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向北

大漠一樣雄渾的雪原拖著圓沉沉的落日朝南奔跑,象要把落日放風箏那樣重新拽起來,雪原的電杆上那無盡的鐵絲就是長長的風箏線。

溶錫似的積雪急速而洶湧地流著,銀白、金紅,燦爛,但不刺眼。可我深藏在高額下的雙眼因為剛從昏睡中醒來,冷不丁還是受了刺激,立即睜得大大的。那紅色的雪流仿佛橫飛的瀑布,一個勁朝我眼裏湧。我兩眼迎接不暇地眨動著,有點受不了,隻好轉轉身,側過臉,使眼光和橫流的雪瀑成垂直的角度。好看的流雪便不是象往我眼裏灌,而變成在眼前被我檢閱著向旁側流逝。這樣,我獲得了既昂奮向上又奔騰向前的快感。

這些都是因為我在列車上,緊靠車窗的位置,麵朝前進的北方所產生的感覺。連日乘車,加上邊遠地方的蒸汽火車沒有臥鋪,太疲勞,我伏在茶幾上著著實實睡了一覺,還沒起身,側著頭第一眼就看見車窗下邊的“方洞”。窗玻璃嚴嚴實實蒙了一層白霜,不知什麽時候被誰在上麵刮出一個齊整整的方洞,白色的車窗上才得以出現了洶湧的、金紅燦爛的流雪。

我揉揉眼,貼近那個透明的方框。眼界脫了框框的束縛,那方方的雪流立時變成遼闊蒼茫的雪海了。夕陽塗染下的雪海比真的大海要壯觀,以至我把茶幾上自己睡前看的那本《戰爭》碰掉也沒去揀。

哦喲嗬,座座平緩的山丘象湧,排排陡立的山崖象浪,時而出現的房屋象一艘艘小船,屋頂一縷縷炊煙就是一片片獨特的帆。火車在披雪的山腰上轟轟行駛,不就象穿越大波大湧的戰艦嗎?雪海確實比大海迷人。那次去北海艦隊看演習,大海也就那個樣唄。看眼前飛跑的馬爬犁,多象海上叫“海兔子”的那種巡邏快艇。快艇能攪揚起巨鯨一樣大的水花,馬爬犁能騰起蛟龍似的雪霧呢。跳躍著追逐小馬駒兒的黃狗,完全可以和躍出海麵的鰱魚和黑魚比美。看那長風雪霧裏被騎手用長鞭驅趕著的馬群,肯定比海上龍兵過有氣派。龍兵過算什麽,一會兒就消逝了,我的雪海上的馬群飛跑一天也能。

我總愛把雪原說成我的雪海。這由於不管文學作品還是人們隨便談起來總是把大海說成最迷人的;我便頑固地樹立了一個觀念,我的雪海是最迷人的。我之所以把“雪海是最迷人的”前邊加上“我的”,是因為我在祖國最北部的邊防線上生活了五、六年。不僅如此,我的誕生地就是一年有四個月都是滿眼冰雪的北方。童年,我和冰雪結下了友誼。少年,我對冰雪產生了愛情。成為青年,我參軍了,冰雪又幫我建立著功勳和業績。有時人家挖苦我說:“你的雪海到春天就化了!”我總會固執地反駁道:“那時候我的山海、林海就最迷人了,山海林海是綠的,秋天還能變紅、變黃,大海能嗎?”

“別把窗孔擋死好嗎?”我聽到一個女人柔和的說話聲。由於聚精會神看雪海,我沒有想這話是說誰的和誰說的。那聲音又換了個口氣:“你的《戰爭》踩了!”

《戰爭》是我的,我這才下意識回過頭。噢?是個女兵,好秀氣的女兵喲。她那雙眼睛,怎麽象吸收了黑龍江水的全部顏色,幽黑莫測。沒戴帽子,發型、臉型、五官、身材和諧得讓人一看就產生美感,連聲音都有一種與五官和諧得天衣無縫的美感。好像沒有哪一處能讓人生出惡感來。我是羞於研究女人也從不主動和女人搭話的,雖然澎湃的青春之潮常常提醒我該注意主動和女人搭搭話了。現在,這是怎麽搞的,為什麽一看她那雙眼睛就緊張起來。堂堂步兵學校新畢業的軍官,怎麽會在一個女兵麵前緊張呢?呃,她不是女兵,四個兜,是幹部。什麽幹部?我接過她給揀起的《戰爭》,說謝謝時,競很不自然。我暗暗罵自己“沒出息”,但是也不行。蠢蛋,找找她的缺點嘛,找到缺點就不至於這樣了。她一定會有缺點的,誰都有缺點。

