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金聖歎,快人也,亦狂人也。

他的死,要細細考較起來,恐怕也就死在他的快和狂上。文人的狂,常常是遭嫉致禍的根本。而金聖歎,還由於他個人性格上那種追求快人快語,“不亦快哉”的快,更使他加速走向死亡。

幾千年來的封建王朝的統治,如同鐐銬,桎梏了中國人頭腦裏的思想生機,那種蟻民的本分感,樹葉兒掉下來怕打破頭的恐懼感,根深蒂固。每一個中國人,從早到晚,都惟恐越軌似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種誠惶誠恐精神狀態,最典型的表現形式,莫過於三跪九叩的磕頭了,撲通一聲,一下子矮了半截,是皇帝老子最樂意看到的場麵。

低下自己的頭,就意味著這個人必須意識到,不能逾越按部就班的社會秩序中自己所應扮演的角色。該你開口的時候開口,不該你開口的時候,一定要閉嘴;該你用手的時候用手,不該你用手的時候,一定要打住。所以,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乃至一飲一啄,一衣一飯,務必要合乎規範,即使年過古稀,到了從心所欲的年紀,也不能逾矩,否則,就受到社會的排斥。

金聖歎,真狂,他所以狂,因為,他真有才氣。不但他自己這樣看自己,反對他的人也這樣看;有人也許偏不這樣認為,可不得不承認社會輿論“盛讚其才”的事實。有才氣的人,無論過去現在,往往恃才情而不通世情。金聖歎在別人眼裏,便是一個落落寡歡、孤傲使氣、目中無人、自以為是的怪物。

然而,他詩寫得好,《易》解得好,禪悟得好,評點更是領一代**,可謂才華橫溢。而才華這東西,愛外露。淺薄的文人,如半瓶醋,生怕自己肚裏那點貨色放餿了,生怕人家不知道,亂晃**,忍不住地要表現出來,讓大家鼓掌。不鼓掌,開作品討論會把你請去鼓;你還不鼓,用紅包塞在你口袋裏,看你鼓不鼓?

無論作品是真棒,還是假棒,掌鼓得越響,也越起副作用。因為文人最怕得意,得意往往忘形,忘形就有可能顯德行,就會被別的有心人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當時按下不表,到了時候,就要跟你秋後算賬。這也是古今知識分子犯錯誤,栽跟頭,倒大黴,掉腦袋的由來。

因為這些知識分子先生們壓根不明白,對皇上來講,賴以不墜的封建社會那寶塔式的等級結構中,穩定是第一位的,秩序是第一位的。沒有秩序,談不上穩定;沒有穩定,也就無所謂秩序。上尊下卑,長幼有序,等級分明,有條不紊,這個國家機器才能正常運作。因此,不會允許某個人在這個機器架構的規定位置上,膨脹到範圍以外,打亂平衡。若有誰不識相,非要膨脹的話,首先是群眾不答應,群起而攻之,這是最厲害的一招。後來,一次一次的政治運動,一定先把群眾發動起來的道理,就在這兒。以群眾治群眾,最省事,也最見效。當然,塔尖部位的統治集團要不答應,要看你不順眼,那就等著倒黴罷!因為他們手裏握有權杖,如果哪個文人偏不覺悶,鬥膽膨脹,對不起,雷霆萬鈞,就要給一點顏色看看了。

金聖歎之死,說起來十分地莫名其妙,魯迅先生說得好:“就事論事,倒是冤枉的。”當時,連反對他的人,也覺得“不以其罪”枉殺為憾。但為什麽大家非要他死不可?說了歸齊,就是他太不買這個社會秩序的賬,因為金才子的行為舉止,完全不合乎規範操作的結果。

稍稍狂一點,或許能被容忍,狂發大了,誰也不放在眼裏,就要挨收拾了。

我以為,他的死,有一條最重要,但似乎哪位審判官都不願明說的罪狀,就是他把《水滸傳》抬到與《莊》、《騷》、杜、馬並列的才子書地位,悖背了已被社會認定了的孔孟之道,推翻了數千年已成**的儒學正宗。四書五經、經史子集,竟比不上講強盜的演義小說,豈有此理?在有皇上的時代,一位不官不民的文人,擅自發布作品排行榜,亂作評斷,顯然被認為是信口雌黃、妄自尊大。這就太犯規了,可謂罪之一。

