入黨嗎?能當班長嗎?能立三等功嗎?和平年代軍功是那麽好立的嗎?有的都當了團長還沒立過功呢!本人立過了。不能依著她來。一開始就要煞住她的威風,然後再熱情地談。這麽著,他就以極高傲的口氣寫了封極短的信:“李秀玉同誌:經我戰友介紹,知道了你的姓名、地址和簡單情況。他說你很有誌氣,沒考上大學還想再考。這種本來失敗了卻不甘心的精神令人起敬。我的情況呢,你大概也知道了。六年服役在海島,很老相是肯定的,但自己覺得人還行。六年軍齡,三年黨齡,二年班長齡,還有一次三等功齡,現在是連隊漁船上打魚摸蝦的戰士。沒照過彩色照片,你大概看不出我的臉是鐵黑色,個頭也不高。願不願談沒關係,回信告知一聲即可。”信寄走後,他計算了一下時間:從海島到四川家鄉,要走一個星期,來回得半個月,加上五、六天考慮時間,二十天左右準能接到回信。今天正好第二十天,他果然接到回信。可為什麽會是這樣的信啊!他不明白。

不明白是不明白,想了一陣之後他又感到李秀玉不簡單。短短幾句話的回信,諷刺、反擊得多麽有力量。能找到這樣有誌氣、有文化的姑娘做終身伴侶,那才值得自豪。可怎麽辦呢?向她服軟?她會更驕縱。繼續寫信和她筆戰也許會好點。但是他擔心自己的筆茬子能否打得過她。他回味牽線戰友的話:“這個人很有誌氣,也有點文才,一般人她看不起。”回信,一定要回信,而且必須寫出水平來。他一賭氣坐起來。“媽的,先把一缸水挑完再說!”

周金麥晚飯也不吃了,一擔一擔挑開了水。炊事班的人開玩笑說他肯定是吃飽撐著了,消化食兒呢。他也不理那個茬兒,邊挑邊琢磨怎麽寫回信。

連長吃完飯到夥房來轉,見周金麥真在挑水,很高興,叫住周金麥扔給他一支煙:“對連裏的指示落實不過夜,象個老兵樣兒。船上有啥困難沒有?可以優先解決。”

周金麥放下水桶,拄著扁擔說:“別的困難倒是沒有,隻是……我都二十五了,該不該解決個人問題?”

“這事組織不好包辦。你自己有目標沒有?連裏可以幫忙!”

周金麥跟連長熟,索性把信掏給連長看了。連長看完信,氣得在手上摔了兩摔,差點給撕了:“你還有閑心挑什麽水?趕緊寫信去。和你這樣的解放軍戰士、共產黨員、立功受獎者沒共同語言,難道和國民黨反動派有共同語言?眼眶子這麽高!你回信時把這句話寫上,抬高自己就等於貶低自己——就說這是名人李泰漢說的!”李泰漢就是連長自己的名字。說完他還覺不放心,補充道:“戰略上藐視她,戰術上要重視她。我看你那兩把刷子不一定趕得上她,今晚開班務會時可以討論討論,大家出智慧,一定把這封‘自衛反擊信’寫出水平來,就說我布置的。”

自從住上二層樓以後,守備連就開始頻繁使用起“上層建築”和“下層建築”這兩個詞。住樓上的,如正副連長、正副指導員、司務長、通訊員、衛生員、放映員、文書等等,他們的辦公室加會議室和俱樂部整整占滿了樓上,被說成“上層建築”。其餘的都在樓下,被說成“下層建築”。

屬於“下層建築”的炊事班,開班務會從來沒那麽多囉嗦。班長把一天的好人好事講講,再把明天的工作說說就完了,其餘時間願意寫信寫信,願意看書看書,會會同鄉也行。炊事班長的哲學是:“炊事班屬於‘下層建築’,把飯做得讓大家滿意就行,用不著耍嘴皮子,那都是他們‘上層建築’的事!”但是他們班工作絕不落後,哪次表揚都少不了。

“周班長還有事嗎?”炊事班長每次講完都要這樣問問周金麥,而周金麥總是說:“沒事,散會吧。”這次炊事班長剛想說“沒事散會”,周金麥卻說:“我有個私事,想麻煩麻煩大夥兒。”他沒說是連長布置的。這類事,以戰友關係相求比說領導布置的更好。

“我念封信大家聽聽。”周金麥掐死了煙頭。“來信收到。我們這裏,寒風正襲擊著每個角落,我的心也被吹得冰冷。恕我直言不諱,讀了你的信,我感到我們之間根本不可能有共同的語言和理想,因為你是一個偉大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光榮的功臣班長、正確的共產黨員,而我,是個名落孫山的失敗者……”

念到這兒被炊事班長打斷了:“男的還是女的?”

“廢話。”周金麥說,“男的誰和咱們強調‘共同的語言和理想’?”他剛要繼續往下念,又被一個炊事員攔住了:“周班長,什麽叫名落孫山?”

“成語典故”忘了是哪個朝代,“科舉考試發榜,孫山是榜上最末一名。名落孫山就是沒考上。”

大耳朵漁兵又問:“給你來信這女的考什麽沒考上?”

“廢話。不是大學別的再考不上象話嗎?”

“沒考上不就和我們一樣嗎?怎麽‘根本不可能有共同的語言和理想’?”

“還準備考,非考上不可。”

“那也不一定能考上!”

炊事班長對新兵亂插言不滿意:“聽著,聽完了再說。”

周金麥繼續念道:“……微不足道的農村社員。現在我隻想高唱《精神病患者之歌》,其它,實在沒有什麽好寫,感望諒解。敬禮!完全陌生的人——李秀玉。”

讀信聲剛停,炊事班長就罵了一句:“純粹放屁摻砂子,連諷刺帶打擊。這個李秀玉跟你怎麽回事?”

“別,別,說女同誌別用粗魯話!”周金麥不高興別人不尊重李秀玉。“下邊還有兩句,念完我說說前因後果你們再發表意見不好嗎?”他接著念信背麵那句話:“信,這位潔白美麗的使者,給你帶去的不是佳音,而是分道揚鑣的哀鳴。”

“張狂,這個女的!”大耳朵漁兵為自己的直接領導的尊嚴受到損害而氣憤。

“‘名落孫山’、‘微不足道’、‘感望諒解’、‘分道揚鑣’,一封短信用了這麽多詞,挺不簡單!”喂豬的飼養員倒挺佩服信的作者。他剛入伍時不會寫信,每次都求人寫,求人念,後來被人開玩笑捉弄了一次,就決心自己學文化。現在能寫信了,但還不怎麽會用詞,所以很羨慕這封用了好幾個成語的短信作者。

“甩詞挖苦當兵的,你佩服什麽?”一個炊事員批評飼養員立場有問題。

“別瞎嗆嗆,聽周班長說說來龍去脈。”炊事班長畢竟比戰士善於掌握大方向。

周金麥實事求是說:“複員戰友幫我牽了根線,我先給人家去信口氣大了,鬧得很被動。已經到這步了,我想幹脆硬到底,讓大家幫忙提供些觀點。”

“我看還不如道道歉,興許人家還能繼續和你通信。這女的我看不簡單,跟她通信還能學點東西。”飼養員堅持自己的觀點。

“這不行。”認為李秀玉張狂的大耳朵漁兵說。

“是不能耍熊。不過我看,咱們炊事班這幾頭蒜不行。周班長花錢買點好煙好糖,到‘上層建築’找兩個比你強的,多翻幾本書,好好詞巴詞巴。”炊事班長再次掌握了大方向。

“寫信不那麽簡單,談這個事的信,光找‘上層建築’幾個沒談過的筆杆兒不行。是不是問問人家談過的,象連長、指導員、排長誰的,人家都結過婚了,知道女的啥心思。”飼養員喂三十頭豬不打怵,寫信大概是他的第一件難事了。

大耳朵漁兵爭強好勝的性格有點象周金麥,他說:“連長、指導員有閑心管你亂彈琴的事?叫個女的損茄皮色,還有臉跟連長說?好賴自己寫吧,我看班長的筆杆子不比她軟!”

趕巧連長進來了,沒坐下就說:“誰這麽‘先驗論’說我沒閑心管這事?這次我要通過周金麥抓出個典型來。軍人談對象就要有個軍人的談法,低三下四那種‘追’不行!”連長坐下來,掏出兩封信:“看看指導員,和老婆談了八年,人家的信怎麽個寫法!”連長很佩服指導員的才能和骨氣,包括談戀愛方麵表現出的骨氣。指導員不在家,連長特意到家做指導員愛人的工作,借出了這兩封信,是指導員當年寫給對象的頭兩封。連長扔給周金麥:“拿去參考參考。我又想了一下,你們炊事班這方麵戰鬥力差些,我已經布置文書、衛生員和放映員了,你們四個一塊,讓指導員家屬當顧問,一定把信寫好。指導員到師裏開會快回來了,由他把關定稿,周金麥自己抄一遍再郵。”又看看周金麥:“還有困難嗎?”

“漁船每天早早就走,挺晚才回來,我離不開。是不是叫他們給打個稿,我自己修改,啥也不耽誤。”

連長:“可以。你自己先說說想法,你認為應該怎麽寫?”

