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各位朋友,這是我第二次登上海南“國際旅遊島講壇”做演講。上一次講的是張居正與“萬曆新政”的改革,今天我給大家講一講海南與明代的曆史文化。

為什麽講“海南”和“明代”這兩個關鍵詞呢?雖然我今天的演講中還會講到其他的朝代,但是明代是我主要研究的曆史範疇,其次是宋代。海南今天正在建設“國際旅遊島”,如果不在海南講海南,在別的地方就沒有更多的機會講海南,或者說,聽眾的興趣不會這麽大的。

“海南”這個詞,最早出現在東漢,那時叫“海南海西節度使”。一聽這名稱就知道是一個軍事建製。最初的海南,就是屬於軍管的性質。“節度使”是軍事衙門,相當於今天的省軍區這個級別。但是,節度使作為海南的最高長官,是既管軍事又管行政。海南節度使的衙門設在儋州。以今天的眼光看,儋州沒有海口、三亞的名氣大,但在曆史上,儋州是海南最好的地方。那時海南也不叫“海南”,叫瓊州,它最早是雷州的一部分。“海南”這兩個字在東漢,即把瓊州分成了海南、海西兩塊,當時的海南隻是海南島的一部分。我看過明代的《大明一統誌》,這本書是明英宗朱祁鎮讓李賢領銜編纂的。

在這部明代官方的地理書上,我們可以準確地了解海南的建製。在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的手上,海南正式定為瓊州府,相當於今天的地市級建製。瓊州下轄三個州,即儋州、萬州、崖州,都是“副市級”,還有十個縣,即瓊山縣、澄邁縣、臨高縣、定安縣、文昌縣、會同縣、樂會縣、昌化縣、陵水縣、感恩縣。其中的昌化縣,就是北宋大文豪蘇東坡的流放地。在這部誌書裏,記載著瓊州府東至海岸四百九十裏,西至海岸四百一十裏,南至海岸一千一百三十裏,北至海岸一十裏。自府治至南京六千四十五裏,至京師九千四百九十裏。我昨天還在問一位當地的朋友:北邊的海口與廣東的徐聞縣最近的海峽有多寬?答案是十七海裏左右。看來,這個距離與六百年前沒有多大變化。明代中國的兩個“直轄市”是應天府南京、順天府北京。海南與南京陸地距離六千零四十五裏地,離北京有九千四百九十裏。在船與馬作為主要交通工具的時代,海南離中國的政治中心確實非常遙遠。

仍然是這部《大明一統誌》,對海南的風土人情也做了詳盡的描述。概括起來,大致有以下幾點:第一,這個地方的人以檳榔為命,以薯菜為糧,人們吃番薯,作為主糧,各種雜菜是輔食。第二,釀酒不用曲蘖,用“嚴樹皮”。我也不知道“嚴樹”是什麽樹。《太平寰宇記》裏記載,有木曰嚴樹,搗其皮葉,浸以清水,以使釀和之。或取石榴花葉和釀。醞之數日成酒,能醉人。直到今天,海南人還有嚼檳榔與喝此酒的習慣,這個傳統從古到今一直保留著。

下麵說人文方麵。海南的衣冠禮樂效仿中原,這個傳統的形成是有曆史原因的。主要是漢末至五代,一大批中原人來到了海南島。不過,最多的一次大遷徙是東漢末年的三國時期。三國時期海南屬於吳國。那個時候,有一大批人從中原逃避戰難來到島上定居。西漢時期來到島上的人,多半是關中、河南、河北、華北平原一帶的人。第二批即是東漢末年來的人,則以江浙人居多。這是曆史上海南的兩次大遷徙。在遷徙的過程中,他們帶來了先進的中原文化,頗有古風。

一些史籍中對海南人的性格和海南風俗也有兩個評價。第一個評價是,這個地方的人“淳樸儉約”,這個地方的人單純節儉,持家過日子很節省。雖無富民,亦無刁民。千百年來這個島上沒有富人,但是也沒有發生餓死人的現象。有一句話叫“凶年不見丐者”,意思是哪怕遇上瘟疫、天災人禍最多的年代,海南島上也看不見一個乞丐。這是古代的海南島,物流還不是很發達,這個地方沒有產生大的富豪,但因為植物茂盛,也沒有饑荒,這是當時大致的生存狀態。古時海南人的整體性格也很有特點,他們平常不怎麽講究衣冠禮儀,土著的居民基本上保持著原始的生活狀態。但是,土著人非常守法,他們怕官府,怕壞人,從不幹盜竊的事。當時海南的牛羊是散放的,各家各戶的牛羊混在一起,沒有一個人會冒領別人的牛羊。我1988年第一次到海南考察時,印證了這些說法。明代史家記載,海南既無巨富也無乞丐。還有一句話說,海南的讀書人衣冠禮儀“頗類中原”。頗類中原的原因就是兩次大遷徙,不少中原人來到海南定居。

