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熱鬧鎮

熱鬧鎮出了亂子,史無前例的大亂子啊,誰聽了都得嚇一跳——大風雪之夜,駐軍逃走了十分之一,居民陡增了百分之五十。發生這兩件大事的時候,鎮長居然在千裏之外一點消息也不知道,可把駐軍最高首長杜林急懵了。這等於熱鬧鎮這邊天塌了一角,他怎麽支撐得了哇,必須立即向上級匯報。但是,不知大風刮的還是什麽人搗的鬼,電話線路不通了。杜林琢磨了足有半小時,最後決定帶上個最能幹的老兵,連夜出發,親自去向領導報告情況。

兩盞搖曳不定的馬燈,似掛在夜海顛簸的小船上的尾燈,從熱鬧鎮遊動出來。清冷的燈光照著燈前的一條狗和燈後的兩個人。狗是黑的,人是綠的,燈是黃的,燈光照見的雪是白的。燈光不及之處,山、河、田野、國內、國外渾然一體,世界成了無邊、無界、無牆、無路的黑色雪國,原來的路都深深鑽到雪下麵躲風去了,而雪原簡直成了沼澤地。

一條狗和兩個人成三角形在這雪的沼澤地裏頂風跋涉著,一步一陷,步步沒膝,而一個個陷阱般的腳窩很快就被掃帚似的大風掃平了。杜林又急又惱的思緒連綿不斷:熊兵,好好的,生生作出個熱鬧鎮……

熱鬧鎮!哎,怎麽說好呢?從地理位置講,熱鬧鎮要算太陽最先照到的鎮了,自豪點說,可以叫它祖國東方第一鎮——再往東一點就是外國的村鎮了,離本國的村鎮卻很遠,最近的也有四十五華裏。

從自然風光講,熱鬧鎮稱得上全國最美的鎮。這不是吹,哪個鎮出門就是江——兩國公有的大江?鮭魚是全世界稀有之物,而這裏秋天一網就能打十幾條,其它魚更不在話下了。夏天在江漢子邊上並著插兩根棍兒,不出半天保證就能夾住一條。鎮子就在大江和江漢合攏成的柳葉形小島上。島後水邊的柳蔭下有成對的鴛鴦和野鴨子,島上的樹林裏還能采蘑菇、木耳,花兒可海了,到處都是。離島不遠有山,獐、麅、鹿、熊都有。到了冬天,壯觀的雪景則更是無與倫比。

從軍民比例情況講,熱鬧鎮大概是全國駐軍比例最大的鎮——全鎮每個居民竟平均有五個士兵保衛,軍港之鎮旅順也沒這麽大的比例。

如果從居民人數講,熱鬧鎮恐怕是全國最小的鎮了,不然鎮長女兒的誕生怎麽會使全鎮人口增長了百分之五十呢!

要是從熱鬧這個角度講,熱鬧鎮肯定是全世界最不熱鬧的鎮。每年除了縣水產公司漁業隊和鮭魚加工廠的人駐鎮捕鮭魚、加工鮭魚罐頭的時候能熱鬧一陣之外,“熱鬧”之名純屬徒有。不通鐵路,不通公路,夏天靠江上走船,冬天靠雪地跑爬犁,很少有人出去,也很少有人進來。有電視也白搭,一收就是外國的,看不懂。軍民關係倒挺密切,但太單調。風光絕美的熱鬧鎮就是不熱鬧。

說明白點吧,熱鬧鎮駐軍最高首長杜林的職務隻是個班長。大概誰也想象不到,全鎮除了包括杜林在內的十個兵外,隻一家居民,兩口人,不僅“熱鬧”二字純屬徒有,“鎮”字也是滑天下之大稽。所謂鎮長,當然就是寂寞透頂的戰士們對那一家之主張榮慶的戲稱了。所謂駐軍逃走十分之一,其實就是一個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牛犇突然失蹤,熱鬧鎮這檔子事就是他鬧出來的。

掃帚似的大風不停地劃拉著杜林、老兵和大黑狗踏出的腳窩,三角形的隊伍仍在艱難地跋涉。

“老兵,你說,牛犇他除了帶槍,會不會還帶了別的?”

