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道光十九年(1839),龔自珍四十八歲,終於覺得在北京混不出什麽名堂了。

這種困頓官場無所施展的“一山突起丘陵妒,萬籟無言帝座靈”的感覺,他早就在詞中表現出來:

“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似春水,幹卿何事?”“如夢如煙,枝上花開又十年。十年千裏,風痕雨點斕斑裏。莫怪憐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現在,是到了他必須作出抉擇的時候了。或者,跟著同僚繼續在衙門混吃等死;或者,不再百無聊賴地呆下去。

無奈蒼狗看雲,紅羊數劫,惘惘休提起。客氣漸多真氣少,汩沒心靈何已?千古聲名,百年負擔,事事違初意。

於是,他決定辭官離京,回到家鄉仁和,也就是現在的杭州。

另有一說,龔自珍之所以南下,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逃避風流債。一位大概有著蒙古血統的貴婦,一位令他驚豔不已的漂亮女人,一位十分欣賞他才華的女詩人,一位與他有了曖昧關係的上司老婆,使他欲罷不能,難舍難分。可是,桃色新聞從來就是不脛而走的,社會輿論從來傾向於正經,而不讚成浪漫,盡管那是相互傾心的愛情,第三者也會遭到譴責,何況那是有皇帝的封建社會。

據說,在友人的勸告下,我們的詩人卷起鋪蓋,倉皇出走。

我不大相信在詩文中惟恐不石破天驚的龔自珍,在個人感情生活上,會是這樣的孱頭。他怕嗎?大概不,如果他真的為了避禍,應該盡其可能地銷聲匿跡才是,可恰恰相反,他“猖狂”得很,肆無忌憚,自由來往。兩下杭州,兩返京師,一次是卸任以後,體會無官一身輕的滋味,一次是徹底罷了東山再起的念頭,將住在北京的家眷接回,當然也包括他那浪**兒子。

可以肯定,他絕非避禍而逃,而是厭倦了死氣沉沉的官場,才出走的。

這一年,他風塵仆仆於京杭道中,往返四個單程。放在今天,這事好辦,即使坐火車,一個禮拜也就妥了。但龔自珍那次旅行,竟然用了一年功夫。途中寫的詩,僅七絕一種,達三百多首。

這就是他的一闋以生命寫就的絕唱——《己亥雜詩》。

現在重讀這些七絕,就會發現走出樊籠、立現新天的詩人,境界較之與才藝雙絕的貴婦繾綣時的詩篇,更有飛躍。我們會被他那屈原《天問》式的憂世感時的精神所激**,會被詩人爆發出的震撼衰世的啟蒙呐喊所衝擊。侏儒,隻求苟活,足矣足矣。真正的詩人,他選擇站立著的自由,哪怕為這一刻付出整個生命,也在所不息,他逃出京師,逃出煩惱和庸俗,就為了無所顧忌地發出自己的聲音。

可以想象,他這一年,沒幹別的,幾乎全用在行吟和行路上了。嘯吟揮灑,優哉遊哉,舞文弄墨,一路風雅。可以肯定,“怨去吹簫,狂來說劍”的龔自珍,這一次,既是補償,也是宣泄,大大地放浪形骸,縱情遊逸。似乎預知自己是個行將謝幕的歌者,性之所至,情不自禁,不受拘束,率意而為,大撒把地歡樂了一番。

憂患出詩,杜工部是這樣的詩人;快樂也出詩,李太白是這樣的詩人;而憂患的同時益之以快樂,那就更出詩,將要告別這個世界的龔自珍,正是在這樣的狀態下,使得他的才華施展,躍上創作的巔峰。

再小的京官,到了外省,自有人會盡地主之誼款待的。何況他曾在禮部當過祠祭司行走,當過主客司主事;主事,約相當於如今的司局級幹部,也算一個方麵的小小負責人,外省官員應該說還是不能不在乎他的。他在《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一文中,有一段對自己被追星族包圍,感到很風光的描寫:

歸館,郡之士皆知餘至,則大歡。有以經義請質難者,有發史事見聞者,有就詢京師近事者,有呈所業若文、若詩、若筆、若長短言、若雜著、若叢書,乞為序、為題辭者,有狀其先世事行乞為銘者,有求書冊子、書扇者,填委塞戶牖……