周金麥琢磨了一會兒:“說實話連長,她這性格我挺看得上。好漢不打不成交,我想好好跟她打打,但怕打斷了線。我想,是不是批判她觀點的同時,也得說說她的優點。”

“那我就這樣給他們布置:‘打’是手段,‘成交’是目的,采取的戰術是以硬為主,軟硬兼施,既要寫出軍威,又要寫出文彩。這幾天你照樣打你的魚,抄時給你一天假,就這麽著,你們該幹啥就幹啥吧!”

“連長,我有個看法!”大耳朵漁兵見連長要走,趕忙叫住。

連長看看這個不起眼的漁兵:“你有什麽看法?”心想,你還有看法!

“談這事的信,領導……包……包辦合適不?再說我看我們班長也不是不能寫。”

“部隊是戰鬥集體,一個軍人有了困難,發揮點集體智慧,怎麽是包辦?最後還讓他自己抄嘛,他不同意的可以改呀!”

“要是我,如果知道談對象的信是別人寫的,而且一幫人,我肯定不高興。談對象就是讓對方了解真情況,不真就是騙人家。”

“無限上綱!你看看她這信,驕傲透頂,不把她震唬住,就斷線了。真情況以後慢慢讓她了解,這次就這麽定了!”

守備連連史上還真沒有過這樣的事情,一個戰士找對象的信由連長出麵組織了個寫作組。

指導員的愛人在島上當小學老師,她站在婦女的立場,不讚成這樣做。除她以外,另外三個人都參加了。顧問換成一個文武雙全又結了婚的排長擔當。他們反複研究了李秀玉的信,然後查找一些資料。關於《精神病患者之歌》,查遍小島的資料也沒有。指導員愛人看他們浪費了不少時間,還是給提供了情況:這是**時傳唱的一支歌兒,以精神病人內心獨白的形式唱的。

動筆前,周金麥又向起草人提出了一次要求:“多用些比較新鮮的詞兒,再加些古詩詞,還要體現出軍人的氣魄。水平要高,但不能讓她看出是抄的。”

經過幾天幾夜的努力,一封連長評價為守備連史無前例、起草人自覺文彩十足、周金麥認為很不錯的信寫成了。讀者可以想見,一個偏僻海島的普通連隊的幾個所謂“才子”,能有多高的水平。原信如實抄錄如下(錯字、錯句、錯用的標點都未改):

秀玉同誌:

惠函收悉。

信,這位白色的天使,來得這樣草率,這樣冰冷,真可謂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呀。

塞北的寒風確實催人淚下,但我隻記得“疾風知勁草”。

《精神病患者之歌》是**那個病態年代的病人之歌。你,一個新時期為四化建設而努力高考的有誌青年,不應該含淚高唱《精神病患者之歌》呀?!嚴寒過去就將是一個陽光明媚,百花爭豔的春天,你潔白的信使怎麽應該給我們帶來分道揚鑣的哀鳴呢?

閱信後受益不淺,看到您那銳利的話語,卻引起我陣陣痛苦和惋惜。惋惜什麽呢?我隻能將真誠和強烈的感情埋在心靈深處。

秀玉同誌,生活就是充滿了曲折。當一個問題出現在思維的海洋裏,有心人總想把它弄個水落石出,不然使人坐臥不寧,忐忑不安,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我想,生活的表現不外乎就兩方麵:一個是幸福,一個是痛苦,我們這一代人也正好處在“幸福”與痛苦的十字路口上徘徊。謹慎小心的選擇是通向幸福的捷徑,草率處事是走向痛苦的懸岩!我總認為,人生的道路之所以坎坷不平,重要的一點是人們的認識不能有機的與現實生活結合起來。關於這點人們的成敗是舉不勝舉的。對於生活我無所研究,可一接觸到生活中的事,不免有些內疚。我們這一代經過十年浩劫的年青人,多少是華而不實,脆而不堅;多少離奇古怪的事情出現在我們這些青年人身上。真是“天下多少事,談笑付東流”。的確,想找一個理想的意中人,實在很難辦到。大概因為我們的生活本身就是“相對”的吧!當然,各好不同,求全責備是不應當的。

秀玉,來信中你這樣寫到(道):“你是個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等,這諷刺實在令我難堪,非過其目。我雖然學術淺薄,不能對人肝膽相照,但有些言情話意還能略曉一、二。(指導員信語)我作為服役數載的軍人,為人耿直,生活上嚴肅認真,這是我的本質。我的青春即將過去,我要探索,要奮鬥,要生活!目前的形勢,未來的生活都是難以探測的。

始終弗(費)解的是,您在信中談到我們根本不可能有共同理想和情操。我雖是個服役幾年的軍人,但不久將脫下軍裝,也就是個務農兵了。至於我說我是黨員,我是班長,我立過功,隻不過想說明我品質不壞。如有損您的自遵(尊)心實屬偶然。因為我是第一次給我不認識的女人寫這樣的信。

名人李泰漢(就是連長)有這樣一句名言:“抬高自己的人就是貶低自己。”不知該怎麽理解。如果僅事與願違的話,我也隻好用詩人裴多菲的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來安慰自己了。以上的話是直爽的,可能傷了您的自遵(尊)心。請您原諒我的無知。

黑暗過去就是曙光,我想,寒風給我們帶來的不應是辛酸的眼淚,而是心花怒放的臘梅。生活本身就是實實在在的,虛假的生活不可取。愛情是建立在誌同道合的基礎上的。我想,分道揚鑣對我來說並不是含淚高歌,可也說得上是綿綿無盡之情。為何這樣?激烈的扣(叩)響我可愛的心弦!啊!

秀玉同誌,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麽僅一信之交,你我就分道揚鑣。是的,我隻有經過部隊熔爐錘煉的堅強身軀和勤勞的雙手,靠她去開辟我幸福的樂園。人生就是悲歡離合!此時我隻能麵對蒼天,自歎自問:這是為什麽?

秀玉同誌,筆墨難以表達我此時的心情,尤其戀愛婚姻,是一個人的終身大事。情不投,意不合,是很難生活到一起的。雖然我有悲傷,同樣也是高興的,因為這樣對我們雙方都有益。

軍禮!

遵(尊)敬您的

周金麥

×年×月×日

周金麥沒有要連長給他的一天半抄信假。他打了兩個大大的夜班,把信稍加修改,又加些自己的話抄好了。當他拿著靈芝島通信史上最長的信到郵遞所投寄時,一絲不苟的代郵員姑娘稱了稱重量說:“超重!”

“超重?”周金麥吃了一驚。他活二十五歲還沒聽說過有超重的信呢,“那……咋辦呢?”

“信裏不許裝錢,裝糧票和其他東西,要裝了,趕快拿出來另辦手續!”

“啥也沒裝,就是信,真的!”

她看看收信人的名字,又看看有點緊張的老兵,心想:磨磨嘰嘰,給女同誌寫這麽厚的信,沒出息。她再看看周金麥黑黑的臉,又想,歲數不小了,怪可憐的。“真啥也沒裝?”她問。

“是沒裝,要不拆開看看。”周金麥說時臉紅了。給姑娘寫這麽長的信比裝別的東西更叫他臉紅。

“以後注意點算了。”女代郵員還是揚起手,啪地一聲把小島通信史上最長的信打了個郵戳。

周金麥如釋重負,又出海了。

從那以後,海在周金麥的眼裏變得複雜了。她莊嚴神聖,會根據別人對她的不同態度給予不同的報答。溫柔平靜時,那是對和藹的太陽以回敬;輕輕揚起浪花時,那是陪著為她輕歌曼舞的風兒在歡笑;巨浪滔天時,那是給對她施以暴虐和侮辱的狂風以拳頭和耳光。淹死人了,一定是那人在她痛苦和饑餓時還企圖從她腹中攫取食物,或是本來跟她接觸不多,了解甚少,一點愛情也沒有,就要對她采取輕狂態度的結果。對於愛她,尊重她,執著地追求她的人,她才贈與平安、歡樂和她用以維持生命的食糧——豐厚的魚蝦。

周金麥懷著這種複雜的心情每天駕著船到比以往都遠的地方去打大魚,打好魚,用多打魚來解除等回信的擔心和焦躁。由於專心打魚,並沒覺得時間怎樣難熬,魚反而比以往打得多多了。分管夥房、豬圈的副連長一再表揚他模範作用特別好。可是該回信的日子已到,而且過了好幾天也沒接到回信,他的心情完全變了。海在他眼裏開始變得奇怪而神秘。海為什麽要這樣深,深得叫人難以探測。淺點不好碼?淺點魚也好打,就用不著那麽大的魚網和那麽長的魚線了。海呀海,你的胸懷那麽大,能行得下各式各樣的船隻,難道還會和一時忘乎所以,撞了你一下的小船斤斤計較嗎?那你可就不配被戰士們深情地歌唱為“大海呀大海,寬廣的大海”啦。你漲潮又落潮,就該有生氣的時候也有高興的時候,想你不會生起氣來總不消的。

當放完魚線,停下船來等各種魚來上鉤時,周金麥又開始悄悄投硬幣了,然後抽著旱煙,躺在船上仰望天空揣想。這次回信她會怎麽說呢?她會說多少呢?也會超重嗎?不管說什麽,超重就好。超重說明她重視了,破口大罵也比斷了線強。

該接到回信的日子過了半月,仍沒見到信影,周金麥再也控製不住焦躁的情緒了。不僅沒有“超重”,連隻言片語也沒回。麵對空穀石壁,用盡全身力氣放聲大喊卻沒有一絲回音;拚命搬起一塊巨石投向水中卻聽不到一聲響動,那是怎樣的失望啊!全連都知道了,我周金麥雇傭了一個寫作組給女的寫信,人家連理都沒理,這不是奇恥大辱嗎?他以六年軍齡練出的修養克製著,掩飾著自己的焦躁、煩惱、羞辱和無可奈何。不管誰懷著怎樣的意思問他:“回信了吧?”他都故作鎮定說:“回信了!”