“你不是說他偷了你的人參煙和龍泉酒嗎?”

“我是說他會不會還描了地圖什麽的?他腦瓜比誰都活,除了偷我煙酒,準還描了地圖!”

“真這樣,可就更毀了。”

“哼,當初他一來我就覺著不是好事!”

“指導員還表揚過他思想活躍,知識麵寬。”

“哼,我算看透了,腦瓜越活,知道的越多越不可靠!”

老兵不吱聲了,還怎麽吱聲啊,事實勝於雄辯……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底,牛犇分到島上來那天正下大雪。他獨自到哨所門前的了望架下一站,捧著一本書,麵對茫茫雪原放聲唱起來:“好——一——派——北——國——風光——昂——昂——昂——”

杜林在高高的了望架上用望遠鏡往下一瞧,是新兵,蹬蹬蹬跑下來,問:“你喜歡樣板戲?”

“談不上喜歡,這句唱詞和眼前景色挺吻合,隨便借用一下。”個頭不高,眼睛雪亮的新兵無所謂地又翻他手中的書,他是對照著眼前的雪景看書上描寫得是否象。

“手裏是本啥書?”

“《雪國》。”

“雪國?好,應該熱愛我們這個雪國!是部隊作家寫的不?”

“川端康成寫的,日本人,諾貝爾文學獎金獲得者。”

一個新兵蛋子,胡扯些什麽?!牛皮哄哄的,不煞煞威風往後不好管!杜林挺挺胸:“好啦,好啦,往後亂七八糟的書少看點。叫什麽名?”

“牛犇。”遼南口音,海蠣子味很濃,“犇”字聽來有點象“笨”。

“牛笨?”心想,挺靈巧的小夥起個“笨”名,真要笨點還好管,看那眼神,不是個好剃的腦袋。

“不是笨,是‘犇’,三個牛字放一堆!”他在雪地上用手指劃出了“犇”字。

姓牛就夠受了,又加上三個牛,一身牛氣。四個牛字的新兵給杜林的印象不太好。“別一高興就亂喊,不是在家,對麵是外國人!”杜林說得很嚴肅。

“我家那邊外國人有的是,他們常聽我唱!”

“吹!”杜林從不肯輕易說出個牛字來,“家哪兒的?”

“大連,海員俱樂部旁邊。去過嗎?”

“我個當兵的,去那地方見鬼?”

“見世麵,外國人挺活潑!”

“好啦,部隊強調嚴肅、守紀律。父親幹什麽的?”

“沒了。”

杜林心想,怪不得少教育。“原來幹什麽?”

“教外國文學,一九五七年成了右派,文革中死的。”

“母親呢?”

“還在。”

“我問她幹什麽工作!”

“碼頭上當工人。”

“工人好。她對你有什麽囑咐嗎?”

“囑咐我好好幹,爭取當幹部。我不想當幹部,聽說這兒當兵的也得學對麵那國話,我就來了,尋思退伍後考外語學院。”

“入伍動機要端正,光想退伍不行!”

“聽說幹部都要軍校畢業生,不想退伍也得退伍哪!”

“當兵期間就要想怎麽把兵當好。你敢向領導暴露思想,這很好。要好好幹,提幹不行爭取解決組織問題。去吧!”

牛犇走不幾步,發現哨所西邊二百米處的小屋前有個瘸子,這是牛犇在島上看見的唯一的老百姓,很覺稀奇,就過去嘮扯上了:“老鄉,您貴姓?”

“免貴姓張,叫張榮慶。哨所的人我都熟,你是新分來的吧?”

