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代名相張居正,纏綿病榻半年以後,萬曆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在痛苦和汙穢中死去。他一死,也就意味著大明王朝的頂梁柱倒了,這大廈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傾圮塌毀下去。

相府門口的鹵簿儀仗,還是往日一樣的陣勢,但那標著“肅靜”、“回避”字樣的警示燈籠,已被罩以白紗的長明燈代替,沉重的死亡氣氛,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在京城無風的夏夜裏,喪家門前的盞盞白燈,宣告著這位曾經決定王朝命運的人物,擁有“太師、太子太師、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頭銜的首輔張居正,終於退出了曆史舞台。

大家鬆了一口氣,一個太強橫的政治家,往往不很得人心。盡管他了不起,不見得人人都買他的賬。張居正,字叔大,號太嶽,江陵人。嘉靖進士,先授編修,後為國子監司業,旋任裕王邸講讀。穆宗即位,遷禮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後進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神宗即位,受顧命,先為次輔,後連結大璫馮保驅逐高拱,為首輔至此,已十年矣。

在僧眾超度亡靈的唄音中,顯然早有準備的喪服,立刻派發下來,男女老幼,在死者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換了裝,家屬們一律披麻戴孝,臣工們悉皆素服青衣,默默地肅立在庭院裏候命。當至親們將死者朝服冠戴,裝裹停當,然後抬至正堂設置的靈**;司儀官一聲“舉哀”,闔府上下,跪地叩首。向這位大家長告別的時候,那哭聲,幾乎震動了京城。

神宗皇帝特派內官視殮,兩宮太後著人前來慰問,並致贐儀,其隆重,其高規格,毫無疑義,這是一場備極哀榮的喪禮,對京城人來說,也是難得一見的八十四抬的大出殯場麵。

死,對死者來說,是結束。但對非一般的死者來說,就未必是結束,說不定倒是無法蓋棺論定的,另外一種生命形式的開始。福兮禍兮,死的人自然了無所知了,但對還活著的人,那就必然要麵對不知是好是壞的未來。所以,他那年邁的老母,他那成年的子女,尤其他那備受寵幸的年輕姨太,至少有七位,哭得呼天搶地,慟不欲生。

其深層次的原因,說白了,是恐懼,是對於明天的叵測,是對於隨之而來的災難的一種第六感覺。張居正實在太強了,強到幾乎沒有什麽值得他特別介意的反對派,所有鬥膽敢對他挑釁發難的同僚,都是不足掛齒之輩。他生前,是誰也奈何不得的強人,但身後,他再無法動用手中的權力,封住所有人的嘴巴。鬼知道明天天亮以後,這些嘴巴會吐出什麽象牙來?如果這些人僅止說說,倒也罷了,肯定,耐不住還要動手動腳的。那些泣血稽顙的親屬們,都明白這是必然要出現,必須要承擔的結局。所以,這一夜,是首輔府十年來最長的,也是最難熬過的一夜。

然而,不論誰跳出來,也改變不了張居正在曆史上的偉人地位。

《廣陽雜記》載蔡岷瞻曰:“明隻一帝,高皇帝是也;明隻一相,張居正是也。”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朱元璋是開創者,有功;張居正是改革者,更有功。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若無張居正的十年改革,又苟活了大半個世紀的話,朱明江山早就該畫上句號了。

他的改革,使衰敗至極的明王朝得以重振雄風。他的偉大,即在此。

中國曆史上有過許多次改革,成功者少,失敗者多,獨他的改革,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成功。

任何統治集團,隻要不想完蛋,不想被人弑掉腦袋,或被人趕下龍椅,必須不停地自我完善,適應時代的進展。但是,改革談何容易,任何政治上或經濟上的改革措施,無論大小,一旦觸犯既得利益集團,一旦冒犯維護舊秩序的傳統勢力,一旦在權力和財富的重新分配上有所變化,你就等著罷,以上這些死硬派結合起來的神聖同盟,就會想方設法地抵製、打擊、反撲,乃至瘋狂鎮壓。

曆史上很多從事改革的誌士仁人,最終都被這些頑固派整得七葷八素。往遠看,秦國孝公變法,國家強大了,商鞅卻遭到被車裂的命運;往近看,清末百日維新,喚起民眾覺醒的同時,譚嗣同的腦袋,掉在了北京的菜市口。

但張居正卻是一位真正的強者,一位在中國曆史上鮮有的能夠獲得成功的改革家。他活著一天,眾人仰望著他一天,整個大明江山,在他的目光下,按部就班地運作一天。這榮光,這莊嚴,這不可一世,這眾望所歸,一直保持到他斷氣,保持到他下葬,保持到大約有半年功夫,大家不敢放一個屁,可見虎死不倒架的餘威多麽凜冽。

