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李贄終於趁著剃頭師傅轉身時,拿起那把剃刀,順手從自己頸項間一抹而過。頃刻間,血噴如射,四處飛濺,那位待詔以及在場的獄卒,對這意想不到的突然事故,簡直來不及反應,都嚇呆了,幹站在那裏。

他,神色不變,還是那副淡淡的,甚至有一點譏誚意味的笑容。

這自然是隔了數百年後的臆測,但也是這位老人勢所必然的表情。因為,中國知識分子在活得實在不能再活的時候,大致可出現兩類情況:一類是自殺,寧折不彎,自殺是需要大勇氣的行為,能夠下決心自殺者,通常不是懦夫;一類是不自殺,好死不如賴活著,趴在地下當狗、當狗屎、當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都可以,就是不肯結果自己的生命。

我屬於後者,在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裏,逼得我曾經嚐試過自殺。那是在山區,懸崖峭壁,隻要腳一歪,就是粉身碎骨的結果。我怯懦了,因為我見過山區老鄉用這種辦法處置過老牛。耕牛是不許宰殺的,然而這頭牛太老了,而鄉親們又久久沒見過葷腥,於是,隊長叫來一個地富子弟,讓他幹這件事,萬一上麵責怪下來,好拿他去頂罪。即使老牛,它也不想死,當它大半個身子翻滾下去,前麵兩條腿還拚命攀住巉岩,那求生的欲望,讓我益發感到自己弄死自己之艱難。

想到老牛怖死的一刹那,算了,我打消了自殺的念頭,決定當狗。

李贄敢自殺,我佩服他。雖然他不是一個十分的強人,但是,他敢於對那些“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的東西說不;對“言不顧行,行不顧言”的“鄙儒”、“迂儒”、“腐儒”、“俗儒”們說不;對“以孔子的是非為是非”的絕對真理說不;對《六經》、《論語》、《孟子》等等經典著作說不;對體製內一切認為正常的遊戲規則說不……這種反叛精神,在隻許點頭稱是、而不準抬頭說不的封建社會裏,實在是極有勇氣的行為。翻開中國文化史,如李贄般逆潮流者,簡直寥若晨星,如李贄般唱反調者,更是空穀足音,這恐怕就是封建社會得以遷延數千年的根本原因。

李贄不該到北京來的,但他的性格決定他非來不可。還未進朝陽門,隻是在通州,就被告到詔獄裏去。理由很簡單,李贄是禍水,“敢倡亂道,惑世誣民”。在麻城兩次被州撫勒逐出境,現在此人已經到了通州,天哪!“通州離都下僅四十裏,倘一人都門,招致蠱惑,又為麻城之續。”告禦狀者為禮科給事中張問達,壞蛋一個,正是李贄咒罵了一輩子的偽道學、偽君子之類。其實,李贄早幾年就對他朋友山西主考汪可受說過:“得榮死詔獄,可以成就此生。”“那時名滿天下,快活快活。”這一狀告得他正中下懷,但很遺憾,沒造成一點轟動效應。相反,無聲無息,不死不活,於是,他決定自殺。

他學問當然很大,但對於切腹割腕自縊飲鴆之道,似乎缺乏研究,也許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裏,士大夫(尤其明代)寧肯撅起屁股挨板子,鮮有決絕而自殺者。於是,無章可循的他,選擇這種割脖子的方法,來結束自己生命,看來是平素裏他太太殺雞殺鴨,給他的啟示了。雖然未能一刀畢命,但自殺是成功了,他很欣慰,無論如何,他要最後一次讓國人震驚,讓曆史震驚,果然也達到了目的。可以想象,他這一刀下去,痛苦其次,快感是第一位的。

這是發生在萬曆三十年(1602)春天北京的事情。這年,李卓吾已經七十五歲,如此高齡的自刎者,若放在當代,可以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老夫子在死亡線上折騰了兩天以後,終於因為喉管被割的緣故,在無法言語的難堪沉默中,與世長辭。嗚呼!大師遠行,凡塵兩隔,再也聽不到他那閩南口音的刺耳之聲了。農曆三月的北京,那應該是一個風沙飛揚的天氣,應該是一個天昏地暗的日子。我想,在這個眾人都不敢說“不”的國度裏,這是送別大師的最好場景。

