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東坡先生的這首過海詩,是他於紹聖四年(1097)謫放海南島儋耳的三年後,即元符三年(1100)六月遇赦,渡瓊州海峽北歸,到廉州,也就是現在的廣西合浦時所作的。

三年流放,九死一生,竟輕輕巧巧地落在了“茲遊奇絕”四個字上,絕不是一般人的心境能夠想得開的。詩人的樂觀胸襟,豁達精神,不屈意誌,全在筆下流露出來了。盡管此時的他,已是一位遍體鱗傷的詩人,但他精神不死。他的一首《觀棋》詩“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優哉遊哉,聊複爾耳”十六個字,能夠表達出他的人生態度。

據《王氏交廣春秋》:“朱崖儋耳,大海中極南之外,對合浦徐聞縣,清朗無風之日,遙望朱崖州如菌廩大。從徐聞對渡,北風舉帆,一日一夜而至。”

不妨設想,在九百年前過瓊州海峽,可不是現在一兩個鍾頭的事情。即使在現代交通條件下,航行在茫茫蒼蒼、激流洶湧、波濤起伏、浪逐船高的瓊州海峽之中,也是一次令人不由得心情凝重的旅程。何況蘇軾乘坐的是一艘吃水量很小的躉船,要作二十四個小時的不間斷航行呢?

可以想象,他在雷州半島的徐聞港碼頭上告別登舟時,無論送行的親友,還是同船的渡客,自然包括“監解”的官方人員,都不相信年逾花甲的東坡先生還有北返的可能;恐怕連他自己,也作老死海外,有去無回之想。

他與友人範元長的書信中說:“漂零江海,身非已有,未知歸宿之地,其敢必會見之日耶!臨紙哽塞,言不盡意。”與友人王敏仲的書信中,連後事都作了安排:“某垂老投荒,無複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書與諸子,死則葬身海外,庶幾延陵季子贏博之義,父既可以施之子,子獨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東坡之家風也。”

古往今來,凡是嚐過流放滋味的人,都能體會這種生離死別、回歸無期的痛苦。回想起1957年,一頂帽子,逐出京門,深山老林,四顧無親時,唯有寒號鳥的啼聲,伴我度過那無望的歲月;讀蘇文至此,也不由得心頭發緊,潸然淚下。人之最殘忍,莫過於教你看著自己怎麽一步步地走向死亡。人之最冷酷,莫過於讓你看不得父母妻子兒女而一片片撕裂著自己的心。但是,蘇東坡沒有死,不但沒有像他預計地那樣埋葬自己,也沒有像那些收拾他的小人們所設計的那樣油盡燈滅,不死也死,而是多少近乎奇跡似地生還中原。

據清王文誥輯注《蘇軾詩集》所輯翁方綱注,引《獨醒雜誌》裏的一則小故事:“東坡還至庾嶺上,少憩村店,有一老翁出,問從者曰:‘官為誰?’曰:‘蘇尚書。’翁曰:‘是蘇子瞻歟?’曰:‘是也。’乃前揖坡,曰:‘我聞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歸,是天祐善人也!’東坡笑而謝之,因題一詩於壁間。”

鶴骨霜髯心已灰,青鬆合抱手親栽,

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贈嶺上老人》)

曆來的皇帝,都把他們不喜歡的文人往冰天雪地裏送,和俄國的沙皇將十二月黨人押往西伯利亞的用意一樣,凍得你靈魂出竅,看你還有興致給朕唱反調?但從未振作過的趙宋王朝,隻擁有中原半壁江山,因此,對犯了錯誤的官吏,隻好往南方偏遠的省份送。那時的嶺南,是蠻荒之地,疫癘之鄉,而發配海南島者,更難逃瘴氣,幾與死刑無異,到得那裏,絕無回返的可能。

蘇東坡很高興自己成了一次罕見的例外,給嶺上老人寫了這首詩。可那些整了他一輩子的小人們,得知沒能將他整趴、整死、整完蛋,還活著出現在大陸南端,光火憤怒,跺腳罵娘。於是,今天發出一道命令,“量移廉州”,明天頒布一紙文書,“改舒州團練副使”,一會兒教你東,“徙永州”,一會兒讓你西,“提舉玉局觀,複朝奉郎”,使得北歸的蘇東坡,疲於奔命,仍過著折騰不已、折磨不止的日子。