她的額頭有點高。人們都管這叫“缽兒頭”。她是“缽兒頭”!怪事兒,缽兒頭長在她額上怎麽反倒突出了女軍人獨具的英秀氣。終於找到了,她雙肩上搭了條長長的白拉毛圍脖。這有損軍容風紀,是大缺點。我稍平靜些了,但又不由自主扯了扯自己的領章,把風紀扣扣好。不一會兒,被我好容易找到的缺點又不成立了。稍微換個角度看,披白拉毛圍脖就又是美了。純潔素雅的白色和綠軍衣上的紅領章一搭配,交相輝映,隻要不從軍容風紀角度看,無論如何還是美。這是在亂糟糟的車廂裏,車廂該算室內的。在室內,軍容風紀可以不那麽嚴格。她就是美嘛。我的雪海是最美的,我的山海、林海是最美的,我的……也應該是最美的。無恥。我意識到思路越軌了,忽然嚴正警告自己。

她在我接過書說完謝謝時,隻隨便瞅了我一眼,淡淡回了聲不客氣,就把眼睛貼近車窗的方孔看起雪來。那自若的神態表明方孔是她刮出來的,她有權占據這兒看。看得那樣神秘,好像雪原在她眼裏是個天國。這位女神呀。

我剛翻開《戰爭》,想通過看書端正一下思路,趕巧她看夠了雪,也從挎包裏拿出書來看。

她一眼就看進去了,專注的目光在書頁上一行一行移動,好像旁邊並不存在其它人,這反而使我越發看不進去了。她幹什麽具體工作?她怎麽象仙女似的,端莊、神聖、平靜、安詳得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什麽也不缺少,什麽也不追求,什麽也不競爭,甚至連凡人的欲念也不會產生,而唯一的需要就是讀書、讀書、讀書。讀書真就象她生命似的。

她讀的是本什麽書哇?愛情小說?不象,哪有年輕姑娘讀愛情小說那麽平靜的。考醫療職稱的課本?“業大”或“函大”的教科書?我用心瞧了瞧用牛皮紙包著的書皮。書名用鋼筆字寫的,不清楚,我用力看了幾眼,不禁大為驚歎,是《馬恩列斯論共產主義社會》。她在讀馬列著作!我著實被感動了。在這樣擁擠、雜亂,空氣汙濁得令人憋悶頭痛的車廂裏,竟有一位潛心苦讀馬列的戰士,女戰士。說實在的,我對馬列主義是崇拜的,這由我的經曆所決定,絕不象有些人為了撈好處而光在口頭上假信。她的行為不僅使我激動而且讓我自豪了,好像共產主義原理是我發明的,我意外遇見了忠誠的戰友或信徒。我興奮不已地看看周圍。多熱鬧的小天地,打撲克的,哼小調的,逗孩子別哭的,嬉笑著看手象的,以及仰歪著頭睡覺的等等,當然也有看書的,都是些小人書、畫報、大眾電影、破案小說,頂好的就是象我出於工作需要看軍事小說罷了,她竟毫不受影響讀馬列著作。

我注意她好一會兒,她卻始終沒抬眼看一看我。這使我大受刺激,索性也認真看起《戰爭》來,但總是若即若離不能紮紮實實進入情節。

她好像為了休息眼睛,看一會兒又放下書湊近那塊方孔往外看。方孔已蒙上薄薄的霜。她從書裏抽出一片當書箋用的鋼尺在方孔上一刮,分毫不差,方孔又變成透明的。看來這方孔確實是她刮的,她也很愛看雪。她也是經過風雪陶冶長大的嗎?不象,她長得太白淨了。

太陽嫌雪漠太冷,拽也拽不住,趁列車轉彎時一下子溜走了,窗外隻剩沉沉的灰雪急匆匆向後流,象去追趕溜走的太陽。火車駛進了山穀,過了叫太陽溝的小村子。太陽溝,真是一首詩的標題。當年鐵道兵修完這段路浩浩****離去時,太陽剛好出山,因而喜歡詩的部隊首長就給命名太陽溝了。女兵望著日落的太陽溝出神。她也知道太陽溝的來曆嗎?她怎麽看什麽都如此專注呢?她的書放在座位旁,我發現是本外文書。我學過幾天俄語,還能判斷是否是日語和朝語,都不是。她看的是哪國文的馬列著作?不管是哪國文的,這又使我增加一分由衷地敬慕,使我決心非主動和她說說話不可了。我琢磨著怎樣開口。

咳、咳、咳、咳……象台手扶拖拉機突然發動了,身邊一位患哮喘病的老太太受了煙的刺激劇烈咳嗽起來,濃重的哮鳴音揪得我心一顫一顫地疼。方才我就是被她咳醒的。我暫時丟下同女兵搭話的念頭,起身掏自己帶的藥。女兵也放下書,眼光順著飄到老太太嘴邊的一縷煙跡尋到斜對麵抽煙的小夥子,自言自語說:“沒有煙就不會咳這麽重了。”小夥子長相有點凶,不知是沒聽見還是聽見了她的話沒搭理,繼續悶聲抽,她也就沒再吱聲。我沒帶止咳藥,隻好拿出幾片索密痛,連自己的水杯一塊遞給老太太:“大娘您吃點藥吧!”