李贄之死,對他自己是個解脫,對別人——包括愛他的,敬他的;恨他的,怕他的——也是一個解脫。說實在的,大家都感到如釋重負的輕鬆。卓吾老子這一生,尤其到晚年,仍給自己訂下了太多的目標,多到了鬧人的程度,實在是不敢恭維的;其實,這些在他古稀之年還要去奮鬥、去樹立的東西,隻不過是他數十年來所作所為的平麵延伸,同類項的不斷反複罷了。對於他,對於別人,已不再具有什麽令人耳目一新的意義。

有一支小提琴曲,叫《無窮動》,聽一聽那休想寧靜的旋律,對於了解李贄,也許會有幫助。鬧,或太鬧,是中國文人的永遠治愈不了的痼疾。

古人雲:強弩之末,難穿魯縞。誰都會有這一天的。可李贄猶不收弓,猶以為尚能百步穿楊,猶拉開架子躍躍欲試,這是中外古今所有大人物難以逃脫的最後悲哀。觀眾對這類戲演完了仍不肯卸妝的角色,隻有悲憫,而不同情。因為你不能老在舞台中央,占著茅坑不拉屎。李贄應該明白,你就是你,你已經是你。你辭官,你落發,你遣妻送女,你成為雲遊四方的不僧不道的老單身漢,早就定型了。折騰,是李贄,不折騰,還是李贄;鬧,不會多,不鬧,也不會少。

但是,這是一個充滿**的世界,名聲,有時候比金錢更能弄得人魂牽夢縈、顛三倒四。李贄這一生,之所以遠離家鄉,之所以妻死不娶,之所以過著這種仰鼻息於豪門、吃白食於官僚的日子,議論講學,授徒交友,著書立說,招搖過世,就是保持這種體製外的領袖群倫的地位,其終極目標,就是要做一個在世聖人。

凡人物(或其實算不得人物,隻是自我感覺到果然也是個人物),都會程度輕重地患這種病。一旦發現居然人五人六了,從此,就不做那個本色的自己,而偏要做眾人眼中的那個人物了。隻要有那麽幾天,不見報紙上出現自己的名字,不見電視上露出自己那張肉臉,渾身五計六受、軟不拉塌。必須出鏡上報,必須亮相曝光,必須有點動靜,必須鬧點名堂。這樣,才像**患者服了偉哥以後,能夠硬繃起來,能夠堅挺起來。這樣,他個人金槍不倒,倒不打緊,崇拜他的,為愛護他,不得不陪著累;嫌惡他的人,為防範他,不得不跟著累。

李溫陵先生自然也不例外,他是個尤其愛鬧的人,已經鬧得煞不過閘,必須按這種活得很累的生存方式鬧到底。湯顯祖就埋怨過他:老先生啊!“自是精靈愛出家,缽頭何必向京華”,你老人家幹嗎一定要鬧到天子腳下呢?但劇作家哪了解尊師是絕不怕鬧大的底裏,他一定要隨馬經綸禦史到通縣來,也是覺得在麻陽,在南京,鬧動的震撼度不夠大。所以,逮捕令一下,他好像求之不得,連忙招呼下人抬門板過來,他躺在上麵,讓送到京城。誰知審判長不把他當回事,“大金吾置訊,侍者掖而入,臥於階上。金吾曰:‘若何以妄著書?’公曰:‘罪人著書甚多,具在,予聖教有益無損。’大金吾笑其崛強,獄竟無所置詞,大略止回籍耳。”(袁中道《李溫陵傳》)

聽說要將他遣返原籍,李贄覺得這場真是該演完了。他一生兩畏,一畏回鄉,二畏回家,是絕對行不得的,於是,決定自殺,而且采用了近乎“行為藝術”的死法在內,也透出他必鬧到別人目瞪口呆的風格。

1602年春天的北京城,那肆虐的風沙,顯然比現在的狀況還要糟得多。最虔信李贄的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小修,寫過一篇《遊高梁橋記》,講到與其兄袁中郎同去西直門外踏青,被沙塵暴刮回來的狼狽,“坐至丙夜,口中含沙尚礫礫”,可見風沙之烈,也可見彼時的中國人,尚無牙刷和刷牙這一說。就在同樣的三月天,在通州北門外的迎福寺邊,人們冒著撲麵噎口的揚塵,草草地葬送了李贄。“行年七十六,死無一棺”(明陶望齡《歇庵集》),這倒也符合卓吾老子的一貫精神。

沙塵能將元大都的遺址,埋在地下不見蹤影許多年,但是,掩埋李贄屍骸的那抔黃土,卻遮擋不住他那“逆潮流”的精神。爭議一直伴隨著他的名字,討論到明末,討論到清初,褒者有之,貶者有之,官方封殺,民間傳播,死了以後還要讓人不安生,說明李卓吾一生沒有白鬧。