牛犇也不客氣,說了幾句便大大咧咧地要進屋。進了屋看見有台電視,順手就打開了。老張有點討厭他,說:“外國話,聽不明白!”偏巧牛犇自學的就是這國語,一知半解還真能聽明白些。當時電視正播一個故事片,他一看,是根據一部著名長篇小說改編的。這部小說他在家時看過,便給老張連翻譯帶講解地吹開了:“這玩藝寫的,真絕!”

老張從打買了電視機,隻能看看體育、雜技等不用語言的節目,見新來了個能看懂外國電視的,不得不另眼相看了,忙燒水、炒瓜籽,叫牛犇邊吃邊喝邊講解。片子演到一個戀愛場麵時,牛犇忽然裏外看了看,問老張:“家裏大嫂呢?”

這可問到要害處了,老張尷尬地苦笑道:“啊,就我一個人。”

“一直沒找?”

“不是沒找,不好找哇!”老張拍拍自己的腿。他十多歲就沒了父母,到結婚年齡時正趕上**,富農子弟和瘸腿這兩個不利條件,使他一直沒說上媳婦。三十二歲了,光棍一人,無親無故,政策落實以後,他才被縣水產公司雇來看管打魚隊的宿舍和鮭魚罐頭加工廠的廠房,在島上安家長住了。老張為人厚道,加上腿瘸,戰士們對他格外照顧,凡是瘸子幹不了的活全幫他幹了。他從未受過這般厚遇,總覺得怎麽也報答不完,有空就幫班裏弄魚,還特意買了台電視機,請戰士們看節目。他的事班裏有求必應,就是找對象這事,他鼓了好大勇氣悄悄求過杜林班長一回:“別……別笑話,我有件說不出口的事……想……求你幫幫忙,這事就得依靠你們了!”杜林答應了,可過了半年他一直沒再提這事兒,老張也不好意思再問。

電視上,主人公正送他的未婚妻出村。

“生活對人真不公平!”牛犇對老張深表同情。

“喝水,吃瓜籽。吃……”老張很感激。

不久,老張套了掛馬爬犁來找杜林:“杜班長,這幾天你們替我照看一下,我上趟縣裏,見見麵去!”

“見什麽麵?”

“一個寡婦,歲數挺好的!”

“這……我怎麽一點不知道哇?誰介紹的?”

“小牛。他姥姥家那地方的,他認識,說給問問,我尋思說著玩,哪想他當事辦了!”

“一個新兵,胡……”發覺是當著老張的麵,杜林把“來”字咽下去了。一個新兵,還不到二十,自己沒對象竟敢私下給瘸子保媒!膽大包天!胡來!

這邊杜林批評牛犇胡來,那邊老張已經看妥了,就手在縣裏辦了結婚登記,雙雙回來向杜林和牛犇道謝。辦喜事那天,老張請杜林帶全班過去熱鬧熱鬧。這婚事杜林不讚成歸不讚成,他還是帶全班去了。巴黎公社起義前馬克思還不讚成呢,起義發生後不也支持了嗎?婚禮使杜林很生氣,牛犇帶頭出開了節目。真不象話,牛犇竟要瘸老張陪他跳舞。一個瘸子,隻在**中跟大夥跳了回忠字舞,還被指責為別有用心,這回硬被牛犇拉著又跳了一回,逗得大家笑出了眼淚。牛犇又要求新娘出節目。杜林氣得想把全班帶走,趕巧行政公署副專員視察路過這遇上了,進屋表示祝賀:“小島史無前例有了居民,這是部隊幫我們新建了個鎮喏!”

杜林盡管在生氣,還是沒忘了當即請副專員給這個鎮起名(以前這兒沒名,地圖上隻標一號哨所)。副專員問杜林這兒最缺什麽,杜林一再說什麽也不缺,樣樣都好。跳出了汗的牛犇插嘴說:“怎麽不缺?這兒太寂寞了,缺熱鬧!”

“好,就叫‘熱鬧鎮’。祝熱鬧鎮早日熱鬧起來!”