這就是千古不滅的結論:隻要遭遇小人,好人就休想安生。

據《宋史》本傳,蘇軾始終“忠規讜論,挺挺大節”,所以“為小人忌惡擠排,不使立於朝廷之上”,常因文字之禍、無罔之災,飽嚐貶謫他鄉之罪,領受顛沛流離之苦。蘇轍在《墓誌銘》裏,有這樣一段對他人格力量的讚語:“其為人,見善稱之,如恐不及,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見義勇於敢為,而不顧其害。用此,數困於世。”抱著這樣的人生哲學,他能不觸犯小人嗎!一般稍懂得處世道理的人,見到這些決非良善之輩,躲都來不及的,他“斥之如恐不盡”,豈不引火燒身麽?所以,他一生,不是困於文人中的小人,如王安石、呂惠卿、章惇之流,就是困於小人中的文人,如何正臣、舒亶、李定之流。

無論文人中的小人,還是小人中的文人,其危害性不亞於鼠疫、虎列拉和時下在非洲流行的埃博拉病毒。細查一下曆代文字獄的起因,總是小人先來勁,爾後皇帝才下手的。這倒不是為統治者開脫罪責。皇帝政務倥傯,日理萬機,是何等忙碌?哪裏有閑情逸致在金鑾殿上捧讀小說和詩歌。而下了朝回到內廷,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後宮三千粉黛,哪一個女人不是似饑如渴,等著他全身心的投入?宮闈之內,床笫之間,文學,又不是偉哥,有什麽用處?所以,小人吃準皇帝不可能了解詳情,就用兩片子嘴,把文人送上斷頭台。

我還發現,那些根本不入流的作家;那些已經寫不出作品的作家;那些寫得不如別人好,一比之下黯然無色而又不甘心的作家;那些壓根兒就以文章為登龍術,為敲門磚,為墊腳石,誌在攀附巴結,其實是打著作家幌子為了達到目的,連殺人之心都敢有的作家;那些吃柿子揀軟的捏,以作家為靶子,為獵物,根本不是作家,卻擠在作家行裏來謀算作家的文學殺手,則是最賣力氣收拾同行的種子選手。

這些人,無一不身懷絕技,無一不人其麵而獸其心,無一不是想將文壇掃**幹淨就剩下他老人家稱王的家夥。這些人,惟其誌不在寫而在整,所以,隻要一有機會,結夥、成群;傾軋、排他;派性、門戶;封王、稱霸;告密、陷害;檢舉、揭發;批判、打擊;壓迫、廝殺。這些人要是串同作惡起來,有時候,連皇帝老子,皇帝他媽,都拿他們沒法辦。

他們到底把蘇東坡抓了起來,其中一條理由,他寫了反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宋神宗也覺得這些人過分。據王鞏《聞見近錄》載:“王和甫嚐言:蘇子瞻在黃州,上數欲用之。王禹玉輒曰:‘軾嚐有‘此心惟有蟄龍知’之句,陛下龍飛在天而不敬,乃反欲求蟄龍乎?’章子厚曰:‘龍者非獨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龍也。’上曰:‘自古稱龍者多矣,如荀氏八龍,孔明臥龍,豈人君也?’及退,子厚詰之曰:‘相公乃欲覆人之家族耶?’禹玉曰:‘它舒亶言爾。’子厚曰:‘亶之唾亦可食乎?’”盡管如此,還是要將他定罪。仁宗皇後急了,據陳鵠《耆舊續聞》載,她對神宗說“不須赦天下凶惡,但放了蘇軾,足矣!”然而,小人仍舊不買賬。

所以,當一個政權中小人成堆,敗類結夥,就有左右政局的能力。其實,蘇東坡最終被謫放嶺南,再逐瓊島,未必是哲宗趙煦的意見。而是已貶往惠州的他,寫的一首即興詩,惹惱了小人群落:

白發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縱筆》)