明末清初,一些在野的大學問家,對李贄的行徑持反感態度。如顧炎武雲:“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於叛聖人者,莫過於李贄。”如王夫之雲:“王氏之學,一傳而為王畿,再傳而為李贄,無忌憚之教立而廉恥喪,盜賊興。”稍後一點,在朝的王士禛也同樣:“餘素不喜李贄之學,其《藏書》、《續藏書》未嚐寓目。近偶觀之,其最害道者莫如《論狂狷》一篇。其言正如醉夢中囈語,而當時諸名士極推尊之,何哉?”更甭說編纂《四庫全書》的紀曉嵐和《明史》的張廷玉了,對李贄簡直近乎唾棄了。

其實,即使如李贄最看重、最推許的,甚至向其請求“公能容我作一老門生乎”的焦竑,也對這位鬧得十分厲害的老友,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態度。當他考中一甲進士第一名,任翰林院編修時,李贄很想依附於他,他以“身心俱不得閑”婉拒。自作多情的李贄在他《焚書》中,收錄了那麽多的《與焦弱侯書》,其中不乏肉麻吹捧,但焦竑的《澹園集》和《澹園續集》,卻絕不保留一封他給李贄的書信,顯然是有意剔除掉的。他的《玉堂叢話》一書,雖記萬曆以前的文人雅事,但並非隻字不提同時代人,然而找不到李贄的名字。看來,李贄的鬧,對持道統觀念的文人學者來說,頗有點格格不入。

想不到十年“文革”期間,老先生又給挖出來熱鬧了一場。誰讓他四百年前,抬舉那位名叫武則天的女人呢?於是,被四百年後的另一位女人,引為青衫知己。這次,李贄以“高級篾片”的角色,扮了一次三花臉,很不體麵。一時間,他的《藏書》、《焚書》,重印出來,居然把汪曾祺先生的《沙家浜》、浩然先生的《豔陽天》擠到一邊去,堂堂陳列於書店櫃台正中為熱銷品。好在評法批儒,雨過地皮濕地過去,老先生與那些泛起的沉渣,很快沉落下去,總算沒有請到寫作組當高參,萬幸萬幸。

李卓吾一生,以割脖子為代價,不屈不撓“逆潮流”到底,說“不”到底。作為中國文人中特別能鬧者,總覺得自己應該是一個在世聖人者,多少患有一點自大狂者的這一種人,是值得研究和總結的對象。當然,這類人,過去有,現在也有。但如今這等活“聖人”的肚皮裏,除了一副好下水和良好的自我感覺外,別無長物。環視當下文壇,草包實在太多,菜鳥尤其不少,像李贄這樣有學問的自以為的聖人,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咧!

李贄,福建晉江人,原姓林,有色目人血統,到他祖父一代,已完全漢化。嘉靖三十一年(1552)鄉試及第,也就是俗稱的中了舉。三十五年離開老家,攜家眷到河南輝縣任教諭一職,約相當於縣教育局的督學。三十九年遷南京國子監教官,大概是個什麽教研室主任之流,也是個閑差。因為明朝自永樂遷都北京,不好擅廢他老爹朱元璋的首都,便象征性地在南京建立了一個縮微的政府機構,養一批閑官。

所以,李贄自及第以後,不算怎麽走運,先是丁父憂,後是丁祖父憂,忙於出缺奔喪,即使得到一官半職,也是在清水衙門坐冷板凳,仕途很不順暢。直到1576年,才調任雲南姚安(即前不久發生地震的地區)當知府,這才有一點俸祿外的灰色收入,使口袋稍有充盈之感。此公熬鷹似的熬了二十四年,像一首流行歌曲唱的那樣,“等得太久太久”,實在是相當的不耐煩。換個別人,也許認命,但他,很不願意如此按部就班,從體製內循序漸進上去。他肯定會罵娘的,“熬到出頭之日,還不得到驢年馬月?”所以,他的“逆潮流”的思想,和說“不”的行動,一是他的天性狂狷所致,二也是一生遭際所賜。