大黑狗忽然發現了什麽,蹭蹭躥進燈光照不見的夜幕裏,三角隊形變成兩盞馬燈連成的一條橫線。杜林的燈掉在雪裏,眨眼間他已拉動了槍栓,同時命令老兵迅速用帽子罩住馬燈。

大黑狗回來了,後麵跟著一頭灰驢。

杜林叫老兵把燈罩移開,自己的槍也關了保險。大黑狗領來的驢是連部派出的。這頭驢忠實、記道,黑天、白天、雨天、雪天都能照走不誤,不用人管。連隊到哨所來回九十華裏,一般不屬保密的東西就派它送。今晚電話不通,隻好又勞駕了這頭任勞任怨的驢。杜林從驢脖子上掛的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湊近馬燈看清了,是指導員寫給他的:

張榮慶已回,他惦記老婆,著急回熱鬧鎮。連部這邊忙於訓練考核,抽不出人送他,請明早即派兩人來接,順道檢查一下線路故障。

“阿彌陀佛,鎮長老爺可回來了,咋不早回來一天哪!”杜林調轉驢頭,“出了這大亂子,明早出發還了得?”他率隊繼續急急向連部跋涉。

瘸老張娶來的媳婦是個啞巴,但聰明、活潑,一點也不醜,兩條辮子梳得緊緊的,總愛比比劃劃逗笑話。她的到來,使牛犇和戰士們都感到熱鬧多了,“鎮長”瘸老張更不用說。唯獨杜林不踏實,老覺得會發生什麽事。有回他看牛犇去老張家半小時沒回來,突然闖進去,撞見牛犇和啞女對麵站著,臉幾乎貼到一塊了。“劈柴迷了眼,快給伐吹吹,班長!”牛犇眼睛紅紅的。

當天的班務會上杜林講道:“過去咱們這裏,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隻需要注意七項,現在第七項也得注意啦!一個啞巴,丁點事比劃半天也弄不明白,別鬧出什麽誤會!”這話主要是衝牛犇說的。一個新兵蛋子,眼睛賊亮,發展下去不知會幹出啥事來呢!

聽班長口氣這麽嚴肅,大家連幫老張幹活也不敢去了。好在啞巴輕活重活都能幹,沒人幫忙也行。五、六個月後不行了,懷了孕的啞巴挑水劈柴相當困難。杜林隻好重新解釋了一下自己的話:“注意歸注意,活還是應該幫幹的,別單個去嘛,去時找個伴!”

牛犇去時也請假,也找伴,但每次幹完活總要單獨留下多呆一會,他說看電視學外語。

“有人就好跑單幫,這不是好現象!”杜林常在班務會上這樣敲打,牛犇好長時間沒敢到啞巴家去。有個星期六晚上,他又偷著去了:“老張你看,瘸腿能治!”他拿一張報紙給老張看:“治瘸腿這醫院就在我家旁邊!”這消息簡直比娶媳婦還使老張高興,他拉住牛犇不讓走:“坐會兒,我叫啞巴炒幾盤菜,咱們商量商量!”

啞巴明白瘸子能治後,比老張還樂,她哇啦哇啦直表示讓老張去治。老張有點犯難:“我走了啞巴咋辦?都六、七個月了!”“去就趁早去,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家裏的事我們幫你照看,不過你得跟班長打個招呼,可千萬別說是我幫你聯係的!”

酒沒喝完,杜林找牛犇來了:“出來也不請假,回去學習!”離開老張家,杜林又嚴厲地說了幾句:“你這個新兵不象話,吃吃喝喝,拉拉扯扯,什麽作風?!我早在會上說了,自覺點!”