若以今天的觀點看,他這股文學上的勇銳之氣、非同凡常的識見,是值得讚許的。但在那個社會裏,從他嘴裏說出來的這番真知灼見,就要引起物議了,因為中國人習慣於人微言輕,隻有上頭的精神,才是金科玉律,隻有皇上的聖旨,才是金口玉言,惟上惟官,不管對錯,遑論真假,都是虔信不疑的。但你金聖歎算哪方神仙?敢於大言不慚地作出這種判斷。這就太犯忌了,可謂罪之二。

不是說《水滸傳》不能過高評價,而是這句話出自草野之人金聖歎之口,不行。若是這寶塔式的秩序架構中,一個比金聖歎聲名更顯赫的廟堂人士講出來,大家就會當作至理名言了。當然,官方未必讚同這部提倡造反的書,所以也就沒人講。金聖歎作此驚人之語,不但是與當局別扭,也觸犯了那些有資格發言而不發言的級別高、資曆深、地位重要、一言九鼎的人士。這就太狂妄了,可謂罪之三。

在等級製,尤其家長製的社會裏,誰率先走在前麵,誰緊跟尾隨在後麵,誰先開口講話,誰後發表意見,誰先劃圈,誰先拍板,誰先舉杯,誰先下筷,那鐵的秩序是不容破壞的。連梁山泊眾弟兄,別看平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到忠義堂,還是要排出座次的,黑旋風李逵再粗鹵,也不會大模大樣坐在及時雨宋江的交椅上。為了確定盧俊義和宋江的一二把手的位置,為此消滅了祝家莊數百口人,這算什麽混賬邏輯?因為,任何僭越行為,例如你越過應該在你上麵的那個人,不但上麵那個人不答應,下麵的人也不允許,破壞遊戲規則,那是誰都不會原諒的。

於是,自以為可以不受這種遊戲規則約束的金聖歎,活了五十三歲,就把腦袋玩掉了。

沒有辦法,誰讓金聖歎是個大才子呢?才子的最大毛病,就是按捺不住要表現自己,古今知識分子,似乎大體也如此。不該講的話,按捺不住要講出來;不該寫的文,按捺不住要寫出來;最後,連他這個人,也是在不該跳的情況下,按捺不住要跳出來。這種情不自禁的表現欲,如孔雀的翠羽,獵豹的斑紋,實際倒成了招災惹禍的根苗。

現在想起來,我恭逢其盛的反右派運動,所流行的“陽謀”說,就是對於知識分子這種毛病,把握得太透太透。看吧,你們總是要跳出來的,果然也就真跳出來了,那就請君入甕了。遠在十五世紀的金聖歎,也不能違背這個英明論斷。一旦冒頭,就讓人逮個正著,隨即大倒其黴,還沒等他醒過味來,喀嚓一聲,人頭已經落地了。

細琢磨,也奇怪,他是反清人士,清朝的順治皇帝死了,與他何幹?這個金聖歎跑去哭哪門子廟呢?魯迅先生在《談金聖歎》一文中說,“談起清朝的文字獄,也有人拉上金聖歎,其實是很不合適的。他的‘哭廟’,用近事來比例,和前年《新月》上的引據三民主義以自辯,並無不同,但不特撈不到教授而且至於殺頭,則是因為他早被官紳們認為壞貨了的緣故。”很大程度上,倒是他自己跳出來找死的。

清代的皇帝,凡駕崩,傳文各地後,官吏士紳循例要到當地萬壽宮或廟宇等處哭奠,稱哭廟,以示效忠和吊唁之意。而清代各地道觀中,都有供奉皇帝萬歲牌的生祠,叫作萬壽宮。據此判斷,金聖歎去哭順治皇帝的這座廟宇,大概是現在蘇州市城區最繁華地段的玄妙觀,應該是不會錯的。

從金聖歎寫過的《晝寢女道士》、《中秋夜戲贈女道士》、《戲作留贈女冠》幾首算不得**的詩看,當時的金聖歎,未必稱得上性解放主義者,但也是個狂放不羈、瀟灑浪漫的風月中人。此人好飲酒外,對女人大概也有興趣,除良家婦女外,廣泛涉獵到女道士、女尼,夠有良好的胃口。比他早半個世紀的李卓吾收女弟子,已很被自以為正經的人大加疵議,金聖歎跑到道觀裏,堂而皇之地在女道士房裏睡午覺,可見江南士紳們視他為壞貨,也是振振有詞的。像他這種性放縱的行為,即使當今雖有新潮風氣,至多隻敢偷偷摸摸找三陪小姐,還佯稱體驗一下生活的青年作家,也是瞠乎其後的。