在這裏,倒無妨參照《紅與黑》裏的那個於連。重溫斯湯達筆下這個外省青年的心路曆程,也許對四百年前走出泉州古城的李贄,有所了解。那個木匠的兒子,從外省小鎮來到首善之區巴黎,能夠站穩腳跟,大展宏圖,能夠不擇手段,達到目的,能夠無所不為,下作行事,能夠蠶食鯨吞,撈取一切,能夠寡廉鮮恥,背叛出賣,能夠聲色犬馬,與那些貴婦名媛上床,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沒有揭竿起義,沒有明火執杖,沒有革命宣言,也沒有推翻政權,而是穿著燕尾服,戴著白手套,含情脈脈,彬彬有禮,溫文爾雅,謙恭謹慎,有時還要委曲求全,通過體製內的合理、合法、合情的正常運作,實現著他的欲求。

這也是過去,現在,將來,所有來到大城市撈世界的外省人的不二法門,尤其來自窮鄉僻壤的外省青年,更是生命力特強,存活率特高的一族。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敢於投機,敢於冒險,敢於鑽營,敢於巴結,甚至敢於無恥的精神,比之在優越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同齡人,強上百倍。由於出身清苦,處於底層的原因,這些人對於財富的冀求,權力的渴慕,往往表現得非常貪婪,有時達到病態的癖嗜。但是,他們通常不找體製的麻煩,而是在體製認可的範圍裏,無不達到極限地去獲得一切,這種幹勁,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城市人所不具備的。

李贄做不到這一點,雖然他具有這種外省人的心結,但不具有於連那種在體製內打拚的力氣。試想,他應鄉試,二十六歲;到河南,三十歲;遷南京國子監,三十四歲;進北京,三十八歲;赴姚安任知府,五十歲。這個年過半百的外省人,早過了像於連那種風華正茂的年紀。在麻城與幾位小女子、小媳婦談經講道之餘,頂多也隻能流露一點柏拉圖式的情愫而已。做不了,也無法做於連的他,“不如遂為異端”,掛冠而去,“寧貧賤而輕世肆誌”,以逆潮流的態勢,從體製外另辟蹊徑,鬧出一番他的天地,便是他的目標。

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一書中說過:“十分顯然,李贄沒有創造出一種自成體係的理論,他的片斷式的言論,也常有前後矛盾的地方。讀者很容易看出他所反對的事物,但不容易看出他所提倡的宗旨。”這樣的評價是準確的。但卻臆斷:“如果他在1587年,也就是他剃度為僧的前一年離開人世,四百年以後,很少會有人知道還有一個姚安知府名叫李贄者其人其事。在曆史上默默無聞,在自身則可以省卻了多少苦惱。”並認為:“李贄的不幸,在於他活的時間太長。”其實,從這位曆史人物的心理狀態進行探求的話,他的最大苦惱,應該是“不甘為一世人士”,怕不出名;他的不幸,應該是擔心“今世想未有知卓吾子者也”,仍是怕不出名。所以,他寧願苦惱,也不願默默無聞。

名,是他的一股無名毒火,片刻不寧地在燃燒著那顆不安的心啊!

他自殺的前兩年,萬曆二十八年(1600),年過古稀的李贄,被總理河漕的劉冬星,大概相當於水利部長的要員吧,從南京接到濟寧小住。雖然是個小城,但卻是個古城,當年李白、杜甫曾經在這裏作客,至今城內留有遺址。李贄看了一遭以後,感慨係之,“濟上自李杜一經過,至今樓為太白樓,池為杜陵池,池不得湮,詩尚在石。籲!彼又何人,乃能使樓池之名不能滅也!吾輩可以懼矣,真是與草木同腐也哉!”

中國的士大夫,無論其為主流,抑或異端,都好名,尤好身後之名;追求所謂的不朽,幾成一種病態。尤其那些自以為是人物者,做頂天立地的大事業,為名垂青史的大人物,有傳之後世的大著作,立德,立功,立言,是胸臆中總在湧動的心潮,李贄屬於尤其嚴重的一位。早年,這樣的抱負,多少還有點積極的進取勵誌之意,如今,年紀一把,行將就木,還在那裏害怕自己與草木同腐,這就表明李贄到了晚年,求名的亢奮狀態,非但未曾降溫,甚至到了近乎譫妄的程度。

十多年前,他在湖北麻城芝佛院給自己造靈骨塔時,就透出這種神經質。在《豫約》中囑咐弟子:“若其真實有高興至塔前禮拜者,此佛子也,大聖人也,急宜開門延入,以聖人待之,烹茶而燒好香,與事佛等,始為相稱。”難得知己,竭誠相待,自是李贄這番話的主旨,但誇張地捧朝拜者為聖為佛,那言外之意,他這個被朝拜者,豈不是更聖更佛的上上人了嗎?如此直白的自我期許,正應了清初大學者方以智對他的評論:“專罵好名者,正自家好名之至耳!”