“怎麽樣?”

“這個,暫時保密。”

“要不要雇個保密員幫你一下呀?”

“去,去,去!”

周金麥又悄沒聲地給李秀玉寫信。簡單是簡單,但語氣不一樣了:“尊敬的秀玉,我用許多心血給你寫的長信,你該收到了,非常想知道你有何想法,望來信指正。”回信的日子又過了,仍未接到回信。周金麥又寫一封:“敬愛的秀玉,我給你寫了兩封信,你一定都收到了。我日夜盼著能聽到你的想法,可是沒有。我每天出海都想這事,吃不好飯,睡不好覺。這樣下去,叫我怎樣繼續出海打魚呀?”

還是接不到回信。他又加深語氣寫道:“親愛的秀玉,我真不理解,你為什麽這樣對待一個戰士。我們還沒互相了解,怎麽就中斷聯係呢?我給你寫了好幾封信,出於禮貌你也該回信談談看法呀?頭兩封信寫得不謙遜,你應該回信批評!”

就是不回信。周金麥自尊心受到了挫傷,發怒了,一氣之下又寫了封辱罵的信:“不識抬舉的李秀玉,你太沒有修養,太不懂禮貌,就你這樣,怕是永遠名落孫山了。如你不回信,我就一直寫下去,直到回信為止。”

照樣不見回音。

周金麥失望了,再寫下去的信心已經喪失。他決計把這件事忘掉。

於是,海在他眼裏變得吝嗇而殘酷了。海那麽富有,許多許多的珍品自己食用不了,為什麽輕易不肯給人?動不動發怒,為一點小事,就能吞齧妻子的丈夫、兒子的爸爸、姑娘的情人、父母的兒女,而且一副鐵石心腸,任死者的親人怎樣在岸邊向你翹首哭禱,你也毫不回心轉意。你野心太大,太驕橫,太自以為是,所以才那樣喜怒無常,目空一切。大海呀大海,你一點也不可愛。

海哭了,低聲地流著淚,那滿臉的淚滴象滾動著一層密集而均勻的珍珠。天也哭了,長長的密密的淚雨落在海麵上。大海好像燒開了,無數煮熟的珍珠都翻上水麵。微風和著急雨,把天空和大海攪在一起,象天和海在抱頭痛哭。大海昨天還狂濤翻卷,怒吼示威,今天為啥如此傷心地低泣?因為痛悔傷過漁人的生命嗎?因為看見孀妻在遙祭丈夫的亡靈嗎?

一艘小機船靜靜地停在煙雨迷濛的夜海麵上。一盞風雨燈放在小船發動機的汽缸上。燈光裏,三把張開的黑傘下麵坐著三個人,周金麥和兩個漁兵。這幾天,周金麥憋著一股勁在打魚。如果以往,遇到這樣的天氣就不出海了,他偏要出。他自己明白,這是跟那李秀玉治氣呢。他也奇怪,本來已下決心不再想這事了,為什麽幹點啥都非想到跟她治氣?這是在人生的海上頭一次慘敗。從小學到初中沒敗過,從初中到高中也沒敗過。要不是家裏生活困難,考大學也不會敗的。當兵到現在,哪年敗過?跟一個女大學漏子一封短信就斷了,實在是一次慘敗。他還奇怪,找對象的事,人家不同意就拉倒唄,幹嘛這樣啊?他分析了產生這情緒的原因:自己是爭強好勝的性格,也喜歡爭強好勝的人。李秀玉好像比我還爭強好勝。看來,我真是對她產生好感了。啞巴吃黃連,自己悄悄咽下苦汁算了,別叫大家看出來笑話。

雨點敲打著傘麵,發出單調、孤寂的響聲。船在原地輕輕搖擺,海的歎息聲被雨聲掩住了。七、八筐魚線已放進海裏,還要等個把小時才能起線。三個人無事可做。周金麥吸口煙,望著迷濛的煙雨又哼起來:“海風……啊海風……腥鹹……的海風……”

挺佩服周金麥的大耳朵漁兵見班長的煙頭一會大亮一下,哼歌的聲音便停一下,就打開收音機讓班長聽聽節目,好心情愉快些。可偏偏播出的是一部電影的錄音剪輯,電影裏死了個人,正開他的追悼會,致悼詞。大耳朵漁兵急忙關了收音機,故意歎了口氣說:“唉,人總是要死的。等到給我開追悼會的時候,你們可得把悼詞給我寫好點……”

“胡扯什麽,打開,聽聽悼詞!”周金麥不哼歌了。

收音機又開了,哀樂在輕輕搖擺的小船上,在張開的黑傘下麵,在三個遠離家鄉而又失意的戰士身旁,低低地回旋。周金麥思想的鳥兒正穿越灰茫茫、雨沼沼的大海朝家鄉的山地和平原飛翔。那個李秀玉在幹什麽?在陰涼的桔樹下讀書,還是在田間小路上散步?她會不會想到海,想到海上還有個打魚的戰士?她現在高興還是痛苦?為什麽高興?為什麽痛苦?

“……×××同誌永遠離開了我們,但是,他的形象,他的品質,他的精神將永遠和我們在一起。讓我們化悲痛為力量,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做出更大的貢獻,以慰藉他的在天之靈。……”

這悼詞,周金麥聽來就象是追悼李秀玉。李秀玉還沒和他見麵就永遠離開了他,給他心上造成了創傷,不跟死了一樣令他悲哀嗎?人真是怪物,連麵都沒見過一次,也沒說過含情脈脈的話,何以產生如此強烈的懷念和悲哀?大文豪泰戈爾的話真是從生活海洋裏提煉出的真理。他說,我追求我得不到的,我得到的都是我不追求的;播種經曆,收獲習慣。播種習慣,收獲性格。播種性格,收獲命運。周金麥播下的經曆、習慣使他收獲的爭強好勝、執著不懈的性格,就是他此時產生悲哀的原因。他想得到而得不到的,就一定要追求。追求而不得,便悲傷。這種性格將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命運呢?他自己也不得而知。人真是太複雜了,往往心裏想的是這樣,表現在行動中又是那樣。周金麥突然自己關了收音機說:“你倆幫幫忙,我也開個追悼會!”

“班長咋啦?”

“為我的‘對象’開追悼會!”

“她……她沒了?”

“你不說一直通信嗎?”

“單方麵的,沒回。”

“臭美!開!開她的追悼會。”

兩個漁兵為了安慰班長,真的願意開這個追悼會。這未免太惡作劇。詛咒一個好端端的人死,不是太殘忍嗎?對於那個她來講,是太殘忍了。可這殘忍她不知道,沒實際意義。實際意義隻在眼前。對眼前的周金麥來說,這就是友誼,就是幫助,就是溫暖。

說是這麽說,真要搞,他們誰也做不來了。“算了,聽聽廣播算了!”周金麥深深吸口煙說。

電影插曲憂傷的旋律在雨中緩慢地飛行一陣之後,落到珍珠滾動的水麵上,更加讓周金麥覺得沉痛。這神秘的、莫名的沉痛,使他神經麻木,不覺涼,不覺餓,不覺累,也不覺苦。“海……風……海風……腥鹹……的海風……”他不由自主地哼著。

海風漸漸刮大了。大耳朵漁兵看看表,已到了起線時間,他怯怯地提醒周金麥:“班長,到點了!”

“不忙,今天非釣幾條大的不可。”周金麥仍瞧著神秘的海麵哼:“海……風……腥鹹的海……風……”

風更大了。小機船象嬰兒的搖車在漸漸湧起的浪上麵搖,搖得很有節奏,讓他們感到舒服。慢慢地,胸中悲哀的迷霧搖得稀薄了。兩個漁兵又提醒周金麥,風頭不對,該起線了。周金麥閉著眼任船兒把他搖擺了一陣,悲哀被搖得所剩無幾,才坐起,收了傘,穿著雨衣開始起線。

八筐魚線,每筐一百多米長,一百多把鉤。周金麥拔線,大耳朵漁兵摘魚並往筐裏捯線,另一個漁兵掌舵、開機器。

船開始搖得象醉漢了,叫他們站不穩,起線比往常困難。拔了十多米,十多把鉤上做魚餌的蝦肉都沒了,卻沒有一條魚。周金麥罵罵咧咧地說:“小氣鬼!吝嗇鬼!”

船把他們搖暈了頭,風差不多已有五級。五級風就不允許出海了。象有個怪物躲在水下麵故意用勁搖船,一會把船推上浪尖,一會又把船推下浪穀。站都不穩,拔線就更危險了。大耳朵漁兵急了:“班長,反正不會有幾條上鉤的,走吧!”