在中國,凡才子,都自命風流,好像洋才子也同樣。看普希金,看喬治·桑,那份浪漫,真令我們羨慕,中國至今沒有超過《紅樓夢》水平的愛情小說,最根本的一條,中國作家有幾個擁有過轟轟烈烈的愛情呢?所以,外國作家的風流故事,一串一串,而中國作家中僅有的一點男女苟且之事,則相形見絀了。這是由於在規行矩步的封建社會裏,男女情愛,稍稍出格一點,都會視作要墮入阿鼻地獄的罪行。所以,反對金聖歎的人,就拚命在這一點上著文詆毀他,說什麽“蘇州人述其邪**之事尤多”,還說他“嚐奸有服之婦人”,“誘美少年為生徒”,即使果真如此,又如何呢?

不過,從這些詩,知道他能在女道士的房間裏**休息,可見來往密切,因此,他到玄妙觀哭廟去,是不是有點弗洛依德因素,想在漂亮的女道士麵前露一手,也未可知的。文人,一抓住能在異性麵前表演的機會,無論老者少者,在性激素的催情作用下,便禁不住要搔首弄姿,引人注目,這也是古今通病了。

金聖歎大可不去的,既然鼎革以後,辮子留起,可心中仍忠於那個吊死煤山的崇禎,連名字都改了,叫金人瑞,標榜自己為明末遺民。那麽,有什麽理由去為新朝的順治皇帝嚎喪哭奠?但他在家裏怎麽也坐不住,文人有幾個耐得寂寞的,沒新聞還要製造新聞呢?沒人吹自己還要化名寫文章吹自己呢?踱了幾個圈後,到底還是馬褂長袍,國喪冠戴,素色小轎,麵帶哀容,沿著現在蘇州的觀前街,去趕這份熱鬧。

蘇州,是個小城,直到今天,也不大,三步兩步,他就趕到現場。

這位老兄,除了五十歲男人的那顆**漾不起多大漪漣的春心外,還有一種難得知己的慷慨,在胸膛裏湧動。我想他會這樣來尋找心理平衡的,要是別的什麽滿族皇帝,我這遺民也許就沒有這份積極性了。但愛新覺羅福臨,卻是非哭不可的,因為這位聖上曾經對幾位翰林院大學士說過,金聖歎的著述,非尋常文字,你們要好好看看,不能一概而論。於是,對於這位第一讀者的知遇之恩,他必須去對大行皇帝,痛痛快快地哭一鼻子不可。

如果,他沉住氣,不去,諒不至於弄到殺頭的地步,雖然,他的狂妄讓人覺得有收拾他一下的必要,但也不會要他的命。結果,他哪裏知道,這一去,自投羅網,走上了不歸路。

明亡以後,新的統治者,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裏,一級作家太多,他這二三級作家,自然不顯眼了。但他自視甚高,風流倜儻,卓爾不群,俯視一切,議論風發,因此,也一直不怎麽買新朝的賬。雖然他把《水滸傳》抬到天高的地步,可在朝廷,和正經搞學問的大儒們看來,終究是野狐禪之類,也使他喪氣。他在當時,既不如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那樣擁有學界泰鬥的名氣,也不如莊廷、姚思孝、屈大均等輩拒絕清廷召聘,堅貞不屈,令人景仰。金先生失落之餘,隻好閉門家居,以著書立說自娛,偶有興致,醉唱歌哭,聊作顛狂,看他《不亦快哉》的自述,日子過得應該說是愜意的,但精神上不快活,也是事實。

有一次,他去南京應會試,以《如此則動心否乎》為題作文,寫到最後:“空山窮穀之中,黃金萬兩,有美一人,試問夫子動心否乎?曰:動動動……”他一口氣連寫了三十九個“動”字,表演了一通大大的玩世不恭。我想任何一位考官,批閱到這份卷子時,不氣得胡子飛起來才怪?這種遊戲文字,侮弄當道,說明他對新政權的抵觸情緒,何等激烈;拿今天的時髦話語來說,拒絕投降的意誌,是多麽堅決了。