老太太感激地喘著,剛要往嘴裏送藥時,女兵溫和地攔住說:“索密痛不止咳,我有‘新諾明’和甘草片!”她從包裏找出兩個小藥瓶,各倒出幾片叫老太太服下,然後又倒出些,用紙包好,放回提包,剩下的都送給老太太了:“大娘,您帶著,甘草片一天吃三遍四遍都行,‘新諾明’一天隻能吃一次,別忘了多喝水。吃‘新諾明’特別口渴。”她看杯子裏的水兩口就被老太太喝沒了,就掏出自己的水杯想再去打些來。可是人太擠,走不幾步,過道裏站著的一個小夥子不耐煩說:“為了自己喝口水,不顧別人死活,學過雷鋒沒有?”她謙和地解釋:“不是我自己喝,有位大娘吃藥。”“真學雷鋒啊,那咱們成全你,過吧!”

女兵反倒象受了委屈,一聲不響退回座位上。她大概受不了那話裏的諷刺味兒。她從自己包裏拿出兩個桔子讓老太太下藥。我很抱不平,端起杯友好地對她說:“你看書,我去!”

我費了足足二十分鍾工夫,好歹打來一缸子水,坐回位置時已經出汗了。她遞給我一條毛巾,這使我有了和她說話的媒介。

“你是護士吧?”我接過毛巾,擦著汗問。

她禮貌地點點頭,並且溫和地一笑,但沒說什麽。

我為自己的判斷準確鬆了口氣,又說:“學外語的不少,看外文馬列著作的可不多。”

她臉突然紅了,謙遜地笑笑,好像想分辯一下,終於還是沒出聲。

“護士……學……外文馬列著作?”

她臉又一紅,終於說了一句:“學著玩的。”

“學馬列著作玩,謙遜得不實在了。”

她看看我手邊的《戰爭》:“你學《戰爭》有用,我……真是玩的。”好像怕我再問下去,她才主動問起我來:“你剛從軍校回來吧?”問的時候隨手把自己的書放進小提兜裏。

“你怎麽知道?”我為她準確的判斷力吃驚。

“我有個表哥在軍校,他說軍校學生都很崇拜《戰爭》,盡管是小說,都當教科書讀,我就猜你大概也是。”

“猜對了。這是本符合馬列主義戰爭觀的軍事小說,從最高統帥到最基層士兵,都有描述,既有軍事價值又有文學價值,還可以使人感到共產主義不可戰勝的力量。你表哥也寄你讀了吧?”我起了談興。

“他說過,我沒讓寄。”她說得很平淡。

“部隊的護士,外文馬列著作都看,為什麽不願看《戰爭》呢,還是小說?”

“喔,我不愛看小說,也不願和他通信。”這含蓄地說明她和我沒共同語言,但看樣她還是願意和我談談的,好像隻是話題不對。我重新尋了個話題:“聽口音你也是東北人,你去過我們駐防那兒嗎?”我說了那地名。

“你在那兒?上……呃……天哪,聽說那兒上廁……喔……能凍死人!”

“冷是冷,沒那麽玄乎。我呆了五、六年,這不也活得很好。倒是容易凍傷。凍傷很討厭,年年犯,你們沒研究凍傷的新辦法?”

“真是的,我們醫院竟沒人研究凍傷。”

“哼,大醫院都成了少爺小姐的就業所了,研究什麽凍傷。”

她沒表示什麽。我忽然想到是不是跟她說這話不妥,說不定她就是個這樣的小姐呢。那也沒什麽,是就是唄,幹嘛要順著她的心思說話。我刺激地問:“你爸爸是個什麽首長吧?”

“呃,我從小就沒爸爸。”

“真對不起,那您……母……”

“我母親,她是個長——五官科的護士長。”她故意看我一眼,“還是模範黨員。”

“怪不得你愛讀馬列著作,原來母親是模範黨員!你們醫院……黨風……不錯吧?”

“我……不清楚。”

“黨風,你不清楚?”

“我不是黨員。”

“火車上學馬列,會不是黨員?”

“我已說我是學著玩的。”

“不管怎麽謙虛,你學得很自覺,很刻苦,並且你母親還是模範黨員。”

“她是她,我是我。”

“說是這麽說,實際不可能沒影響。”我自以為是繼續說:“象你這樣的真不多了。有些年輕人,真是的,一提學馬列就嘲笑,有的還趕時髦信上帝什麽的,見不見鬼!”