然而,這位強人,終究還是敗了,那最長的一夜裏的第六感覺,應驗了。

道理很簡單,中國的小人,從來多於君子,有時候,那個做皇帝的,就是最大的小人。張居正未必不小人,但比之他輔佐的朱翊鈞,他的學生,還多少遜色,這位神宗皇帝發起了這場死者缺席的審判,一定要將他必恭必敬的老師,整成一堆臭狗屎才罷手。

平心而論,張居正的死亡,是正常的,無論如何,他是壽終正寢。但張居正的下場,卻有點不正常。因為死後的清算,往往更為慘烈殘暴,除了對江陵張府挖地三尺,對張家老少無情滅絕之外,差一點要掘墳碎棺,將他的遺骸拖出來喂狗。所以,嚴格地說,這位從國子監咬文嚼字的司業,爬上首輔高位的張居正,也是屬於非正常死亡的文人。

張居正活著的時候,是中國曆史上除了篡位的奸相之外,惟一的連皇帝也得視其顏色行事的輔佐人物。諸葛亮何其了不起,阿鬥稱其“相父”,他也不能像張居正對待萬曆般地對待阿鬥。有一次,這位首輔給朱翊鈞上課,萬曆念錯了一個字音,讀“勃”如“背”,他大聲吼責,聲若洪鍾:“當讀‘勃’!”嚇得皇帝麵如土色,沒準都尿了褲子。還有一次,神宗被小太監勾帶著出宮嬉玩,惹惱了太後,威脅要廢黜,另立其弟潞王。如果這位首輔投讚成票,神宗就得完蛋。張居正一邊加以訓斥,一邊為之緩頰,保住了萬曆的帝位。所以,張居正之弟去世那年,他曾經打過報告要辭職,竟然用了“歸政”二字。有一次,他對他友人說,我不是“輔”,而是“攝”,大有攝政王的意味,這些用詞遣字的細微處,可見其精神上的狂妄,也可知其比皇帝還皇帝的權威。

於是,這位很大程度屬於特例的改革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像坦克車一路輾壓過去,沒法不取得成功,沒法不收到成效。隻有他想不到的事,沒有他做不成的事。

但是,得意的人,常常疏忽的一點,上帝從來不給人百分之百,你可能什麽都得到了,房子,車子,票子,位子,以及炙手可熱的權力,以及火焰般絢麗的聲名,以及玉體橫陳的極樂世界……然而,拜拜再見,閣下卻活到頭了,這才是痛苦莫名。拘魂使者出現在你麵前,房子帶不走,票子帶不走,甚至妙齡女子的一個吻,也帶不走,你那曾經上可九天攬月,下可五洋捉鱉的本事,在此刻隻有倒氣的回光返照之時,什麽都等於零了。於是,眼看著你的奔馳別人坐,你的豪宅別人住,你的年輕老婆別人睡……甚至當你魂遊故居,發現你太太在象牙**,與你的候補者顛鳳倒鸞之際,竟沒有一點荼蕪之歎,已經做鬼的閣下,肯定後悔當初,何必把手伸那麽長,什麽都撈,什麽都要了。

張居正同樣,根本想不到,五十多歲,六十不到,正是男人的第二青春期啊,正是他如火如荼,沸沸揚揚,舉國上下都得按他節拍跳舞的盛年,卻進入了生命的倒計時,這實在是太敗興了。

萬曆九年的秋天,張居正開始便血,肛門瘀腫,出現“下部熱症”。不過,起初,他不甚當回事,因為他不相信死神敢來光顧他。

舊時中醫沒有“癌症”的概念,從表象看,當然作為痔瘡來治療。按現代醫學的診斷,我想他應該是肛門或直腸部位的癌腫。其實,放在今天,早期發現,早期治療,不至於馬上就要了他的命。但是,無論中醫怎樣精心治療,也是肛部血汙不止,毒發斷斷續續,病勢無法好轉,纏綿床榻不起。到了來年二月,他實在難以堅持朝請,更不能坐在文華殿的硬木椅子上,給萬曆上幾個時辰的功課,隻好請求“俯賜寬假二旬、一月,暫免朝參侍講。至於閣中事務,票擬題奏等項,容臣於私寓辦理”。