牛犇點頭稱是,認錯態度從未這麽虛心,杜林為此高興了兩天。當老張揣著牛犇寫的家信和畫得明明白白的交通圖跟杜林打招呼時,杜林臉陰沉了,他明白了牛犇在老張家喝酒的目的。他不相信瘸腿能治好,他懷疑牛犇搞名堂。無奈老張非常堅決,他隻好囑咐老張:治好治不好都快點回來。

三角形的隊伍變成了菱形,狗在前,人居中,驢斷後。燈火減弱了,因為杜林那盞燈掉在雪裏時炸碎了玻璃罩,就再也點不起來。他索性把壞燈扔掉,閉了眼跟著狗走。

老張走後,杜林把正副班長之外的八個兵編成四組,每組一天輪流幫啞巴幹活。啞女每逢有事卻總好直接找牛犇。最近一次,杜林瞧見啞女交給牛犇一張紙,牛犇悄沒聲地把紙揣進兜裏。趁牛犇把棉襖脫在**到外屋洗臉的工夫,杜林摸出那張紙一看,不禁大怒。紙上畫著三幅畫:第一幅是啞女在想心思,頭上升出一個煙圈,圈裏是張男人的臉;第二幅是張拾元的錢;第三幅是一對豐滿的**。杜林在當晚的班務會上點了牛犇的名:“從明天開始,牛犇不許到老張家去了,幫啞巴幹活的四個小組變成三個,不論誰,不準單獨和她接觸!”

“為什麽單不許我去?”牛犇當場質問。

“怕出事!”

“出什麽事?”

“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

雪國熱鬧鎮

“裝糊塗!”

“杜——”牛犇差點沒直呼出杜林的名字,“班長,你把最後這話再說一遍!”

“再說一遍有什麽了不起?”杜林不屑再說一遍,怎麽能受牛犇的指揮?!“不是跟你擺資格,外逃犯怎麽樣?一撅尾巴也能看出他拉幾個糞蛋,親手抓過一個,二等功立了。不是提幹‘凍結’,恐怕不會以現在的身份跟你說話了!”

“混蛋一個!”牛犇怒不可遏捋起了袖子,被老兵們拉住了。

“我不跟你吵,有你後悔的時候!”

牛犇不吵了,眼裏閃著不可思議的火苗,鼻孔翕動,嘴唇緊閉,那形象使杜林暗暗產生了恐懼之感,他趁機結束了班務會。

刮了一天的大風雪故意湊熱鬧似的嗷嗷叫,杜林和牛犇誰也睡不著。深夜,杜林剛入睡,哨兵驚慌地跑進來:“班長,啞巴突然喊了一陣便沒聲了!”

杜林驚出一身冷汗,布置哨兵立即歸哨,連忙又叫老兵和他一塊趕到啞女家。

啞女家燈亮著,杜林敲了一陣門沒人應。他不敢貿然進女人的屋,用草棍把窗紙紮了個小眼往裏看,冷丁抽了口涼氣:啞女早產了,母子倆還連在一起,不知死活。

杜林立刻不敢看了,這種事對他來說比抓越境犯難多了。他站在窗外搓手、打轉,等老兵進去給母子倆蓋上被子才進去。他象抓特務那樣心突突跳著,摸了摸啞女的胸口,象觸電一般趕緊抽回了手:“還活著!”他不知該怎麽辦,隻覺得屋子冷,便點火燒爐子。屋子暖了,嬰兒哇地一聲啼哭,把連在一起的母親叫醒過來。

啞女蓬頭垢麵,身帶血汙,一臉痛苦,瞧見兩個手足無措的兵,慌得連忙把他們攆到屋外,一應事情她自己很快處理完了。嬰兒一聲接一聲不停地啼哭著,啞女朝外屋的杜林比比劃劃、拍胸搖頭、張嘴瞪眼,哇啦一陣之後做了個咽氣的動作。杜林猜不出全部意思,隻斷定了一點,嬰兒需要吃奶,不快點弄來奶就會餓死。他派老兵回班叫炊事員給嬰兒做點能吃的東西。炊事員琢磨了半天,做了碗稀麵糊糊。端來一試,嬰兒不吃,還是不住聲地哭。啞女又哇啦哇啦叫起來。

遠離村莊,大風雪之夜哪兒去找奶喲!急迫中杜林忽然想起牛犇讓家裏寄過奶粉,興許還有剩的,但一想自己曾為此事批評他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今晚班務會上又差點動手,怕牛犇不給麵子,便叫李老兵回去問。