她不軟不硬插斷我的話:“呃,不能這麽說。信仰自由嘛,信信上帝也沒什麽。”

“信上帝還沒什麽?”我對她的話有點吃驚,也有點不滿。

“憲法上寫著信仰自由嘛!”

“那是對思想落後的人采取的政策,當代青年、革命軍人不能這樣想。”

她看我還要往下說,盯住我:“我就這麽想的。”

“你真能開玩笑。”

“我母親就當過基督徒!”

“什麽?”

“後來參了軍,才退教入黨的。全院黨員為什麽都不如她?跟她當過基督徒很有關係。”

我反複問了幾次,她回答得很肯定,我沒法懷疑是假的了。老天爺,她怎麽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她的形象在我眼裏忽然模糊了,那實實在在怎樣變換角度也否定不了的美也模糊了,忽而還變得奇形怪狀。我滿腹婉惜和疑慮:“你頂多二十三四歲,怎麽會……”

“我本來應該是二十四歲,上帝偏偏讓我二十五,我怎麽能不信上帝!”此時她語氣和臉上的溫和都沒了,變得理直氣壯,一氣講了經過。原來她母親懷孕八個月的時候,外國基督教會一個教徒要到她家訪問。她家住一間又小又舊的平房。考慮影響,院領導連夜給她家調了套樓房。這一調,訪問是應付過去了,她卻早產一個月。當時正是年底,她便比本來應該同齡的人大了一歲。比她小一月的同班同學有兩個根本不如她,卻進了名牌大學的名牌係,進了外交部的禮賓司。如果母親仍是個基督徒而不變成模範黨員,就不會有外國人的訪問,也就不會調房子使她早出生一歲而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尤其她愛過的一個參謀為了入黨、提升而拋棄她,去做了一個首長的女婿,她痛苦已極的時候偶然認識了神學院一個女學生,並跟著去了幾次教堂,於是就揀起母親拋掉的信仰。母親勸她、罵她,她反而說母親不應該背叛自己的初衷。

這段不尋常的經曆使我大為震驚,可還是無法理解。我語重心長地說:“你學過地理,學過物理,還學過化學和曆史,這些你信不信呢?”

“這些我信,上帝我也信。牛頓為什麽還信上帝呢?八十年代應該是一手科學、一手上帝的時代!”

她一口一個上帝,還把上帝和科學聯係在一起,真叫我痛心而且氣憤。“牛頓是什麽年代的人?八十年代中國青年,崇拜上帝。上帝要能幫我們建設四化、保衛祖國的話,我就回去把我們連隊建成一個基督教堂,所有的軍人都去祈禱!”

“真要這樣還好了,那些不正之風就不會存在了。”

“那黨中央就改成基督教神學會好了,把《聖經》作為整黨文件。”

“那我管不著,反正上帝不叫人做壞事,相反,他勸人善良無私。”

“上帝還號召學雷鋒是不是?”

“反正學雷鋒和信上帝都是讓人做好事。”

“你……革命軍人……還讀馬列的書!”

“所以……我也不讀。”

“你……不讀?”

她笑笑:“看見一點現象就以為是實質,唯心得可以呀,馬列主義者同誌!”她把那書掏出來,賭氣掀開封皮遞到我跟前:“《讚美詩》,懂嗎?”

我仿佛突然挨了重重的一擊,又同時受了一個大大的嘲弄,尷尬已極,惱火已極。惱火不是對她的,是對我自己。蠢蛋啊,自作多情,憑一點小小假象就唯心地以為遇了知音,教訓,教訓。我渾身的血都在湧,臉大概漲紫了,真想大罵她,不,大罵我自己一頓。

她臉也漲得血紅,象要繼續同我爭辯,憋了一會兒,泄了氣:“算了,算了,我們本來就不認識,何苦哪!”

是呀,我本來就不認識她,無權幹預她的思想。我象個剛剛打滿氣的足球準備用於比賽卻突然被放了氣,蔫塌了。老太太以為我倆是新婚夫婦,因為什麽家事吵起了嘴,好意勸道:“過日子哪有一句錯話不說的,都讓份著點,看叫人笑話你兩個當兵的。”

我倆都哭笑不得,可誰也沒向老太太解釋什麽。我隻後悔自己不該自作多情討了個沒趣,同時非常非常痛惜這個端莊的姑娘信了異端邪說。我沒戀愛過,大概這難過的滋味一定不亞於失戀。她也象後悔自己不該太認真,傷了我的麵子,叫我如此難堪,和解地拿給我一個桔子說:“這是川桔,你嚐嚐,挺解渴!”

