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尊敬的俄羅斯國家圖書館副館長柳德米拉·吉洪諾娃女士,各位嘉賓朋友,非常榮幸,能夠作為湖北省作家代表團成員,第二次來到我在少年時代就向往和夢想過的俄羅斯。

我們這一代中國作家,對俄羅斯最早和最形象的了解,首先就是通過閱讀普希金、屠格涅夫、列夫·托爾斯泰、契訶夫等偉大作家的文學作品來完成的。通過大量傑出的俄羅斯文學作品,我們進入了俄羅斯遼闊博大的疆域,聽到了涅瓦河、伏爾加河和貝加爾湖的濤聲,聞到了俄羅斯鄉村田野的氣息,欣賞到聖彼得堡郊外的白霧,感受到了白樺樹林金色的光芒……更重要的是,這些作品,使我們領略了那種博大、堅強、苦難、憂鬱的俄羅斯精神。

盡管時間在流逝,盡管人們的生活方式在改變,甚至體製、經濟、文化等等都發生了變更和轉型,但在我們這一代人心中,一提到俄羅斯,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偉大國度永恒不變的形象——在遼闊的地平線上,有通向世界盡頭的漫漫道路;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有飛馳而過的雪橇;透過鄉村池塘和湖畔的椴樹和白樺樹,有射出萬道金光的太陽;太陽底下,是一代代愛好自由、藝術、詩歌、理想的俄羅斯人……

俄羅斯是一個承受過太多的苦難,也擁有著遼闊和博大胸懷的國度。在她的民族性格中,流淌著像伏爾加河、貝加爾湖一樣深沉的憂鬱和奔騰不息的進取之心。有一段話,我一時無法準確地記起它的出處,大致的意思是說,在整個人類所有已經承受的苦難或將要承受的苦難當中,再也沒有什麽比俄羅斯這個民族已承受的苦難更為慘烈和更為深重的了。這也正是俄羅斯民族深深打動我和令我敬仰的地方。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偉大的民族承受了太多的苦難,才孕育出了十九世紀詩人費多爾·伊凡諾維奇·丘特切夫那振聾發聵的詩句:“俄羅斯無法理喻,無法用一般的尺子丈量,她有特殊的品性,俄羅斯隻能相信。”還有與丘特切夫同時代的另一位偉大的詩人涅克拉索夫,在他的長詩《在俄羅斯誰生活得更快樂?》裏,對偉大的俄羅斯母親的命運也發出了沉重的感歎:“你是貧窮的,你又是富饒的;你是強大的,你又是虛弱的,我的俄羅斯母親!”

是的,生活在十九世紀的一大批文學家、詩人和畫家,都用自己的眼睛、心靈與生命,真切地看到過和深深地感受過俄羅斯母親的苦難與不幸,並且紛紛用各自的文筆與畫筆,以嚴峻的現實主義筆觸,把觸目驚心的苦難和不平等的現實、截然對立的社會矛盾,展現在世界麵前。他們用各自樸實而深沉的現實主義作品,實踐著自亞曆山大·普希金以來的那個崇高的願景與理想:

相信吧,迷人的幸福的星辰

就要上升,射出光芒,

俄羅斯要從睡夢中蘇醒,

在專製暴政的廢墟上,

將會寫上我們姓名的字樣!

我從少年時代起就開始詩歌創作。偉大的詩人普希金不僅教會了我如何抒情,而且教會了我如何把自己的命運和祖國、人民緊緊聯係在一起。普希金的《致凱恩》《致卡達耶夫》《自由頌》《在西伯利亞礦坑的深處》《我給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等等著名詩篇,我在少年時代就能背誦、並且深深地陶醉其中。我知道,青年時代的普希金,對中國這個古老而神秘的國度,也曾經十分向往和熱切地幻想過。1820年當他離開聖彼得堡去南方,在南方漫漫的長夜裏,他曾經幻想過自己到達了中國,站在中國萬裏長城上的情景。普希金也十分熱愛中國文化,他的藏書中,涉及中國生活和中國文化的書籍,就有八十多種。他的詩歌中多次出現過諸如中國的夜鶯、萬裏長城等“中國元素”。