“不能讓這吝嗇鬼白捉弄一回,放這麽多線,不信釣不著魚!”周金麥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繼續拔線。

海麵黑得可怕,加上瘮人的雨聲中又多了濤聲,海越發陰森猙獰。大耳朵漁兵不得不再次催促周金麥:“班長,太危險了。這大浪,不出事回去也要挨連長擼的!”另一個兵也勸:“班長,走吧!”

“再呆一會兒,我總覺得今天能有條五、六斤的魚。”周金麥加快了拔線的速度。他也感到這風還要大,要是以前,他早決定往回返了,今天卻非要弄條大魚不可。

起完六條線,還沒有超過二斤的魚。雜七雜八的小魚總共也就一、二十斤。周金麥很生氣。越生氣,那越來越大的浪就越氣他。浪把他們連人帶船象雞毛一樣顛弄著,舉起來,按下去,再不就嘩地朝上邊潑一陣水。風雨燈總是濕漉漉的。穿著雨衣,不透氣,悶得流汗,所以裏外都濕。一個接一個的浪已不光是氣他們,而且明顯地要加害他們了。

“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老子抓不著你,也要把你哥、把你爹抓到!”周金麥沒力氣罵出聲來,隻在心裏狠狠地罵著,然後移到大耳朵漁兵跟前,和他一同掌舵,想快些趕回岸邊。

船終於闖過七、八裏驚濤駭浪,駛到了岸邊。連長帶著好幾個人早在迎候他們。一連之長的心簡直急得快要冒火了。三個戰士和一條船萬一回不來,他可怎麽交待!

浪撞到岸上更加驕橫,一撞一暴跳,同時伸出上百隻拳頭亂砸一氣。一個大浪突然又從背後撲來,抽冷子一推,機船被推上礁石,退不下來。周金麥跳下水,用肩去扛。呼隆一響,又一個黑乎乎的浪凶惡地一撲,哢嚓一聲,船又從礁石掀下來。

岸上,連長的手電光顫抖了幾下,哭似地呼喊起來:“周金……麥……周金……麥……!”

周金麥被砸傷了一個腳趾,十多天沒能出海。這天下午,天氣少有的好,海象睡著了一樣安靜。周金麥提著個大竹筐,到島子東邊不大有人去的海灘上揀海虹。不是吃,打魚的人哪有願意吃海虹的。他自己不能出海,是為出海的兩個漁兵準備明天的魚餌。

周金麥今天的心情,也有點象睡著了的海,很平靜。他頭一次發現岸邊的山崖下還有這麽好看的礁石。象狼牙,象臥熊,象刺蝟,象野豬,象雄獅,象鏽鐵,而那些小石子則象什麽大鳥產下的奇形怪狀的卵。還有些象奇特的飛簷。飛簷下有滿是小蜂窩眼的平石。坐在平石上打撲克,下雨都澆不著。那鏽鐵樣的礁石裏明顯含有很大的金屬成分,所以經風雨剝蝕後如刀,如鎬,如斧,如鋸,溝溝回回,凸凸凹凹,更有如溶岩奔突,疾風打旋。這些礁石的形狀不能不使周金麥感慨歲月的無情,大自然的偉大,人的青春的暫短。大海和岩石都在衰老,人算什麽呢?珍惜時光吧!

周金麥很快揀滿了一筐海虹,一瘸一跛地往回走。

義務警察走過來了,一邊和周金麥閑嘮,一邊用手扒拉筐裏的海虹。他嘴裏讚著海虹長得肥,眼睛卻直勁往筐底盯。他想檢查一下,周金麥是否抓了海參,摳了鮑魚。這兩樣東西都是海珍品,在國家規定的禁捕之列。

周金麥把卷好的煙扔給他:“我知道你自己圖不著什麽。咱爺們都是黨員,我得提醒提醒你,要相信大多數。就說對我吧,我知道你想檢查我摳沒摳,這你就直說得了,何必拐彎抹角。”

“你小子,他媽的,哪能呢?別這麽想!”

“得了吧!不是吹,我老周把船開出去,想弄點什麽弄不了,你檢查得了嗎?咱不弄就是了。”

“我不是說你。有些兵不自覺,一到這時候就想偷著摸著弄點海參鮑魚什麽的。海島涼快,探親的又快上來了。”

“爺們,老周當兵五、六年,你看咱家來過人沒有?一個沒來!光打魚就幹了四年,一個海珍品沒往家郵過!”

“要不我咋說你說話有人聽呢。你幫我多說幾句,也是為你的連隊好。你們裏邊有人摳了鮑魚,老鄉議論起來,你不也跟著抹黑?”

交通船來了,義務警察辭了周金麥去碼頭維持秩序。

從男男女女的人群中走下一個穿紅上衣,梳兩條小辮兒的鄉下姑娘。這是個生人,手裏拎個提包,模樣挺俊氣的,一身衣服在人群中很顯眼。她下船就向維持秩序的義務警察打聽周金麥。義務警察心裏想,“周金麥這小子還說他家不來人,這不來了!”他回頭瞅了瞅,指著坐在一旁抽煙的周金麥說:“那個就是!”

俊氣的姑娘很大方地走到周金麥跟前問:“我找周金麥,你是嗎?”口音也是四川的。

周金麥吃驚地站起來:“你從哪裏來?”

“家鄉口音還聽不出來嗎?”

“我咋不認得你?”

“別人介紹我來的,我也不認得你。”

“你叫……李秀玉?”

“我姓張,你們家叫我來的。”

“咋不事先來個信問問?”

“你們家說不用問,直接來就行。”

“來……有什麽事?”

“你們家同意了,叫我自己來跟你談一談。”

“談……談……什麽?”

“定婚的事唄!”

周金麥對這女的的直爽勁兒和模樣印象挺好,雖然連個招呼都沒打就來談終身大事,他還是喜出望外。七、八千裏地來了,畢竟是投奔自己來求婚的。他招呼過一個看熱鬧的戰士和他一塊抬海虹筐,自己很禮貌地接過姑娘手裏的提包,領那姑娘到了連隊。

他先把她領到連部去見連長、指導員。兩位連首長很高興,他們也為周金麥的事發愁,現在有主動上門的了,大好事嘛!連長親自安排她住招待所,並囑咐周金麥一定熱情接待,有什麽困難連裏幫助解決。指導員還囑咐他要謙虛謹慎,吸取給李秀玉寫信的教訓,好好談。領導的關懷使他很感激,他決心“謙虛謹慎”地把事情處理好。

老兵一下來了十多個。可是那女的,煙、糖、瓜子什麽也沒帶,提包裏光是她自己換穿的幾件衣服。用戰士們的話說,這叫“空手來的”。這是很丟主人麵子的。一般來部隊探親都要帶些家鄉土特產,或是買些煙糖水果什麽的。有的怕疏忽了,都事先寫信特意囑咐一番,一定不能空手來。

女的空手而來,周金麥不怪她,因為不了解部隊嘛,何況又沒事先聯係。他跟大家遮掩說:“東西放在連部了,大家先坐,我去拿!”急忙跑到供銷點買了二斤糖塊,又找司務長借了一條好煙。

老兵們抽著煙,吃著糖,自然都把女的當成周金麥的對象看。好幾個不知內情的以為就是先前通信的那個李秀玉,說話時免不了張冠李戴。“以後對老周好點,不好全連都不能讓。老周要是不打魚了,我們吃什麽?”“給我們剝糖,點煙哪,給老周留著是吧?我們跟老周一樣辛苦!”

這姑娘說話很坦率:“你們愛吃什麽就自己拿,這東西不是我帶來的!”幾句話說得大家都不做聲了。周金麥使了個眼色,示意大家走。不一會,十幾個老兵都走了。周金麥認為女的話雖不熱情,但出於維護姑娘的尊嚴,這樣說也可以理解,便沒計較,反而剝塊好糖遞給她:“島上條件差,克服點吧,你吃糖!”

女的把糖放進嘴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忙從提包裏翻出一袋五香花生米,讓周金麥吃。周金麥問:“早咋不拿出來,人都走了?”“就這麽點,好意思嗎?”邊說邊往周金麥嘴裏塞了一粒花生米。周金麥躲不及隻好吃了。本來是五香的,他嚼起來卻很不是滋味。但他還是遵照指導員的囑咐,“謙虛謹慎”地和她談起來。

“地裏活正忙,路上來回就得半月,先寫信,等閑時再來多好!”

“活包到家了,叫他們忙去吧!我攢不少錢了,不想再撿那份累。寫信,嘿,金麥哥,我不會寫,怕你笑話。”

“念了幾年書不會寫信?”

“六年,都就飯吃了。”

“就飯吃了怎麽行?”

“那怎麽不行。社員,包工幹活出苦力,文化有啥用!”

“要是能寫信,不就可以用信談了?”

“來了當麵談更好!”

周金麥沉默了半天,“那麽,要談啥子就談吧!”

女的又給周金麥剝了塊奶糖。“你家裏勞力多,住房也好。你是黨員,當班長,聽說還立過功。都五、六年兵了,留不下回去也能安排工作。安排不了工作,我也願意給你做飯!”

“跟著你,給你做飯唄,你到哪我到哪!”