李老兵回去一看,牛犇不見了。問遍全班,誰也不知他哪兒去了。廁所、崗樓、了望架找遍了,都沒有。

“牛——犇——!”李老兵站在院子裏呼叫,叫聲被大風雪吞沒了。

“牛——犇——!”杜林把全班都叫起來齊聲叫喊,還是得不到回音。

不祥的預感襲上杜林心頭,他帶領全班在尖嘯的風雪中四處查找牛犇,最後發現一行腳印奔江邊而去,但走著走著,好不容易才發現的腳印被風雪掃沒了。馬燈、手電照了又照,也沒發現往回行的腳印。東南西北,天上地下,到處風雪彌漫,分不清哪是國境線。從縱深距離判斷,已經到了主航道中心線,甚至過了一點。從跡象看,牛犇是奔外國那個鎮子去了!迷路是不可能的。他,外逃了?!

杜林慌忙帶人跑回哨所。一查東西,牛犇的衝鋒槍和子彈都不在了;小倉庫也被翻個亂七八糟。杜林發現自己提包裏的一條人參煙和兩瓶龍泉酒也沒了。“牛犇外逃了!”平時老練得象個政委一樣的杜林,立時象遭五雷擊頂似的,呆若木雞。

菱形隊伍變成了一路縱隊。馬燈掛在驢脖子上,老兵扯著驢尾巴,杜林在老兵後麵跟著,狗依然在前引路。

後半夜了。如果是白天,各自的狼狽相一定會令他們相互吃驚的。帽耳、眉毛、鬢角上都是霜,汗把棉衣濕透又結成冰甲,大頭鞋也變成了冰疙瘩,冰涼冰涼,力氣和熱量都快消耗光了。杜林全然沒有想這些,他既象處於忘我的狀態,又下意識地自悔著,他覺得這都是自己應得的懲罰。要是當初就對牛犇看緊點,毫不手軟,島上也就沒什麽啞女,沒什麽熱鬧鎮和今天的天大“熱鬧”了。追查責任的話,除了牛犇的內因外,不都在於自己對牛犇的一再姑息、遷就,以至後來不得法的批評嗎?不久,連、營、團、軍分區的聯合調查組就將來到哨所,查根源、找教訓、發通報……這是免不了的了,但根源到底是什麽啊?……

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杜林“撲”地下沉到一個坑裏,雪沒了胸口。他奇怪,前邊又是狗又是驢,還有李老兵都過去了,怎麽偏自己掉進了雪坑?仔細看看,原來他偏了半步。李老兵拉他爬出雪坑,他忽然發覺,爬比走輕快些。反正渾身是雪了,幹脆爬吧。他在後邊爬著……根源究竟是什麽呢?

今年夏天杜林的對象千裏迢迢到哨所來了。杜林怕影響不好,住兩天就攆女的走。女的走了他也不送送,牛犇卻代他送了十多裏。女的走後牛犇收到一封信,字體很象杜林對象的。杜林覺得這信有問題,私自給拆開了。一看,卻是牛犇一個男同學寫的,信裏說:“《聖經》一時買不到。我有個同誌的父親在資料館工作,托他借到後給你寄去。”雖然沒發現和自己對象有什麽關係,托人借《聖經》也夠嚴重了。他找牛犇談話:“你為什麽要借《聖經》?”

“我……你怎麽知道我要借《聖經》?”

“白紙黑字,信上寫著!”

“拆信犯法!”

“先談《聖經》問題。”

“我拒絕談,我要上告指導員!”