這位強人,相信他會很快痊愈。

然而,癌擴散以後,病情不可能好轉,隻有日益嚴重。於是,請求續假的報告遞了上去,三月初九,神宗照準,同時批曰:“卿其慎加調攝,不妨(在家辦公)兼理閣務。”三月十五,神宗派司禮監太監張鯨前往相府探望,張居正趴在**感謝皇恩浩**。三月二十七,神宗又打發文書官吳忠代他向這位首輔慰問,張居正伏在枕上叩頭,激動莫名,然後上疏:“臣宿患雖除,而血氣大損,數日以來,脾胃虛弱,不思飲食,四肢無力,寸步難移,須得再假二十餘日。”

至此,他才覺得自己病得不輕,但認為離死尚遠。凡強人,都有極強的自信心。張居正是強人中的強人,其自信心又超人一等。堅信自己,而輕易不信他人,這種獨斷,當然了不起,但也是他一生的致命傷。此人一生中,樹立了無數仇敵,卻沒有交下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五月初五,端午,是張居正的生日,神宗惦著這位首輔和老師,派司禮監太監孫隆送去節禮和賞賜。這時,病入膏肓,沉屙難治的他,終於明白,一時半時是好不了的了,於是,作出決斷,上書乞休。

放棄權力,與要他命一樣,是他極不願意做的一件事,然而又不得不做,總請假什麽時候是個頭。即使在命懸一發的時候,這位權術大師還不忘測試一下神宗的信任度,他害怕長休以後,那權杖再不能回到自己手中。

一個離死不遠,命危頃刻的重症患者,竟然有興致玩這種勾心鬥角的遊戲,可見權力之異化作用,會使人格變態,心理扭曲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神宗很夠意思,也很動感情,親筆給他回複:“朕自衝齡登極,賴先生啟沃佐理,心無不盡。迄今十載,海內升平。朕垂拱受成,先生真足以光先帝顧命。朕方切永賴,乃屢以疾辭,忍離朕耶!”接著的話,是張居正最願意聽的:“朕知先生竭力國事,致此勞瘁。然不妨在京調理,閣務且總大綱,令次輔等辦理。先生其專精神,省思慮,自然康複。庶慰朕朝夕倦倦至意。”

我認為,這份手諭,對張居正說來,無疑是一帖定心丸,但對他的病情實在不利。一個患者,若是始終處於警懼的精神狀態之下,生命力可能更堅韌些;一旦放鬆,整個肌體的防禦功能便全線崩潰。

果然,六月初,不粥;六月中,大漸;六月二十日,氣絕身亡。

他活得比幾位差不多年齡的人,都要短命些。王世貞六十四歲,耿定向七十二歲,李贄七十五歲,他享年僅五十七歲就撒手西去,這是他絕未料想到的。說老實話,中國有許多人,在其盛時、旺時、興頭上時,絕想不到會嗚呼哀哉的。什麽叫留有餘地,什麽叫見好就收,什麽叫激流勇退,在他們心目中,是不存在的。這些得意者忘了,無論你怎麽強大,怎麽厲害,怎麽了不起,你無法改變上帝。這位活得太強硬,太傲岸,太順風順勢,太作威作福的張居正,終於撇下他的改革大業,和他極標致、極風流、而且極其騷情的姨太太們,獨自躺在棺材裏,被運回家鄉安葬。

綿延十多裏,纖夫近三千人的浩**船隊,朝湖北江陵進發,那威風誠不可一世,然而,這一切對死者已毫無意義。所有那些惟恐權不大,名不高,惟恐房不大,車不好,惟恐手不長,錢不多,惟恐不能像公雞那樣占有更多母雞的爭奪豪取者,多多益善者,永無滿足者,絕不肯引以為戒的。

為相十年,張居正心力交瘁於改革大業,是他死亡的主因。

但是,“靡曼皓齒”,更是促其早死的“伐性之斧”,也為史家所公認。他之渴嗜權力,他之沉迷女色,兩者的欲念幾乎同樣強烈。權愈重,欲愈甚,在權力場鬥爭得愈激烈,在女人身上發泄也愈瘋狂。在中國曆史上,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此公對於漂亮女子,從來是不拒絕的。有一次,一位外省大員投其所好,送他一尊栩栩如生,非常性感的玉雕美人,他自然是會笑納的了。明代官員,工資雖是中國曆代最低,但貪汙程度,也為中國曆代之最。張居正觀賞之餘,愛不釋手,同時,又搖著腦袋,有一點不滿足感,巡撫忙問:“大人還有什麽吩咐?”張居正說:“若得真人如斯,可謂兩姝並美了!”果然,這位巡撫還當真物色到一位美人,不僅形似,而且色藝雙絕,送到相府,這位七姨太,遂成為首輔的床笫新寵。