海南正式並入中國的版圖,是在漢代。在西漢和東漢各有一位將軍率軍平南,一路打到了海南島。一是西漢的路博德,一是東漢的馬援。兩個人都被朝廷封為一個爵號,叫“伏波將軍”。所謂“伏波”,大概是指成功地實現了對海洋的控製。隨著這兩位“伏波將軍”來到海南的部隊官兵,許多都留下來定居了,時間久了,就變成了海南的土著。十年前我到甘肅臨洮,在一個非常偏僻的鄉村,看到很多房子都像堡壘,沒有窗戶,四周是封閉的、高大的幹打壘的圍牆。我心想,這怎麽像碉堡呢?後來看到從裏麵走出的人全都是穿著明代的衣服。我感覺很奇怪,一問才知道,這是明朝初期常遇春的部隊留下來的後代。那時的土著很野蠻,常遇春的部隊平西來到這裏,為了防止土著攻擊,便把房子砌成了碉堡式的。曆史前進了幾百年,但這種建築卻延續了下來。住在裏麵的人穿的是當年形製的衣服,戴的首飾也還是明代的樣子。這讓我想到路博德和馬援當年帶著很多軍人渡海而來的情景。所以,在海南也應該可以看到漢文化的孑遺。我到過馬援的老家,陝西的茂陵,即興平縣。當地有關馬援的故事流傳很多。他是東漢第二個皇帝的老丈人,因為收複海南而有功於社稷,但僅僅隻受封為“伏波將軍”,地位不是很高。用今天的話說,還沒有進入“中央政治局”這個層麵,隻到了“正部級”層麵。但是,正是這位馬援在拉近海南與中原的文化差異上,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真正讓中原文化在海南得到了發展與普及,則是在唐代。因為從那以後,才開始有大量的貶官進入海南。

最早到這裏來的貶官,級別最高的是唐代的李德裕。李德裕在崖洲的時候,崖洲有一個“望闕亭”,據說李德裕來的第一天上這個亭子,就頗多感慨。因為這個人在長安的時候是宰相,權傾天下。在權力傾軋的時候失勢,被排擠到海南,死在了這個島上。所以,他一登上“望闕亭”便百感交集,於是寫了一首詩:“獨上江亭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青山也恐人歸去,百匝千遭繞郡城。”

這首詩的情調相當憂傷,相當淒涼。他覺得,海南離長安太遠了,不要說人,長著翅膀的鳥想飛回長安,也得飛半年時光。一下子離開錦繡富貴之鄉到一個天荒地老的地方來,這個反差太大了!“青山也恐人歸去”,一層一層的青山都阻擋著你,怕你離開了。當地人喜歡你這個大文化人啊,所以要挽留你。李德裕是第一個貶到海南的宰相級官員,他在這裏留下的詩不止一首,還有很多。我想,當時海南的文人一定會跟他有很多的交往。有的時候,國家對某一個人的懲罰,對他本人來講是一個巨大的悲劇,但是對某一個地方來講,可能是一個巨大的福音。就因為海南是中國最遠的地方,也是最落後的地方,恨你就把你送到海南,這倒也“成就”了海南這個地方,讓文化的薪火傳承沒有間斷。

現在海口的五公祠裏麵供奉著李德裕、李綱這些人。但是在海南影響最大的文人,應屬蘇東坡,他是被貶到海南的最大的文人。我這一輩子最心儀的兩個文人都是四川人,一個是李白,一個是蘇東坡。我的老家湖北黃州,也同海南一樣,是蘇東坡的貶謫之地。他在黃州團練副使的職位上待了四個年頭。他一生最輝煌的藝術高峰,就是在那裏創造的。他在那裏寫了散文《前赤壁賦》《後赤壁賦》,詞《念奴嬌·赤壁懷古》,書法《寒食帖》——被稱為中國行書的第三高峰。蘇東坡的詩、賦、書三絕,都是在黃州創造出來的。古人有“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之說,意思是如果沒有孔子,我們中國現在可能還在漫漫長夜中摸不到路。套用這句話,可以說:天不生東坡,文學無高峰。