老太太看我倆不爭了,笑了:“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啥事都讓份著點就對了。”還特別表示親近地叨咕著:“你們兩個都是善麵,咋也看不出會爭嘴。”老太太的話象和風,不緊不慢地把籠罩在我倆之間的硝煙吹散了,加上她主動給桔子表示友好,我心情稍緩和了些。我並不認識她,更沒什麽特定關係,做為普通人,她還是善良的,真誠的,起碼她的信仰是真誠的,比那些千方百計入黨卻根本不相信共產主義的人要可愛得多。拋開信仰的正確與否不論,在信仰的真誠性方麵,我還不如她呢!

向北,向北……

車廂的燈也隨著我的心情豁然亮了,好像旅途生活開始了新階段,乘客們都停下各自的活動和思想,抬頭望了望燈光。她也抬頭一望。燈光給她臉上塗的是神秘色彩,那朦朧的神秘裏透著一股自信。自信就能說明正確嗎?不過,自信也是一種力量。我有一萬倍理由應該比她自信。我象皇帝接受臣民貢品似地扒開桔子,掰一半分給老太太,又掰一瓣放進自己嘴裏,故意讓她懂得這是一種寬宏、大度、居高臨下的強者的自信。

“旅客同誌們,現在餐車開始營業,為您準備了米飯、白酒、果酒和各種炒菜。有用餐的旅客請抓緊時間到餐車用餐。餐車在2號車廂,由於乘客超員擁擠,無法往各節車廂送飯,請大家原諒。”

廣播員好聽的聲音勾起我的食欲,忽覺餓得慌。瞅一眼過道,人擠得象裝了一車貨物,從末節車廂到餐車,要擠過九節車廂,擠到那兒怕是不餓昏也得累昏。吃兩個蘋果算了。我掏出六個蘋果,打算平均分配。這時老太太從布包裏捧出七八個黃亮亮的粘豆包,叫我和女兵跟她一塊吃。她誠心誠意。怕冷了老人的心,我倆一個接過一個。豆包是我喜歡的食品,可凍得象石頭蛋子,一口隻啃下一點點,而且冰牙。老太太咽下幾口涼豆包又劇烈地咳嗽起來。我和女兵也吃不下。看老太太那樣難受,我產生了無論如何要去餐車給她買碗熱菜熱飯的想法。這想法如此堅決,說不清我原本就有特別善良的心地,還是因為眼前有位和我信仰水火不容的美麗姑娘。如果她不在,我也會這樣想的,以往乘車我就多次這樣做過,但這回不能說和她一點無關,我要讓她看看,誰最配自信。我暗自計算著擠過八節車廂需要的時間,列車減速了,廣播員好聽的聲音又傳出來:“前方到站朝陽川車站。朝陽川車站馬上就要到了,下車的旅客請注意,朝陽川是個小站,停車一分鍾,務必提前做好下車準備!”

我忽然受了提醒,慌忙囑咐老太太給照看一下東西,就朝車門擠去。我在後車門跳下車廂,幹冷幹冷的寒氣象早就等著逮捕我似的,立刻撲上來。不過對於我正如魚兒躍進大海,已有兩年沒跳入這夜雪海“遊泳”了。我踢踢站台上的雪,跳了幾個高,又大吸幾口涼氣便跑起來。隻停一分鍾,必須快跑。

跑過一節車廂,前邊也有個人在跑,跑得不利索,忽然滑倒在雪地上。時間不允許我再做什麽扶老攜幼,助人為樂的事了。片刻未停,我提前幾秒鍾衝到餐車門口。天哪,餐車的門是死關的,門縫嚴嚴實實的厚霜說明根本就沒開過。在我看到這情況的一瞬間,後麵滑倒那人也跑上來了。是有緣哪還是冤家路窄,就是那個女兵。她顯然也是來吃飯,我們不約而同選擇了同一條捷徑,可是,死路一條。我正準備喊她快退回去,列車開動了。後邊各節車門肯定都已關了。行李、還有屬於秘密的一些東西都在車上,人丟在車站肯定不行。驚心動魄的一聲長鳴使我顫栗了一下。我倆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一瞬間裏,車上發生的事全忘了,她那吸收了黑龍江水全部顏色的眼睛,不似那般神秘莫測了,反射到我眼裏的是求援地發問:“怎麽辦?”

“扒車!”我經過軍校訓練的果斷立即顯出優越性,不由分說拽住她一隻胳膊,跑著去抓餐車的門扶手。必須扒這個車門了,等後邊的車廂過來,車速加快,肯定更不好扒。跑了兩步,我的左手就抓住了前邊那根扶手,左腳也踏上車梯。右手拉著她的左手,她右手伸了兩伸沒抓著扶手,有點失望了,想脫手作罷。我用力一拎,並助以一聲大喊:“跳!”她的端莊和文靜一忽兒影蹤皆無,好像上帝暗中托了她一把,竟順勢一縱踏上車梯,右手抓住車扶手,左手卻還死死攥著我的右手不肯放開。我們又不由自主地對視了,沉默而激動。倒是我先冒出一句話來:“上帝,這是怎麽搞的!”