原來算是蘇軾的摯友,還曾為他說過兩句好話的章惇,後來爬上高位,成了小人集團的領袖人物,也幹起賣友的勾當。這首詩傳到了京師,小人們湊在一起,一為他的文學聲望,感到沮喪,越想消除他的影響,影響卻越來越大,二為他的不妥協精神,感到惱火,本想整得他灰溜溜,他卻越來越自在。於是,大家看著章惇,他冷笑一聲,“蘇子尚爾快活耶?”於是,完全不念舊交,大筆一揮,再貶儋州。

為什麽貶到這個縣份呢?陸遊在《老學庵筆記》裏,道出其中底裏:紹聖年中,把一批元祐黨人貶往外地,蘇軾號子瞻,瞻字的偏旁為詹,就罰往儋州;蘇轍號子由,由字與雷字下半的田字近似,就罰往雷州;劉莘老罰往新州,也因為莘與新兩字的部分相同。從這種挖空心思的刁鑽行徑看,文學殺手比職業劊子手更毒辣陰狠,更卑汙齷齪。

如果考較起蘇東坡之死,其遠因要追溯到王安石實行的新政。

他的一生噩運,就是從這裏開始的。王安石的改革,固然勇氣可嘉,但他的新政措施,峻刻狷忿,法嚴責苛,加之操之過急,任用非人,結果民不受利,反而成害,遂釀成一次政治大動**,朝野大分裂,宗派鬥爭,餘波達半個多世紀,差不多鬧到北宋政權結束。王安石這個人,世稱拗相公,其實,拗是他的外在表現,內心世界裏,有其小人的一麵,至少,他的許多行狀看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

如果,蘇東坡的剛直性格,能夠自我斂抑一些,不去忤弄這位權傾一朝的同行;也許,就像當時很多人的看法一樣:“軾稍自韜戢,雖不獲柄用,亦當免禍。”至少,不會在宋代曆次翻燒餅的“政治運動”中一再倒黴,直到搭上一條老命。主撰《宋史》的元代大臣脫脫,不以為然。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

從下麵他寫的一首詩,也可看出他,即使想不做他自己,也難。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總是歸。

九萬裏風安稅駕,雲鵬今悔不卑飛。(《次韻郭功甫觀予畫雲雀有感》)

列寧說過,後院裏的雞,飛得再高,飛不出院牆,隻能在垃圾堆上啄食;山鷹有時也會飛得很低,但屬於藍天的它,永遠要高高飛翔在碧空裏。蘇東坡雖然“悔不卑飛”,但他的這種“性格悲劇”,注定了不可能“卑飛”,這也是種下他一生不幸的根由。

林語堂作《蘇東坡傳》,把蘇軾劃入反對新政的保守派陣營,不完全正確。隻是以司馬光、歐陽修為首的保守派,人多正直,皆為君子,蘇軾從思想感情上,從人文精神上,更容易彼此呼應,心際相通,因而貼近交融,自在情理之中。而以王安石為首的改革派,悉為奸佞,絕非善良,使得蘇東坡從良知上,必然要疏遠這類食肉類動物。

他從未全麵否定新政,他在《上神宗書》裏,隻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場,覺得王安石的做法,峻急傷民,持不讚成的態度。同樣,保守派上台後,全麵否定新政,徹底停止改革,他也並未感情用事地附和聲援,而且,頗悖眾議地認為新政中的某些措施,未必不可繼續執行。說蘇軾是一個溫和的改革派,或者,一個進取的保守派,或許更接近於曆史的真實。正因為這樣,可憐的東坡先生成了兩邊都不討好的尷尬人。就像《伊索寓言》裏的那隻蝙蝠,鳥類看它是獸,獸類看它是鳥,都對它抱有敵意,這種被拒絕的日子,就變得很難過了。

何況王安石,很嫉妒,如果,蘇東坡的文學成就,不是那麽令王安石不安,假如蘇東坡是個鴉鴉烏的,有他不多,無他不少的作家、詩人,王安石也許就不會把他當回事了。那些二三流的文人中的小人,或等而下之的小人中的文人,也就不會一路追殺下去,置之死地而後快了。蘇東坡的詩,蘇東坡的文,蘇東坡的字,蘇東坡的畫,在當時所造成的“轟動效應”,“流俗翕然,爭相傳誦”,“宣傳中外,孰不歎驚”,絕非今天文壇上那些老少癟三們的作秀造勢所能比擬。