李贄也不諱言:“好名何害?好名乃世間一件好事。”因此,求名,邀名,造名,醉名,陪伴了這位老爺子一生,成為他推拭不去的痛苦之源。一直到他下決心割脖子以後,才徹底放下這個沉重的包袱。

據袁小修《李溫陵傳》,他在氣絕之前,曾與這位待詔有段對話:

侍者問曰:“和尚痛否?”

以手書其手曰:“不痛。”

又問曰:“和尚何自割?”

書曰:“七十老翁何所求!”

最後這句話,算是他得到了真諦,至此,離上帝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李贄放棄了一生要做在世聖人的夢。這一切,表示了他的棄絕,他的斷裂,他的轉折,因為他終於悟到無須乎再追求什麽了,於是可以死了。從這一刻起,升華了的他,屬於他個人身影的那些部分,對於曆史的他來說,逐步在減弱,在淡退,而他一生中對虛偽的儒學體係的抨擊,對偽道學、偽君子以及一切從政者的揭露,對封建社會主流意識的批判,所表現出來的不屈不撓精神、卓爾不群思想、獨立特行品質,漸漸成為曆史上的他的主體或者全部,並且愈來愈光輝。

當然,也無須為賢者諱,甚至羈押於鎮撫司監獄裏,他在一首《書幸細覽》的詩裏,還幻想神宗朱翊鈞讀了他的《藏書》、《焚書》後,如聆綸音,立刻下了一道聖旨:著八抬大轎,由東華門進,朕要這位李老先生為國師呢!從這個極卑微,也極機會主義的細節,也看到植根於儒家文化的中國士大夫,不論其逆反主流到什麽地步,悖背體製到什麽程度,最後,還是服膺於皇上聖明,這就是知識分子兩麵性的天生軟弱了。

他死得相當痛苦,因為他是一個愛潔成癖的人,不停地沐浴,不斷地掃地,是他打發業餘時間的主要消遣。平素裏,凡來訪贄公者,有一條規矩,都要坐得離他稍遠一點,因為他簡直忍受不了別人的體臭。這或許是嘲諷了,幹淨了一輩子的他,想不到最後以大汙穢、大邋遢收場,衣衫盡染,渾身殷紅,創口滴血,鬢須凝結,這是他極不願意看到的狼狽場麵。於是,躺在門板上的他,那本來明亮睿智的雙眼,漸漸失去往日的光彩,一直熬到第二天的深夜,血流盡最後一滴,心髒停止跳動。

李卓吾活著的時候,有人恨他,有人敬他,是個有爭議的人物。死了以後,仍然不能蓋棺論定。有人尊他為聖人,有人憎他為敗類;有人認為他是中國第一思想犯,有人認為他其實沒有什麽思想,不過是好作大語怪論,喜唱反調的另類文人而已;有人看他為道德高尚,行為磊落的學問家,有人看他不過是周旋於權貴之門作清高狀的清客;有人認為他是一個狂熱的傳教士,仆仆風塵,到處宣揚他的教義,有人認為他雖然大罵“今之從政者,隻是一個無恥”,但吃穿拿用,全賴這班無恥之人供給,過著優越富裕的寄生生活。他雖剃度,但不拒酒肉;他卑侮孔孟,卻在佛堂裏掛孔子像……如果我們將他看作一個人,而不是先知,不是神仙,那麽他有高尚的一麵,也有庸俗的一麵,有偉大的一麵,也有渺小的一麵,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但是李贄,他像黑夜裏灼目的閃電,雖匆匆一瞥,卻喚醒了中國知識分子,是可以而且應該喊出一聲“不”,向萬古不變的封建秩序挑戰的。否則,口口聲聲“奴才該死”、“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說不定到今天我們還在黑夜裏摸索。

十五、十六世紀,歐洲開始向現代社會發展,但同一時期的中國,更具國力優勢。當1405年鄭和率船隊從泉州港啟碇,向南中國海進發,歐洲還不具備如此強大的遠航能力,相隔近半個世紀以後,發現美洲的哥倫布,才出生在意大利。如果,當時的中華大地上,有更多的如李贄般敢於思想的知識分子,覺得大明王朝也可能換一種方式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話,誰知道今天的中國又會發展成個什麽樣子呢?《明史》論朱翊鈞“明亡,實亡於神宗”,其實,中國的積弱之勢,又何嚐不是從明代錯過了這樣一個發展機遇而造成的呢!

這就是李卓吾先生更令人肅然起敬的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