周金麥不愛聽這樣的話。“家鄉都有些啥子新鮮事,講講。”

……

“老高家三丫頭考大學落榜了,家裏給她找了個對象,公社飯店的,吃商品糧,她就是不同意。爹媽打她,逼她,她非要考大學不可,後來跟別村一個大學漏子偷著戀,叫人抓住了。”

“這是她爹媽不對,對象的事應該自己做主!”

“她爹媽給她找的那個比她自己戀的那個強,她偏要和那個大學漏子好,出事了不是!”

“出了什麽事?”

“他倆老偷著到一塊。”

“到一塊?”

“說是複習功課,哼,姑娘小夥到一塊還能有別的事?讓人看見好幾回!”

周金麥心裏越發不是滋味,一點談的心思也沒有了,早早離開招待所,扒海虹去了。

第二天在連長、指導員勸說之下,周金麥才領著她在島子能轉的地方轉了轉。轉到島子東邊沒人的那一片礁石旁,女的說:“金麥哥,聽說這兒海參鮑魚很多,你打魚,不好多搞點讓我帶著?咱們結婚的時候好用。”

周金麥對這話厭煩得不行。互相還一點不了解,怎麽一口一個金麥哥,一口一個結婚,怎麽說得出口?“這兩樣東西國家禁捕,誰捕誰犯法!”

“看你說的,不會別讓他們知道,現在那些倒騰東西發財的,哪個也不是正道!”

周金麥收住腳。“我腳疼,走不了,回去吧!”

“走不了就坐一會兒,這兒多消停。”

“不行,頭暈,得回去躺著。”周金麥見她還想任性,就轉頭往回走了,她隻好跟回來。

周金麥本來腳沒好還該休息些日子,但他非要出海打魚不可。他借了80元錢交給女的說:“我從明天開始要出海了,沒時間陪你。給你80元錢做路費,沒別的事你就走吧!”

“那我們的事就定下了?”

“現在工作太忙,以後慢慢說吧。”

周金麥沒等她走,就和兩個戰士一塊出海了。漁船快開時,女的跑上來,當著許多人的麵招呼周金麥說:“金麥哥,把你的毛衣脫下來,我給你拆一拆!”

“我們得半夜回來,夜裏海上很涼,脫不下來!”

“那你把紗巾拿著!”她把頭上紗巾摘下來,攥個團朝周金麥拋去。

周金麥連接的姿勢也沒做一下,紗巾剛剛搭在船邊上,風一吹,落到海裏。周金麥將機器發動起來,漁船一陣轟轟急響,向海深處開去了。船後留下一條白花花的浪流子。

現在的部隊,越來越跟以前不一樣了。連最偏遠的靈芝島守備連也成立了好幾個“軍地兩用人才”小組。但不象駐城鎮和軍、師、團機關附近的連隊,可以成立“無線電小組”、“鍾表修理小組”等等,他們隻能成立“理發小組”、“美術小組”、“木工小組”、“文學小組”,“書法小組”等等。這些小組能不能堅持住還很難說。沒條件啊。連裏本想讓周金麥再組成個“打魚小組”,周金麥不同意:“打魚的算個什麽人才?家鄉沒有海,學了回去有啥用?”他參加了“文學小組”。為什麽參加這個組,一開始他自己還鬧不清,指導員問後,他認真想了一陣才發覺,跟那個心高的李秀玉決心考上文科大學有關。所以再有空閑時間,不是擺龍門陣或到漁民家串門兒了,而是去看文學書,尤其是小說。小說寫各種人怎樣生活、工作和學習,既受啟發又不枯燥。有時打魚也帶上一本。下完鉤,等著起線那個把小時,就躺在輕輕搖擺的船上看。今天風大不讓出海,他借了本《小說月報》,準備好好看上一天。

《愛之上》!這個醒目而有磁力的標題一下吸住了周金麥。愛,這個他還沒有得到,也不理解是怎麽回事的東西就夠神秘了,它之上又是什麽?他感到新奇和羞澀,象突然有個陌生而美麗的姑娘來找他,心怦怦跳起來。

“初戀是兩顆心第一次碰撞。”

“就象兩塊帶電的雲,在天邊靜靜而盲目地浮動著;忽然,它們碰到一起了,即刻發出奪目的閃電。就在這一瞬間,它們由原先那灰布似的,無生氣的,凝滯的樣子,變得一片燦爛輝煌;現出輪廓,現出層次,現出重岩疊嶂般雄偉動人的奇觀。整個天宇因之變得生機十足,無限廣闊和深遠,整個大地也給這瞬間閃耀的強光映照出另一番景象。天地萬物頓時變得美妙、神奇,不可思議了。”

“心兒,你就這樣,在這一撞之下,一切都變了。快樂的電光一下子把你照得通亮!”

“然而這快樂是遊離不定的。冥頑的心剛剛被喚醒,一點清醒,多半朦朧。一如這閃電,忽明忽滅,一切好似曆曆在目,轉眼便渺茫無跡。它又逼真,又虛幻,揉合著苦惱,摻雜著企盼。世界上凡是沒有達到的,都是美好的……”

周金麥不由自主地止住目光,閉眼品味起這段話來。愛原來是這樣神奇、美妙、迷人。雖然,我這塊帶電的雲算是正“在天邊靜靜而盲目地浮動著”,雖然已和別的雲碰過兩次,但都沒有發生奪目的閃電,更沒有從原先“那灰布似的,無生氣的,凝滯的樣子,變得一片燦爛輝煌”,也不要說什麽光豔如畫、美妙動人的奇觀了。可見自己還沒得到過愛。可是,作家說:“世界上凡是沒有達到的,都是美好的……”這話好像很對。給李秀玉去了那兩封信,卻未接到回音,我為什麽如此強烈地想得到她的回信?大概她是美好的。追求美好的東西不能算沒出息。

“……他被苦惱逼得下了無數次決心之後,終於鼓足勇氣偷偷給她寫了一封信。即使一名真正的勇士,逢到此時也是怯弱的。他把信揣在衣兜裏,晚飯後悄悄跑到體育館西邊掛在牆上的郵箱前,看好沒有熟人,趕緊把信塞進郵箱的投入孔。在回來的路上他就後悔了,許多該寫的話一句也沒寫,不該寫的反都寫上了。滿紙廢話連篇,既無文采,語言又不通暢,為什麽戀愛的第一封信這樣難寫?……”

周金麥又神差鬼使地停下來,閉目咀嚼著。人家的第一封信是這樣寫的,那麽秘密,那麽怯弱。而自己呢?那麽簡單,那麽輕率,那麽趾高氣揚,挑戰似的,怎能不遭到回擊!第二封信又請了一幫人給寫,全連都知道了,這哪叫談對象的信。錯誤,錯誤。他懊悔地睜開眼。

“……他等回信,沒有回信,他接連寫了幾封信,依然沒有得到片言隻字的回複。信裏的話一次比一次膽大,碰到她時反而一次比一次膽小。甚至都怕碰到她了!最最折磨他的,是他猜不透她對那些信究竟怎麽想……”

怎麽他們也是這種情況,談對象這東西可真是!

“一天午後,他……懷著一決成敗的衝動……走到她麵前,問她:‘你收到我的信,為什麽不回信?’……誰料到她那麽鎮定。她抬起眼睛……‘我沒有收到你的信。’一時,他感到陽光失去了暖意,空氣也凝滯了。他還想說什麽,想挽留什麽,想爭取什麽……”

讀到這裏,周金麥竟為小說裏的小夥子難過得掉下了淚,好像那小夥子就是他自己。他在心裏深深歎道:“這麽好一個人,她竟不理他,女同誌呀!”

“咣啷啷!”一聲臉盆落地的音響象誰掄起胳膊打了周金麥一巴掌,他的眼淚止住了,並且順手抹了一把眼睛。他抬頭朝樓棚瞪了一眼:“‘上層建築’這幫人,就不知為下邊的考慮考慮。當初蓋這樓時,還不都是‘下層建築’這幫哥們出力?”又有幾聲拽凳子的響動朝他撞來,他起身抓過拖布,用木杆使勁往棚頂撞了幾下,響動沒了。他才又拿起雜誌。下邊這一段可大大啟發了他。那個一直為女隊員不回信折磨得不知所措的靳大成把心事跟隊長華克強說了。聰明絕頂的華克強給他出了個主意,叫他再寫信時另抄一份留著,等她收到信後再拿這份另抄的信去試探她,看以前收到的信是否都留著。如果留著,就說明她喜歡他,不想拒絕他,或起碼說明她在猶豫。如果都處理掉了,那就是不想理他了。他用的辦法很巧妙。他忽然找到她說:“我寄給你的信呢?”“沒見到。”她說著就走。“等一等。”他說,“你別騙我了。信收到也沒關係,你怎麽亂扔?多虧剛才我在院裏拾到了,如果別人撿到看了怎麽辦?”他把自己手裏謄抄的信拿給她看,說:“你看,不是那封信嗎?”肖麗慌忙拿過信一看,不禁輕聲叫起來:“不對呀!你的信我都鎖在箱子裏了,不會有人動呀!”就這麽著,靳大成把她的底試探出來了。

秀玉同誌:

您好!又打擾您了,真對不起。

這回去信有件事麻煩一下。我最近又構思了一篇小說,還沒動筆寫。我第二次寫給您的長信不知您是否撕了或燒了。如果沒有,我想求您寄給我,我新構思這篇小說急等著這封信做素材。我真誠地懇求能得到您的幫助,希望千萬能抽點時間給我寄來。我知道時間對於您是多麽寶貴,您要考大學。但我也相信您能理解,那封信對我有多麽重要。您考的是文科大學,您一定理解的。寫小說,我才剛剛學步,隻發表過一篇,還是不久前的事。我不能讓我的熱情冷下來。求您快點給我寄來,隻那一封就行。當然,要是燒了,我也隻好自認倒黴了。那就請您不必回信,既耽誤您的時間,對我的小說又沒有實際意義。您不必擔心我有別的企圖,我已有了對象,我們正在熱烈地通信。不囉嗦了。

此致

敬禮!