帝王都成了他的追星族,放下美麗的後妃,陶醉在他的詩文中,讀到激動處,夜起徘徊。當時的高麗人、日本人,派人常駐都城開封,不惜重金,高價收購有關蘇東坡的一切出版物。公元九世紀的後半葉,那是一個文學上的蘇東坡時代。“東坡之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士大夫不能誦蘇詩,便自覺氣索”,而且“禁愈嚴而傳愈多”,“傳於人者甚眾”。一直到今天,九百年來,像一塊兀立不動的文學基石,支撐著中國文學史。可不是時下那些一哄而起、轉眼即逝的文學泡沫,除了留下一股令人掩鼻的醃臢味外,便什麽也剩不下了。

王鞏《聞見近錄》載:“天下之公論,雖仇怨不能奪也。李承之奉世知南京,嚐謂予曰:‘昨在侍從班時,李定資深鞫蘇子瞻獄,雖同列不敢輒啟問。一日,資政於崇政殿門,忽謂眾人曰:‘蘇軾真奇才也。’眾莫敢對,已而曰:‘雖二三十年所作文字詞句,引證經傳,隨問即答,無一字差舛,誠天下之奇才也。’歎息不止。”李定為王安石黨羽,力主極刑除掉蘇軾,以泄私憤,連這樣極無恥的小人,也不得不折服其奇才,可見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所講,蘇東坡被時人敬服,以至於他“所經過之地,溪翁野叟,亦以為光華”決非虛言了。

文學的較量,隻有絕對高出一頭的人,才能表現出優裕雍容的“費厄潑賴”的紳士雅量。王安石雖文采出眾,詩文佳絕,為唐宋八大家之一,但同為“大家”,亦有長短高矮之別,他在蘇軾麵前,還是要矮一頭的。所以,他指使禦史台中他提拔起來的走卒,將蘇軾打入大牢,折騰得死去活來,不能不說這其中夾有文人妒意。

十個文人,九個相輕,這種文學上的計較,常常導致文人相整的格局。而蘇東坡的文學成就又幾乎是不可逾越的,他的對手沒有一個肯甘拜下風,然而,又無一不在文學的競爭中,敗下陣來。這些賭輸了的文人中的小人,和小人中的文人,便隻有借助於非文學的手段,把蘇東坡扳倒。尤其,蘇東坡說:“某生平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吾文如萬斛泉湧,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裏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他這樣一說,更刺激了以王安石為首的文人兼小人群落,氣得發昏章第十一,也使他們更瘋狂地收拾他。

蘇軾應該明白老百姓的一句口頭禪,越是半瓶子醋,越晃**得厲害。文人相輕,本是一種習見的現象,中國文壇上,這類半瓶子醋又特別的多,這樣,誰也瞧不起誰,誰也容不得誰的場麵,也不知看過多少。不但文人自己看不勝看,連老百姓也都熟視無睹,遂也不以為奇了。若是文人居然不相輕,居然心服口服地欽敬某位同行,那才是怪事一樁呢?有幾個文人能像歐陽修那樣,一讀到蘇東坡的文字後,馬上給梅聖俞寫信說:“取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一頭地也!”

回顧時下文壇,令人高山仰止者,雖大有人在,但像歐陽修那樣提攜後進者,也並不多,而患有王婆子賣瓜的自我感覺良好症者,更為數不少。這類喜歡文人相輕的人,多自負,少自審;好自炫,乏自謙;有自大之狂,無自知之明;總自視甚高,自鳴得意,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卻從不把別人放在眼裏,這也是文人相聚時少不了的風景線了。

於是,輕人者,被人輕;被輕者,也輕人,大家彼此彼此,不分軒輊。說作家謙虛誠篤者少,浮狂傲氣者多,不算誇張之語。即或有的作家陽作恭順和遜,那骨子裏的倨慢驕侮,即或是傻子,也能夠感覺出來的。還有的,也許當著麵,嘴上不得不說些好話,什麽還不錯啦,什麽蠻可以啦,什麽比上一部作品大有進展啦……其實,他心裏的月旦雌黃,真的全盤托出的話,我敢擔保,會使那位想聽到佳評的對方,心髒病都要氣犯了。