那時候我也因為閱讀普希金的詩,而對敢於追求自由和夢想的“十二月黨人”由衷地崇拜,可以說是情不自禁地為那些遠大的抱負和獻身的高尚而感動,甚至也幻想著自己有一天,能夠像那些勇敢無畏的十二月黨人一樣,毅然踏上為理想而受難的旅程,即便是“在烈火裏燒三次,在沸水裏煮三次,在血水裏洗三次”,也無怨無悔,並且期待著某一天,會有一雙溫柔而明亮的眼睛注視著自己,隨時會為一聲關切的問候或輕輕的歎息而眼含熱淚……

隨著青春時光的消逝,等到我逐漸成長起來、成熟起來之後,我對俄羅斯的感情也愈來愈變得深沉和深厚。我的心中也時常回**著詩人亞曆山大·亞曆山大羅維奇·勃洛克那泣血般的歌詠:“我的俄羅斯,我的母親……”我也用同樣深沉的感情呼喚過:“我的中國,我的祖國,我是你大手大腳的兒子……”

除了對俄羅斯十九世紀這個被稱為“黃金時代”裏湧現出來的眾多文學大師和思想家的景仰,當二十世紀“白銀時代”的哲學家、思想家、詩人、作家也進入中國作家的視野之後,我們對俄羅斯的理解和感受,無疑變得更為豐富、立體和深刻了。

我知道,白銀時代的著名女詩人安娜·阿赫瑪托娃,對生活在公元前300年前後的中國古代最偉大的詩人屈原,十分心儀。而大詩人屈原,正是出生在我們湖北省秭歸縣,是在我們家鄉出生的、世界級的偉大詩人。而且特別值得驕傲的是,我與屈原出自同一個祖先……傑出的女詩人安娜·阿赫瑪托娃,不僅親自翻譯過屈原的許多詩歌作品,還寫過一些向屈原致敬的作品。我記得她對屈原的詩歌名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是這樣翻譯的:“我上升複又墜落,朝著命運指引的方向……”有一些翻譯家覺得翻譯得不準確,但是我卻覺得,這才是真正的詩歌翻譯,是一位詩人隔著汗漫的時空,向著另一位詩人發出的精神呼應。安娜·阿赫瑪托娃和屈原這兩位詩人的關係,可以說是俄羅斯與中國湖北省文化交流史、文學交流史上最美麗的一個篇章。

安娜·阿赫瑪托娃寫過一首類似中國絕句的短詩,隻有兩行,也曾經深深感動過我。她是這樣寫的:“別人對我的讚美,我把它們棄如爐灰;而你即使對我詆毀,我也看作是讚美!”這裏表達的,應該是詩人受盡種種不公正的待遇和苦難之後,對俄羅斯母親的態度與感情。這種感情,使這一代人無論處在怎樣的艱難、困苦、迷惘之中,都永不低頭,永不絕望,永遠不會熄滅心中追求自由和幸福的心靈之火。他們沉重的腳步聲,踏過了俄羅斯母親深厚的雪地,從苦難的生活現實,一直邁向明天。就像當年的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戀人、妻子們,那麽從容堅定地踏上漫長的弗拉基米爾的大路,走向寒冷的西伯利亞雪原一樣。

白銀時代另一位傑出的詩人、作家,195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鮑裏斯·列奧尼多維奇·帕斯捷爾納克,在艱難的歲月裏寫信鼓勵詩人茨維塔耶娃的女兒說:“不管生活如何變化,不管它如何苦痛,有時甚至使人害怕,人有權無憂無慮地按照自己從兒時即開始的、理解的、心愛的方向去工作,隻聆聽自己並相信自己。”而後者,最終也堅信,父輩的犧牲是有價值的,因為他們是把最赤誠的愛,聚集在自己善良、智慧的手心裏,用自己的呼吸和勞動,使他們有了永久的生命。當讀到這樣的故事和情節時,我仿佛看見了站在大海邊的普希金,跋涉在草原上的屠格涅夫,徘徊在伏爾加河畔的列賓,還有耕耘在雅斯納雅·波良納的列夫·托爾斯泰……

毫無疑問,他們都是偉大的俄羅斯的精神和靈魂。因為擁有了這樣一種博大、遼闊、深沉的精神,擁有了這樣一個高貴不屈、永不絕望的靈魂,詩人勃洛克才堅信:嚴寒、苦難、屈辱,甚至分裂,都不能壓倒俄羅斯,俄羅斯注定會從嚴寒和苦難中新生,新生出一個強健的、偉大的俄羅斯!