甚至還有漂亮女子“以梔子華發為贄求書者”。從這些麵露得意之色的筆墨中,我們看到,官卑名亢的龔自珍,無論南下北上,沿途的府道州縣,鄉紳士宦,達官豪族,騷人墨客,無不設席接風,慰留陪送,款待備至,鹹相推崇的。

他的外祖父段玉裁,是有清一代的文字學家,至今,他的《說文解字注》,仍是研究漢字的重要著作。在老人眼裏,認為這位外孫“風發雲逝,有不可一世之概”,認為他“造意造詞,幾如韓李之於文章”,所以對他頗抱成龍的期待,“自珍以弱冠能之,則其才之絕異,居可知矣”。

勉勵之餘,也曾告誡過他,小子,要好自為之啊,“努力為名儒,為名臣,勿願為名士”。但是,從嘉慶十五年(1810),應順天鄉試,那年他十八歲,一直到道光九年(1829),第六次會試,才撈到一個進士,這年他三十八歲。殿試的結果,讓他外祖差點沒氣暈過去,名落孫山的理由,簡直讓人不能相信。“自珍既成進士,以書劣不能入翰林,仍官禮部主事,忿怏不勝”(陳應群《耐充室詩話》)。考場熬煎二十年,比《儒林外史》中的那位範進先生要好一點,但也好不到哪裏去。尤其因這樣一個低級錯誤,得這樣一個玩笑結果,使他沒法不惱火,沒法不頹唐。

一個社會,隻有一條路好走,譬如科舉,這社會是不會完蛋的,至少不會馬上完蛋。但對於有才華的人來講,特別是具有超常智慧者,很可能是碰壁的絕路,那他不完蛋又能奈何?做不成名臣,做不成名儒的龔自珍,隻有做名士。“定庵生平性不羈,善作滿洲語,嗜冶遊。晚歲學佛,平居無事時,非訪伎,既訪僧,遇達官貴人,輒加以白眼。生平所得金,皆隨手盡,京師人以怪物目之,夷然不顧也”(孫靜庵《棲霞閣野乘》)。

做名士有何難?晉人王恭早奚落過:“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世說新語·任誕》)看來,隻要有閑,有錢,有一點可以吹牛的資本,便可以徜徉於文壇。對滿腹經綸的龔自珍而言,扮瀟灑,更不費吹灰之力。在這次快樂的旅行途中,一天一首,或一天數首,一路做下來,竟做出一部詩集來。

詩結集付梓,他的生命裏程也到了終點。那時的出版速度是很慢的,我估計他未必拿得到樣書,就謝世了。他是回到家鄉的第二年,也就是道光二十一年,鴉片戰爭的後一年,龔自珍暴卒於丹陽書院。

這是中國文人中又一個非正常死亡者。

對於他的死,有各式各樣編排出來的說法。中國人(其實遠不止中國),對於具有超常才智的傑出人物,出於本能的畏懼,從來是持拒絕、排斥、壓製、扼殺的態度,從來是搞臭、打倒、踏上千萬隻腳、教他永世不得翻身,絕不會張開雙臂歡迎。十年“文革”,說到底,就是基本上低智商的烏合之眾,對於政治、文化精英階層施虐的十年。因此,才高見嫉,不為世容的龔自珍,他的死,布滿了桃色的疑雲。一個特別漂亮的女人,一個特別出色的文人,這裏麵可以想象得出的風流,絕對是飯後茶餘的最佳話題,比任何開胃小菜,更能幫助消化。

據清人孫靜庵《棲霞閣野乘》所述,一說為:

其歿也,實以暴疾,外間頗有異詞。初,定庵官京曹時,常為明善堂主人上客。主人之側福晉西林太清春,慕其才,頗有曖昧事。人謂定庵集中遊仙諸詩,及詞中《桂殿秋》、《憶瑤姬》、《夢玉人引》諸闋,惝惚迷離,實皆為此事發也。後稍為主人所覺,定庵急引疾歸,而卒不免。蓋主人陰遣客鴆之也。

另一說為:

定庵晚年所眷靈簫,實別有所私。定庵一日往靈簫處,適遇其人,因語靈簫與之絕,簫陽諾之,而蹤跡則愈密。半歲後,定庵一日又見其人從靈簫家中走出,因懷鴆以往,語靈簫其入倘再至者,即以此藥之。藥方固出禁中,服之不即死,死亦無傷痕可驗也,靈簫受藥,即置酒中以進,定庵飲之歸,即不快,數日遽卒。

前者刺客行鴆,後者小妾下毒,都比時下熱衷的清代帝王劇,要好看得多。不知為什麽那些製片人,放著好賺鈔票的本子,偏去克隆無聊透頂的宮廷戲,真是眼瞎啊!