其實,僅僅是文人相輕,應該是看成一件無所謂的事情,不必太當回事。一位作家,看不上某位同行和他的作品,事屬正常。品位之差,胃口之別,好惡不同,格調有異,評價自然也就很難一統。你再好,哪怕你拿到外國或中國的什麽文學獎,我可以不喜歡,即使你的作品已經撈到外國版稅或中國稿費,我也有權發表不敢恭維的評論。

同樣的道理,一個作家對自己的作品,也不必要求每個人都叫好;不叫好,便視為大不敬,那就是霸道了。何況本來就不是那麽好,因此,挑出點毛病,講出些不是,或者搖頭唾棄,置之若敝屣,被徹底地糞土一番,也不會天塌地陷。要是作家不能承受這種或熱或冷的待遇,一聞好評,欣喜若狂,一聽批評,如喪考妣,那該像玻璃杯經不起高低溫的迅速轉變一樣,就要炸裂成碎片了。

話說回來,文人相輕,不完全是一件壞事。若不相輕,何來競爭?惟其不讓人相輕,就隻有發奮寫得更好,讓人家想輕你也輕不成;惟其要輕別人,自己寫得很不上路,英雄氣短,也張不開這張嘴去數落別人。因此,意氣用事也好,情感作用也好,純粹就是為了賭氣也好,或者什麽也不為,就由於看對方不順眼也好,而相輕某一位同行的話,撇開其消極的一麵,設法使自己寫得更出色些,具有輕人的本錢,也是有其積極的,值得嘉許的一麵。這大概就是毛主席說的兩分法了。所以,不必把文人之間這種爭長較短的行為,看得太嚴重了。曹丕在《典論》裏說這四個字的時候,口氣也是輕描淡寫,看得並不嚴重的。但是,就蘇東坡之死而言,怕就怕這種文人相輕的情結,發作到像王安石恨不能整死對方的病態心理,那負麵效果,便是不好估量的了。

千萬別小看了這些文學跳蚤,別以為他們就咬不死人,書生的悲劇,詩人的噩運,作家的痛苦,文人的災禍,哪一件文字獄案中,沒有他們可疑的黑手介入呢?現在,蘇東坡不知在南遷途中,掉了多少層皮以後,萬幸不死,終於踩著跳板,踏上大陸。

等待他的將是什麽呢?文人之受小人挫折,往往是靈肉兩傷。他在北歸路途中給朋友的通信中,一再說到“衰病枯槁,百念已忘”(《與謝民師書》),“已前者皆夢,已後者獨非夢乎”(《答李端叔書》),他的精神麵貌、身體狀況,日甚一日地衰弱,死神的影子,喪鍾的聲音,對這位文學巨人來說,不可能沒有種種預感。六十五歲的大師終於感到欣喜過後的迷茫了。

荒涼海南北,佛舍如雞棲。

忽行榕林中,跨空飛拱檁。

當門洌碧井,洗我兩腳泥。

高堂磨新磚,洞戶分角圭。

倒床便甘寢,鼻息如虹霓。

童仆不肯去,我為半日稽。

晨登一葉舟,醉兀十裏溪。

醒來知何處,歸路老更迷。(《自雷適廉,宿於興廉村淨行院》)

這是他到大陸後最初寫出來的詩,“歸路老更迷”的“迷”字,多少道出了他興奮之餘,悲悵隨之的複雜心境。

芒鞋不踏利名場,一葉輕舟寄淼茫。

林下對床聽夜雨,靜無燈火照淒涼。(《雨夜,宿淨行院》)

這首同期作品,更可佐證回到大陸以後那種迷亂、淒冷、衰邁和孤獨之情。終於他寫了一首類似“遺言”的五言詩,給他的兒子們:

皇天遣出家,臨老乃學道。

北歸為兒子,破戒堪一笑。

披雲見天眼,回首失海潦。

蠻唱與黎歌,餘音猶杳杳。

大兒牧眾稚,四歲守孤嶠。

次子病學醫,三折乃粗曉。

小兒耕且養,得暇為書繞。

我亦困詩酒,去道愈茫渺。

紛紛何時定,所至皆可老。

莫為柳儀曹,詩書教氓獠。

亦莫事登陟,溪山有何好?