俄羅斯也是一個善於銘記苦難的民族。十八年前,我第一次來俄羅斯的時候,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幾乎每個城市都有愛國先烈紀念碑,年輕人生命中最重要的結婚儀式,不是大擺酒席,而是到烈士墓、紀念碑旁獻上鮮花,拍下珍貴的結婚照。在邁向新生活之際,緬懷為國捐軀的先烈,讓自己潔白的婚紗和鮮豔的花束,與烈士墓旁的長明燈相映生輝,這是多麽聖潔和感人的場景!據說,這已經成為俄羅斯一代代青年的傳統習俗。我想,如此美好和感人的習俗,不正是源自一代代血脈相傳的、對自己的祖國和民族的根深蒂固的熱愛嗎?俄羅斯偉大的情懷,不也正體現在今天這樣一些生活細節中嗎?

朋友們,非常慚愧,我不懂俄語,對於同樣博大、偉大的俄羅斯文化,知道得非常有限。我從少年時代直到目前所閱讀的所有俄羅斯文學、哲學、藝術史和曆史著作,都拜俄語翻譯家所賜。讓我們感到幸運的是,中國近代以來,自魯迅先生那一代人開始,就擁有了一大批優秀的俄語文學翻譯家。有的翻譯家幾乎把畢生的才華和精力都獻給了某一位他所服膺的俄羅斯文學大師,例如汝龍先生翻譯契訶夫,草嬰先生翻譯列夫·托爾斯泰,馮春先生翻譯普希金,等等。

我在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創作詩歌時,就接受過普希金、萊蒙托夫和蘇聯時期的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葉甫圖申科等詩人的影響。我在1990年至2000年用了十年的時間創作長篇曆史小說《張居正》,其中給予了我直接的文學影響的作品,就包括普希金寫普加喬夫起義的曆史小說,列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這些偉大的作品,在藝術化地處理曆史大事件、大變革與主人公命運的沉浮關係等方麵,曾經給我帶來過許多啟示和思考,給過我直接和豐富的文學滋養。

如果說,詩人普希金教會了我如何抒情,列夫·托爾斯泰、肖洛霍夫教會了我如何藝術化地處理曆史題材,那麽,另一位偉大的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則是我創作散文的又一位宗師。他的《獵人筆記》,特別是《白淨草原》等不朽名篇,是我至今仍然時常重讀且甘之如飴的文學傑作,所以,我在不同的場合多次對朋友們講過,我是一個真正的俄羅斯熱愛者,而且懷著一種如同詩人萊蒙托夫所說的,“奇異和複雜的愛情”,甚至也如詩人葉賽寧所言,“連俄羅斯故鄉的慟哭我都喜愛”。

主持人給我這次演講的命題是“伏爾加河與長江對話”,那麽以上所說的,就是我向俄羅斯偉大的“母親河”伏爾加河的致敬和回應。那麽接下來,我的話題就可以轉向我們中華民族的母親之江——長江了。我很高興有機會在這裏和俄羅斯的朋友們談談我們的“長江文明”。因為時間關係,我也許隻能把話題再縮小一點範圍,隻談談長江所滋育的上遊、中遊和下遊的詩人和文學家們。