海南五公祠裏雖然沒有供奉蘇東坡,但海南多處建有蘇公祠。他離開儋州的時候,他的住所做了東坡書院。他的文化影響力太大了。1942年,毛主席在延安接見丁玲。當時丁玲是從抗日前線投奔共產黨來到延安,毛主席很高興,給她寫了一首詩,其中有這樣的句子:“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蘇東坡這一支筆,哪止“三千精兵”,三十萬、三百萬都不止!這次黨的十七屆六中全會提出文化大發展大繁榮,實際上就是看到了文化的力量。海南要建設國際旅遊島,我認為應該將曆代走進海南的大文化人“請回來”,借助他們留給海南的寶貴文化遺產來宣傳海南,建設海南。

上麵是我講的第一個問題,簡單地講了一下海南的人文曆史。現在講第二個問題:明代的朝廷政策對海南有哪些影響。

中國大一統政權建立之後,在很長的曆史階段,國家主要的憂患和不安定因素均來自北方,特別是西北和東北。屢屢讓中央政權難以招架的幾個大的少數民族,像匈奴、鮮卑、契丹、女真,都來源於西北高原和東北平原。以鮮卑族為例。這個民族很了不起,他們渴望入主中原,其最早生活的地區是大興安嶺靠近呼倫貝爾大草原的嘎仙洞。那裏是極寒地區,冬天時間長,最低氣溫零下四十到五十度,自然條件很惡劣。他們覺得應該向中原去,以改變自身的生活狀況。他們從嘎仙洞出發,越過了茫茫的呼倫貝爾草原。那個時候的呼倫貝爾雖然很美,但也是危險的地區,大麵積的濕地、沼澤地,讓牛羊無法穿越。早期的鮮卑人顯然不具備這樣長途跋涉的設備和技術,但他們從不氣餒,一直頑強地探索,最終穿越了呼倫貝爾大草原。之後,他們又遷徙到了靠近呼和浩特的和林格爾。在和林格爾這個地方,他們控製了蒙古高原,成立了北魏政權。之後又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把首都遷到了大同,再花九十多年的時間遷到了河南洛陽。也就是說,入主中原,統一中國北方,鮮卑人前後用了好幾百年的時間,才完成了一個民族的夢想。今天,我們看到的龍門石窟、雲岡石窟,都是北魏人創造的。

再說契丹人。唐朝衰落以後,契丹人迅速在東北地區崛起,並建立了強大的遼國。當時華北及山西等處的燕雲十六州,都在遼國的版圖內,由此導致中國分裂了兩百多年。與它同一個時期的北宋,是中國版圖最小的一個朝代。

第三個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是女真人。他們崛起於東北哈爾濱附近的阿城,他們建立金國的時候,戰士人數並不多,那是1115年。而十一年之後的1126年,宋朝的徽、欽二帝就成了他們的俘虜。

繼鮮卑、契丹、女真三個少數民族入主中原之後,接下來是蒙古人,他們消滅了分治的金和宋,成立了大一統的元朝。此後,朱元璋又取代元順帝,建立了明朝。

明代中央政權的威脅主要在東北和西北。宋代的時候,西北成立了西夏王朝,那個時候中國的版圖,有三大王朝:宋、遼和西夏,一個在東北,一個在西北,一個在中原。海南那時候還在宋朝的版圖內,中原的幹戈紛爭對它的影響不大。

以上講了幾個朝代的曆史教訓,說明在較長的曆史時期內,中國的內憂外患,主要來自北方。明朝開國之後,統治者不可能不關注這些曆史教訓,所以仍然把國家的軍事戰略重點放在西北和東北。對於南方,特別是兩廣以及海南,因為經濟落後被稱為蠻夷之地。在這種狀況下,處在天涯海角的海南就不太可能引起中央政權的特別關注。