權力是最好的壯陽藥,明代好幾個皇帝,都因貪色而亡。尤其正德、嘉靖以後,**風大熾,整個社會充滿著世紀末的氣氛。享受,佚樂,奢侈,腐化,縱情,放誕,糜費,荒**,是普遍風氣。手握重權的張居正沒有理由做清教徒,雖然他也很道德文章,這種官場人格的雙麵性,是一點也不值得奇怪的。張居正手中權力愈大,性欲愈甚,性事愈劇,相府後院收編的姨太太也愈多,他的過度**的**,使他提前走向死亡。

《萬曆野獲編》的作者,認為張居正的死,係由縱欲過度,藥物中毒所致。另一明代大文人王世貞,也認為張居正“得之多禦內而不給,則日餌房中藥,發強陽而燥,則又飲寒劑泄之,其下成痔……”結論也是死於女色,死於壯陽藥。

因為妻姬眾多,因為肆意**欲,他不得不求助於藥物,維持其性能力。據沈德符《萬曆野獲編》稱,張“末年以姬妾多,不能遍及,專取以劑藥”,由於“餌房中藥過多,毒發於首,冬月遂不禦貂帽”。據說,這是服一種叫膃肭臍(海狗腎)的**所致,此藥服後,熱發遍體,即使數九天氣,也戴不住帽子。因此,萬曆年間,首輔不戴,百官豈有敢戴之理,京都冬天的紫禁城內,光頭一片,大概算得上是一景了。

我們不能因為社會的墮落,對這位政治家的驕奢**逸,恣情聲色,刻薄寡恩,跋扈操切的諸多敗筆,略而不計。清《四庫全書總目》著錄《張太嶽集》,在提要裏評論他:“神宗之初,居正獨掌國柄,後人毀譽不一。迄無定評。要其振作有為之功,與其威福自擅之罪,兩俱不能相掩。”這種兩分法,兩點論,也是我們後來者,肯定他的改革在曆史中的傑出地位,肯定他的功績在曆史中的偉大意義的同時,對其人格方麵持保留態度的地方。

但是,曆史,隻記住對時代進程起到推動作用的主流和大節,張居正,毫無顧忌,放開手腳,對從頭爛到腳的大明王朝,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卻是難能可貴的輝煌一筆。

而且在中國封建社會裏,又有幾個親眼看到自己改革取得成果的政治家?

他最為人稱道的大舉措,就是動員了朝野的大批人馬,撤掉了不力的辦事官員,鎮壓了反抗的地主豪強,剝奪了抵製的貴族特權,為推廣“一條鞭法”,在全國範圍內雷厲風行,一畝地一畝地的進行丈量。在一個效率奇低的封建社會裏,在一個因循守舊的官僚體製中,他鍥而不舍地調查了數年,立竿見影,收到實效,到底將繳賦納稅的大明王朝家底,摸得清清楚楚,實在是亙古未有的壯舉。

這次清查,從他上任伊始,一直查到萬曆八年,才得到了勘實的結果:天下田數為七百零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比弘治十五年(1502)增加納稅田畝近三百萬頃。這數字實在太驚人了,約計為二億八千萬畝的田地,竟成了地主豪強,王公貴族所強占隱漏,而逃避賦役的黑洞。經過這一次徹底清查,“小民稅存而產去,大戶有田而無糧”的現象,得以基本改變,整個國家的收入,陡增幾近一點五倍。十年努力,太倉存帑積至四百萬兩,國庫之充盈,國力之雄厚,為明曆朝之最。《明史》說:“神宗衝齡踐祚,江陵秉政,綜核名實,國勢幾於富強。”

據陳登原《國史舊聞》,載林潞(此人約與方苞同時)的《江陵救時之相論》,竭力推崇這位改革家:“江陵官翰苑日,即已誌在公輔,戶口阨塞,山川形勢,人民強弱,一一條列,一旦柄國,輔十齡天子,措意邊防,綢繆牖戶。故能奠安中夏,垂及十年,至江陵歿,蓋猶享其餘威,以固吾圉者,又十年也。”這就是說張居正死後,還讓朱翊鈞當了多年太平天子。

改革是一柄雙刃劍,成功的同時,張居正開罪的特權階層,觸犯的既得利益集團,統統成了他不共戴天的對立麵。所以,他死後垮台,牆倒眾人推,落井下石,如同雪崩式的不可收拾,這大概也是所有改革家都得付出的代價。