“好,你告就省得我告了。”

指導員反而跟杜林說牛犇思想活躍、知識麵寬是好事,建議讓他當班裏的理論學習輔導員。天高皇帝遠,指導員走後杜林沒讓牛犇當……

驢脖子上的馬燈燒幹了油,熄滅了。四周一片昏黑,杜林他們象在墨海底下慢慢潛遊。

翌日早晨。爆炸性的消息震懾了全連、全村。

腿還沒拆除夾板的張榮慶拄著拐又轉磨,又跺腳,他後悔自己不該心血**去治這條該死的腿。他還怨自己啥也不明白,給小孩用的東西啥都買了,就是沒買點奶粉。連部住在赫哲屯,那邊家家打魚,沒有養奶牛的。連裏現動員了個生孩子剛滿月的赫哲婦女去熱鬧鎮給奶幾天嬰兒。指導員怕熱鬧鎮那邊再出什麽意外,帶著醫助登滑雪板先走了。兩匹白馬拉的爬犁上坐著杜林、李老兵、張榮慶和赫哲族婦女,大黑狗跑前跑後跟著。

璀璨的雪原金光銀光閃閃爍爍,地球顯得比太陽輝煌耀眼,照得爬犁上的人眼花繚亂,一個個眉毛、皮帽耳上的霜花也都亮閃閃的。天空象用雪擦過的玻璃,透明,蔚藍,沒有一絲雲跡。空氣中細細的雪塵在陽光下也象銀粉一般熠熠閃光。四野遍披銀甲,隻有樹林裏偶爾露出幾束紅色或黃色的樹葉,象鋪蓋大地的白絹上劃著了幾根火柴。跟昨夜相比,簡直象從十八層地獄的苦海來到童話般的天堂。野雞、山鷹也到陽光下曬羽翅,時而還有傻麅子出來奔跑。

白馬爬犁順江邊走著。昨夜新下的雪還不結實,盡管趕爬犁的戰士一再揮鞭打馬,還是跑不起來。爬犁上的人默默無語,各自想著心事。

心情最複雜的是張榮慶。他眼前出現的一會是牛犇幫啞女幹活,一會是啞女抱著孩子在哭叫的疊影,心中既有對牛犇的懷念又有對他的不解和怨怒,同時還摻著深深的後悔,而後悔是最強烈的。

李老兵主要是難過,他對牛犇的印象並不壞,甚至有點喜歡。他想起八月十五晚上牛犇和他在江邊放河燈——這是赫哲人的風俗,把一盞盞紙燈放在江上,讓它順流漂得很遠很遠,意思是照亮江裏的水路,好讓最名貴的大馬哈以及重唇、哲羅、紅鯉、白鰾、鼇花……能在亮堂堂的江裏遊來,供他們捕捉。牛犇的燈是用墨水瓶做的,裝了滿滿的煤油,安放在一塊樺木板上,燈罩是用紅紙糊成的五角星。紅紅的五星燈順著黑幽幽的江流漂走了,牛犇說,讓這燈代他看看沿江的風光,並向沿江的男女老少以及山水草木問個好。李老兵嘲笑他浪漫,揀起一塊片石打了個長長的水漂。水漂消逝了,牛犇外逃了,李老兵心裏有點悵然若失又有點疑惑莫解的感覺。

生來沒上過縣城的赫哲女人,用最大的想象力猜度著啞女的音容笑貌和言談舉止。她偷瞅張榮慶樸實的臉,想啞女一定很俊。要不,外逃那兵怎能老幫她幹活呢?

杜林內心經過昨夜那番狂風暴雨般的劇烈折磨,疲勞了,麻木了,同疲勞酸麻的身體一樣不願活動。此時他唯一擔心的是那嬰兒是否還活著。

“鹿!鹿!”趕爬犁的戰士驚呼。

“不是鹿,是麅子!”赫哲女人糾正說。

張榮慶和李老兵無心辨認是鹿還是麅子。

杜林微微睜開眼,看見一隻麅子從江對岸往這邊跑,瞅見爬犁後又調頭跑回去了。

太陽西斜的時候,馬爬犁才進入熱鬧鎮。兩縷白白的炊煙分別從紅磚房的哨所和泥坯屋的啞女家濃濃地升著。一縷口琴吹奏的樂聲也在靜靜的小島上繚繞著,是從哨所的紅磚房裏飄出來的。