但中國的文人們,從來是說歸說,做歸做,並不總那麽言行一致,心口如一的。當麵拒絕投降,背後輸誠納款,表麵光明磊落,內裏蠅營狗苟,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文章漂亮,聲名狼籍;嘴上高調,心裏齷齪,這等人也是有過的。金聖歎剛剛寫完“不曾誤受秦封號,且喜終為晉逸民“的詩句,表明與新朝劃清界限;墨跡未幹,聽到順治帝誇他文章如何如何佳妙之後,馬上忘了矢誌不渝的誓言,立刻磕頭燒香,山呼萬歲,深感皇恩浩**了。

其實,順治誇他文章,也不過是傳聞而已,是否屬實,兩可之間。但文人一聽到對自己文章的好評,從來見風就是影的。他很當真地在《春感八首》的詩裏,做了好多美夢,把一個自稱遺民的人,對新朝感激涕零的麵目,刻畫得絲絲入扣,那卑微的心理狀態,也真是可憐兮兮得很。

順治庚子正月,邵子蘭雪從都門歸,口述皇上見某批才子書,論詞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等語,家兄長文具為某道。某感而淚下,因北向叩首敬賦。

文人比《水滸傳》裏的好漢,更容易接受招安,統治者隻要將肉骨頭晃晃,馬上就會搖尾巴的。所以,知識分子的氣節,在動亂年代,板**歲月裏,往往是最經不起嚴峻考驗的。變節失身,賣國求榮,俯首稱臣,搖尾乞憐,一部《二十四史》,比比皆是。就看明末清初,比金聖歎名氣大得多的文人,如錢謙益、吳偉業、周亮工、侯方域、龔鼎孳之儔,很快地變換旗幟,剃發蓄辮,胡服左衽,迅速地與昨天還要誓死抵抗的異族統治者,或同流,或合汙,或像一攤屎一窩尿地苟延殘喘,金聖歎隻是去哭哭廟,就算不得什麽的了。

這時,金聖歎到了玄妙觀門口,撣一撣馬蹄袖,理一理方巾帽,從轎上下來,有一種掩抑不住地暗自得意的神氣。今天他的光臨,與所有與會者不同的,獨他是受到過這位大行皇帝賞識的作家。被皇帝老子叫好,和今天泛濫的、貶值的這個獎那個獎,是不能同日而語的。所以,他出現在眾人麵前,當然也出現在從門縫中瞟他的女道士們的眼裏,當他環顧左右時的一臉驕矜流露出來的時候,很顯然,他找到了自我感覺,簡直好得不能再好,到了非常之好的地步。那臉上分明寫出了他心裏想說的話:敢問在座諸公,哪一位能像這樣承蒙聖眷,獲此殊榮呢!

老實說,在玄妙觀裏哭廟眾人間,真是無一人站出來,回應這位才子的挑戰。

金聖歎評點的《水滸傳》,魯迅先生是不大以為然的:“他抬起小說傳奇來,和《左傳》《杜詩》並列,實不過是拾了袁宏道輩的唾餘。”其實,袁宏道也是承接著李卓吾的“唾餘”,比金聖歎早半個世紀的李卓吾,也是個狂人,比他狂得更狠些。袁宏道說:“人言《水滸》傳,果然。”“若無卓老揭出一段精神,則作者與讀者千古俱成夢境。”

我不知道外國文學中,是否也有中國這種與作品同時並進的文學批評?我曾經猜測過,評點是中國漢字未能大量印刷前,依賴抄書匠一筆一劃的勞作時的餘興節目。猶如西方中世紀教堂地下室裏,在羊皮書上抄寫《聖經》《福音書》的教士,用鵝毛筆對每一章節前第一個拉丁字母,所作的花飾一樣,是同樣性質的自我表現。邊抄邊議,本是職業謄寫者的消遣,但到了文人手裏,評點便具備了文學色彩,由於以金聖歎為代表的評點派,不但將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文學作品,推崇到與官方正統讀物平起平坐的地步,而且,作為文學批評方式的一種,評點,在中國文學的地位也確立下來。

魯迅一談起金聖歎,搖頭之餘,總忘不了舉的一個例子,就是許褚赤體上陣,中了好幾箭後的評語:“誰叫你赤膊。”其實這句給先生留下深刻印象的話,並非金聖歎所言,而係評點《三國演義》的毛宗崗父子借名假托的。可見,金聖歎在評點領域中,是位扛鼎人物,連魯迅先生也搞胡塗,誤以為是他說的了。