任何事情都要從兩方麵看。一方麵,明王朝對海南的忽略以及自身交通的落後,使這個寶島處於幾乎與世隔絕的狀態;另一方麵,也由於海南偏安一隅,使得這裏的人民得以在較長的時間內休養生息。中國有句老話,叫“寧作太平犬,勿為亂世人”。太平的生活,使得海南得到了較好的發展。事實上,從漢代開始承傳的中原文化,到了明朝中期以後才進入收獲期,如丘濬、海瑞這樣一些官場的楷模、書生中的精英,都是在這一時期誕生的。

說到這裏,再順便講一講明代的海禁政策對海南的影響。隨著鄭和下西洋,全世界航海事業的發展,出現了兵力很強盛、甚至戰鬥力更強的海盜,比今天的索馬裏海盜還要厲害。明代的文獻很少談到海南有海盜。海盜主要的活動區域是在福建、浙江和江蘇。當時的福建泉州,是中國南方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是整個東南最富裕的地方,再就是寧波、杭州、台州等。所以,東南沿海一帶海盜猖獗。這些海盜不僅僅在海洋上實施搶劫和走私,甚至還登岸燒殺搶掠。朱元璋在位的時候,海盜的問題不是太嚴重,燕王朱棣登基後,海盜問題開始顯得突出了。其時,他六次率兵深入西北作戰,國家財力沒有能力同時開辟兩個戰場,於是,他提出了更嚴厲的海禁政策。我查閱了有關資料,所謂海禁政策,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把島上的居民全部遷完。前年我到溫州做調查,很多地方的島嶼在明代是無人區,島上本來有居民,全部撤走了,不準在島上住人。二是不能通船通商,誰敢海上走私是要處以極刑的。隨著航海技術的發展,日本、印度等東南亞與中東國家的奢侈品與大宗商品通過走私源源輸入中國。因為走私,很多江浙、福建人一夜暴富。當時有一個安徽的商人,叫王直,在杭州做點小買賣,後來搞走私成了富甲一方的人物。其實他走私也不是瞎走的,他從海外走私進來的大部分奢侈品都被宦官和達官貴人買走了,有了這些買主,王直的走私才能成功。因為王直走私貨物量特別大,引起了朝廷的注意。當朝廷下榜捉拿王直時,王直幹脆在海上當起了海盜,並帶著手下登岸搶掠,從寧波搶到杭州,又從杭州搶到江蘇太倉,比今天的索馬裏海盜還要厲害。在這樣的情況下,胡宗憲的手下戚繼光和俞大猷,都成了打擊海盜的專家。俞大猷在福建打海盜,戚繼光在浙江打海盜。就是因為有了這兩個人,再加上海禁政策,東南沿海的海盜才慢慢平息下去了。

一個奇怪的現象是,就在明朝中葉東南海盜十分猖獗的時候,海南島卻相對平靜。如果單從地理的角度看,海南島最容易成為海盜的根據地。但是,為什麽海盜青睞東南而拋棄了海南呢?原因隻有一個,就是經濟。自唐代之後,東南江浙一帶就成為中國的財賦收入重地。在明代,更有“財賦仰賴東南”的說法。海盜同商人一樣,都是逐利的群體,海南雖然得地利之便,但不是財源滾滾的地方,所以海盜不肯來這裏。

現在海南的情形與明朝相比,已經完全不一樣了。自1988年單獨建省之後,海南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隨著世界格局與經濟形態的改變,在本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曆史大風水的轉盤轉到海南來了。我今年到煙台、青島搞了兩次調研,就是看胡錦濤同誌提出來的“藍色經濟”發展得如何。藍色經濟就是海洋經濟。我看海洋經濟還可以劃分為島岸經濟與海島經濟。青島、煙台、威海、大連、廈門都屬於島岸經濟,而海南與台灣一樣,都是海島經濟。現在的海南想要步入經濟發展的快車道,我認為最佳的選擇就是發展旅遊。現在海南國際旅遊島的建設已經上升為國家戰略,可見大家都想到一塊了。

不要說世界,就是在亞洲,旅遊島的成功例子就有不少,如印尼的巴厘島、泰國的普吉島、韓國的濟州島等等。海南有強大的中國經濟做支撐,有內地那麽遼闊的市場,加之起步晚,可資借鑒的成功經驗很多,完全可以期待它會後來居上,成為中國藍色經濟發展的傑出代表。謝謝大家。

2011年12月28日

在海南省“國際旅遊島講壇”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