無論是那位戴綠帽子的丈夫,為出惡氣,不遠千裏,派特工去結果了這位情敵,也無論是這位心毒手辣的情人,為了小姘頭,轉過身去,把藥下在酒裏,害死老相好。他們把龔定庵弄死的同時,也就等於合上了清代文學史這部書。

他死了,清代的詩詞歌賦,還有什麽精彩可言?

風流倜儻,扮情聖角色,與西林太清春纏綿於情愛之中,是一回事;詩詞文章,開一代風氣,“廉悍偉麗,不立宗派,思想尤淵淵入微”,則是另一回事。龔自珍一死,晚清文壇,便一蹶不振,後續者自然也有,但才智平平,難以為繼。一直到清末的南社諸君,也無法達到他的高境界和大視野。以他詞中的靈韻,詩中的精魂,文章中的器度,論者譽他為清文學史的壓軸人物,“定庵之才,數百年所僅有也”(清人沈曾植語),這些評價,並非過甚之詞。

但他紅得發紫,紅得光芒四射,紅得令黨和國家厚今薄古的文化政策不得不為之稍作權變,卻是1949年的新中國的事情了,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龔定盦”突享盛譽,冠絕今古,全虧毛主席對他的抬愛。凡現年五十歲開外的中國知識分子,都由於毛主席一時興之所至的提倡,才熟讀下麵這首龔自珍七絕的——

九州生氣恃風雷,

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

不拘一格降人材。

那時我二十來歲,忽然在學習會中傳達文件時,聽到這首舊體詩,不由得嚇一跳。因為那時“鹹與維新”,舊東西很不吃香。我還記得會場情景,因為漢字尚未簡化,“龔定盦”的“盦”字,難寫難認,宣讀者愣住了,嘟噥道:一個什麽鬼字?那時,我工作的那個機關,工人階級較多,但也吸收了不少知識分子,甚至還有作家,如楊朔、碧野、關露等,都在那兒呆過。自然會有文化程度較高的同事,告訴那位識字不多的宣讀者,如何念這個鬼字。

機關在東單三條,出口即東單大街,有一家中國書店,那天午休,我專門跑進去翻找龔定庵此詩的出處,費了好大功夫,終於在舊書堆中,查出這首七絕。天哪,作者自注:“過鎮江,見賽玉皇及風神、雷神者,禱祠無數,道士乞撰青詞。”這是怎麽回事?我怔住了。青詞,不是燒給玉皇老子的嗎?迷信色彩很重的東西啊!明代的嚴嵩,寫青詞的高手,憑這一手絕活,才把嘉靖皇帝哄得團團轉的。不過,領袖喜歡這首詩,自然是取其革命精神;至於詩的背景,大家都很聰明,一概略而不提。

收在《己亥雜詩》集中的第一百二十五首的七絕,一時間,其知名度,超過孟浩然那首婦孺皆知的《春曉》,於是,毛喝彩的這首七絕,家弦戶誦,毛心儀的這位詩人,家喻戶曉。五十年代,參加革命的小知識分子,恨不能與舊詩,舊詞,舊戲,舊歌,舊思想,舊語言,舊文化,舊習俗,一刀兩斷地革命到底,沒想到偉大領袖心目中還有一個龔自珍在,我猜測,這對文化部門決定政策的人,多少有些影響,遂網開一麵,不斬盡殺絕。這恐怕是舊體詩詞,曆經政治運動還能苟延殘喘地存活下來的原因,細想想,定庵先生這首七絕,功莫大焉!