金評《水滸傳》,不少酸腐,頗多牽強,可他的真知灼見,也令人茅塞頓開,使讀者重新認識《水滸》的佳妙之處。看得出,他讚賞梁山好漢,說到底,內心深處是主張他們造反的,因為他同樣對朝廷不滿。而文人不滿,能有什麽作為?至多是字裏行間,發發牢騷,關起門來,腹誹而已。知識分子雖然很容易不滿,也愛不滿,但絕不敢太不滿的,尤其不可能像石碣村阮氏三兄弟那樣殺人越貨、嘯眾起義、落草江湖地表示不滿。所以,知識分子靈魂中那根不敢造反的弦,始終在起作用。這樣,讚成造反,可不敢肆意地宣揚造反,反對貪官,絕不能反對皇帝,最終,金聖歎隻有腰斬《水滸》,招安一途了。

他隻能這樣評,這樣改,這就是金聖歎評《水滸傳》時的心理矛盾。雖然他的良知使得這支評點之筆,不能為貪官汙吏組成的朝廷唱頌歌,因此,他不敢直言不諱地道出“罪歸朝廷,功歸強盜”,但卻能大聲疾呼:“蓋不寫高俅便寫一百八人,則亂自下生出;不寫一百八人,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這在那個死水般的封建社會裏,說出官逼民反的症結所在,也算得是振聾發聵的聲音了。高俅,何許人也,皇帝身邊之親信也,親信既然成為動亂之源本,那麽皇帝在扮演一個什麽角色呢?衝這一點給老百姓的啟示,金聖歎也就不會被統治者所容忍了。

一部中國文學史上,要沒有這些為世俗不容,被主流排斥,具反叛精神,持背悖狀態的文人,不那麽按部就班,不那麽循規蹈矩,搗一點亂,添一點彩,唱一點反調,鬧一點笑話,存心和大人先生、官長老爺、權威人士、丘八將軍們過不去的話,掉腦袋,進法場,滿門抄斬,充軍烏蘇裏台,那文學史也不免太死氣沉沉了。

自殺的李贄(1527—1602)和他殺的金人瑞(1608—1661)似乎是一部上下集電視連續劇裏的輪流擔綱的主角。雖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金對這位前輩而言,其智慧是無法望其項背的,但把自己的生命搭在了自己的狂上,卻有相同之處。我們讀文學史,狂人多,熱鬧也多,文采也盛。雖然傻狂,也真是讓人受不了,盡管如此,文人的狂狷,對文學的進展,還是有一定的推動作用。若是作家成為一個個等因奉此的員司,照貓畫虎的文書,點頭哈腰的衙役,失去**的閹豎,惟長官意誌,作帝王玩物,寫奉命文學,當禦用文人,那文學沒準就停滯不前,黯無聲息,倒恐怕是更大的悲哀了。

現在,還能看到金聖歎的墨寶,是順治戊子(1648)二月四日寫的一幅真跡:“消磨傲骨惟長揖,洗發雄心在半酣。”筆力雄渾,形體肥厚,具有一點東坡風骨。在此前一年,抗清英雄陳子龍、夏完淳殉難,這都是發生在江南一帶他身邊的南明悲劇,使他複國之望完全滅絕。尤其“十五從軍,十七授命,生為才人,死為鬼雄”的夏完淳之死,更令他心灰意冷。所以,按照他手跡中消極情緒來推斷,他不會去尋釁鬧事的。

中國的知識分子,受到先天的軟弱性所製,從來不是很富挑戰精神的。金聖歎在明代就有懷才不遇之憾,新朝又不倚重他,盡管他對當局不滿之極,也隻是待在家裏,一壺老酒,一碗濃茶,關起門來罵皇帝罷了。因為這是所有膿包型文人,進行自我宣泄的既安全、又痛快的高招。那時候不會在他電話上裝竊聽器,也未必有人去打他的小報告。所以,他跑去玄妙觀,發表演說,支持諸生的逐官運動,確實有很大的偶然性。

據清代王應奎的《柳南隨筆》載:“大行皇帝(按:指順治)遺詔至蘇,巡撫以下,大臨府治。諸生從而訐吳縣令不法事,巡撫朱國治方昵令,於是諸生被係者五人。翌日諸生群哭於文廟,複逮係至十三人,俱劾大不敬,而聖歎與焉。當是時,海寇入犯江南,衣冠陷賊者,坐反叛,興大獄。遷議遣大臣即訊並治諸生,及獄具,聖歎與十七人俱傅會逆案坐斬,家產籍沒入官。”