著急的周金麥

信沒用打草稿,一遍就寫好了,而且沒有勾抹幾個字。他當天就送到代郵所,這次是悄悄的,誰也不知道。在周金麥的通信史上,這是寫得最順利也最容易的信。他萬萬沒想到,也是回信速度最快的一封。第七天他就收到了回信,厚厚的,連同他給她的那封長信裝在一起。那天他剛從海上回來,通訊員把信交給他時,電影快要開演了,是個沒演過的好片,他沒有去看,飯也沒吃就看起信來。

金麥同誌:

你好。信收到。悉知。首先我應該祝賀你的成功。

金麥同誌,你給我的信我都留著,倘你還需其它的,我也可照樣給你寄去。你的信是有一定水平的,分析力比較強,特別還有哲理性。

知你正熱戀著,我為你高興,並祝你們白頭到老。我今年二十歲,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願給你做個妹妹,好嗎?

金麥哥,我乃小說迷,對文學方麵也比較注重,因此很想見識見識你的作品,但不知你意如何?我不知你的筆名,也不知你的作品發表在哪個刊物上。倘若你肯施舍的話,把底稿寄我一份看看好嗎?

金麥哥,我學過的知識用不上,這是多難過的事。我不想掉進無底深淵,我要振作精神,為振興中華而學習。現在我正自學文科。你知道,浩瀚的大海,要達到彼岸是不易的事,但我要乘風破浪奮力翱遊。你的文科尚可,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嗎?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唉,“人具有感情,動物具有本能”(《第二次握手》的話)。我也學會了閑扯,還是擱筆吧!

祝你繼續努力,不斷成功!

敬禮!

李秀玉

附:你以前的幾次信,不管說了什麽,我都不生氣。敬祝健康愉快!

周金麥讀得心兒怦怦地跳,看眼前的東西都好似變了模樣。本來不很明亮的電燈象輪燦爛的太陽一樣照耀著,小小的屋子蓬蓽生輝,仿佛一座輝煌的殿堂。他還沒吃飯,卻一點也不渴,不餓。口裏生津,腳長翅膀,直想唱,直想跑,直想飛。這就是作家們比喻成兩塊帶電的雲相撞所產生的愛的奇觀嗎?金麥哥!金麥哥!跟她說我已有了對象,她還一口一個金麥哥地叫,這是怎麽了?祝我成功,讓我幫助她,她還是小說迷!唔,這一切都因為我“發表了一篇小說”,並且“最近又構思了一篇”。我還是我,我還在海島上打魚,她卻表示了與前次截然不同的感情,這說明了什麽?對六年軍齡,三年黨齡,二年班長齡,還有三等功並沒有表示一點熱情和興趣,而對能夠寫小說這點本領竟如此傾慕。她傾慕的是才能!“兩用人才”小組,“自學成才”,今天是崇尚知識和人才的時代了。有誌青年不再追求和敬佩地位、資曆和屬於以往的榮譽,而是注意能否為今後創造價值和財富的知識及才能。她說我的文科尚可!她讓我幫助她!她讓我收她做妹妹!

周金麥忽然想到,她還抄了一首陸遊的詞,這首詞他沒看過。“錯,錯,錯”,“莫,莫,莫”,什麽意思?他抄在一張紙上到生產隊俱樂部去向正在看電影的文書請教。文書是文學小組的副組長,他也隻知道這是陸遊的一首詞,具體也解釋不清。等電影散了,他又到指導員家去問,指導員是文學小組的顧問。指導員看完這首詞,跟周金麥開玩笑說:“是女朋友寫給你的,還是你想寫給女朋友的?”周金麥分辯說:“我們文學小組有人提到的,我想學學。”指導員說:“這是陸遊寫給她前妻的。他們很相愛,可是各自都另有了夫婦,陸遊就寫了這首詞表達他難言的愛情!”他從自己的書箱裏翻出一本《宋詞選》:“這上邊有注解,你自己看吧!”

周金麥拿回去結合著李秀玉的信研究了好幾遍,最後發覺李秀玉是對自己有了熱戀的對象表示遺憾。這倒使周金麥越發高興了。遺憾什麽?我哪來的對象!

一〇

除了“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中國青年”等全國性的刊物外,周金麥把全連所有人訂的雜誌都給借來了。他首先篩選一遍。《青年作家》,四川的,不行,李秀玉可能看到。《青春》,南京的,離四川倒是很遠,但影響較大,也不行。《小說林》,哈爾濱的,倒可以,但有人告訴他發行量相當大,哪兒都有,還不行。他隻選定了東北的三個省刊《鴨綠江》,《作家》和《北方文學》。可是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沒有一篇寫部隊生活的。他隻好又降到市一級刊物。五班長訂了一本《海燕》,是大連市的文學雜誌。靈芝島正好屬於大連地區,地理條件合適。周金麥借來先看目錄,再翻插圖,有一篇《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是寫部隊生活的。他讀了一遍,正好寫的是一個部隊老兵和他的未婚妻的故事。這篇行。

周金麥開始抄了。第一個晚上抄了十頁信紙,就到了停電時間,一算才抄了五分之一左右。這麽長!抓緊抄也得五、六天才能抄完。臨出海前他又叫文學小組的幾個兵幫他找幾篇既寫部隊生活又短一點的。晚上收船回來一問沒找到。小島上的雜誌少得實在可憐。他抽足了煙、又振作精神繼續抄那篇長的。停電以後他又點上蠟。不這樣,五、六天也寄不出去。打一天魚實在是累了,可是他竟能每天抄十頁。十頁啊!成天在海上擺弄漁船漁線和各種魚兒的粗手,工工整整抄十頁信紙的字,可不象專門抄抄寫寫或作文章的人們那樣輕鬆。鼻孔被蠟煙熏得象個黑洞,眼圈也鑲了黑邊。旱煙比往常多抽了一倍,身體比原來瘦了一圈。他終於用五個夜班抄完了那篇小說,又寫了一封信。寫稱呼時他想寫秀玉妹,猶豫了半天,還是隻寫了個秀玉,但他把您字改成了你。他想,寫“秀玉”已比“秀玉同誌”進一層了,何況用的是“你”。

秀玉:

真謝謝你沒把我那封信燒掉,可幫了我的大忙。

你要看我的小說底稿,我很激動,寄去請你指正吧,你隻管大膽批評,我絕不會介意,因為我覺得你的文學水平比我高。

你讓我幫你學好文科,這是你對我的信任,可是我真的不如你。寄一本《作文描寫手冊》算是對你的幫助吧!我已經服役六年,在全營也是最老的兵了,提不了幹,早晚也得回去,我想今年就回去算了。

另外有個事情得向你說明,我說我有了對象,這是假的,沒有。我怕你有別的顧慮不願把信還我,所以撒了個謊,實在對不起。可是我十分感激你熱情的祝願,真的,你真善良!

祝你學習進步!

金麥

周金麥又一次寄出了靈芝島通信史上最長的信,(他自己打破了自己的記錄)。他怕代郵員誤解他囉囉嗦嗦寫得太多,就郵了個印刷品掛號。

掛號信慢,周金麥不懂得,因此回信比上次晚了幾天,他又胡思亂想起來。莫非她發現寄去的小說是抄別人的?或者,她一聽我並沒對象而生氣了?他捉摸不定,坐臥不安。有天,周金麥被折磨得快要病了,忽然回信到了,也是掛號,厚厚的。這信象付藥,周金麥拿到它,病馬上就好了。

麥哥:

信、書和小說稿都已收到,我感謝你。

對於你謊說有個對象的事,我不生氣。你的心是好的,怕我有顧慮,這是友好的謊話。

你寄給我的《作文描寫手冊》,我非常感謝。但我學文科包括政治、曆史、地理、語文、英語,並不是專門搞創作,懂得一般的描寫知識就可以了,要求全麵發展。我想你搞創作更需要此書,所以給你寄回去,你千萬別誤會,我說的都是真的。

麥哥,讀了你的稿子,總的感覺很好,描寫較成功,但要注意文學邏輯、推理、判斷的準確性。具體的,我寫了篇分析文章附後,說得不對請你原諒。我覺得你要讀點哲學也許會更好,掌握物質與精神的關係、事物發展和運動的規律、矛盾的普遍性及規律……等等。我曾有個切身體驗,就是去年高考,因哲學沒學好,違反了矛盾規律,作文慘敗。

麥哥,我們雖然隻通過幾次信,但我寄你兩張照片,你不會不收,也不會見笑吧?你能送我一張近影嗎?不知道你看過《啊,友情》這篇散文沒有。文章說:“友情,你是嚴冬的炭火,你是酷暑裏的濃蔭,你是激流中的腳踏石,你是濃霧中的航標燈,你是看不見的空氣,你是摸不到的陽光。”啊,友情,你在哪裏?願你永留人間!