車輪由哐當哐當的節奏漸漸變成哐哐哐的節奏,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平靜裏刮起了風。

一級。清新涼爽。

二級。拂去了額上的汗粒。

三級。卷走了五髒六腑的汙濁氣。

四級。有些淘氣上臉了,不時用一根根針不知好歹地亂紮。

我是不怕風的。北國軍人,抗風寒大概要算十億人中最獨具的本事啦。開始,我還有心思欣賞我的夜雪海呢。我把遠處小村的燈火和什麽地方的亮光想象成夜海上的航標燈,列車就是一艘巡洋艦在起風的大海上航行,我手扶艦舷立在甲板上,聽轟隆隆、轟隆隆的濤聲,檢閱無邊的、洶湧的海浪。列車駛上了一座大鐵橋,我們的胳膊幾乎掛著橋梁了。輪聲轟轟隆隆,驚天動地。這我並不害怕,隻擔心嚇暈了她。我沉著地指揮她閉上眼睛,別往外探身子。駛過橋頭,看見持槍而立的哨兵,我還大聲向他問好,使得哨兵也向我們舉槍致意。我喊她睜開眼:“過去了,快看,哨兵為你的勇敢致敬呢!”我這玩笑沒能使她緊張得比原來更慘白的臉產生笑容。

拐過山口,風變得肆虐了。

五級。

六級。

肆虐的風無端地把棉衣給撕扯起來,還死命推我的頭,堵我的鼻和嘴,逼我不得不低下頭,讓它刮過去。下風頭的她也被按低下頭。

啊,怕有七級了。這風開始冷得徹骨,手指、臉頰、耳朵都疼痛起來。我欣賞夜雪原的熱情全被凍僵了。零下30°的北方冬夜,我們置身於七級寒風中,用不了多久就會毫不含糊凍僵的。到達下一站要兩小時,必須想想辦法。

耳朵突然象被針刺了一下,又突然象被貓咬了一下,疼痛感急速擴散,又馬上消失。她咬著嘴唇,眼裏有淚光在閃。“你手怎麽樣?耳朵呢?”我大喊,傳給她的聲音卻極小。她張了幾張嘴,沒傳過聲音來。下風頭,話一出口就被風吹跑了。她使勁攥攥我的手,溢出了眼淚。是風吹的還是哭了?她把耳朵向我眼前伸了伸,又努嘴指指抓著扶手的手,搖了搖頭。她肯定是凍哭了。耳朵最不經凍,很快就要凍成冰塊斷掉的。維納斯斷一隻胳膊不影響她的美,漂亮的女兵要是少了耳朵,不堪設想。她脖子上的白圍脖被風吹得呼拉拉響,這是唯一可以利用的東西。可我們的手一隻也倒不出來。

風還嫌自己戲弄我們不開心,又邀來雪湊熱鬧。雪末飛揚,灌進脖裏、袖裏、嘴裏。往外吐時,我想,用嘴不是可以含住她一隻耳朵嗎,含一隻就可以保住一隻。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但這有點類似接吻,使不得的。她大概未被人吻過,我也沒吻過人,這萬萬使不得。可又沒別的辦法,要麽讓她先含我的,然後我再含她?就這樣。我跟她說,她聽見了,沒表示可否。不是談情說愛,還考慮那許多幹什麽。我把頭歪過去,右耳貼近她嘴邊。她慢慢張開嘴,要含到我耳朵時自言自語了一句:“上帝懲罰我了!”

她還念念不忘她的上帝,我真想諷刺她幾句。

她默默側歪過頭,用嘴含住我右耳。風太大,天太冷,輪聲太響,我既沒聽見急促的喘息聲,也沒感到暖烘烘的熱氣,隻覺得耳朵象裝進一隻棉軟的盒子裏,好半天才感到有熱流通過了,也感到有熱氣從她鼻和口中吹到我臉上。是精神作用呢還是實際作用,我感到渾身都暖了。真是的,二十三四歲了,第一次接觸女人,竟是這般荒唐的環境,這樣奇怪的女兵。我想到了一件事,是看《第三帝國的興亡》時記住的。法西斯匪徒們做了一次試驗,把許多活人放進冷凍室裏關一天,所有人都凍死了,卻剩一對互相擁抱著的男女還活著。真有這威力,還考慮什麽羞澀。軍校學的知識還一點沒用,凍殘了或凍死了那將是怎樣的遺憾啊。她也許是去看未婚夫的,更應該保護她安全到達目的地。目的就是這個。手段,在這種情況下可以不擇了,何況此時連兩種可供選擇的手段都沒有。我理直氣壯了,沒經她同意就轉過臉,含住她的右耳朵。象含一塊冰,又象含一塊炭,說不準是涼是熱。她沒扭頭,也沒說什麽,白圍脖被風掀動著,不時摩擦幾下我們的臉頰和胸襟,好像幫我們驅打寒風。