當時蘇州的縣令任惟初,史稱“酷吏”,加之“不法”,顯然是一個不得人心的混賬官僚,諸生們上揭帖,要求將其逐出蘇州。諸生,相當於大學生,揭帖者,也就是後來的大字報或小字報,看來,這是那時的學潮了。誰知巡撫朱國治偏護這個下屬,頭一天抓起五個鬧事者,殺雞給猴看。這下子,惹起公憤,第二天,正好哭廟,諸生百徐人集中在此,群情沸騰,準備大鬧。

金聖歎是位按捺不住的快人,在這樣的場合下,他跳出來仗義執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第一,他從來不會站在維護官府的立場上,因為非禦用文人總有一種反主流的天然傾向。第二,他有打出順治這張王牌的資格,胸有成竹,以為國喪期間,誰也不敢把皇帝看中的他怎樣?第三,作為文士,對於諸生們的正義要求,不可能置若罔聞。反對貪官汙吏,他不會不認同,這就是所謂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了。

至於那些女道士的存在,會不會使他的丹田附近生出一股陽亢之氣,使得他不放過這個出風頭的機會,也不是沒有可能。他要是稍為沉著些,不那麽迅即反應,也許太平無事,哭奠以後,回家喝老酒不誤。但他經不起諸生們的慫恿:金大師,你要不出來講話,誰講話?你要不主持公道,誰主持公道?你要不替我們青年學生做主,誰給我們做主!金聖歎錯就錯在他的快上,不但不三思而後行,一思也不思,腦袋一熱,向萬歲牌磕了個頭,便發出聲張正義的聲音。

“我抗議——”

你抗議,管個屁!官員們會把他金聖歎當回事!

曆來學潮的組織者,常以人多勢眾,把事情搞大,來脅迫統治者接受條件的做法,並不是很靈的。當權者會怕你們這些手無寸鐵的文弱書生,螳臂當車的血肉之軀,往往促使他們下狠心加以瘋狂的鎮壓。這位巡撫才不在乎金聖歎,一聲令下,給我統統的抓!於是,歪打正著,在他心目裏,這個挑頭的壞貨,早就打算收拾你,好,既然跳將出來,也五花大綁地被押走了。

金清美《豁意軒聞錄》,寫了這位才子的結局:

(金聖歎)棄市之日作家書,托獄卒寄妻子,臨刑大呼曰:“殺頭至痛也,滅族至慘也,聖歎無意得此,嗚呼哀哉,然而快哉!”遂引頸受戮。獄卒以信呈官,官疑其必有謗語,啟緘視之,上書曰:“字付大兒看,鹽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傳,我無遺憾矣。”官大笑曰:“金先生死且侮人。”

看來,這位狂人,這位快人,玩世不恭,一直到死,也不變分毫。

也有一說,金聖歎往刑場的路上,大呼:“斷頭,至痛也。籍家,至慘也。而聖歎以不意得之,大奇!”於是一笑受刑,這幾句話,倒也很具有他評點《水滸傳》的潑辣灑脫的風格。

古代的文人,一般的叫讀書人,即童生,秀才;稍像點樣子的叫士;堂皇一點的叫名士;有點譜的叫士大夫。雖然各個稱呼,還存在著具體而微的差別,但都屬於現在叫著知識分子的這個階層,諒無疑義。這些文人,在握有權杖的統治者眼裏,算東西,又不算東西。用得著的時候,是東西;用不著的時候,也就不是東西。大概與孔夫子所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的評價差不多。用老百姓的話來說,近不是,遠也不是,太給臉不是,太不給臉也不是。所以,予取予奪,是皇帝說了算,而不是文人說了算。要砍下你金聖歎的腦袋,你就得乖乖地讓他砍,頂多幽默一下,以博一笑。很大程度上,知識分子其實做不了自己的主,這便是千古文人為之一哭的許多悲劇的由來。

過去,我們時常聽到這句表達知識分子生存狀態的話,叫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很有道理的。毛必須附著在皮上,但如果大膽假設一下,金聖歎像美國的高科技億萬富翁,微軟總裁比爾·蓋茨那樣,毛和皮為一體,依附在自己知識財產這樣一個物質基礎上,做那樣一個掌握自己命運的知識分子,江寧巡撫手中的那些刀槍斧鉞,又能其奈他何?說不定,三品頂戴的這位地方官員,還要向金聖歎先生鞠躬如儀呢!

很遺憾,他沒有這些經濟實力,隻有毛,而無皮,隻好交出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