因頭痛,說得辭不達意,將就著看吧!

祝你獲得進一步成功。

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又及:麥哥,你看我這記性,竟連你打算複員的事都忘了。部隊是個大熔爐,能鍛煉人,一提到她,總有一種倔強勁兒和堅毅的信念。麥哥,我看你還是留在部隊更好,部隊更能激發你的創作熱情,鍛煉你的寫作能力。都是青年人在一起,這是多麽難得的機會。就象每個人都留戀自己的學生時代一樣,你應該更留戀部隊生活,望哥三思而行。其實你並沒有征求我的意見,這大概是多此一舉吧!

秀玉

接下去是篇讀後感,《談〈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讀一篇好文章,常常是如啜香茗,餘香滿口,固然來自思想的精粹,意境的雋永,同時也來自作品的語言美,這篇小說的語言象散文一樣清淡、流暢,讀來琅琅上口,也比較自然、簡潔、瀟灑之中又透著情韻。我很喜歡。我理解為:“通過軍屬‘二吟’乘車前往沈陽途中的心情描寫,熱情地歌頌了軍民情誼,以及解放軍戰士為了祖國安寧而堅韌不拔的品格,還反映了人民是熱愛人民軍隊的,以及新時代的女性所特有的剛毅精神,激發人民群眾都要理解我們的子弟兵。”

期待新作有所改進。

……

周金麥又翻寄回的書,裏邊夾著李秀玉的兩張照片,一張半身,一張全身,都樸素、端莊、充滿自信心。

都看完了。周金麥啊,這個打魚戰士的心,象落進了大海,象掉進了鹽湖,象滾進了黃河,象飛上了浩浩太空,激動、跳**、飛騰、翱翔……

一一

不管怎樣絢麗多彩,激動人心,這畢竟是在演戲。更上一層樓?沙漠蜃樓!上得再高,最後還得掉到平地上。周金麥矛盾得很,欲罷不甘,欲行不能,暫時隻有靠多打魚來熬日子。這樣,另外兩個漁兵就跟他多受了許多累,有一個竟累病了。少個人周金麥也要出海。那天正好指導員準備給文學小組講“描寫”課,聽說船上少個人(那條船隻能載三個人),就要跟著出趟海。他想結合對海的觀察講“描寫”。周金麥同意了。

他們選了那天下海的最好時辰,夜裏三點,出海了。三點鍾既不漲潮也不落潮,海水沒有比這時再平穩了。天色微明,大海還在寧靜的夢中。機船打了個哈欠,被主人搖醒,一看海麵這樣平靜,忽然突突突地叫起來,愉快地跑開了。開船的人腦子還在昏睡中沒有徹底醒來。機船叫著一跑,清涼純淨得如同過濾後又用冰鎮了一遍的空氣,立即從鼻孔、嘴巴鑽進肺腑,一直鑽進腦子裏去了。昏沉沉的腦子立刻清爽靈活起來,處於一天中最良好的狀態。這感覺對周金麥和那個漁兵已不新鮮,指導員卻極感興趣地觀察著。

灰蒙蒙的海麵飄浮著一團團濕漉漉的濃霧,這霧並不影響航行。遠方的島子和海岸都在矇矓中昏睡,有個島子忽然傳來了一聲長長的,號聲似的驢叫。“咕……嘎……咕……嘎……”。是守備連的驢叫了。雄厚的驢叫聲傳到海麵上,成了小機船突叫聲的伴奏。不一會,又有個島子也響起了驢叫聲。那是漁民的驢在呼應。接著,東邊的島子,北邊的島子都響起了驢叫聲。一首清晨的海之歌就由遙相呼應的驢的合唱組成了。機船的突叫是這合唱的前奏。

機船行至遠離靈芝島的小砣子附近,周金麥將機器熄了火,突突聲消逝,不一會驢叫聲也跟著消逝。海麵又恢複了夜時的寧靜。指導員幫兩個戰士下完鉤,東方的海麵已出現一層層紅色的光暈。那光暈很快變成彩霞升上天空。那兒的海水突然之間象燒起壯麗的大火,整個海麵被映成一幅油畫。

當太陽跳出海麵,光芒可以直接射到機船時,鍋裏的水也燒得滾開了。周金麥吩咐兩個漁兵拿出早餐,趁等魚上鉤這空隙吃早飯。除了饅頭,還有白酒(海上涼,尤其夜間,他們每天都得帶點酒),下酒菜就是做魚餌的蝦怪腿。蝦怪腿有硬殼,魚不能吃,拽下來人吃特別香,怎麽吃也不膩。每次下完鉤都可弄下一二斤蝦怪肉。指導員看周金麥把蝦怪腿投進滾開的機鍋裏,轉眼變成粉紅色,口水都流出來了。

“你們天天出海打魚,夠辛苦的,幹一杯!”指導員端起裝酒的牙缸說。

“空肚子喝酒不好,先嚼點蝦怪肉再喝。”周金麥用筷子給指導員夾起兩個蝦怪腿。

指導員已空肚子喝下一口酒,然後才接過蝦怪腿嚼著。啊,大海是這樣有詩意。

周金麥和大耳朵漁兵也先喝下酒再吃蝦怪肉。

“你們兩個都是文學小組成員,這次的景物‘描寫’課我就結合對海的描寫講了,你們倆給當當參謀。”指導員興致勃勃。

“景物描寫是基本功,固然重要。但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文學觀念應該改變一下。”大耳朵漁兵這樣參謀道。

“你的意思是?”指導員又吃了一個蝦怪腿。

“我的意思是……不知指導員是怎麽看《懺悔錄》這部書的。我看我們這個時代缺幾本‘懺悔錄’!”

“《懺悔錄》我看過,看後思想上象發生了地震。我馬上想到‘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這句話,盧梭是無所畏懼的!”

“那他是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呢?”大耳朵漁兵問。

“我看……我看他是!”

“那才叫勇氣。我們現在,自稱唯物主義的作家不少,有幾個敢徹底解剖自己的?”

“也有。作協主席巴金,聽說他寫的《隨想錄》,有十幾卷了,解剖自己也很深刻,有人說這是中國當代的《懺悔錄》。不過我沒看過。”

“也許是這樣。不過我相信肯定不會有盧梭那樣徹底。”

“這樣說我不讚成。你還沒看,怎麽就說肯定不如盧梭那樣徹底呢?”

“我就敢肯定不如。要是誰象盧梭那樣把自己做醜事的心理詳細寫出來,他肯定會被說成壞人。”

“那不見得,為什麽誰自我批評做得好,他就有威信呢?”

“那都是顯示姿態去給人看的,跟盧梭的懺悔是兩回事。”

周金麥沒看過《懺悔錄》,所以一直沒插言,他隻是聽著,不停地給兩人夾蝦怪肉和倒酒。他不知道盧梭都怎樣寫了自己的醜事,可不知不覺有點讚成大耳朵漁兵的說法,這種傾向性是他憑自己的感受產生的:如果我要向李秀玉說了自己的一堆醜事,她是不會這樣熱情回信的。相反,說謊標榜自己她倒佩服。再有,沒聽誰專門說自己幹的醜事,更沒聽說細講幹醜事心理活動的。指導員也不跟固執的漁兵爭辯了,吃了一會蝦怪,又喝幾口酒,忽然說:“咱們做樣遊戲助助酒興吧?”

周金麥也覺得心裏憋悶,需要痛快一下,就附和說:“同意,帶罰酒的,你看怎麽樣?”他問大耳朵漁兵。

“劃拳、行令我都不會,你倆弄吧!”漁兵對指導員的提議不感興趣。

“這?!”

“這遊戲?”

……

指導員:“必須是‘報告文學’——象盧梭自己那樣,虛構不行!”

漁兵很吃驚,也有點不好意思,知道是自己把指導員將的。讓指導員和他一起亮醜,畢竟有點不好意思。周金麥這幾天總被自己說謊的事折磨著,心想,是不是被指導員發現了,特意引導他往出亮?便表示讚成指導員的提議,但他沒準備先講,他還沒想好下一步該怎麽辦。

“醜事是醜的,亮醜卻不一定醜。盧梭的偉大不在於他做過那些醜事,而在於他敢寫成書發表,讓全世界的人認識他,你說是嗎?”指導員衝漁兵說,見漁兵點了頭,又說:“我們都是凡人,說不上偉大。我做過一件事,每次想起來就羞愧。不知你忘沒忘?”他對周金麥說。“你剛入伍那年,我也剛從外地調這海島上來當排長。我們倆一塊到市裏去開會,下船出碼頭後,發現帶的錢丟了,連買公共汽車票的錢都沒有了,我倆得走十七、八裏找警備區機關報到,路上餓得走不動了。你兜裏一分錢沒有,我用我僅剩的五分錢買了兩個西紅柿,一大一小,大的比小的大一倍。兩個西紅柿在稱盤裏裝著,我想,先拿就拿小的,拿大的顯著多沒姿態。拿小的,哎,當時實在是餓了,小的還不夠塞牙縫。我就讓你先拿。我想,要是你拿了大的,就記著你,你這小子是自私鬼。要是拿了小的,對我來說,我的錢買的,也合情理。我就假裝謙虛說:‘小周,快拿著吃呀,餓壞了!’你不肯拿,我就一邊假裝係鞋帶一邊摧促你快拿:‘客氣什麽,部隊裏幹部戰士不分你我!’你拿了小的,我還說:‘拿大的,小的給我!’你已經把小柿子吃了。那次我丟了四十元錢,因借差旅費四十五塊,支部給補助時我就說丟了四十五元!”說到這指導員臉紅了,不好意思看眼前這兩個兵。

“我早就忘了。指導員你吃塊蝦怪!”周金麥深受感動,拿了隻蝦怪腿給指導員,“該我說了吧?”