忘卻了冷。左耳朵怕是凍僵了吧,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隻有剛從她嘴裏抽出的右耳火辣辣的,我們互相攥著的手也一點不涼。抓扶手的左手卻貓咬似地疼。

背對著夜的雪原,無法回身也沒心思回身看景色了。我從未感到雪這樣冷酷無情,也從未感到熱如此珍貴。想起兒時住雪洞的遊戲了。冬天,大雪把橋下的深溝填得溜平,抵住了橋身,天長日久就結結實實能挖洞了。一到夜晚,我們便鑽進寬寬的雪洞,點著從家裏偷的蠟燭,擺上從家偷的葵花籽、苞米花還有凍梨什麽的,過家家,玩撲克或演戲。現在真不理解,為什麽寒冷的雪洞就比暖烘烘的家裏有吸引力。真的,每每都玩得那樣痛快,不是大人提著燒火棍來打屁股,誰也不會先回家的。有回戲班子來演《楊宗保與穆桂英》,看完,我們自己也到雪洞裏演這出戲。記不清自己扮演什麽了,隻記得有個姐姐端著一盞燭燈看我,看著看著冷不丁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扭臉躲時嘴唇還碰了她的嘴唇。本來當時有些冷了,她一親卻使我渾身熱起來,掉到臉上的雪星兒立刻就化,真神。

女兵的手**地緊攥了一下,大概什麽地方又被凍魔狠咬了一口。我說:“轉過臉來,我問你。”她轉過臉來等著我問。我什麽也沒問,卻用嘴去吻她的臉。她稍微抖了一下,但沒躲閃。她的臉冰涼。我又吻她的額頭、她的眼睛、她的鼻子。我想,她愉快也好,生氣也好,隻要使她血液循環加快就能抵禦寒冷。她忽然說:“隨你便吧,這是上帝的安排!”

我不管誰的安排了。她一動不動,象座冰雕,冷冷地任我吻著。我確實象在吻冰。其實我的嘴唇和臉上也掛了冰似的,半天才覺得熱了,不知是我的熱傳給了她還是她的熱傳給了我,她冰雕似的臉出了水珠兒,喔,是從她眼裏滴出來的。她哭了,是難過的還是高興的?不管怎麽的,流淚就好,流不出淚來可就是凍僵了。

這畢竟堅持不了多久。我抬頭望望車門上的玻璃,霜很厚,隻模模糊糊看得見一過一過的人影,這是進餐車吃飯的人在走動。我想敲門讓裏邊的人知道,手倒不出來。想用腳踢,夠不著。我跟她商量,我站到最上麵一階就踢得著了。她同意,但風吹得太厲害,邁不好要掉下去。我讓她鬆開我的手,身子向裏傾斜跪在台階上。我倒出的右手抓住右邊的扶手,我便成了一道柵欄,把她擋在裏麵,用腿抵住她,她可以抱住我的一條腿,雙手抄進自己袖裏。我又叫她用圍脖包住她的頭,這樣,她的手、耳、鼻都沒事了。她不同意這樣,卻把圍脖的兩端分別包在兩根扶手上,讓我的手移到圍脖上,熱就散得慢了。我低下頭,叫她把棉帽摘下戴到她頭上,她反倒把帽耳放下,係住了帽扣。她的耳朵怎麽辦呢?如果她彎下腰,把頭伸在我兩腿中間,也凍不著耳朵。這實在不好意思,隻好叫她敲門讓裏邊的人快些知道。

她的手太纖細,象根綿軟的蒲棒敲打岩石,裏邊根本不會聽見。我讓她竄到最上一階坐穩。我也竄上去,可以踢著門了。我踢了兩腳,裏邊有人影停下來。我要踢第三腳時,汽笛忽然長長地一吼,列車轉彎了。

我冷丁想起轉彎處是一段隧道。上帝,隧道。我忘了踢第三腳,大聲喊她:“前麵是山洞,抱緊我!”