樹敵太多的張居正,以其智慧,以其識見,以其在嘉靖、隆慶年間供職翰林院,冷眼旁觀朝野傾軋的無情現實,以其勾結大璫馮保將其前任高拱趕出內閣的卑劣行徑,會對眼前身邊的危機了然無知?以“奪情”為由,不奔父喪,緊攫權力不放,從而慫恿神宗對諫臣施廷杖,打了那麽多人的屁股,會不感到實際上被排斥的孤獨?後來,我讀袁小修的文章,這位張居正的同鄉,有一段說法,使我釋疑解惑了。“江陵少時,留心禪學,見《華嚴經》,不惜頭目腦髓以為世界眾生,乃是大菩薩行。故其立朝,於稱譏毀譽,俱所不計,一切福國利民之事,挺然為之。”(《日記》卷五)

袁中道散文寫得漂亮,煉字如金,一個“挺”字,便將其獨立特行,四麵受敵的處境,形容出來。於是,這位騎在虎背上的改革家,顯然,下來是死,不下來也是死,他隻有繼續“挺”下去的一條路好走。我想他那時肯定有一種理念在支撐著,他估計不至於馬上與死神見麵,隻要不死,他就繼續當首輔。隻要在這個座位上,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

但是,那些被強製納稅的地主豪強,被整肅得戰戰兢兢的各級官員,被旁置被冷落對他側目而視的同僚,被他收拾得死去活來的反對派,都以仇恨的眼光在一旁盯著他,他可以不在乎。可是,那早先的小學生,現在已是初中生或高中生的朱翊鈞,一天天積累起來的逆反心理,他是不能不在乎的。可他太過於相信太後的話,萬曆不到三十歲,不令其親政,這位戀權的政治家,實際上也不想真的罷手,於是,視事如舊。

結果,他到底敗在了這個年輕人手裏。

在這場清算運動中,最起勁的,最積極的,最沒完沒了的,恰恰是信任或是聽任他進行改革,並坐享其改革成果的萬曆。而最莫名其妙的,清算張居正的同時,矯枉過正,將初見成效的改革大計也推翻了。他否定了這場改革,也就等於將已經停放在棺材裏的大明王朝,經張居正十年之功,好容易撬開來,得以透一口氣的棺材蓋,他又給釘得死死的。《明史》說:“明之亡實亡於神宗”,很簡單,就是這麽一個道理。

《實錄》說張“威權震主,禍蔭驂乘”;海瑞說張“工於謀國,拙於謀身”,都有為他惋惜之意,認為他這樣具有高智商的政治家,應該懂得最起碼的機變韜晦之道。人走茶涼,當是不可避免,但死無葬身之地,險幾拋屍棄骨,就得怪張居正太相信自己的強,而太藐視別人的弱。

強人會弱,弱人會強,這也是大多數強人得意時常常失算的一點。

張居正的全部不幸,是碰上了不成器的萬曆,這個精神忭急,性格偏執,缺乏自律能力,心理素質不算健全的青年人,做好事,未必能做好,做壞事,卻絕對能做壞。諸葛亮比他幸運,雖然阿鬥同樣不成器,但後主懦,始終不敢對相父說不。張居正輔佐的朱翊鈞,卻是一個翻臉不認賬的小人。你在,我怕你,你不在了,我還用怕你?再說,馮保給外放了,太後也交權了。一拍禦案,統統都是張居正的錯,又能奈我何?

據說,萬曆不再是小孩子,進入青春期後,得知他的首輔府裏,美女雲集,佳麗環繞,不由得感慨他的老師,這把年紀,竟能如此生猛。佩服之餘,也歎息自家雖為九五之尊,卻得不到更多的實踐機會,甚乏豔福。所以,我一直認為,萬曆在張居正死後,立刻翻臉,從心理角度分析,其中不乏男人的嫉妒在內。這種隱忍下的怨恨,一旦得到宣泄,那絕對是可怕的。

張居正是中國曆史上少有的政治強人,他之所以偉大,因為事實上隻有他孤家寡人一個,以君臨天下的態勢,沒有同誌,沒有智囊,沒有襄助,沒有可依賴的班子,沒有可使用的人馬,甚至沒有一個得心應手的秘書,隻用了短短十年功夫,把整個中國搗騰一個夠,實現了他所厘定的改革宏圖,是非常值得後人欽敬的。

張居正的改革,已成過去,他的成功和失敗的教訓,自然有可供後人借鑒的地方。但他那孜孜不息,挺然為之,披荊斬棘,殺出一條生路來的奮鬥精神,卻是值得我們永遠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