毛寫詩,講氣勢,一句“俱往矣”,數千年一筆帶過,何等魄力。而龔的詩,汪洋恣肆,不可一世,健筆孥雲,別開生麵。兩人在詩的構思著力點上,估計有很多相投共鳴之處。毛對這位短命詩人,於其思路之開闊大氣,意象的豐贍奇瑰,行文之大膽吊詭,用詞之趨異厭常,大概很引為知己的。這才將其名句寫進那部《關於農業合作化問題》一書的按語中。

那時我是個小青年,有時生出一些不切實際的呆想,假如龔自珍晚生一百年,或晚死一百年,有資格與偉大領袖唱和的,恐怕隻有他獨占鼇頭,柳亞子,郭沫若,是上不了台麵的。柳的詞,郭的詩,根本無法與龔定庵相匹敵。但是,到了我自己有了點年紀,吃了點苦頭,命懸一絲地受了點熬煎以後,看到柳亞子,尤其是郭老(人皆如是稱)他們每況愈下的詩作,便覺得龔詩人既不用晚生,也不用晚死,還是做他那個時代的龔定庵好。當然,清代人口平均年齡比現在低,但年過半百,就嗚呼哀哉,老天爺對待天才也忒苛刻了些。不然,他還會寫出多少膾炙人口的好詩來啊!

說來說去,文人最怕什麽,一怕生不逢時,二怕短命歸西,後者比前者猶甚。龔自珍為什麽不走運,就是這兩怕,都趕上了。既沒有碰上賞識寵遇他的皇帝,也沒有碰上恩渥寬限他的閻王,一口氣上不來,不明不白地暴卒了。所以,反右和“文革”期間作家的自殺率,比之東洋,比之西洋,要低得多的原因,不是他們的生命特別結實,而是相信生不逢時猶可待,一命嗚呼全玩完,再好的死,也不如再賴的活。

這就是中國文人總結出來的經驗之談,看起來,大家都並不傻,即使傻,也是裝傻,隻有像老舍先生、傅雷先生少數幾個人,才迂腐得實在想不開,走上了絕路。龔自珍和我們後來人一樣,也是活得很聰明的中國文人,有貴婦可以勾搭,他絕不縮手;有考官總不賞臉,他絕不上吊;有女人送他梔子花,他絕不推卻。上帝總是把後背對著他,從未向他展現過笑臉。這個倒黴蛋,盡管非常有才華,有學問,有抱負,有誌向,卻一直受到冷落,整整五十年。他在《鵲踏枝·過人家廢園作》詞中,就形象地描繪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生存狀態:

繡院深沉誰是主,一朵孤花,牆角明如許。莫怨無人來折取,花開不合陽春暮。

花開得再美麗,開得不是時候,不是地方,除了孤芳自賞外,焉有他哉?而且又很快地“林花謝了春紅”,龔自珍的一生,夠不振作的;但是,他不氣餒,而且他壓根兒並不想死,他說過:“予之身世,雖乞糴,自信不遽死。”暴卒,硬是別人強加給他的。

當他回到杭州,以講學謀生,忽然得知老朋友梁章钜任巡按,他還一心想進梁的幕府當上賓,出謀劃策,以挽衰世為己任呢!他是一個極想做大事業、不甘於沉淪下去的人物,他有補天濟世的雄心壯誌,隻是那個世界不給他嶄露頭角的機會罷了。

英才不為世重的悲劇,貫穿了龔自珍的一生,但他還是以特立獨行的人格豐采,金聲玉振的藝術魅力,“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的創新精神,為清代文學史造就了最後的輝煌。

他這一頁翻過去了,給自己畫了一個句號,文學的亮點,永遠熠熠生光;他的故事應該到此結束,俗話說,死了死了,死了也就了了。但他卻了不了,正如清人趙翼所言,名父之子多敗德,如今談到這位詩人,就不能不令人想起他的不肖子。隻要談火燒圓明園,就不能不談引英法聯軍燒毀一代名園的龔半倫;龔自珍當然不能為這個喪心病狂的漢奸,負任何責任,但他的這個逆子,玷汙了他一世聲名,這一點,不僅是名父,即使非名父,也是應該引以為鑒的。