她竟嚇得鬆開手,哭一樣說:“請你把車上——的東——西——轉給我媽媽!”緊接著,“我想給老大娘買飯,不成了請把我剩的桔子給她,還有新——諾明片!”說完她往旁邊推我,象要跳車。我死勁抵住她,寬慰說:“山洞——很寬——比外麵還——暖——和——沒事!”其實山洞並不寬,也不知暖不暖和,隻知道列車通過時車窗的每一條縫都擠進許多怕人的煤煙。

火車呼隆一聲鑽進山洞,象一條瘋龍怒吼著衝入深潭,它攪起的濃煙、水霧和寒氣肆無忌憚地衝擊、推打、揉搓著我們。我們閉上眼,不由自主依偎得很緊很緊。我沒體驗過地震的滋味,也沒體驗過置身於硝煙彈雨的感覺。大概地震和硝煙彈雨都沒有我們此時的感覺豐富吧。渾身沒有哪個細胞不受震動,不受推壓,不受虐待,整個軀體象在進行核裂變,震顫、憋悶、窒息、擠壓得要爆炸,什麽記憶都在此時消逝了,我倆隻是下意識地依抱得很緊很緊。

有清涼的風吹來了。睜開眼,混沌的世界已留在身後,天空有星星,不遠處還有一堆篝火。她還閉著眼睛,我用腿搖著她說:“過來了,睜開眼,過來了!”她疲憊地睜開眼,望望滿天星鬥,忽然叫道:“前麵有火亮,快到了吧?”

那是雪原上的一堆篝火。啊,什麽人在撥動著跳躍的篝火。近了,近了。篝火旁停著一輛馬車,隱約聽得低沉粗獷的歌的旋律在篝火上飄**。好像是《三套車》,也可能不是,反正塞北夜雪原的篝火和馬車使我不由得想到了這首歌兒。這是列寧喜愛的歌兒呀。列寧在西伯利亞的流放地,常常深情地哼唱這支歌兒,度過了艱難的時日。

“……小……夥……子……你為什……憂……愁,為什麽……低下你的頭……”我在心裏唱起了偉人喜愛的歌兒,可怎麽也哼不出歌兒本來的旋律。我乘的不是馬車而是列車,在我眼前憂愁的也不是小夥子而是一個奇怪的姑娘啊。

她好像聽見我哼的歌兒,身子動了動,抬起頭。她肯定也會唱這首《三套車》,不然怎麽會忽然用雙手為我焐起手來呢?我高興極了,說:“你的……遺……囑……還要補……充嗎?”她沒聽明白,我又大聲重複,“你——的——遺囑——!”她不好意思搖搖頭,過了好大一會,忽然問我:“你是……哪年……生的?”

奇怪,她問我這個!我比她小一歲,我告訴了她。她又說:“我回醫院,向領導——建議——要組織人——研究凍傷。”她又給我另一隻手。“你的手象冰——一樣,不會是——凍壞了吧?”

我的手的確已沒有知覺,腳也木了。大約還得四五十分鍾才能到站,我又想起踢門的事。我讓她往旁邊挪了挪,然後輪起右腳。盡管我用力踢,腳一點也不覺疼。我明白,腳也凍僵了。

車廂裏麵聽見踢門聲,也呼應著踢起來。咣——咚,咣——咚,咣咣——咚咚,門縫的冰踢裂了,車門被裏邊的人拉得嘎嘎響,但是拉不開。門玻璃忽然被砸碎了。原來門把手上插了根結實的木板條,別著門怎麽也拉不開。

有人要把我們從打碎的窗口拉進去,不成。

有人要拉緊急掣動閘,被我倆一齊喊著製止了。

我一邊繼續用腳踢,一邊招呼裏邊用力拉。門把手隻能容一雙手伸進去,力量不足,拉一條小縫馬上就彈回去了。一拉一彈。趁又一拉時,有人把自己的雙手迅速插進縫裏,十根手指全被夾住,疼得他叫了一聲。當又拉出縫時,他沒把手抽回去,反而有人跟著也將自己的十指插進門縫。四五個人合力拉著,扳著。嘎嘎嘎,哢吧,車門終於拉開了。

“嗚——啦——!”我用俄語在心底狂呼了一聲,她嘴唇抖動著也好像在心裏狂呼,可我倆都站在原地沒動。

我搖著頭,製止她。我的兩手都已徹底凍僵了,伸張不開,硬拽或硬掰,十指就會統統斷掉。

她紅著眼圈撫摸了一會我的手,忽然又用嘴吻起來,深深地,深深地吻著。

我的手已感覺不到溫暖,一絲也感覺不到了。她見我木呆呆無所表示,忽然停住吻,說:“別難過,你的手會保住的。回去我要……研究凍傷,還想借……你的《戰爭》好好讀……”

我心裏倏然一熱,快要凍僵的眼窩慢慢溢出一滴淚水。

列車依然在夜雪原上飛奔著,向北,向北……

一九八四年七月於北京

中國作家協會文講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