“我先說!”大耳朵漁兵不甘示弱,他既然先提出盧梭偉大的高論,決不能在行動上落後。“今年春天副連長愛人來島探親,一看見她我就產生了好感,她長得太象我女朋友了,連說話的聲音都象。她是語文老師,聽她給全連講過一次課,我就產生出一種強烈的願望,想單獨和她散散步,談談話。有天副連長到團裏去開會,我怎麽也抑製不住,偷著去看她。見了她我就說了謊話:‘副連長走了?我尋思他在呢!想跟他說說我們漁船上的事。今天魚又多了。這兩隻對蝦,還有這些蝦怪腿兒,送給他,請你嚐嚐,不知你願吃不願吃?’她客氣一陣收下了,讓我坐下吃糖,還讓我講海和打魚的事給她聽,我就講開了。我講的時候故意用些文學語言,她很喜歡聽,中午還讓我領她到海邊去釣蝦怪。這正是我盼望的事,我就故意領她到沒人去的地方,和她並肩坐著釣蝦怪。後來我還告訴她,我的女朋友和她長得一樣,並求她別把這話告訴副連長。”“她答應了?”周金麥很驚訝。“答應了。晚上做夢,我又夢見和她遊泳……這……可要給我保密,別叫副連長和大家知道!”

還是指導員先開口了:“我亮的水平最低,自認該罰,我喝了!”他端起酒缸子要喝,被漁兵和周金麥攔住了。漁兵說:“我的最差,該我喝!”周金麥執意不肯:“該我喝,你們倆是先亮的!”漁兵不相讓:“你亮的事是最近的,我和指導員說的都是曆史了,罰我和指導員合理!”

指導員讚成:“有道理,我倆喝!”

周金麥說什麽也不同意,指導員又出了新主意:“幹脆咱們都喝算了!”

三個人一同喝了酒,映著霞光,臉紅紅的,象化了妝。漁兵非常激動,建議接下去做第二輪遊戲。周金麥說:“不用罰了,這點酒本來就不夠喝。幫我出出主意吧,我這個……錯誤,往下可怎麽改正?”

“就跟人家如實說唄,要是人家還願意保持關係,那就保持,不願再另想辦法,紙裏包不住火!”漁兵說。

指導員沉思了一下說:“如實說肯定要如實說,我看時間可以往後推推。有我們兩個做證,出了其它情況我給解釋。你有文學基礎,現在又參加文學小組,你要有誌氣的話,就下個決心,從現在開始,學習寫小說,真的發表它一篇,到那時候再跟她承認錯誤,她肯定能原諒你的。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誌氣啦!”

周金麥望著放進海裏的魚線思索了好一會,忽然斟上酒說:“人沒誌氣活個什麽意思!從今天開始,寫小說。幹!不發表一篇,這輩子不找對象了!”

指導員和漁兵陪他把僅有的一點酒喝幹了。已經過了起線時間,他們大口大口把蝦怪肉吃完,開始起魚線。

今兒的魚特別多,一會兒一條,一會兒一條。周金麥拔著魚線,心裏也象無數條魚兒在跳。那長長的魚線盡頭好似鉤著篇小說一樣,他信心十足地拔著,拔著,拔著……忽然,靈感來了,一篇小說就在他眼前清晰地擺著,題目是——“海上酒話”。

一二

周金麥給李秀玉寫了回信並寄了一張照片之後,立即開始發憤寫那篇“海上酒話”。他把全連能找到的短篇小說都找來讀過,邊讀邊寫,半個多月真寫出個初稿,八千多字。他先拿給指導員看,指導員給他提了些意見,修改了一遍,又在文學小組討論一回,就算定稿了。這是守備連文學小組創立以來的第一篇作品,也是守備連以及靈芝島文學史上的處女作。指導員布置文學小組同誌幫周金麥抄了五份。一份寄李秀玉,一份寄本地區文學雜誌《海燕》,一份寄《解放軍文藝》,一份寄軍區內部發行的《前進文藝》,最後一份做連隊“文學史”資料存檔。本來不該一稿多投,指導員說:“大撒網碰碰,能有一個地方用就燒高香了,還擔心登重?”周金麥說:“要是能發表,稿費都交給夥房,全連加個好菜。”指導員還和連長商量,全連開個大會。周金麥這個作品不管能不能發表,也在會上給予獎勵,目的是對全連進行一次自學成才教育。

從這以後,守備連看雜誌、讀小說的人明顯多起來,文學小組比任何時候都活躍,不少人也開始試著寫。不管寫成寫不成,起碼全連寫信,寫日記,寫黑板報稿的水平是明顯提高了。

一三

周金麥寄出的五份稿子,最先接到回音的是李秀玉那份。她稱讚說《海上酒話》比發表的那篇《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要好,語言、情節、人物、感情都比那篇真實、親切。她還說肯定能發表。

可是,不久《解放軍文藝》那份退回來了。雖然編輯同誌說了好多鼓勵的話,終究是沒有發表。《海燕》根本就沒回信。《前進文藝》也沒有。雜誌的稿約上明明寫著,兩個月未得到采用通知可自行處理。都兩個多月了,肯定是不能用了。周金麥並沒有氣餒。他還在寫。這兩月當中他沒斷過寫。寫好一篇,除寄編輯部外,都同時寄李秀玉一份。李秀玉每次都寫讀後感寄他,並提出修改意見供他參考。

到了第三個月,周金麥忽然先後收到兩個編輯部“準備采用”的通知,就是一直未回信的《海燕》和《前進文藝》。

“這是怎麽了?說兩個月未見通知可自行處理,虧得沒處理,郵別的刊物還壞了呢,現在這事!”周金麥樂壞了,拿著信跟連長、指導員說。指導員看了兩封信說:“稿約上都聲明不許一稿兩投,咱們兩投了,咋辦?”

連長樂成了小孩子:“好辦,要真是登了,我跟編輯部檢討去,就說我郵的。我是個軍事幹部,不懂投稿規矩。隻要團政治處不給處分就行!”

指導員也樂壞了:“還處分呢?表揚都應該是雙份的。快給那位李秀玉寫信吧!就說兩個刊物都登。”

周金麥這時倒很沉著:“先別忙,一旦登不出來呢,不是謊上加謊了?還是‘不見鬼子不拉弦’吧!”

一四

周金麥一直盼著小說發表的日子到來。哪想到哇,老兵複員的日子卻先到了。今年補入的新兵多,服役四年以上的老兵不管什麽理由,統統複員。周金麥已經六年了,無論如何不能再留他。為了部隊的建設,他必須得走。他就是為了部隊建設的需要而一年一年留下來的。

離開連隊那天。早晨。小島碼頭上站滿了歡送的人。周金麥穿著摘了領章帽徽的軍衣,站在交通船的甲板上,和那些同他穿著一樣服裝的複員兵默默無語地注視著海麵,注視著人群,注視著海島,注視著那棟“兩層建築”的軍營樓。

連長和指導員最後走下船,周金麥囑咐他們說:“小說要是真能發表,告訴我一聲就行,稿費就別郵了,交給夥房,全連加個菜吃。”

連長和指導員很受感動,心裏隱隱地有點疼痛。這麽好的一個兵,為連隊出了六年力,走了,終身大事還沒有個著落。

船開了。調轉船頭時周金麥又跑到船尾。指導員忽然想起兩個編輯部給周金麥的信還在自己兜裏,急忙掏出來,就地揀兩塊石片一夾,用力朝周金麥拋去:“把這信拿著,好跟她做個解釋!”

周金麥象對待自動上門的那女人投過的紗巾一樣,也沒去接。信掉在船上,被風一吹飄下海了。汽笛一聲嘶叫,海水嘩嘩地翻起一條白浪。浪花爭搶著向後奔去,象流逝的歲月,也象記憶的帷幕撕成無數碎片。周金麥努力克製著自己,朝岸上揮了揮手。

揮手之間,義務警察忽然從人群後而衝出。他剛從家裏跑來,手裏拿著一塑料袋蝦仁。他有點難過:“周老兵打了六年魚,兩手空空離開了海島,這點蝦仁讓他帶上吧!”這個老人撲撲騰騰跑進水裏,追了幾步,用盡全身老力一甩,蝦仁飛出去了,但也落在海裏。

一股壓抑不住的情感頓時從周金麥心中奔湧而出,他的眼睛濕潤了。不是難過,而是一股新的創作衝動在泛濫。“老人大概以為我一無所得離開了部隊。不,誰敢說我不會在哪一年的哪一天,忽然成為知名作家呢?我已經得到了一條船。有了船,生活的大海到處都是我的陸地!”

1984年8月於北京—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