幾年前,我在北京大學做過一場演講,題目是“楚人文化精神要略”。這裏的荊楚,便是湖北省的代稱,長江流經湖北省的這一段,也稱為荊江。我在那次演講中說過,長江與黃河這兩條橫貫中國的河流,都是養育了中華文化的母親河。但長江文化如果要做更細致的區域性劃分,則可以分為上遊、中遊、下遊三個階段。上遊是四川、重慶,簡稱巴蜀;中遊是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簡稱荊楚;下遊是江蘇、浙江,簡稱吳越。我個人的一個發現是:巴蜀出鬼才,荊楚出天才,吳越出人才。鬼才、天才、人才這種劃分,並非有褒有貶,而是根據不同的地域文化滋養給予人的稟賦而劃分的。長江上遊,是中國的西部高原,這裏的人得地氣之厚,人們得其滋養,想象奇特而神秘,所以跡近鬼才;長江中遊,亂山穿鑿,平原廣闊,藍天寬廣,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崇文尚武,頗具英雄氣概、壯士情懷,所以滋生天才;長江下遊,河流如織,平疇千裏,中國曆史上讓人豔羨的江南,便在那裏。生活在那裏的人們,思維精致,舉止優雅,曆朝曆代,誕生了不少為人楷模的人才。單從文學和藝術來說,長江上遊的代表人物有李白、蘇東坡、郭沫若、巴金、張大千等;中遊有屈原、宋玉、孟浩然、米芾、吳敬梓、曹禺等;下遊有王羲之、張若虛、陸遊、魯迅、茅盾、梅蘭芳等等。如果把上麵這一些名字去掉,中國的文學史與藝術史將無法撰寫,因為,他們不僅代表了各自的地域,也代表了整個中華。

俄羅斯的伏爾加河,中國的長江,都是值得世人景仰的河流。它們是地球上兩條美麗的藍色飄帶。它們波濤的顏色隨著四季而變化,有時渾濁,有時清澈,有時是青黛色,有時是胭脂色。但不管如何變化,它們都是母親河裏豐滿而甘甜的乳汁。它們養育出俄羅斯與中國這兩大片文化的沃土,養育出兩個國家一代又一代偉大而又傑出的作家、詩人、藝術家。在漫長的曆史歲月裏,有著偉大的思想資源和風格獨特的文學傳統的俄羅斯,與有著數千年美麗的漢語文學傳統的中國,攜手世界各國優秀的作家一道,為創造和豐富人類共有的燦爛、美好和綿延不斷的文學、藝術寶庫,貢獻了各自文學傳統中最偉大、最美麗的那一部分。我相信,在未來的歲月裏,俄羅斯美好的文學傳統,與中華民族美好的文學傳統,都將熠熠閃光地、永恒發揮作用地存在下去。正如古老的長江和同樣古老的伏爾加河,永遠不會斷流一樣!

長江的文學波濤,與伏爾加河的文學波濤的牽手、呼應以及因此引發的美麗回響,不僅有著令人懷念的曆史淵源,而且隨著“地球村”時代、信息化時代的到來,將擁有越來越多的機緣和可能。當今世界,精神的匱乏遠遠大於物質的匱乏。病態的社會往往讓我們無比惆悵地回望曆史,這不是我們戀舊,而是我們在思考:過往的那些文學大師、藝術巨匠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為什麽在當下的社會環境中得不到足夠的尊重。文學是憂患的,也是敏銳的;藝術是空靈的,也是清醒的。無論是文學還是藝術,它們都是人類心靈的投影,不但充滿了悲天憫人的精神,也充滿了憤世嫉俗的情感。但這樣的文學藝術的傳統,似乎正在減弱,甚至正在被拋棄。偉大的經典有時會遭遇解構和冷落,甚至蒙上了灰塵;美好的文學傳統有時也麵臨著遮蔽、斷裂和挑戰。“娛樂至死”的風氣正在席卷著全球。精神的分量日益輕薄,感情的滋味愈發寡淡,華而不實、浮而不定的物質享樂風氣,也正在侵蝕著我們高貴的文學藝術傳統……

然而我堅信,無論是俄羅斯的文學藝術精華,還是中國的文學藝術精華,都不僅是屬於自己的祖國的,也是屬於全人類的。創造人類最偉大、最崇高的精神高地,永遠是人類文明之旅的目標和方向。所以,在這樣的現實環境中,伏爾加河與長江挽起手來,共同**滌文學藝術的頹廢,不要讓那些光怪陸離的東西以文學藝術的麵貌出現,讓真善美重新回到我們的作品中,不僅是必要的,也是當務之急的。如果愛我們的伏爾加河,愛我們的長江,我們就更加努力地去思索、去創造吧。而且,我們更需要攜起手來,像保護我們共同的眼睛、心髒一樣,像保護我們共同的母親河一樣,去珍惜、守望和保護我們美麗的文學傳統!

感謝朋友們耐心的聆聽,請允許我再次向在座的俄羅斯作家、藝術家以及朋友們致敬。

2014年9月10日

在俄羅斯國家圖書館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