安居與我遊,閉戶淨灑掃。(《將至廣州,用過韻,寄邁迨二子》)

讀到這首銳氣消失,退意濃厚的詩,隻能得出一個結論,蘇子老矣!和他元豐二年(1079)四十三歲時,所寫的那首情緒化的詩,已無共同之處了。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休官彭澤貧無酒,隱幾維摩病有妻。

堪笑睢陽老從事,為餘投檄向江西。(《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黃州》)

當時,他從開封禦史台的詔獄裏放出來,盡管荊棘滿途,小人當道,他根本是不買賬的,才寫出這篇挑戰的檄文。雖然不知會是一個什麽跌宕起伏,命途難卜的局麵,在等待著他,但是,“出門便旋風吹麵,走馬聯翩鵲噪人”,“卻對酒杯疑是夢,試拈詩筆己如神”,坐了幾個月的大牢,詩情激發,文思泉湧,到了不可抑製的程度。

可六十五歲高齡的他,已經找不到那股生命的活力了。

心似已灰之木,身若不係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

小人是社會生活中的可怕病毒,誰招惹上了,誰就得付出沉重的代價,而文人中的小人,又具有格外歹毒的惡本質。翻開一部中國文學史,如果進行一次大師級人物的統計,你會發現,若是按人口比例,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學大師,其總數是大大低於外國的。這其中的一個毋庸諱言的原因是,中國的文學小人群落,說得上是繼往開來,絡繹不絕,無論哪朝哪代,總有這類東西跳出來施虐作惡,挫折得那些有可能成為大師者,不能成為大師;已經是大師者,不能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朱弁在《曲洧見聞》中說:“東坡文章,至黃州以後,人莫能及,唯黃魯直詩,時可以抗衡。晚年過海,則雖魯直亦瞠若乎其後矣!”然而,當他再次踏上大陸南端的土地,他的生命也就進入了倒計時了。那位鄉間老翁所言,“天祐善人乎?”其實也不盡然的。雖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但老天爺(如果有的話),有時候常站在小人一邊的。君不見十年“文革”期間,那些得意過的整人的人,如今繼續在得意著的,張狂著的,還算少嗎?

雖然,蘇軾之死,是屬於“壽終正寢”的一類,他在死前半月給維琳方丈的信中說:“嶺南萬裏不能死,而歸宿田野,遂有不起之憂,豈非命也夫!然生死亦強故爾,無足道者。”但是,若沒有小人們給他造成不幸曆程,也許未必會如此一病不起,迅速地走向死亡。

據他逝世前與錢濟明的信中所述症狀觀察,“某,一夜發熱不可言,齒間出血如蚯蚓無數,迨曉乃止,困憊之甚。細察疾狀,專是熱毒,根源不淺”,顯然,積毒爆發,不可收拾,療治無效,不語而終。同時代人朱彧的《萍洲可談》裏說得更明白:“餘在南海,逢東坡北歸,氣貌不衰,笑語滑稽無窮。視麵多土色,靨耳不潤澤。別去數月,僅及陽羨而卒。東坡固有以處憂患,但瘴霧之毒,非所能堪爾。”所以,被小人迫害至死的蘇東坡,很大程度上也是屬於非正常死亡之列的中國文人。

蘇軾活了六十五歲,如果天假以年,能夠擁有與他活了七十三歲的弟弟蘇轍那樣的壽命,那麽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成就,肯定會攀登更高的峰巔,不知該如何的光輝燦爛呢!

於是,便是他生命史上最後一次的輝煌,據邵博《邵氏聞見錄》載:“東坡自海外歸毗陵,病暑,著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夾運河岸,千萬人隨觀之,東坡顧座客曰:‘莫看殺軾否?’其為人愛慕如此。”有史以來,有哪一位文人受到過這樣隆重熱烈的萬民夾道的歡呼?

這次盛大的謝幕式過後,不久,一代文宗就撒手人寰了。

如果,從蘇東坡之死,我們能夠汲取到什麽教訓的話,那就是捷克作家尤利烏斯·伏契克在《絞刑架下的報告》一書中的結尾兩句名言,值得永遠牢記:

人們,我是愛你們的!

你們可要警惕啊!