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尊敬的各位詩人、專家和學者,一個月前,首屆海峽兩岸中華詩詞論壇的組織者、湖北詩詞學會會長羅輝先生,邀請我在今天的學術交流會上做一個簡短的發言。我本想推辭,但羅會長堅持要給我一個機會,於是我就站在這裏了。我今天發言的題目是《舊體詩詞與當代生活》。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話題,是因為可以借此避免談高深的理論,那實在不是我的強項,我隻是結合自己的寫作經曆,談一點實際的感受。

我從事文學創作已經四十多年,早年寫詩,後來又寫散文、小說、戲劇和電影劇本。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前,文化圈內的人都把我稱作詩人。早在1980年,我即獲得中國作家協會評定的全國首屆中青年優秀新詩獎。隨後,又連續出了四本新詩集。所以說,朋友們稱我為詩人也未嚐不可。但有一個秘密大家都不知道,我學習寫詩的最初,不是寫新詩而是寫舊體詩詞。

我的祖父與外祖父都是讀書人,但我的父親母親因為在少年青年時代遭逢亂世而失去了讀書的機會。正因為如此,父母對我讀書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我的繼外祖父也是一位讀書人出身的老中醫,他不但醫術好,書法與舊體詩詞的寫作也在當地頗有名氣。我四歲就跟著繼外祖父背誦詩詞,五歲時就開始跟著他對對子,從一個字開始,後來對到五十個字,他說“綠”,我對“紅”,他說“綠葉”,我對“紅花”。如此數年,終於培養出我對中國文字的敏感以及初步的應用技巧。大約十歲之後,我就嚐試寫對聯、絕句。十三歲時,外祖父出城去問診,我跟著他,對著芳菲三月,外祖父給了《春景》這個題目,讓我寫五言絕句,我脫口說出“花如初嫁女,樹似有情郎”這樣的句子,外祖父大加讚賞。但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確實不知道“初嫁女”應該是個什麽樣子,之所以能這樣寫,應該是數年進行詩詞語言訓練的結果。

幾年之後,我成了一名下鄉知識青年,由於受到的家教,遇事我還是用舊體詩詞來表達,但村子裏讓我辦黑板報,我的詩詞寫作立刻受到了限製,我無法在規定的句式、格律、對仗中完成對生活對象的描寫,比如說“階級鬥爭”“農業學大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樣一些語言,的確沒有辦法進入格律詩。由此我認識到,舊體詩詞寫作的年代,適合傳統的農耕文明時代。我比較熟悉明朝,在其二百七十六年的曆史中,文風與用詞都沒有太大的變化,從《明史》中留存的第一位皇帝朱元璋的《登極詔書》到最後一位崇禎皇帝的禦批,我們從文字上看不到有什麽變化。語言是社會生活的反映,語言環境的單純反映出社會生活的單調。終明一代,農耕文明的社會環境沒有發生根本的轉變,所以,詩詞創作的環境上承唐、宋,也沒有發生什麽動搖根基的轉變。但進入工業文明之後,傳統詩詞不再可能成為表現生活的主流文體,隨著時代的變遷,我們的文學樣式越來越散文化、自由化,這就是我們的中國古典文學為什麽從詩經、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到小說是一個逐步散文化的過程。到現在的電影、電視、網絡文學的出現,從中可以看出,主流文學的走向越來越複雜,離傳統的詩詞越來越遠。

我喜歡舊體詩詞,但十八歲時在農村辦黑板報,遭逢了第一次障礙。從此,這障礙便如影隨形,跟隨我四十多年。

傳統的格律詩詞是建立在以單音節詞匯為主體的語言環境中。在它成形的唐、宋朝代,當時的詩人描寫身邊的生活,並不會感到這種嚴格的形式對他有任何的約束。可以說,在當時的社會形態中,有百分之九十的生活是可以用詩詞來表現的。但在當今,紛繁複雜的社會生活十之八九是舊體詩詞無法表現的,像“GDP”“國際貿易順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哥本哈根協定”這樣的詞語,與舊體詩詞的創作要求可以說是風馬牛不相及。

但是,有一點要特別指出的是,雖然舊體詩詞在描寫現代生活時毫無優勢可言,在抒發感情、描寫心靈的領域裏卻是具有無與倫比的優勢。支撐現代社會生活的,是政治、科學和經濟。在這三大領域中,表現可以說是日新月異。每一年,都會有很多的詞語誕生,當然,也會有很多詞語死亡。對於一個習慣於過傳統的生活,願意與自己的心靈對話的人,這種現代生活很無奈。大約在十五年前,我在一篇散文裏就說過:“對於喜歡心靈生活的人來說,科技是一場瘟疫!”因此,我每天都在麵對一些事物,也在抗拒一些事物,在麵對與抗拒中,舊體詩詞的寫作給了我心靈很多慰藉,很多幫助。今天,我們再也不能駕一葉孤舟到江湖中去,也不能坐一輛牛車悠遊在鄉村泥濘的路上。但是,我們麵對一朵花的開放,一片秋葉的凋零,同李白、杜牧、王維、蘇東坡等唐宋時代的偉大詩人所看到的春花秋葉,並沒有什麽兩樣。他們沒有坐過飛機、高速列車,這又有什麽要緊呢?在物質的世界裏,我們無法傳統;但在精神生活中,我們完全可以排斥現代。描摹心靈生活,舊體詩詞不但不會讓我們捉襟見肘,反而讓我們的感情變得典雅起來,古樸起來。

自從二十世紀初新詩問世以來,一百年來,新詩與舊體詩詞兩者之間優劣與取舍的爭論,一直沒有停止過,毛主席曾說過,給他一百塊大洋,他也不讀新詩。我沒有他這麽絕對,我既讀新詩,也寫新詩;既讀舊詩,也寫舊詩。新詩與舊詩,雖然都是詩,但兩者的創作無論是遣詞造句,還是選取的題材都大相徑庭。從二十歲開始,到三十五歲,我基本上是以新詩寫作為主,三十五歲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是新詩舊詩都寫,五十五歲之後,我幾乎隻寫舊體詩詞了,每年寫作的新詩,不會超過十首。原因很簡單,當我不再想在生活中扮演強者,我便願意過靜恬的心靈生活,在這種生活中,讀古人的詩,然後又像古人一樣寫詩,便是一件非常有樂趣的事。

2014年10月6日

在首屆海峽兩岸中華詩詞論壇暨聶紺弩詩詞獎頒獎大會上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