“亂彈琴,還有這閑心!先去老張家!”杜林振作一下站起來,帶著爬犁來到張榮慶家。

張榮慶顧不得讓客人了,急不可待先進了屋,其他人急切地跟進去。

屋裏出現的是與一爬犁人想象都不同的場麵:醫助在收拾屋子,指導員在做飯,啞女坐在炕上對鏡梳頭,嬰兒安詳地在射進來的溫暖日光下睡著了,小嘴不時咂動著,枕邊放著一缸子鮮牛奶,窗台上一個大盆子滿滿裝的也是鮮牛奶。進屋的人都愣住了。

先是啞女朝丈夫比劃起來。

張榮慶伏在炕邊看女兒的小臉。

赫哲女人的眼光在啞女身上轉來轉去。

杜林的眼睛象被牛奶吸住了。

大黑狗搖著尾巴在屋裏竄來竄去。

指導員從外屋端進開水,反客為主招待起主人和客人來。

“怎麽回事,指導員?”杜林問。

“去問牛犇。”

“牛犇?!他在哪?!”

“在班裏休息。”

“他……他沒有……?”

“去問問就知道了!”

杜林奔回班裏,見牛犇坐倚在**吹口琴。“回來了,班長?”眼睛雪亮的牛犇坐起來,善意地望著杜林。

“你……你哪兒去了?”

“到對麵走了一趟,怕你不同意,就沒請假。”

“你去偷人家的牛奶?!”

“不是偷,悄悄換的!”

“扯!”

“真的。那邊家家養奶牛,我們在了望架上看得清清楚楚,也沒駐兵。我摸過去,鑽進一家牛棚,弄了兩暖水袋加兩行軍壺奶。走時把你的煙和酒放那兒了,待會給你錢!”

“錢是小事,丟中國人的臉!”

“這怎麽丟臉?煙和酒二十多元,十多斤牛奶也就三、四塊錢唄,他們上哪賣這好價錢?”

“邊境政策你不懂嗎?”

“懂啊,國家不是開放了邊境小額貿易了嗎?再說,總不能眼看著我們熱鬧鎮新增加的居民餓死呀。所以我才去了,出了事我一個人擔唄!”

“純粹開國際玩笑!——你的槍呢?”

“我心裏急,臨走時發覺自己背了槍,就取下來藏在啞巴家的空屋裏了。”

“反省吧,等著處分!”

“好吧。班長,看見啞巴畫的一張紙沒有?”

杜林從兜裏掏出昨晚那張畫紙,已經揉搓壞了。

“看弄的,這是啞巴叫我給老張郵的信,還得叫她重畫!”

“重畫什麽?老張和我們一起回來了。”

幾天後,團政治處來了一位保衛幹事,說軍事檢察部門作了調查研究,決定對牛犇免於起訴。軍分區指示,對牛犇要進行法製和邊防政策紀律的補課,教育可由團政治處直接進行。地點放在團農場,讓牛犇邊勞動邊接受教育。

走那天,全班都出來送他,大家心裏很不是滋味。啞女不顧產後怕見風,也和丈夫一塊出來了。老張給牛犇拿了一大瓶馬哈魚子醬,牛犇不肯拿:“現在你和你老婆正需要營養,留著吧!”

杜林心裏也很不是滋味。把一個新筆記本遞給牛犇:“拿著用吧。這三個月要好好改造思想,別不當回事!”

牛犇接了筆記本:“謝謝班長!”然後推著大夥不讓送:“回屋吧,挺冷的,春天雪化的時候我就回來啦!”

牛犇坐上保衛幹事帶的爬犁,走了。大家還站在雪地裏目送他。

走出村頭,上了江沿,他忽然又回頭招了招手,高聲喊:“喂!千萬保密,別讓我媽知道哇!”

爬犁走遠了,這聲音仍在雪國的低空回旋:“……別讓——我媽——知道哇……”

1983年1月於長春南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