因為,隻要提到這個敗類,總是從龔自珍開始寫起,真讓他哭笑不得。“定盦子孝拱,晚號半倫,半倫者,無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而尚嬖一妾,故曰半倫雲。半倫少好學,天資絕人,顧性冷僻而寡言語,好為狹邪遊。中年益寥落,至以賣書為活。英人威妥瑪方立招賢館於上海,與之語,大悅之,旅滬西人均呼為龔先生而不名,月致百金以為脩脯。庚申之役,英以師船入京,焚圓明園,半倫實與同往。橙單騎先入,取金玉重器而歸”(《清朝野史大觀》卷一)。

龔自珍九泉下若有知,最令其不安的,莫過於他的兒子認賊作父,偏偏當了英國殖民主義者頭子巴夏禮的謀主(據章炳麟《檢論》)。可他,對帝國主義侵略者,對英國的野心,早就著文指出,它們是絕對靠不住的禍患:“近惟英夷,實乃巨詐。拒之則叩關,狎之則蠹國。”然而,他兒子卻成了洋奴兼走狗。

據《圓明園殘毀考》,英法聯軍攻入北京後,“所以焚掠圓明園者,因有龔半倫為引導。半倫名橙,自珍子,為人好大言,**不羈,窘於京師,輾轉至上海,為英領事記室。及英兵北犯,龔為響導曰:‘清之精華在圓明園。’及京師陷,故英法兵直趨圓明園。”這種引狼入室的行為,這個十惡不赦的漢奸,龔自珍那時已死,倘還活著,我想他會殺了這個孽子。

鹹豐十年八月癸亥之諭中,有這樣一段話,也足以佐證龔半倫為敵前驅的罪不可逭:“該夷去國萬裏,原為流通貨物而來,全由刁惡漢奸,百端唆使,以致如此決裂。”逃到熱河承德的奕,在詔諭裏出現“漢奸唆使”之詞,當有所指,絕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有頭有臉之輩,自然是衝著龔自珍這樣有大名聲的人而言,若他地下有知,不知將何以堪?

清人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二十,在一則《名父之子多敗德》的讀史心得中,還舉了很多的例子:

“房(玄齡)、杜(如晦)為唐一代名臣,而玄齡子遺愛,如晦子荷,皆以謀反誅。狄仁傑子景暉,官魏州,以貪暴為民所惡,並毀仁傑生祠。宋璟直聲震天下,而其子渾等,流**無行,為物議所薄。李泌為賢相,而其子繁乃黨於裴延齡。陽城劾延齡,屬繁書疏稿,繁即默識以告延齡,使得先奏。此皆名父之子,而敗德墜其家聲,不可解也。”

這則劄記提到的上官儀,更是死憾不盡。據《新唐書》雲:“初,武後得誌,遂牽製帝,專威福,帝不能堪。又引道士行厭勝,中人王伏勝發之。帝因大怒,將廢為庶人,召儀與議,儀曰:‘皇後專恣,海內失望,宜廢之以順人心。’帝使草詔。左右奔告後,後自早訴,帝乃悔,又恐後怨恚,乃曰:‘上官儀教我。’後由是深惡儀。”

不久,武則天使人出首告密,借這個碴口,把上官家的男人都殺了,女人沒入宮裏作奴婢。我想,刀架在脖子上時的上官儀,會詛咒自己眼瞎,怎麽沒看清這個怕老婆的孬種,被他出賣?但更沒想到的,是他那時猶在繈褓中的孫女上官婉兒,長大成人後,先附武後作惡,後助韋後為逆,忘了國恨家仇,成為徹頭徹尾的敗類。

掉了腦袋的上官儀,死不瞑目。同樣,暴卒的龔自珍,更恨的未必是鴆死他的情仇,而是那個無可救藥的人渣。無論如何,他那顆也曾熱血沸騰的誌士之心,即使在地府,也是無法平靜下來的。

名父之子多敗德,敗到龔半倫這種程度者,是很鮮見的。

然而,大樹底下好乘涼的現代不肖,以先人的名聲,作為生財有道的本錢;以前代的光榮,化作討價還價的資源;以上輩的功勳,充當無惡不作的庇護;以家族的榮譽,幹出為非作歹的勾當。這些敗德之類,不也時常可見於報紙,可見於屏幕,而令老百姓搖頭?想起《三字經》裏那句“養不教,父之過”的話,說不定會遷怒到名父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